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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辭不達意〉

  盛夏。

  連日的高溫令祁疏心煩意亂,空氣乾燥得過分,地面似乎要龜裂開來,但山林仍舊鬱鬱蔥蔥,少幾天雨影響不了什麼。外頭新一批獲選的侍衛正被侍衛長帶著認識環境,年輕的聲音吵吵嚷嚷,離開走廊這頭幾步便抑制不住興奮之情,好像百譸那房間有什麼神力,光站在外頭看,也能算是沐浴恩澤。

  他對這群冒失的毛頭小子沒什麼好感,刻意多等了一會兒才開門出去,隊伍的尾巴正巧轉過廊道,最末的孩子回頭時無意撞進他的視線,慌慌張張地行了禮,又急匆匆趕上人群。祁疏不置可否地點了下頭當作回應,但籠罩在簷下濃重的陰影裡——正如他和百譸、以及這個部族裡數不清的秘密——他不認為那孩子看得見。

  實際上,作為在部族中格格不入的人,隱藏秘密於他而言,簡直和吃飯睡覺一樣習以為常,畢竟連自幼與他一同成長的百譸都不曾察覺端倪,其他人便更不可能窺探分毫了。因此對近來新生的秘密,他本也有十足把握隱藏到底的,都說熟能生巧,他實在堪稱精通此道。然而,他顯然低估了隱瞞此事的難度,事後回想,這秘密終歸是種病,要想瞞過百譸這位醫者,著實過分天真了。

  破綻顯露於他與百譸久違的相約。前些日子他忙於新侍衛的遴選,久未同百譸坐下來閒談,是故當百譸以煮好白茶為由邀他共飲時,他也未多想便同意了。祁疏本還慶幸這日正巧狀態不錯,僅有晨起咳了兩聲,即便百譸問起,也能輕易用旁的藉口掩飾過去,可他才剛坐下便覺喉嚨不適,勉強壓抑著如常說笑一會兒,最終還是當著百譸的面,摀住嘴咳了起來。

  百譸立刻起身替他拍背,拍沒兩下,卻登時怔在原地。祁疏不必問也知曉其中緣由,換作是他,反應大抵也相差無幾——畢竟咳嗽能咳出花來,還真是聞所未聞。

  早知道便推說身體不適了。祁疏無濟於事地想。

  「祁疏……這……這是花?」百譸還維持著替他拍背的姿勢,語氣是藏不住困惑與驚愕。那朵紅梅和鮮血混在一起,毫無生氣地躺在他掌心,百譸還想細看,他卻先一步把花揉了,像揉爛一張寫壞的紙,沒有半點顧惜。

  「沒什麼。」他強自平靜,用帕子將手擦拭乾淨,笑道:「你方才說昨日午膳如何?」

  「祁疏!」

  百譸顯然不滿於他的敷衍,語氣微慍地低斥一聲。只是他最習於惹惱旁人,且百譸向來好脾氣,這點斥責浮於言辭,他壓根不放在心上,便只是慢條斯理地疊好帕子,打算繼續說些搪塞的話。可他才剛起了頭便猛地蹙緊眉心,隨後又是一連串撕心裂肺的咳嗽。

  嗓子像被火燒灼,胸口也疼得厲害,他扶著矮桌彎下腰去,又咳出一大灘血,幾朵不成型的梅花綻在其中,軟塌破碎、毫無生氣,倒是這回豔紅濺在他的外衣上,恰好襯著素白布料,無端在這盛暑中生出拙劣的冬景來。百譸一時沒法再追問,只得手法嫻熟地替他順氣,另一手執起茶杯準備遞過來。祁疏咳夠了才伸手去接,他厭惡嘴裡的血腥氣,猛地一口將茶灌乾淨。這茶理應是涼得正好的,他卻覺得像嚥下一大杯滾燙的砂礫,刮過喉管時如同酷刑,上好的茶也嚐不出什麼滋味。

  儘管如此,祁疏仍舊無意說明緣由,他無視百譸的神情,自顧自地花了點時間整理好儀容,若無其事地問:「你方才說,昨日午膳——」

  「還午膳?」百譸壓著焦心,終於待他平復下來好討要說法,聽他還想敷衍,便一陣惱火,難得強硬地出聲打斷,甚至按住肩膀將他身子硬是扳過去:「你究竟是怎麼回事?普通的風寒或喉疾也不至如此,何況此時正值盛夏,也不是你歷來喉疾復發的日子,還有這花……祁疏,你解釋清楚!」

  相識二十餘年,祁疏還是第一回見百譸如此氣急,不禁笑出聲來,這令對方眉蹙得更緊,又一次語帶責備地喊他的名字,神情嚴厲異常,祁疏才終於肯收斂笑意。他雙手環胸盯著對方好一會兒,面上仍是漫不經心的神態,心中卻因抓不準如何回應而遲疑。倘若換作旁人、甚至換成尹歲,他完全可以嗤之以鼻地反問一句「我的私事,為何要向你解釋?」但……百譸不行,這是他唯一的摯友,他們藉彼此的溫暖相互支撐至今,他珍惜也感激,於是可以將所有人推開,唯獨百譸不行——而事情也因此變得頗為難辦。

  祁疏思索一陣,姑且理出些許頭緒,卻不肯直接解釋,反倒沒來由地問:「百譸,你覺得梅花如何?」

  「梅花?」百譸被他突然地岔開話題攪得困惑,蹙著眉複述一遍,不明白他的意思,但還是如實答道:「花中君子……香自苦寒來。」

  「那麼……夏季的梅花呢?」祁疏又問。

  「夏季怎會有梅花?若真有,那便是世間奇景了,我倒真想看一看。」

  祁疏聞言再次笑起來,總算沒了裝模作樣和戲謔,但因隱約流露苦澀和無奈,而更令人難以臆測箇中緣由。他將帕子在百譸面前攤開,伸手挑弄方才被揉成一團的紅梅,平靜的語氣中挾著一絲厭惡:「奇景嗎?我倒覺得是不合時宜之物。」

  百譸敏銳地讀出那份牴觸,顯然不知這話當不當接,只得無措地跟著去看他掌心的梅花。那抹豔紅靜靜地躺著,是徹頭徹尾的死物,他垂著視線,用指尖翻弄一會兒,才淡淡寬慰道:「我查閱過醫書,不是什麼絕症……至多難受一陣便好了,你不必擔心。」

  這種滿不在乎的態度,自然說服不了對方。百譸當即追問:「若真無事,你便仔仔細細告訴我這究竟是何種病症?於哪部醫書所載?病程多長?何藥可癒?何時能夠恢復如常?」

  「我可不像你熟諳岐黃,哪裡說得明白?」祁疏失笑,安撫道:「你別操心了,我向你保證,至多一週後定會好轉,行嗎?」

  「你身子本就不好,病症的事,又豈能這般擔保?」百譸仍不同意:「不成,若這之間出了差錯又該如何是好?你至少該讓我預先做些準備吧?」

  「這不是急症,否則我也沒法在這同你說話,是不是?」他分析,像在談論與自己完全無關之事。

  「你別操心了,我是經常滿嘴胡言,但哪次騙過你?何況這病不同尋常,即便你身負神獸降靈,也屬實幫不上忙。」祁疏停頓片刻,見百譸多半聽進去了,便話鋒一轉,略含玩笑地提議:「要是真掛心不下,你不如出面駁回長老們的愚蠢要求,讓我省點力,如何?」

  「你的確不曾騙我,可越是要緊的事,你才越不肯說……」百譸喃喃低語,未直接首肯,只咬緊下唇盯著他良久,最終才嘆口氣,問:「看來我是沒法從你這問出什麼了,對嗎?」

  祁疏垂眸默認,百譸見狀,也只能無奈地搖搖頭:「至多五日。下回沐休前你若仍未好轉,縱要將書庫裡的醫書全翻一回,我也定要查個徹底,屆時你說什麼都不管用了。」

  「明白了。」祁疏將地上的梅花拾起來,和帕子一同疊好收回去,看著滿地豔紅,又道:「這兒的血——」

  百譸立刻猜到他要說什麼,徑直截斷話頭:「我會找個藉口搪塞過去,但你記住了,至多五日,倘若你解決不了,我便等不得了。」

  祁疏心知不該再敷衍了事,便收起笑,慎重地做出明確的允諾,這般態度終於令百譸滿意了,男人不再追究細節,轉而主動續上不久前的話題。之後的閒談倒沒再被突如其來的嗆咳打斷,只是百譸擔憂的神情實在壓抑不住,總在談話間隙悄然流露出來,他難免有些愧疚,也覺得不自在,最終還是以身體不適為由,早早告辭了。

  回房後,他沒用晚膳便上了床,並未立刻睡去,只是倚著床頭許久,空氣裡全是吵鬧的蟬聲。祁疏盯著皎白的月光,卻生不出半點欣賞的興致,他想起百譸的警告,忍不住在心中反駁:即便對方將書庫全翻一遍,其實也得不到答案的。這病以軼聞的形式被寫在一本旅遊雜記上,是他往日在山下時偶然見得,說是因單戀無果、相思成疾又無法坦言,在心中壓抑過久,遂化作癆症咳出花和血來,唯有獲得兩情相悅之吻方能痊癒,否則隨著病情惡化,最終難逃一死。祁疏本是不願相信的,畢竟無論病因或解方都荒唐至極,若是有什麼病僅憑親吻便能痊癒,還要醫者作甚?可他親歷其境後咳出的紅梅,與儘管偶爾喉嚨疼痛、卻未有其他不適的古怪症狀,又叫他不得不信異病的存在。

  只是……咳血也就罷了,為何偏偏是梅花呢?

  他幼時的住處外便是一株梅樹,每到冬日纏綿病榻,也就只能盯著那紅梅看,看得久了,難免生出滿腹怨忿來。他怨恨父母和手足;怨恨自己百治無用的羸弱身子;怨恨臘月無邊苦寒;甚至怨恨起紅得扎眼的花朵和人們對梅花的褒讚。梅花有什麼可讚揚的?他才不想孤零零地開在冰冷的雪地裡,用什麼孤傲高潔聊以慰藉,因此現下咳出的梅花更令他憤懣。他只想好好活著,有朝一日走出這裡,要活成人人聞之色變的毒草也好,活成滿是尖刺、不容近身的荊棘也罷,他絕不會因任何事改變心意——至於寂寥一季後無人問津的「花中君子」,他半點不稀罕,也根本不屑什麼香自苦寒來。何況,即便真有哪株紅梅能開在夏日,不必經歷孤獨和苦寒,這份突兀的不合時宜,在萬物生長的勝景裡,又有誰會在意呢?合該早早砍去,至少還能騰出點空間挪作他用。

  可他明明懷揣這份果斷,卻偏有別的東西不肯放他揮動斧子。

  已經得了這病,再要說不知對象是誰,未免太過欲蓋彌彰。他此生二十餘年,只對尹歲一人有過類似的情愫,如今要尋求解方,自然不必考慮其他對象。然而……誠實地說,他並未準備好承認這點——承認自己相思入骨、情深卻難以言說,任憑這份單戀在心底壓抑許久,直至化作絕症的地步。這話他自己都不信,也難以啟齒,又怎麼向百譸坦白?至於尹歲,他總要在那人面前撐著面子,於是顯然更不可能了。

  尹歲對他的情意,他不是懵然不知,然而為情所累,只會徒增困擾。祁疏從旁看著百譸和對方中意的小侍衛,儘管不完全明白內情,但自百譸的苦惱看來,也能得知那絕非什麼明媚美好的東西,他半點不想摻和,更不願有朝一日涉足其中。因此即便早已認清自己對尹歲懷揣情愫,亦察覺對方隱約表現出的心思,他也斷然不會宣之於口。畢竟只要不將事情挑明,便能一直止步於床伴關係,到他離開的那日,才能免於招惹更多事端。而尹歲向來聰明,自然明白他的用意,始終沒有打破局面,肯定也無意更進一步,維持現況,對他們兩人都好。

  他不能做破壞規則的人,也不肯讓自己陷入狼狽的境地,於是他其實也明白,即便沒有百譸定下的期限,這梅……也終究留不得的。



  祁疏隔日晨起便收到百譸差人送來的藥,他瞄了眼上頭的紙條:止咳潤喉、補血益氣,大抵特意加重了份量,看上去沉甸甸的。那小侍衛顯然被指示不許多問,將東西遞上來時神情侷促又擔憂,解釋百譸一早便出席長老會議,動身前強調必須親自將藥交到他手中,並傳令說他前些日子勞累過度,得休養幾日,接著欲言又止,囁嚅許久才問是否需要為他煎藥?

  「我看著像是難以自理的樣子嗎?」祁疏語氣半是質問半是調侃,倒嚇得那單純的孩子立刻要跪下請罪。他沒有戲弄的心情,伸手將人一把拉住:「快起來,否則百譸該來找我算帳了。」

  小侍衛愣了片刻,終於意識到那是玩笑,表情放鬆些許,但仍是副掛心不下的模樣,逼得他不得不溫聲解釋:「些許不適而已,百譸太愛操心了。」

  不過論起操心,這小侍衛也不遑多讓。他看著滿臉憂心的青年,忍不住想。

  眼前的孩子也是他親手選進來的,據說受過百譸的救命之恩,於是立誓以命報答。他不在乎這些,只覺得對方一再求見百譸的執著有些意思,才暗中穿針引線,讓對方有機會親口宣示忠心。其實每年有這樣心思的孩子多的是,昨天那群傢伙也無一例外,不但為能保衛祭司大人居住的地方而自豪,也希望有幸成為貼身侍衛——基於他不屑一顧的「榮譽」,或者將之視為一種特權。可百譸從未准許任何人隨侍,直到這個平平無奇的小侍衛被百譸破例留在身邊,甚至同床共枕。為什麼呢?是基於這份不請自來的操心嗎?或是表裡如一、不懂矯飾的坦率?

  祁疏沒想出結果,還是擺了擺手,示意對方退下:「你去忙吧,我這兒無事。」

  「……是,那屬下不打擾執事大人休息了,祝您早日康復。」小侍衛猶豫片刻,還是垂著頭退了出去。

  他故作輕鬆的語調不算很有說服力,卻輕易打發對方。也許這正是令百譸中意——或苦惱的地方?

  祁疏送走了人,無暇去思考對方會如何向百譸回報,只捧著那些藥放到書案上,但在察覺恰好能分成五日後,即便明白百譸只是好意,仍不免感到被逼迫而煩躁起來。他怎會記不住期限?何必這般拐彎抹角地提醒他?祁疏心中惱火,呼吸也不自覺變得急促,可胸口起伏才剛劇烈一點,立刻感到喉嚨燒灼,隨後難以抑制地咳了起來。他只來得及側身避開那堆藥,鮮血和梅花便從摀住嘴的指縫間滲下來,將桌面弄得一片狼藉,咳了很久才勉強緩過來。祁疏不禁想所幸此時無人在場,否則這樣狼狽的模樣,他決計不願讓百譸以外的人看見。

  他重重嘆了口氣,妥協般拎著東西走到後院的藥爐旁,挽好袖子,極不情願地點起爐火,燃燒的青煙隨之冉冉升起,越過籬笆飄到百譸的住處去。這下你滿意了吧?他不滿地埋怨,隨後才記起小侍衛說對方一早便去了長老會議——多半是為了昨日自己玩笑似地抱怨——祁疏無言以對,只得低頭撥弄火堆。

  他永遠無法習慣這些苦得倒胃的藥。祁疏屏住呼吸灌下藥湯,險些被碗底的藥渣嗆到,但不得不承認,服下後確實好上許多。他摀著口鼻澆滅爐火,碗用大缸裡蓄的水沖洗乾淨,隨後慢慢走回內室,將尚未閱畢的文書摞起來扔到一旁。既獲百譸要他休養的口諭,這些東西自然有藉口遲些再看了,他樂得清閒,索性彈琴消遣,研究前回下山尋獲的曲譜,難得愜意地度過幾個時辰,晚膳時甚至飲了不少酒,入夜後天氣稍涼,才讓人將尹歲喊來。他以往大多是等著對方前來,甚少主動做這樣的事,加上又近一個月未與對方交歡,於是尹歲的反應便令人絲毫不感到意外了。

  青年剛將門關上,頓了一瞬,便語氣輕佻地調侃:「我可是聽聞您身子不適,被祭司大人下令休養的。未想許久未見,在這事上,執事大人竟還這般積極。」

  「積極與否,你不都來了嗎?」他隨口回應,並未放在心上,熟練地替對方斟上一盞白茶,自己倒是不喝,只將收納房事用具的藤箱拎出來,卸去外衣,坐在床沿等待。尹歲比他更從容,還真就慢條斯理地喝了一盞茶的時間,才緩緩踱步到他面前。

  「您可真著急。」尹歲伸手挑開裏衣的前襟,指尖沿著胸口正中向下滑到腹部,輕輕一勾,將本就繫得鬆散的腰帶扯開:「呼吸似乎也急了點?」

  祁疏挑了挑眉,猛地反手扯住對方領口,強迫青年低下身子靠近自己。尹歲的呼吸因他突如其來的動作也變得急促,祁疏聽在耳中,滿意地輕哼一聲,故意貼近道:「久未許你進房,未免你技術生疏,難以叫我盡興,便先服了點東西。」

  「哦?這是在抱怨我怠慢了?」尹歲語氣仍舊雲淡風輕,一手施力將他按倒在床榻上,一手解開自己的眼罩,裝作受教的模樣:「那我可得努力點才行。」

  「……別只是嘴上功夫便好。」他近似喟歎地長舒一口氣,仰著頭,任由青年去剝他身上僅剩的衣裳,心裡忍不住自嘲起這番無用的唇齒交鋒。

  尹歲並未察覺——大抵也不在乎——他的所思所想,三兩下將他衣物卸去,熟練地去翻藤箱裡的脂膏,沾在指尖後做起慣常的事前準備。起初的試探還算溫和,他暗自調整呼吸,卻見青年不明所以地瞟了他一眼,隨後招呼也不打一聲,突然將兩根手指一插到底。劇烈的疼痛叫祁疏頓時皺起眉頭。他是故意的——祁疏意識到這點卻無濟於事,窄小的後穴拼命絞緊,試圖將異物擠出去。

  可尹歲從來不是好對付的,青年轉動手腕按壓內壁,微微退出些許,又蠻橫地捅進深處,尋到敏感之處便再不肯放過。鈍痛和快感交織成一張網罟籠罩下來,他不肯示弱,硬是咬牙隱忍,卻反倒令對方嚐到某種惡劣的趣味,咧開唇角笑了起來,抽出後穴裡的兩指,他還未及反應,尹歲已倏地握住他的性器——他此時才察覺,那物竟已完全挺立了。

  「您這不是挺受用的嗎?」尹歲隨手套弄兩下,將溼滑的掌心湊到他面前,意有所指地問。

  「藥效罷了,你有什麼可得意的?」他喘著氣,懶得同青年多費唇舌,一把將人推開,逕自摸出藤箱裡的玉勢扔到對方手邊:「你要是不行便用這個,我可沒功夫等你慢慢回想該怎麼做。」

  尹歲聞言,卻未立刻回話,反倒沒來由地斂起神情,沉默地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不像惱火或譏諷,瞧不出在想些什麼。他沒這個心思去臆度,只是毫不客氣地瞪回去,就這樣僵持良久,直到他開始覺得不耐煩,才見對方拾起那根暖玉打造的物什,抹上大量脂膏後,抵著穴口緩緩推了進來。

  他用慣的東西尺寸普通,加之方才粗糙卻仍然起效的準備,插入的過程幾乎沒遇上什麼阻礙。尹歲握著玉勢底部,刻意用微微上翹的前端去頂弄內壁,尤其對準敏感之處,力道卻放輕許多。祁疏總算舒坦地得了趣,也放鬆身子任由自己倒回柔軟的床榻裡,一手虛虛掩在唇上,另一手按著被褥,情潮拍擊時指尖微微掐緊,卻仍試圖避免發出聲音。尹歲這回倒是沒再刁難,將他舒舒服服地伺候了好一會兒,四處試探確定擴張足夠,才抽出玉勢換上自己的東西。

  青年身量高大,腿間的物什也不容小覷,光是抵著穴口磨蹭已叫人感到份量十足。尹歲故意用前端頂弄敏感的會陰,不用看也能想見那處被磨得通紅的模樣,但微妙的快感不上不下,他索性將腰向前一送,翕張的穴口便順勢將那物淺淺吞進些許。

  「你還打算磨蹭多久?」他故意絞了下後穴,語帶挑釁地問。

  尹歲悶哼一聲,也不回話,很快壓著他腿根,不容拒絕地將性器一點點抵進來。由於動作太慢,從內部被撐開的感覺格外鮮明。他太久未行床事,那東西又著實燙得過分,僅是蹭過穴壁,難以置信的刺激便在體內點燃。酥麻和痠脹自下腹蔓延,他繃著腰拼命忍耐,卻還是不由自主地顫抖,直到那物完全插進深處,才終於稍稍放鬆下來。

  青年似乎也在忍耐什麼,蹙著眉,並未立刻開始動作,反倒伸手握住他前方的物什,不緊不慢地開始套弄。這手平時握慣了刀,掌心全是經年養出的厚繭,儘管沒用什麼力,洶湧的快感仍叫他下意識蜷起身子。他想叫對方別耍這些花招,可尹歲像是打定主意要他先洩一次。不知是否該歸咎於晚膳時飲下的幾盞酒,加之被這般快感沖刷,祁疏逐漸感到神思昏沉,在情潮裡起起伏伏,實在組織不出推拒的話,索性就遂對方的意,不消多久便咬著牙被推上頂峰。

  白濁濺在自己的胸腹上,他沒來得及抱怨,青年已逕自抽插起來,並不急躁,卻也不是刻意令人焦灼地慢,反倒像在等他適應,或體諒他的感受、避免在不應期施加過多刺激似的。祁疏很不習慣這種做法,更不樂意被對方關照,於是猛地將人推開,翻身壓住尹歲肩頭使勁往下按。青年沒怎麼抵抗,難得順從地任他按在身下,他有些驚訝,但懶得多說什麼,扶住對方的性器,另一手撐開後穴,就著這個姿勢毫不猶豫地一坐到底。

  「喂、你——」

  尹歲依稀喊了一聲,可他根本不想回應,碩大的前端重重輾過要命之處,緊跟著插進後穴深處,直截了當的刺激令祁疏下意識仰起頭,渾身顫抖得厲害,雙腿也一陣發軟。他稍稍適應片刻後勉強跪起來,心一橫,又發狠坐了回去。猛烈的情潮瞬間將他淹沒,他硬是撐著氣勢,強迫自己重複起身和坐下的動作,嘴裡還故意發出高高低低的叫喊。鼻音半真半假,快感倒是相當真實,儘管無暇調整頂弄的角度和位置,熱燙的物什在體內直進直出,也已足夠叫他頭皮發麻。

  尹歲沒讓他「勞動」太久,很快左手扣上腰側,一聲不吭地接替抽插。青年的力道和他的自娛自樂完全不是同一回事,狠戾的操幹由下而上,柔軟的穴肉幾乎沒有抵抗的餘地,便被徑直進犯到未曾拓開的深處。祁疏扶著尹歲的肩膀,任由對方將自己顛起又下落,重新挺立的性器抵在兩人腹間,磨蹭青年身上不算細緻的衣料,竟成了一種別樣的刺激。

  他硬得更厲害,鈴口溢出大股清液,渾身也出了一層薄汗,覆在泛起嫣紅的皮膚上,越發顯得耽溺情慾、無法自拔,本就不太清明的意識被一點點撞散,視線更是難以聚攏。尹歲似乎也好不到哪裡去,不知出於何故,青年沒如往常般對他的失態發表惱人的調侃,只是一下一下堅定強硬地插進深處,再扣著他的腰緩慢退出來。穩定而逐步攀升的慾望在體內累積,祁疏下意識低頭去看對方的臉,才發覺對方也正盯著他看,神情異常專注,眼裡有些他說不清的東西,在燭光下微微搖曳。

  可他無心分辨那是什麼,僅存的理智不足以用來思考,以往能信手拈來的譏諷或揶揄,此時也只令他厭倦。許是著實病得太久了,在對方深沉的目光中,他突然毫無緣由地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憊,想乾脆放任自己沉淪情慾、溺於洶湧的快感、讓意識徹底迷失在這張床上,即使因此不慎洩漏破綻和秘密,似乎也無關緊要——祁疏停頓片刻,倏地醒悟過來:啊,也許這才是他患上異病的真正原因。

  也許不知不覺中,他早就想將自己脆弱的一面暴露給對方、想分享自己的秘密……也想交換對方不為人知的內心。可是他辦不到,有太多恐懼和擔憂橫在面前,他沒法像百譸或小侍衛那樣不請自來地好意探問,坦承於他而言又是太困難的事,而尹歲游刃有餘的模樣,更令他感到對方並不在乎——何況,他終究是要離開的,為沒有結果的關係澆灌情意,有什麼意義呢?

  祁疏痛恨起這份惱人的理智,即便在此時也不肯放過他。他感到胸口滿是痠澀,像被某種東西塞得鼓脹,也許是鮮血、紅梅,或更叫他難堪的事物,甚至即將從喉嚨湧上來。他極力忍耐著,主動搖晃腰肢配合起尹歲的動作,刻意讓那物對準敏感之處撞,右手也握住自己的性器捋動起來,伴隨後穴抽插的頻率,迎來快感便高聲叫喊,試著藉此將胸腔裡蠢蠢欲動的東西壓下去。尹歲不明就裡,但顯然因此受到刺激,抿緊了唇發狠頂弄,動作愈快愈重,後穴彷彿被徹底操開了,性器完全插進體內時幾乎叫他感到窒息,然而一旦退出去,柔軟的穴肉又爭先恐後地絞緊挽留,換來青年更粗暴的抽插,蠻橫的快感隨之席捲而來。

  這樣更好。祁疏迷迷糊糊地想。他寧願放任自己淹沒在無邊的情慾裡,讓意識不斷往下沉,沉到深不見底的地方,也許這樣才能感到釋然。

  被這般擺弄,祁疏很快便沒了氣力,只能任憑對方扣著腰肆意妄為,過量的刺激步步進逼,從裡到外似乎都被情慾浸透了,腿根和小腹一片痠麻,連綿不斷的快感侵蝕他的感官,胸口的搏動更是劇烈。他有些喘不上氣,可尹歲半點不肯慢下來,準確狠戾的頂弄將他在情潮中反覆拋擲,掌心的性器敏感得簡直碰不得。他不得不鬆手按上對方的胸口,借力承受最後十來下操幹,沙啞的嗓音令叫喊聲越顯淫靡,意識迷離之際胸口翻騰的東西越發洶湧,滔天巨浪般再也無法抑制。他終於忍不住猛地吻住青年,而對方只頓了一瞬,便以更加蠻橫之姿回禮。他被死死釘在對方身上,連掙扎也辦不到,思緒飄得越來越遠,近乎窒息之際,才嗚咽著被一口氣送上頂峰。

  高潮來得太過猛烈,眼前全是閃爍的白光,意識恍惚著,像高高浮在雲端,花上好一會兒才逐漸恢復清明。他先是感受到唇上柔軟的觸感和潮熱的吐息,隨後才遲鈍地反應過來,自己竟仍在親吻對方。親吻的感受出乎意料地好,可儘管藉著情緒激昂,祁疏也沒能將吻持續太久,回籠的理智阻止他放任本能,更不願等到尹歲出手將他推開,只得強迫自己抽身向後退,一面調整呼吸,一面撐出理直氣壯的態度直視對方。

  尹歲挑眉望過來,伸手指了下唇角:「你不打算解釋嗎?」

  「有什麼可解釋的?不過是一時起了興致罷了。」

  「……實際上也沒什麼意思。」祁疏轉開視線,翻身從尹歲身上下來,因腰腹和大腿的痠疼而有些狼狽,令他陷進柔軟的被褥後便再不願動彈。

  青年瞇起眼睛打量他一會兒,到底還是一言不發,起身去做慣常的善後。他昏昏欲睡,閉著眼讓對方服侍,尹歲動作細緻地替他擦拭身子、清理體內的東西、為他換上絲質裏衣,又用沸水煮過玉勢,才走回床邊整理床舖,手法異常輕柔,像擔憂驚擾一隻在衾被上稍事歇息的鳥,甚至替他掖好被角——尹歲可從未做過這樣的事!

  陌生的舉動令祁疏倏地清醒過來。

  這未免太親暱、幾乎算得上越界了。

  他蹙起眉頭,直直瞪著對方,無聲地討要一個說法,但青年似乎不覺得有什麼問題,整理好自己的衣服,平靜地看了他幾秒才緩緩開口:「屋裡全是藥味兒還急著要做,若是又著了風寒,只怕祭司大人要治我的罪。」尹歲用一種漫不經心又極其自然的語氣解釋,隨後自己繫好眼罩,起身往門外走去。

  「不耽誤你休息了,早日康復。」

  祁疏聞言內心五味雜陳,他並未察覺滿室藥味,也未預期要討得對方這般關懷,不知該對自己的思慮不周感到惱火,還是該揣度對方這話背後隱含的意圖。他無端開始慶幸自己沒將真心說出口,同尹歲這樣的人相處,每說一句都得推敲三句才能不落下風,而真心怎麼禁得起反覆猜疑?方才果然只是一時糊塗而生的衝動,如今冷靜下來考慮,心底蓄積的情意,大抵還是不說也罷。

  可要白白被這病症折磨,他又多少有些不甘心,便在對方即將推門離去前,突然出聲喊道:「尹歲,你對梅花有何看法?」

  「梅花?」尹歲停下腳步回過頭,表情看上去有些困惑,沉吟半晌,答:「梅花開的時候很難獵到足夠的獵物,我不喜歡。」青年頓了片刻,又說:「你想問什麼?不妨有話直說。」

  「沒什麼,隨口問問罷了。」祁疏毫不猶豫地回答,隨後垂下眼簾,裝作要休息的樣子。他感覺得到對方在打量他,站在門邊駐足許久,他很清楚自己騙不過對方,也無意如此,只不過用這種姿態表示拒絕解釋。尹歲最終還是退讓了,在夜色裡沉默地推門離開。祁疏睜開眼睛,試著從蟬聲中數出青年離去的跫音。

  「只是正好……我也不喜歡。」他喃喃自語,翻了個身,將臉也埋進衾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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