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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月》章之四、〈眾生百願〉


  一方天光被搖曳的吊牌分割得七零八落。

  鬆弛的眼皮受木頭的敲撞聲驚擾,無神地揭開細縫,幾乎與眼白同色的濁瞳墜入艷青光碎,半晌過去,竟若有似無地聚焦出一線精明,老人艱難地撐著削瘦的肢體坐臥起身,面向連有暗色流蘇的木牌,無聲掀動起乾涸的嘴皮,「……」

  風起,又一陣脆化的漆黑囤往葫蘆似的體軀,歪扭的指頭遂將之拈起,按上毛髮稀疏的頭皮,又摸索起額前突兀的凹痕,最終,蒼老的嗓眼在空蕩的聖域裡嘶聲笑了起來。


  潮起潮落兩日,當蔚藍朗穹看不見半透的淺月,意味著今晚將為星子之夜。

  月相化無,卯月最後的神婚之儀即將舉行。


  『窸窣……』

  打直的手臂延過衣領,摩挲著探出深藍近墨的羽二重布袖口,男人彷彿大型人偶般,被動地讓侍者替自己著付禮裝,綁起衣襟之間的羽織紐,最後恭敬地拉整多餘的褶皺,俯首送出房間門檻。

  ——自二十年前出現祭儀的初始,『成為海月』便成為根深於穢多男性心底的夙願。

  藍布罩面的列隊守候外側,在木屐踏上塵土的瞬間一致俯首,接引人打傘掩去落日殘暉,尾隨於後的從者舉高浪色的長旗,浴著海風的吹襲舉步邁向崖上的鳥居。漫長的行路只有跫音與衣帶摩擦的細響,熟知祭儀的村人早已迴避入屋,此刻或許正站在屏蔽的窗幕後方悄然覷望,他無從知曉,畢竟待儀式結束,這一切將與他再無關聯。

  ——無人追溯這項風俗緣何而起,當燈光閃爍於深淵底部,沒有黑暗的居民會在意點燈者意欲何為,只要能結束骯髒粗活的輪轉、得獲夢寐以求的歡悅,那麼,不論是成為人還是他物都無所謂。

  臺階不知不覺來到頂端,海月抬頭看向前方,此時夕陽正斜入鳥居,落影拉延,奪目的豔光掠去了人影的面目,但他依舊能猜見、獨佇者為當初將自身從眾選中挑出的神主,只是不似過往用藍紗覆頂,而以一根銀亮的簪綰了優雅的髮髻。

  步履踏入鳥居前方繪製的圓線,神主遙遙向他遞出手,「到這裡來。」

  後方的列隊止步,海月本能地回頭看了一眼,卻僅望見一眾拱著藍布的人形,毫無生機的悚然在死寂之際湧現,然而崖上已無退路,他只好嚥下口水,硬著頭皮獨自向前。

  跨入繪線的一刻,難以言喻的腥朽竄入呼吸。

  

  「今晚會舉行神婚之儀,請您用完膳後早點就寢。」餐几平穩地端越門檻,正跪於門廊的老婦垂首叮囑道。

  傴僂的身軀被緩步而來的陰影籠罩,房內的男人屈低高度,語調愉快地就像篤信答覆將迎來褒讚的孩子:「因為要做『改變過去的夢』、對吧?」

  花白的鬢髮隨著面龐的抬正而貼回臉側,老婦漠然回視笑盈盈的海藍,隱晦地回以排外的輕蔑:「對您而言,母親大人的夢境是難能可貴的恩賜……還請務必把握。」

  聞言,笹貫輕佻地應和了單音。

  既那場宴會之後,後續兩日都不見阿汐的蹤影。

  也許是那夜羞辱的影響,又或是其他因素,他明顯能感受到村人的迴避與側目,除了不諳世事的小孩以外,只有代為打理起居的老婦人還會對他的搭話有所反應。

  在催促的視線下老實地端去門口的餐几,笹貫忽然佇步問道:「妳的過去真的有被改變過嗎?婆婆。」

  頓住搭上門框的手指,老婦防備地盯視看似隨心所欲的男子,不悅地沉低了警告的語調:「為了不叨擾他人的夜夢,還請您千萬不要出門。」

  只是多數時候答非所問。

  「不如妳留下來監視我?我可以幫妳搥背喔。」人畜無害地向對方展示起空蕩的掌心,笹貫親切地提議,滿腔真誠卻得到移開視線的反應。

  「食器用完放在房門口就好,祝您好夢。」

  「對了,我的東西什麼時候還給我?」剛問出口,滑門便不容分說地撞回框側,男人隔著障紙目送後方的身影離去,略感無奈地輕笑出聲。

  「真冷漠。」

  明明規定如此嚴苛,為什麼不明著監視外來者的他?

  

  這是潮鳴第二十年的卯月大祭。

  應是落日沉往水線,又或是送親的隊伍整齊地站上圓圈,髮底隱約能見暉色變得黯淡,海月按捺著僵持姿勢的痠痛,幾乎將脖頸俯得與跪立的大腿平齊,尾地的長髮被沾滿椿油的木梳順過,兩名女子分別握起左右髮束,交錯著姣好的手將其編成垂於臉前的長辮。

  漆黑的髮絲籠住視野,眼前逐漸看不清外側的景象,只聽得見周遭人順著自然的音聲低鳴,嗡嗡作響的耳際擾亂了還欲運轉的思緒,男人深吸了一口氣,直感覺先前嗅得的腥氣越發濃厚。

  到底是什麼味道?

  篝火提前燃起,佇立崖邊的神主眺望著海平線,直至夕陽徹底消弭,才回首向鳥居內側的藍衣人影發出高亢呼喝,女子們聞聲複調,錯落的頌詞交織為細密的聲浪,最終同化為相仿的嗓音。

  「伊波闍津比賣命啊!祢的孩子齊聚在這裡,為過去乃至未來的恩惠報以生命的歡愉。」

  髮辮終於梳畢,編髮者躬身退出人牆,改由神主昂聲入內,止步於海月後方。

  「偉大的海洋女神、慈祥的母親,請導正錯誤與污穢,賜予潮鳴豐饒與夜夢。」

  「母親啊、母親——」

  環繞的藍衣群眾們跪倒在地,翻騰的頭巾霎如湧浪起伏,她們連聲呼喚,祈願的轟鳴鼓動起心脈的澎湃,若有似無的力量彷彿連天幕都能夠拉墜,使穹頂化為朔月的夜裡、崖邊化為高聳的子宮,以海洋為羊水、鳥居為道口,已然降生的眾女舉起雙手,哀求的音聲似如啼哭。

  未掩的經血自狹縫淌落腿間,潤入腐朽的土地,深邃了刻畫整整二十年的圓線。

  「吾等慈愛的母親……」烏黑的長髮隨風捲繞,神主抽離銳利的銀簪,冰涼的手探上顫慄一瞬的頸部,她垂斂起陰鷙的目光,冷聲重複了頌詞。

  「——請賜予恩惠。」

  

  『啵!』筷尖使勁戳穿了魚肉。

  「嗚哇……這個沒熟吧,不然當生魚片吃好了?」翻出有些殷紅的內裏,笹貫半開玩笑地自言自語,話雖如此,他還是在輕笑過後擱下筷子,端著餐盤走出房間,「有人在嗎——?」

  門廊渺無人煙,除了房內透出的燭光,外側甚至毫無光線。若有所思地注視著廊道彼端,男人放下手中的盤子,儘量避開了下陷的木板,悄然踏上玄關的三和土。

  由於這段期間房門從未上過鎖,他不知不覺地放鬆了對人身自由的警惕,沒想到居然忘記自己從未親手開過柵門這件事,幾日積累的疑惑似乎將在此處得到解答,比如將整棟房屋分配給外來者的用意、阿汐尖叫卻無人入內的理由,還有女人在開門前突兀的放聲污辱……啊啊,果然。

  ——是不想讓被關在房子裡的他,發現從外側開鎖的聲音吧。

  嘗試拉動的門扉正如預想般紋風不動,見此情形,笹貫也不再加重力勁,而是無聲地退離玄關,矚視著不知是否存在他人的門後。

  那麼,現在的上鎖究竟是別有意圖,還是今夜不能外出的緣故?雖然有較為傾向的答案,但畢竟時間特殊,況且只嘗試過一次,就此論定還太過草率。

  返回房間,笹貫重新落座,些微的震動蕩漾了酒面的火光,他提杯欲飲,香氣卻在遞近唇口時先一步掠過鼻腔。

  今天的酒味似乎不太一樣。

  

  沉重的身體被搬上船隻,靜謐的沙灘綿延起推移的痕跡,漲退的潮尖甫弭平紛亂的足印,下一波浪潮便蓄力湧上,連帶眾多小腿一同裹入水裡,入海的女人們陸續將參與者扶進船內,齊力推到無法以腳支撐的深度,才改由木槳將起浮的小船拱向不見底的深淵上方。

  散髮的神主重新披覆藍紗,其他人遂將罩頂的布匹取下,黑夜只有火把的微光,她們划過起伏的波浪,擔負著納貢的重任、抵達螢光所在的深淺交界,五艘小船按著風俗環在一塊,攜手將第五位海月拋進水中。

  激昂的震盪覆過潮音,濺射的水花猝不及防地打上手臂,阿汐反射性地哆嗦一陣,立刻被後方的姐妹拍肩提醒姿儀的失態,她連忙俯首關注海面的動靜,對船的神主與時起身張手,向無際的汪洋放聲高呼:「吾等仁慈的母親啊——」

  「獻給祢,」其他女人虔誠叩首,敬畏地同聲低喃:「將第九十九位海月、獻給祢啊。」

  「百……」

  在發錯音聲之際嚥起嗓音,阿汐遲愣一瞬,匆促地改口跟上群體共鳴,待其中一船出現碰撞的震動,聲音驟停,眾人欣喜地睹見吸滿空氣的衣料透出海面,圓潤得仿如巨大的水母。

  海天之隔,長弧的船底中央,失去靈魂的肉身隨波逐流,與重返原處的海月群晃蕩著癱軟的肢體,受黑髮掩蓋的臉龐直面鬱暗的深處,空洞的眼瞳彷彿正隔著絲縷、與潛伏的不知名之物遙遙相望。

  船上的歡呼被模糊地帶進水底,似如破碎的淒鳴。

  「海月上浮了!」

  「是面向海裡的,看來母親大人接受了他呢。」

  「呼,幸好這次沒有失敗。」

  雀躍的情緒逐漸受茫然渲染,阿汐困惑地望向慶幸的姐妹們,終於敢在鬆懈的氛圍中提出疑問:「那個,請問失敗是……?」

  恍然想起少女是初次參與,女人們確認地瞧過面無波瀾的神主,還是等到浮屍被打撈上船以後,才放低聲量解釋:「那個戴項鍊的海月,妳記得嗎?他沒有浮上來。」

  編於男人臉前的長辮被小刀割下,年邁的禰宜纏起濕濡的黑髮,用原先繫於上端的麻繩綁成流蘇模樣,掛在刻有凹痕的木牌下端,交給同船的神主。

  二十年來從未發生過的情形,令她們無法確定儀式的成敗——直到她們慈愛的海洋、在下弦月之夜的沙灘返予新的御貢回來。

  「所以這位是九十九,而妳之前服侍的那位大人……」

  「安靜。」後段話語還未出口,另一邊的長者便嚴厲地勒止談話,結束儀式的船首紛紛調轉方向,朝理應入眠的村落而去。

  不住憶起收拾衣物的男人撿起項鍊的畫面,阿汐默然擰緊膝上的藍布,雖然同船的姐妹沒能說完,但後續已然昭然若揭。

  「等等,那是怎麼回事?」

  錯愕的呼喊劃破短暫的寧靜,少女隨著海上眾人一齊看向彼端崖上,渺小而炫目的火光、此時正在徬徨的視野裡焦急搖盪。

  ——那位大人,才是第一百位海月。

  

  從觀察了幾日的作息來看,距離異鄉人用餐結束的時間,已然經過一個時辰。

  沒能在屋裡聽見任何動靜,埋伏在外的幾人使過眼色,小心翼翼地旋開鎖頭,放低了鐵鍊撞擊的輕響,她們悄然滑開柵門,盡力保持的寂靜卻在入內之刻功虧一簣,『喀啷!』

  「……!」撞上物品的腳尖觸電似縮回,但清亮的碰撞已然傳透廊道,女人立刻取來提燈查看,只見撞出餐盤的魚與湯水陳躺地面,空洞的魚眼直勾盯著錯愕的一行人,似在控訴她們魯莽的闖入。

  為什麼這盤魚會放在玄關正前方?

  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領頭人讓出門口,厲聲對其他武裝女性下達指令:「——進去搜,找到人之後把他的腳筋給我卸下來!最後四個留在外面守好,一隻老鼠都別放跑!」

  按照原本的計畫,此刻的異鄉人理應用完下過藥的晚餐陷入沉睡才對,但是這種意料之外的開端,簡直就像知道有人會進來而刻意為之。

  淺水般的冷風於踏上走道之際淌過腳底,女人們快步抵達臥室前,開門的剎那,強勁的風壓迎面而來,搖曳的燈火險些被吹滅,她們本能地在視線受阻的警覺中舉刀防衛,房內卻空無一人,僅敞著一扇面海的窗口、爭相灌進獵獵作響的崖風。

  「去浴室那邊看看!」不妙的預感應驗,領頭陰沉了面色,幾名手下旋足朝內部的澡間而去,其餘人則一齊進入臥室查看。

  房間中央猶擺著冷卻的食物,看起來並未動過,她不可置信地蹙起眉間,隨即便被門廊傳來的無人回報激起忍無可忍的怒吼:「妳們想讓神主大人失望嗎!再找清楚點!那傢伙到底是怎麼知道的……那邊那個、去把這陣子照顧他的人帶過來!」

  這座房屋唯一的出入口只有柵門,此外僅剩兩扇開在懸崖上的窗戶,除非跳崖自殺,否則一定還藏在某處。

  迫於盛怒的淫威,女人們只得連微不可見的角落都一同搜索,甚至冒命將身體探出窗外查看,其中一人從餐几上觀察出端倪,立時向來回踱步的領頭報告道:「大人,桌子上除了少一盤主餐之外,還缺了一根筷子。」

  「妳覺得這值得說嗎?區區一根筷子是能做些什麼?房間找不到就去其他地方找啊!」語畢,急促的腳步聲遠去,領頭煩躁地按住抽動的額角,勉強以深沒腦門的呼吸撫平怒火,當她轉過頭,應當空蕩的房內竟還留有另一位撐身窗邊的女性。

  「喂,天太黑了,杵在那裡也看不到的,趕緊動作!」

  「……」聽到後方的催促,女子肩膀微震,卻無動於衷地停滯原處,下嚥的津沫鮮明地感受到抵於喉嚨的尖硬,她顫慄地啟齒,力道又戳得更重了些,彷彿只要發錯一個音,就會直接摜入柔軟的咽喉一般,「我、我再檢查一下。」

  妖異的詭藍盈於暗夜,灼灼凝視著從窗框探頭的她。

  崖邊是必死無疑的——不只是女人們這麼想,連笹貫一開始也這麼認為,直到他從澡間窗外、看見支撐身軀的可能為止。

  剝落的碎石從墊立的足側墜入嘯鳴的深淵,男人調整起受強風影響的呼吸,隻手抓緊支撐屋簷的橫樑,挪動挨於部屋牆邊的步伐,聽見房內傳來更為激昂的語調,遂轉而將手持物橫咬嘴前,倏速用雙手握上橫樑,運力騰起全身。

  「妳現在是在浪費時——」

  怒斥到一半,原本卡在窗邊的女子驀然被踹入屋中,領頭反射性地後退避過,將手放上刀柄的同時,外頭的身影已然支足入內,從落地到欺身逼近之間幾無緩衝,那人橫持某物直劃唯一的燈源,令房內也沉淪進無月的漆黑。

  未能適應黑暗的視野是十足的硬傷,領頭當即靠牆減少防守的方位,抽刀向動靜處劃開一弧凌厲,然而,驟響的碗盤翻落聲影響了聽覺捕捉,硬物與時擲擊而來,她警覺地攻擊來源方向,面龐卻猝不及防地被另一側襲來的手摁上牆壁,聲音壓在虎口下方,女人震驚地瞪大雙眼,頓時看清對準瞳面的筷尖。

  「筷子有很多能做的事,妳不知道?」將銳物插落之際,持有它的男人低聲問道。

  「……!」在劇痛抵達之前,領頭本能地闔緊眼皮,下一刻,耳邊重重傳來貫穿與破碎的聲響,發覺扣住下臉的手移離,她驚魂未定地轉頭張眸,入眼的卻是半截卡入牆板縫隙的木筷,以及掀翻障門阻住增援的人影。

  「他要跑了!追上去、快點!」意識到自己連刀都被奪去,被愚弄的憤怒感油然而生,領頭伸手扶起猶在頭暈目眩的同伴,取走她的武器後,咬牙切齒地分派了任務:「妳去通知神主。」

  發覺屋內傳來異樣的騷動,固守外部的幾人臨陣以待,眼見一人穿越門檻,她們毫不猶豫地舉刀欲斬,不料對方竟是狼狽地摔跌在地,分神的間隙,瑚藍的身影已然越開腳步,轉眼攻向靠近門口的女性,旋過刀鋒,轉以刀柄擊上她的咽喉,「咳呃!」

  見柵門的枷鎖未退,笹貫旋刀逼開意圖攻擊的旁人,俐落地將鎖頭扣上,而後一邊試探地與其餘三人繞步旋圈,一邊衡量起手中武器的攻擊距離。

  雖然同為武士刀,但打刀不管從長度還是重量來說都不算特別習慣,他必須盡快拿回屬於他的太刀才行。

  『咚!』

  砸門的重響敲起了序幕,笹貫習慣地以雙手舉直刀劍,隨即又放棄示現流的起手,將刀尖對準正中央的薙刀女性,游刃有餘地欺步挑釁,「糟糕,一擊勝負的話,就掌握不了分寸了啊。」

  語尾未落,男人敏捷地向後避過刀鋒的揮舞,移動的步伐銜接前進的波動,當刀鋒別開緊接而來的平突刺,身段便早有預謀地屈低,他快步從長型兵器的空隙斜刀而上,打刀硬生撞向敵方鎖骨,連人帶刀壓得連連後退。

  「——!」緊張地叫起同伴的名字,其他兩位急忙舉刀迎上,笹貫則毫不戀戰地將人揮向一邊,轉身就朝夜色濃厚的街巷奔走,見此情形,幾人快速分配了追逐與開門的工作,提燈的女性上前查看吃痛呻吟的同伴,光源下竟未照見半點血腥,她們這才詫然意識到男人剛才使用的是刀背。


  在性別之前,他們首先是武士,武家人之間雖然不存在所謂憐香惜玉,但是目前的他並不想殺生。


  「……在那……」

  「去那邊看看……」

  模糊聽見碰撞與叫嚷的聲響,男孩揉著惺忪的眼睛爬出被窩,確認母親還在熟睡,便悄然翻開竹幕窺看窗外,燈籠的火光經過晾曬的衣物後方,武裝女性們飛快地跑過街道,似乎十分著急的模樣。

  待她們離開,遮罩著木箱的麻布悄然掀開一角,一縷鮮豔的螢綠出現在下方,蹲身的男人正打算爬出掩護,就被窗邊的小男孩逮得正著,「是猴子妖怪。」

  被童稚的指認嚇震了肩膀,笹貫掩起刀刃,困擾地回頭看向他,「噓……晚睡的小孩耳朵會被妖怪割掉的,快去睡覺。」

  好奇心驅散了殘存的睡意,男孩對他的恐嚇充耳未聞,「你在做什麼?」

  明白這個年齡層的孩子對問題有多固執,笹貫只好謹慎留意起周遭情況,小聲回答:「我要離開了。」

  意會到幾日來的玩伴即將離去,男孩頓時發出一聲不捨,為了伸手拽住對方,連大半身都探出了矮窗,「為什麼?因為『不舉』嗎?」

  「雖然跟這個無關,但是我沒有不舉,我真的得走了。」

  無奈地將孩子扶回屋內,笹貫才剛要鬆手,瑚藍羽織便被小手執著地抓住,他垂眸望去,孩童澄澈的瞳面好似能映出星穹微光,懇切地等待著祈願被閃逝的流痕聽取:「那我可不可以跟你一起走?我以後不想進神社。」

  薄唇遲疑地啟開又抿緊,似要逼近的腳步聲卻容不得猶豫太久,笹貫遂伸手撫上柔軟的小腦袋,在無法掌握現狀的情況下,溫聲回以模稜兩可的允諾,「如果我能回來的話。」

  聽不出箇中飽雜的意涵,男孩高興地伸出小指與男人勾了勾,又用拇指蓋下約束的印章。

  「嘿嘿,約定好了喔。」

  

  「……潮鳴村,是個用願望建立起來的地方。」

  遙望逐漸明亮的村落,神主似有所感地說道。

  異鄉人的逃跑正在喚醒甜美的夜夢,但她卻絲毫不感慌忙,放其他人前往陸面支援後,又喊來惴惴不安的少女坐上小船,返回先前所在的海面。

  不知是否為適應黑暗的錯覺,阿汐總覺得海水浮泛的光暈較先前更為明亮了些,她思緒紛雜地揉著發冷的手指,還來不及梳理接二連三的狀況,對座的神主又拋來問題。

  「阿汐,妳知道海月都是男性的原因嗎?」

  拘謹地坐直身姿,少女果斷答覆一直以來被灌輸的認知:「因為只有男人會面向母親。」

  「不,其實海月是男是女都無妨。」

  前所未聞的答案顛覆了根深的意識,阿汐愣然與神主銜上平靜的目光,正以為是自己錯聽之時,女人幽然補述道:「我憎恨男性,殺死他們是我的心願,這座村落也是為此而生。」

  來自遙遠的過往,求救的哭嚎從沙岸越過海洋,傳至二十年後的耳畔,她記得一切,洶湧的潮音記錄了彼時的激昂,臉面磨進沙礫的熱辣、下身的灼痛——她惦記並憎恨、污穢且令人作嘔的男性。

  「眾生、百願,能被實現的僅有百裡其一。」毫不在意少女驚愕的神色,神主伸手撩動螢亮的水波,而後搓開指尖的濕潤,若有所思地低喃:「距離約定的數目只差臨門一腳,祢也該茁壯起來了吧……伊波闍津啊。」

  「神主大人,您在說什麼……」不敢置信於信仰的顛覆,阿汐的聲音顫抖起來,船邊驀然泛起難以忽視的明亮,她本能地移轉目光,一圓剔透的盈月霎時浮現,隨後以小船為中心,眾多海月冒出寧靜的水面,輕柔地收束、又旋展起綺麗的光澤。

  「阿汐,最後得拜託妳一件事。」

  少女的視線聞聲移轉,揣出襟口的銀簪登時映入眼簾,「……!」

  瞳孔緊縮的剎那,腥紅觸目。

  

  海風從遠方捎來異常的潮聲。

  奔上臺階的腳步略微停頓,笹貫在意地朝散發詭光的方向看去一眼,旋即警覺地躲開由後方突來的勁風,一痕熱辣擦過腰際,但他毫無為分神失笑的餘裕,飛速踩穩平衡以後,堅持地朝著頂端而去。

  神社外圍的衛士已然架起圍網,一眾鏑頭對準了仍在前進的男人,衣著繁複的神職人員站於弓兵之間,厲聲對其發出最後通牒:「異鄉人!現在停下的話還能饒你不死!」

  生死之間的危機感喚醒身臨戰場的高昂,笹貫絲毫沒有依言的意願,反而咧開狂喜的笑顏,橫刀加快了衝刺的步伐,「那就讓咱見識見識諸位的膽量啦!」

  難以置信於詭藍色的瘋狂,女人立即抬手下達指令,「放——」

  宏亮的猿啼倏然撕裂了劍拔弩張,高度緊繃的心神震懾於一瞬的悚然,她們的遲愣亦為即將抵達的身影塑造出絕佳的機會,男人一舉躍上眾人所在的平面,舞刀亂去穩固的陣型,而後單手拎起神職人員的後領,隻手直舉打刀,接連數下斬斷了極其厚實的門閂。

  一路從屋子追至此處,領頭怒聲喝道:「放開禰宜大人!你這偷刀……」

  下一刻,怒斥陡然消弭,一眾倒地的聲響取而代之。

  笹貫警覺地轉過頭,卻發現此刻只剩他一人佇立,還欲發起攻擊的女性們全數癱倒在地,他愣然放下充作人質的神職人員,探向鼻前的手指還能感受到規律的呼吸,平穩得就像睡著似的。

  怎麼回事?

  雖然對現狀深感困惑,卻非停滯的時候,笹貫抓緊時機深進拜殿,本以為還要突破下一層防線,未料沿路盡是相同的光景,不安感越發濃厚,他小心繞過打著鼾息的女人們,依靠防守的人數辨識前往重地的方向,最終抵達了圍有牆扉的鬱暗道口。

  按神殿的構造來說,此處應該是聖地無誤,只是內部並未設立火炬,他只得提刀勾下屋簷的燈籠,戒慎地踏入其中,薄紗掛滿了簡潔的空間,當海風於其中迴旋時,搖曳得就似旋舞的水母。

  撥開重重紗幕,笹貫筆直朝唯一可見的木櫃而去,揮刀斬開上面的鎖頭,慶幸地在一眾雜物裡尋回心念的行囊與太刀,目的達成的鬆懈感甫欲籠上腦海,另一側倏忽傳來敲撞的音聲,他當機立斷換刀熄燈,閉眼適應起漆黑的環境,同時專注聆聽彼端的動靜。

  薄紗後方的聲響仍在持續,彷彿不介意被發現、又或者在吸引他人靠近一樣。

  說起來,他好像還沒見到那些進入神社修行的海月們。步履輕緩地順著風聲流淌而行,男人悄無聲息地做足了出鞘的準備,繞過最後的薄紗時,滿牆搖動的吊牌與墜飾恰好撞出數聲樸實:『喀……』

  以為自己錯聞了騷動來源,笹貫不確定地邁步那頭查看,見裡面唯有一枚木牌並未掛上流蘇,遂伸手撫摸起上頭粗糙的凹痕,隱約辨識出字的模樣。

  ——『圭』。

  「……!」

  猝不及防的力勁扯過腳踝,男人反射性地跩腳拔刀,沙啞的哀嚎霎時中止了攻擊的舉動,他詫然瞪眼,這才錯愕地看清自己踢翻的竟是年邁的老者,對方顫巍巍地爬近距離,摸著他的腳尖哀泣道:「讓我走、為什麼這樣對我……」

  不忍心地蹲身檢視對方情況,笹貫頓時發現枯瘦的肢體連著過度粗重的鐵鍊,問及被囚禁的原因,流淚的老人卻只是反覆起類似話語,儼然精神失常的模樣,見狀,自行離開的念頭產生動搖,他不知道自己的內心從何時起變得如此柔軟,明明毫無把握,卻心軟地同意了要求。

  『鏘!』連結二十年的鐵鍊被一刀兩斷,笹貫一把將輕如鴻毛的老者負在身後,在即將跨出聖域的時刻,隱隱感覺地面在不穩地震動,隨即驀然加劇,震得崖下的海洋開始呼嘯。

  忌憚地奔離抖落塵灰的神社,男人一時被薄紗迷惑了方向,於矗立鳥居的海崖邊重見清朗的夜穹,眼前本對光景感到陌生,但當翻湧的潮音被紊亂的風流颳進感官,他瞬時恍然了既視感的來源,「啊,這裡是——」

  破水的轟鳴剎那席捲了黑夜的靜謐,以海水為幕的半透身影拱向夜空,墜撒的水花仿若雨落。

  混濁的雙目陡然聚焦,老者詭異地低喃起模糊的字句:「……看……」

  沒能理會身後人的異樣,笹貫震驚地仰望夢裡曾見的情境,巨大頭顱緩慢抬起,朔月的夜晚掛上了下弦的明亮,灼灼睜為滿月的形狀,居高而下地凝視渺小的眾生。

  ——當年,遙遠的當年。

  粗糙的手別有深意地摸上男人頸後,老人越說越清晰:「真好看。」

  ——隨扈的他趁著士族公主形單影隻之時,強行佔有高貴的身體,卻在中途被反擊的石頭砸傷腦袋,忘卻當初那份短暫的歡愉。

  而不知道為什麼,現在的他全都想起來了。

  戀慕地回望肅穆的影姿,曾經的隨扈渾然遠離當前時空,癡癡地在讚嘆中發笑:「妳掙扎的樣子、真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