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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雷!是天雷!」
乍然響起的幾聲轟鳴,擾亂星宗的晚課。打坐的弟子們有的都已站起身,卻仍顧及前方的丹陽侯而不敢移動寸步。
而丹陽侯早在第一聲雷響時,就捏緊拂塵站起來,跨出了兩三步,才又硬生生停下,目光沒有離開過天雷落下的位置。
「是宗主要出關了嗎?」
「宗主才閉關三年就接受天劫考驗,好厲害啊!」
「師叔,我們可以去接師尊嗎?」
「師尊,論理我們是該去恭迎宗主出關。」
無愧將問心推開,直著脖子往前方喊道:「師尊你也很想去吧?」
「可以。」
這一句卻是應蒼蒼的,丹陽侯沒再往台下看一眼,匆匆拋下兩個字,率先邁開大步往後山走,也不管背後歡呼著跟上的一眾弟子們。
 
顥天玄宿閉關的地點就在九天銀河,丹陽侯設下一層結界,嚴令禁止弟子們接近,而後一言不發的退到最外圍。那裡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多了石桌石椅,卻也不甚起眼,丹陽侯站得筆直,死死盯著一陣強似一陣的天雷。
十年和修真者的壽元比起來自是極短的,用一晃眼來形容,都嫌太長。
不過那是對旁人而言,對丹陽侯來說,這十年,長得他可以把星宗推上巔峰、長得問心無愧都成為能讓他安心倚仗的大弟子,長得好像,都夠他把他們的這半生再活一遍。
他的師兄、他的道侶,他們相識至今,還沒有過這樣長的分別。
眼前的瀑布在這時候顯得十分惱人。除了天際一陣陣劈落的天雷,其餘一切都被阻隔在視線之外,就連那使人膽戰的轟隆雷響,都被激流直下的聲音掩去不少。
時間過得有些久了,弟子們由起初的興奮吵嚷,漸漸靜了下來,四處張望著尋找丹陽侯,想從他的神情裡得到幾分安慰——即便仍舊只是一慣緊緊蹙著眉的模樣。
雷聲驟止的下一刻,顥天玄宿便已靜靜立在眾弟子跟前,他們期盼的光芒大熾、山頭崩塌、一掌橫斷飛瀑,一樣都沒有。
星宗從不興跪拜這套俗禮,但許是崖邊的顥天玄宿白衣勝雪、衣袂翩飛的模樣仙氣太過,也不知從誰開始,一時間跪得黑壓壓一片人頭,此起彼落的高呼:「恭迎宗主出關!」
顥天玄宿微微皺起眉,總是沉靜的人一時也有些無措。越過人群,遠遠的看見丹陽侯,丹陽侯自然是沒有跪的,但也沒往他這裡看,一臉怒其不爭的樣子,狠狠瞪著他倆中間這一群弟子。
皺起的眉就這麼舒展開了,不出所料的立刻就聽聞一聲怒喝,睽違多年,竟還有些懷念。
「起來!誰讓你們跪下的!都回去晚⋯⋯」丹陽侯一掌拍在身旁的石桌,抬頭便對上顥天玄宿隱隱含著一絲繾綣的眼,頓了一頓,很快別開眼,再張口語調軟了幾分,「都回去休息,不用繼續晚課了。」
弟子們想起方才不由自主就跪了下來,都是一陣好笑,安安靜靜排好了隊伍散去,經過丹陽侯時都不敢和他對上眼,幾個頭垂得尤其低的,被丹陽侯斥一聲抬頭挺胸,驚得脖子像裝了彈簧一樣倏地彈起,目不斜視的瞪視前方。
無愧滿心覺著師尊和宗主闊別許久,必定有許多話要說,硬是也將蒼蒼拉進離去的隊伍。蒼蒼一步一回頭,還不閃不避的迎上丹陽侯的目光,很有些怨懟的意思。
「蒼蒼留下,陪你師尊回去。」
蒼蒼眼神一亮,掙開無愧的手,回頭跑過去拽著顥天玄宿的衣袖搖啊搖,唧唧呱呱的不知說了什麼,看得丹陽侯又是一陣不悅,「你師尊才出關,送他回去就離開,不許多留!」
「是!」蒼蒼胡亂的向他行禮應了聲,牽著顥天玄宿的手便往浩星神宮走。至於顥天玄宿側頭瞥過來的問詢目光,丹陽侯選擇視而不見。
 
「這三年有勞你了。」
顥天玄宿牽著蒼蒼的手,已不需要刻意放低一側的肩膀。蒼蒼在這三年間抽高了不少,長得這樣快,果然還是個孩子。
「師尊知道送飯的人是我?」
「你進步很多。」
「真的嗎!」蒼蒼興奮的揚起臉,「我每天都有認真練功,丹陽師叔也都有和我對練!」
「丹陽他⋯⋯這些年還好嗎?」
「好啊!嗯,也不是說好,就是都和以前一樣。不過,」蒼蒼突然壓低了聲音,確認四下無人後才道:「師尊不知道吧?丹陽師叔每天晚課以後都會到九天銀河外面坐一個時辰喔!」
「那蒼蒼又是怎麼知道的?晚課後不是就該回房就寢了嗎?」
「啊,那個,我⋯⋯」
看著蒼蒼想含糊的揭過話頭,又想不出要說什麼,急得漲紅了一張臉,顥天玄宿微微笑了起來。
他怎麼會不知道?
丹陽侯自是最了解他實力的人,所以總是在離岸邊遠遠的地方,以為就能不讓他察覺——要不是他提前出關,恐怕丹陽也會撤了那石桌石椅,湮滅任何一點能讓他品出思念味道的證據。
丹陽想到了一道石門、一道飛瀑、甚至連他武學的進境都算得清清楚楚,可除此之外,他們還是燃過香燭、拜過祖師爺的道侶,隔著千層山萬重水,都斷不了的聯繫,又豈是這一道石門、一段距離能阻絕得了的。
 
在浩星神宮門口,顥天玄宿便讓蒼蒼回去了。看著孩子依依不捨,簡直想在宮外生根的樣子,顥天玄宿一邊哄著,一邊想起兒時的丹陽侯。
丹陽侯從小就是那個樣子,嚴肅正經,而又固執無比,較之現在,更多了些蠻不講理的氣勢。
顥天玄宿頭一次下山,不過就是替附近的村落斬除幾隻作祟的小妖,來回也就五日。臨行時丹陽抿著唇拉住他的衣袖,怎麼都不肯放手,師尊哄也沒用、兇也沒用,丹陽看都不看師尊一眼。
最後還是他蹲下來,捏捏丹陽其時並不瘦削的肉嘟嘟的臉頰,說道,丹陽,聽話,師兄很快就回來。
執拗的小師弟終於鬆開了手,而那一次面對幾隻不成氣候的小妖,他難得一開始便下了殺手,硬是在三日內趕回。回到星宗時,遙遙就見到山門邊站了一個小小的身影,看見他時急急忙忙的往回躲,好像這樣就能藏起那時猶然純粹的孺慕心意。
後來丹陽長大了,很快的也邁入築基期,再不是那個只能被留下的小師弟。師尊便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任他們同進同出。
丹陽起先常說蒼蒼太黏他這個師尊,在幾次顥天玄宿似笑非笑看回來的目光裡,終於意識到什麼,耳根子都紅透了,難得在他面前拾回幼時又直接又不講理的性子,我和他能一樣嗎!
這一次他出關,他的師弟果然還是站得遠遠的,不再慌亂的躲避了,卻仍只留給他一個背影。
哄走蒼蒼以後,他步伐一轉,往星宗最僻靜的角落走去。
他想念他的師弟了。
 
丹陽侯以靈力傳訊給鎮守在桃源渡口的舒遠心,告訴她師兄已出關,若有閒暇,便回星宗看看,弟子們都很想她,師兄閉關數年,肯定也想見見她。
而後他去了幻海。
師兄出關了,那一番天刼過後,便到了渡刼期,他應該要高興的。
渡刼期長短不定,可能一晃眼又是百餘年,也可能片刻之間,就迎來肉身的最後一劫,而後是得道飛昇,又或殞身無間,不到那時,誰也料不準。
道域人都說,下一個歷劫的必會是顥天玄宿,而對丹陽侯來說,師兄沒有殞滅的可能,他擔心的卻是另一件事,而這份擔心,讓他感到羞愧。
太上忘情。
這比歷劫更要捉摸不定的四字,常讓丹陽侯在寒夜裡驚出一身冷汗,而後無眠到天明。
他自然是希望師兄好的,所以唯獨夜半無人時,他能恣意懷揣那些自私的念頭,權當是半夢半醒間的遐想,翌日便會陷入難以克制的自厭,是那一分念想的後果,他理應承受。
如果師兄一直是個修士就好了。
如果師兄,能不要踏入那個境界,就好了。

顥天玄宿來到幻海的時候,丹陽侯對著那兩座無名墳塚發愣,不知道在想什麼。
那兩座墳塚是不合規制的,踏入修真一途,本就意味斷了俗世種種,更何況星宗還有個亡不設靈的規矩。
這不是靈,就只是一份念想。顥天玄宿還記得丹陽侯紅著眼和師尊這麼說,是我害死他們的,是因為我加入星宗,他們才會死。
丹陽侯帶著求來的允准離開,顥天玄宿卻被師尊留下。
「從此以後,丹陽就只剩下星宗了。」師尊迎上他疑惑的神色,「丹陽從來都沒有自己,日後你會知道的。」
還似懂非懂的時候,師尊便揮手要他退下了。
 
他幫著丹陽侯安葬親人屍身,大雨中濕冷的泥土沾黏在手上,他聽著耳邊粗重的喘息,或許還摻雜了幾聲難抑的抽泣,突然就脫口而出,「我們結契吧。」
丹陽侯愣愣的抬起頭,神情又是遲疑又是陌生,末了竟冷冷的笑出來,「顥天玄宿,你在同情我。」
「不是。」
不是同情,只是你要念想,我就給你一個念想,只是你除了星宗一無所有,那我就和你一起,只是,心悅你。
丹陽侯埋頭將塵土覆蓋在兩口薄棺上,過了許久許久,錯落的風雨聲中才傳來一句,好。

在那之後丹陽侯問顥天玄宿,為什麼要與他結契。
顥天玄宿只覺這問題來得莫名,自是情有所鍾,這需要什麼理由?
一瞬的沉默遲疑讓丹陽侯皺起眉,轉身就走,顥天玄宿忙拉住他,反問他又在哪裡聽到什麼閒話了。
「師兄明明不需要的,不是嗎?」
顥天玄宿的回應,是明知過路的弟子都偷偷打量著他們,還是欺近前去,並在丹陽侯又驚又急,卻喘著氣說不出話時,伸指抹去他方才一番唇舌交纏時溢出嘴角的水絲。
「便是想與你結契,僅此而已。」
是他開口的時機不對,偏選在丹陽侯此生罕有的脆弱的時刻。不免讓人心頭鯁著根刺,有白佔了一份情的愧疚不安,亦有原來心事早被洞悉的羞怒。
可他不想讓丹陽侯只有星宗,若真是為星宗而活,至少在那之外,再加上一個顥天玄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