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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吉原總是下著煙雨。細小的、綿密的雨絲纏繞在來往的行人上,帶著冷意飄進了廂房,纏繞至屋內交疊的男女身上。
  當然,也有撐著傘、不受雨露影響的少女。
  穿著簡易的和服,少女抱著與自己身高差不多的箏琴走在廊上,身後的小侍女幾乎要跟不上她的步伐,只能在後頭使勁兒地跨著腳步。
  即便烈日尚未落下、夜晚還沒降臨,來到館內消費的人依舊不在少數,少女經過長廊時,還能透過那輕薄的門扉聽見裡頭的動靜。
  嬌媚的呻吟、粗厚的喘息、肉體的碰撞,以及汁液翻攪的水聲。
  自從懂事以來,少女無一日不痛恨自己這過於優越的聽力,可也正是因為這份才能,讓她免於用身體換取錢財的處境。
  終於回到自己的廂房,女孩將寶貴的箏琴放回架上,以手帕輕輕擦拭琴弦,直到這時,跟在少女後頭的小侍女才終於跟上了她的腳步,幫她關上房門,大大地喘了口氣。
  「姐姐……您走那麼快,我都快追不上您了。」小侍女走到一旁的櫃子中拿出了梳妝盒,用裡頭的柄梳為少女梳理她那罕見的米色長髮。「這次是怎麼了嗎?看您那麼生氣的模樣。」
  不見少女回應,小侍女也不會自討沒趣去觸碰貴人的底線,她的工作是服侍好眼前的主人,僅此而已。
  少女細膩地為眼前的箏琴拭去上頭的污漬與水氣,可她也明白這樣並無法緩解自己的焦躁半分,琴弦一如往常光潔乾淨,髒的,不過是她躁急的內心。
  自從八歲父母雙亡後便被人口販子賣到這個煙花之地——吉原。或許是因為她的髮色過於罕見,又或許她那漂亮的指尖正是一雙適合撫琴的手,她並不如其他女孩一般被分派接待、掃除的工作,而是被當時身為花魁的姊姊——彌子——留在身邊,開始了一連串沒日沒夜地練習。
  時至今日,她以一手好琴藝保住了自己的貞潔,並且一個月只需露臉兩日——在新月與滿月之日,為館內的宴會撫曲一整個夜晚。
  她原先以為自己可以在十八歲、成年前存到足夠的資產為自己贖身,離開這煙花柳巷,卻沒想到在今日被告知,自己被安排於十六歲生日那晚出售自己的初夜。
  寧寧。
  以這個名字活了十六年,再給少女一些時日她便能脫離這個牢籠、展翅高飛,卻沒想到老天爺狠了心要折斷她的羽翼。想到幾個月後,將有一名她完全不認識的男人,用那對待所有妓女如出一轍的嗓音呼喊她的名字,音頻間僅帶著虛假的情意與溫度、毫無真情,想想便令她作嘔。
  手邊擦拭箏琴的勁道隨著寧寧的思緒一點一點地加深,最終,那最為精細、音調最高的琴弦在少女一個施力下承受不住壓力,自琴橋處斷成了兩截,並且在作用力之下彈起至高空中。
  細弦快速地劃過寧寧的臉頰,她還來不及喊一聲疼,鮮紅的血液便從少女的臉頰邊流了下來,惹得原先在為她梳理頭髮的小侍女驚呼了聲。
  「天啊!姊姊!」小侍女趕緊從一旁的櫃子中拿出藥膏,以小指沾了些,輕輕塗抹在少女的臉頰上,「姐姐怎麼那麼粗心,今天是新月之日得要登臺的啊!這傷得要多擦點胭脂才能遮蓋掉了……不不不,要是因為胭脂所以傷口更嚴重了怎麼辦……」
  耳邊充斥著小侍女的聲音,她任由對方以微涼的藥膏遮蓋住淺淺的傷痕。寧寧微微低下頭,看著那條失去了彈力、以扭曲醜陋的姿勢彈落至琴身上的琴弦,心中重重地嘆了口氣。
  或許,現在正努力掙扎、尋求一線生機的自己,最後也會變成這醜陋的模樣吧。
  寧寧也曾是個活潑好動的女孩,父母雙雙在世時,她認為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對未來有著美麗幻想。看著街上身穿華美洋服的女孩們,寧寧總想著自己有一天也會如這些人一樣變成亭亭玉立的少女,與命中注定的少年相遇,兩人相識、相愛,並且成家,最後在子孫的陪伴下度過這完整且豐滿的人生。
  然而這些想像,就在父母以扭曲的姿態慘死在自己眼前時化為細碎的玻璃碎片,狠狠地扎在她的心頭。
  「在這個地方,妳不能相信任何人。」這是寧寧來到吉原後,彌子對她說的第一句話。
  長相絕美的女子塗著艷色的口紅,勾起的眼線為她增添了幾分嬌媚的氣息,身穿繡有精緻花紋的和服,抽著最頂級的煙草,這就是身為花魁該有的氣場與排面。
  如果不是彌子打發了下人,估計這房內還得要多幾個侍奉女子的小童。
  彌子看著寧寧年幼茫然的雙眼,有些不悅地嘖了聲。她走上前輕拍了拍女孩的臉頰,問道:「我說話呢,有聽到嗎?」
  出乎彌子意料的,寧寧像是被從夢中喚醒一般,玫瑰色的雙眼迅速地染上水霧,集結成一顆顆晶瑩的淚珠從眼眶中滑落,然而女孩卻倔強地緊咬著下唇,不願讓自己洩露半點哭聲,但那自喉間發出的咽嗚卻是怎樣也隱藏不住。
  輕嘆了口氣,彌子將八歲大的女孩摟進自己懷裡,任由對方的鼻水、淚水沾濕自己價值不菲的衣裳。
  「哭吧。今天把眼淚流盡了,以後就不會哭了。」
  聽著這句話,彌子懷中的女孩明顯地震了下身子,隨後更為壓抑、不甘的哭腔隱隱約約地從女子厚重的布料中傳出,淚水與壓抑的哭嚎轉為女孩成長的養分。
  哭吧、哭吧,哭盡了淚,未來便不會有任何事阻撓妳的前行;喊吧、喊吧,喊啞了嗓子,以後便知道這世間只有自己能夠拯救自己。
  這是吉原為八尋寧寧上的第一課,刻苦且沉重,但也奠定了她日後成為吉原第一藝妓的基礎。
  坊間總是這麼說她:絕美年輕的第一藝妓,十指青蔥在琴弦間來回跳躍,道盡了吉原歡愉、也說盡了吉原苦楚,其風采不只是高官們爭相目睹,在吉原中也受人景仰。
  只有在新月與滿月之日才會出現的年輕藝妓。這樣的排頭自然吸引了許多人前來聽聞,究竟是怎樣豐滿的琴音會讓人們如此爭先恐後地奉承,更讓她在這人流混雜的吉原中占有一席之地。
  當然,也會有人對這樣的流言不以為奇,認為只不過是人們的誇大其辭——柚木普便是其中之一。
  久違地從南方回到首都東京,身為軍官子弟的他雖然不排斥這類煙花場所,自己卻也不是那麼喜歡,若非必要,他並不會踏足這個充斥著聲色交易的區域。今日之所以踏入吉原,也是因為拗不過上級的邀請前來陪同飲酒罷了,他個人並沒有想要在這裡得到一絲溫暖。
  他認為沒有必要,也不認為這裡的女子會真心與自己交歡。或許,在吉原能夠實現所有的夢想,但這其中並不包含情與愛。
  一走進象徵吉原的拱門,柚木普便看到了遊廓內坐滿了擦著胭脂粉黛的女子,她們向來者展現自己的魅力,望著來客能買下自己的夜晚,讓他們在這地位階級嚴苛的吉原中苟存下去。
  柚木普將視線收回到自己眼前,他努力不讓自己的視線與遊女們交會,在有人拉扯自己衣襬時無情地抽開。青年在心中告誡自己,自己不過是一名過客,不會與這裡的人有任何牽扯、更不會在這裡留情。
  跟著長官進到名為《八幡樓》的樂坊,這間店雖然並不以情色為主要業務,可男女之間的曖昧糾葛依舊流連於這人聲鼎沸的桅樓中。將手中的外套交給一旁等待的小童,柚木普看著長官與遊女熟練的互動與對談,看樣子他的長官肯定不是第一次到這間店尋歡作樂。
  「柚木,這位是揚屋(介紹遊女的場所)的梅枝,如果你喜歡哪個孩子,大可跟她說一聲。」坦然自若地接過對方遞來的菸斗,男子對著青年咧嘴一笑,「今天也正好是新月之日,就算沒有心儀的孩子,留下來聽聽琴音也不錯。」
  「好的,本田指揮官。」柚木普明白自己完全沒有拒絕的餘地,這名看上去年近四十的男性可是東京有名的指揮官,雖然現在看上去有些吊兒郎當,但在軍中可是雷厲風行、人人畏懼。
  往另一個方向想,若不是家父與指揮官有些交情,或許對方並不會如此款待自己,甚至將自己帶到這般風月場所。
  「在這種地方就別叫我指揮官了,多掃興。」
  「好的,本田先生。」
  跟隨男子的腳步進入有著屏風遮掩的位置,對方熟門熟路的模樣就像自家後院,柚木普理了理自己的衣領後入座,鎏金色的雙瞳掃過屏風外貼合在一塊的人影,清脆的琴音自白衣少女的指尖流淌而出,八幡樓的夜晚正要開始。
  柚木普所在的位置正好,既可以看見台上的樂隊,也能看見台下擺動腰肢跳著豔舞的女孩,甚至只要他伸出手,便能碰到舞女們刻意揚起的彩衣。
  不出青年所料,這些穿著暴露的舞女們不久後便被其他「貴客」邀請至自己的座位上飲酒陪伴,隨後便消失在舞廳之中。八幡樓並不缺這樣的孩子,即便有人在表演過程中得到了貴客的臨幸,也很快有其他舞女接著遞補。
  然而,比起身邊扭著身軀吸引顧客的舞女們,柚木普更在意的是那在舞臺上、被琵琶女們圍起的箏琴聲。
  ——八幡樓的箏琴女。
  柚木普初回東京時便聽說過這位的傳言,但見到本人還是第一次。
  「嗯?今天寧寧怎麼臉上遮著白紗?」困惑的聲音自柚木普身邊傳來,本田口中的「寧寧」顯然是直指在舞臺中央撫琴的少女,在臺上遮著白紗的也只有那位有名的藝妓了。
  回答男子的疑惑,梅枝看似有些懊惱地輕輕皺起了眉頭,「那孩子今早不知怎麼地,在整理箏琴的時候居然不小心弄斷了琴弦。您也知道,那琴弦要是沒弄好,一反彈回來可有多大的勁兒。寧寧不小心劃上了臉,我們怕要是上了胭脂弄得傷口更嚴重、留下傷疤,之後那孩子要水揚(水揚げ,意旨「賣初夜」)時壞了事可不好了。」
  「什麼?寧寧要水揚了?什麼時候?」本田顯然對這件事相當震驚,手中的酒水都險些撒了出來,「這可是大事啊!」
  「就在兩個月後的滿月日呢。」梅枝將手輕撫上本田的手背,意有所指地在上頭寫了個數字,「本田先生要是對這件事有興趣,我可以幫您安排安排?」
  「我就不攪和這事兒了,肯定一堆年輕孩子等著搶吧?喔,或是一些喜歡這類的老傢伙。」本田笑著將手中的酒杯一飲而盡,看了看身旁坐得筆直的柚木,他指了指青年,「妳不如幫他安排個好位置?就算得不到寧寧,看看世面也好。」
  「都聽您的。」
  柚木普在一旁聽得困惑,水揚是什麼?本田又幫自己安排了什麼?
  無視青年困惑的表情,本田舉杯往少女的方向比了比,「你可要好好把握,這可是與名揚東京城的藝妓單獨相處的好機會啊!」
  所以水揚是……和藝妓相處的機會的意思?從不流連風月場所的柚木普自然不明白其中所表達的意涵,但僅短短聽了一刻,他確實也相當喜歡這名少女的琴音。
  與那些誘人纏綿的靡靡之樂不同,少女的琴聲乾淨輕脆,手指一壓一彈之間乾脆俐落,指腹以恰到好處的力道撫過琴弦,連綿的音層讓柚木普想起了在南方看過的草原美景,那顏色,正好與少女的髮尾遙相呼應。
  「她在哭。」
  「什麼?」本田被青年沒頭沒尾的一番話弄得困惑。
  意識到自己不小心將心中的話說出口,柚木趕緊向本田說了聲「沒事」後又繼續將注意力集中在舞臺中央的少女上。
  他不會聽錯的,即便是演奏著歡快的曲調,可少女的心中正淌著淚,她表面隱藏得很好,卻不小心將心情融入了琴音之中,並且被柚木普聽出端倪。
  一曲將結,柚木普聽得出神,甚至沒注意到自己的身體比腦袋還要先一步行動、跨出了腳步。
  從舞臺上站起身,寧寧緩緩地微微欠身,向臺下給予掌聲的聽眾致謝,她將移步到後臺短暫地休息一會,準備迎接下半夜的演奏。然而,她卻沒想到有人居然在自己轉身後不久拉住了自己的手腕,迫使自己面向對方。
  從揚起的面紗中窺見了少女玫瑰色的雙瞳,柚木普看見對方的雙眼中閃過一絲驚訝與錯愕,身穿繁縟和服的少女一時身形不穩、跌入了青年懷中,緩緩落下的面紗再次阻礙了兩人的眼神交流。
  雖然普看不清對方的表情,但寧寧透著薄紗依舊能看清對方那燦金色的眸子正在燭光下搖曳著火光。
  「妳為什麼在哭?」
  有什麼清脆、細小的聲音突然出現在寧寧的腦海中,讓她想起了早些時候、那條在空中劃出道漂亮軌跡的銀色琴弦。
  其實,那飛舞的模樣也挺好的,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