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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1. Pink Soda

1.

喧鬧聲。
酒味、煙味、豚骨拉麵的味道,狹小的餐館,黏稠的空氣分子無處可去,全糾結在一塊兒,厚重又膩,巴在衣領上、手上、鼻尖。
回去得好好洗洗這身衣服了,月島螢正這麼想著,而面前的山口忠「吸溜」一口將拉麵給整碗嚥下,些許湯汁殘留嘴角,他拿過紙巾用力抹了抹。

「阿月,你這個週末有空嗎?」
說話彷彿還帶有豚骨湯頭的味道,山口忠一邊掏出鈔票,一邊將公事包提上肩,手機握在胸前,一副趕回去加班的架勢。月島螢默默收回視線,答:「有。」
山口忠回以微笑。
「那我倆約個會吧。我再把地點傳給你,回頭見。」

行色匆匆,連讓人回應的空餘都不留,餐館門口的簾子只是微微盪起,又恢復靜止。
狹小空間,人聲一直是淹滿的狀態,吆喝、歡呼、痛哭流涕,往裡填塞,往裡加壓,最終,釀出了一罈的烏黑腥臭的、未明液體。

月島螢放下酒杯,叩的一聲。指尖顫抖。

「約會」。
嗯,約會。這可不是分手多年的朋友之間該出現的詞彙。思及此,月島螢忍不住又拾起酒杯嚥了一口。
他想,方才他瞥見的、落在山口忠耳尖的那一抹紅,興許──不是自我膨脹的錯覺。

***

他原本在想什麼來著?啊對,衣服沾滿油煙味,回家後要馬上換下來好好洗ㄒ──洗什麼洗啊。
直接去買新衣服才對吧。

月島螢強行將回家路線扭轉往服飾店的方向。
這間服飾店他也算常客,不過確實許久未光臨了,店員見他大步流星走進,立刻上前為他介紹最新的夏季單品,然而翻來翻去挑來挑去,試穿的衣服都疊成一座小山了,月島螢還是不滿意。
店員終於忍不住:「先生,其實我覺得,這些都挺適合您的。」
月島螢拎著一件米色襯衫,皺眉:「適合上班,不適合約會。」
店員暗道憑你這張臉這副身材就算是螢光綠都不怕沒人倒貼。心裡這樣想,表面上的商業微笑還是揚得高高的,店員又勸:「不然這樣吧,你相信我的眼光的話,這套衣服你先帶回去,真的不喜歡,一週內不問理由,你隨時來退貨。」

店員在男子猶豫的片刻快速將東西包裝好塞進對方手裡。
也許是尚未從方才的衝擊中緩過,一向精明的男子茫茫然地,竟也應下了。玻璃門在他身後闔上,夏夜悶熱的溫差,手臂不自覺起了點雞皮疙瘩。

渾渾噩噩,到底是怎麼走回家的也忘了,總之。
當月島螢接到谷地仁花打來的電話時,他人已經坐在客廳沙發上不知多久,捏住眉心,他試圖讓自己恢復平時的冷靜。
「喂。」
「喂喂!月島同學,好久不見,你最近好嗎?」
還好嗎?還好吧。還好嗎?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問題一律選擇略過,月島螢和對面隨意寒暄幾句,便聽谷地仁花說到:「日向和影山同學都回國了,聽說山口同學最近也調回來仙台本社,我想說有時間的話,週末、我們可以聚一聚?」

週末?
月島螢明顯遲疑,另一頭的谷地仁花趕忙補充:「你帶山口同學一起來嘛!有他在,日向他們不會鬧事的!」隱約還能聽見日向翔陽在背景裡的呼喊。
看來是誤會他的擔心了。都說到這個份上,再拒絕未免過於薄情,然而──

月島螢嘆了口氣。
「如果山口去的話我就去。」他道,很快結束通話。當話筒裡徒留單調的嘟嘟聲之時,一切、似乎又回到過往。

回到過往四年孤身一人的寂靜,寂寞,和⋯⋯
手機又震動了起來。他接起通話。
「還有什麼事嗎?」
「阿月。」

焦躁的心緒忽然平息。

***

「若是這樣,不如分手吧」。
原以為留下空間,是給予彼此喘息的機會,然而,只是日復一日,將這段空白的時間抽吸、直到真空。窒息成了唯一的結局。

月島螢發現自己又恍神了。是第幾次了,到目前為止,他自嘲道,聽見通話那頭的人這樣說:「分手的事,沒和谷地同學他們說過吧。」
他「嗯」了聲,無趣單調,不明所以的人也許會以為他薄情。聞言,那人又說:「那、要假裝一下嗎?」

呼吸不免停滯一瞬。山口忠說話總有種向上揚的語調,尤其是和他,讓他聯想到烏鴉起飛時的振翅。月島螢抿著唇:「⋯⋯假裝什麼?」
以問句回應問句一向是他擅長的伎倆,可惜山口忠和他認識實在太久,對方的笑聲透過電子壓縮依舊不減揶揄之意:「沒人說參加同學會時不能順便約會的吧?」

禽鳥飛翔可不為別的,是為了捕食。
一種興奮的感受油然而生。

「⋯⋯原來只是順便?」他反詰。
「那不是重點。」對方齜了口:「你同不同意嘛?」
而山口忠一向擅長以肯定句當作問句。月島螢並未注意到悄然上揚的嘴角,答。
「行。都聽你的。」

沉默。也不盡然,呼吸聲由急促逐漸趨於平緩,焦躁感卻反其道而行。
可以掛了嗎?可以掛了吧。捨得嗎?捨不得吧。無聲之中,心照不宣的默契,博弈一般,都在等待對方開口。

出人意料的,不管是過去還是此刻,月島螢往往是先沉不住氣的那方,他提起口氣,正要開口,不料。
「⋯⋯我很期待這次的約會喔,阿月。」
撒嬌般的語氣,彷彿他們仍是那對熱戀中的愛侶,可語氣隨即如積木摔落,崩解於毫無底氣的倉促收尾,以及慌亂間掛斷的提示音。

在在昭示著兩人的關係,目前為止,仍舊是「毫無關係」。不過。
月島螢拿過方才購買的新衣,是一套海軍藍的西裝,見此,眉頭卻不禁皺起。

確實適合約會。但是不適合同學會。
到頭來還是得穿平時的衣服啊,真麻煩,他低頭嗅了嗅衣領,一臉嫌惡地朝浴室走去,想著新買的洗衣精能否把這一身豚骨拉麵味給去除乾淨。

房門關上,叩的一聲。
飄然的夜晚,此刻終於踏實落地。

***

空蕩的房間,滿地散落的紙箱,顯示這間六坪半的套房有一位新租客,並顯示這位新租客的無心打理。山口忠橫躺在房內唯一可稱得上是傢俱的沙發上,目光落在手機螢幕上,傻傻笑著。

不過三秒,笑容消失。目光再次變得黯淡,他將手機隨意擱置到半開的紙箱上,箱子裡是這些天上班臨時撈出來的衣服。
他確實回來了,回到月島螢所在的這座城市,然而靈魂好似還停留在四年前的那一天,連同對於生活的期待一起。

「好不好嘛」。
他怎能用這樣的語氣說話。這應當屬於戀人之間的密語,自然、不屬於他們兩人。

勇氣大抵在發出約會邀請的那一刻就全交代出去了,現在留在軀殼裡的,不安、惶恐、無自信與自我厭棄,山口忠忍不住嗤笑了聲。
假裝情侶,因為是假的,才要裝,還妄想兩人能同從前一般親密?這實在過於諷刺。

──明明當初答應分手的,正是他自己啊。

2.

周五。
當初下定決心提議的週末邀約迫在眉睫。從「約會」輾轉變成「假裝情侶」,山口忠本以為開口是最難的,沒想到這只是個開始。等待期限的煎熬壓得胸口喘不過氣,班也不想加,家也不想回,返家路上,一張斑駁的宣傳單輕易將他的腳步帶往一間泛著暖橙光的小店。
「先生您好,想玩桌遊嗎?或是想玩switch,可以到後面的櫃檯登記。」

也許正常人的星期五晚上壓根不會有一個人來桌遊店玩switch的想法吧,省去排隊的時間,他坐進沙發,隨手打開機台,登入帳號。

啊。密碼還是阿月的生日。

遊戲介面和四年前所差無幾,畢竟他的機台寄放在月島螢那兒就沒再拿回來了,點開商店,好幾款遊戲都出了二代甚至三代,他隨便下載一款便栽進線上對戰的競技之中。

絢爛的、色彩斑斕的世界,被對方的顏色吞噬即為敗者,反之則為贏家。現實似乎不過爾爾。連輸三場後,山口忠興味索然將手把放下,往後倒去。
低落的心情毫無起色,明明明天就要約會了。他果然仍是個無勇無謀的膽小鬼。

疲憊感忽然襲來,山口忠瞇上眼,不慎跌落夢境。夢中,他與他盡情往對方身上潑灑屬於自己的漆色,絢爛的、色彩斑斕的世界,在那樣的世界裡,沒有人是輸家,如此美好的、讓人捨不得清醒過來,清醒過來認知到現實裡,其實誰都是輸家。

分手的這些年,記憶並未褪色,反而愈發深刻,荊棘繞在心尖,日復一日,狠狠扎進血流不止的傷口,疼當然是疼,但是更怕不疼,不疼了,他和月島螢真就毫無瓜葛了,他怕。

夢境映射現實的焦慮,山口忠總是在夢裡一次次體會過往的美好時刻:第一次告白、第一次牽手、第一次約會、第一次親吻。第一次的親密接觸,那時月島螢還帶著點年少的稚氣,害羞遮掩的模樣,他將之收藏在心中最秘密的寶盒裡,即便夢境的結局,是他一次次看著月島螢的背影,怎麼追也追不上的背影。

「我們分手吧」。

驚醒時淚流滿面,好似也成了習以為常,電視螢幕閃爍著game over的字樣。山口忠用袖口抹了把臉。

再怎麼害怕,也不能不去面對,好好把握明日的同學會吧。只希望月島螢真如谷地仁花他們所轉述的那樣,只希望──月島螢依舊在意他。

藕斷絲連又如何。
他還有機會。

觸底反彈的心緒,勇氣雖然很少,但確實在慢慢浮現,山口忠深吸口氣好以冷靜。接著,他拾起手機。

嘟嘟。「喂。」
「阿月。」聲音勉強維持著不要顫抖。「明天同學會之前,有空、去哪邊晃晃嗎?就我們兩個。」
他還有機會。用盡全力的期盼。

沙沙聲響,似乎不是雜訊,而是夏夜的風吹過樹梢的摩挲,山口忠靜靜等待對面那頭的回覆,心臟怦怦跳著。
「⋯⋯也好。」終於等到回應。「我們兩個『朋友』很久沒一起去逛逛了。」

喜悅像搖開了的蘇打,沙沙沙地冒著氣泡。山口忠露出釋然的笑容:「太好了,你想去哪?」
「沒計畫,或者。」月島螢頓了下:「陪我去服飾店換個貨,昨天買的新衣服穿著還是不太適合,你在的話⋯⋯比較好幫我挑合適的。」
日常感的對話讓山口忠漸漸卸下壓力,他打趣:「你還買了新衣服啊,難不成你很期待嗎?」

話說出口才發現過於輕佻了。心裡一慌,山口忠正想該如何矇混過去,卻聽對方自然地接續道。
「是啊。我很期待。」

蘇打水翻倒在地。沙沙沙的,夏夜的風變得香甜,拂過樹梢,好似樹葉也染成紛飛的嫩粉色。
──一如告白那天,落英繽紛,漫天的櫻花瓣也掩蓋不住的、初戀的羞澀與雀躍。

「⋯⋯那真是、太好了。」顫著聲,山口忠卒然結束通話。
月島螢放下手機。仰頭,櫻花樹在盛夏時蓊鬱翠綠,風拂過樹梢,發出怡人的沙沙聲響。

他正試圖讓雙頰的紅暈盡可能快速褪去。

***

阿月,你說的服飾店是以前常去的那間嗎?
是。不過它搬家了,在大學附近的商場,商場前年翻新了,你別跑錯。
我知道了!約十一點會太早嗎?

山口忠把訊息傳出去的瞬間就後悔了。同學會在晚上,他和月島螢約中午,怎麼想意圖都太過明顯了吧?然而也捨不得收回,糾結之間,他索性把手機關機,直到回家後洗好澡洗好衣服整理好客廳才緊張兮兮地把手機重新啟動。

他半瞇著眼,點開聊天室。
一個小時前,「如果你起得來,約十點我還能請你吃個早餐。」

他立刻連發了三個「好!!」的貼圖。想想太過激動了,又收回兩個,回覆:「我會定鬧鐘!」
又是秒讀,訊息跳出:「鬧鐘能叫醒你?」
「還當我是小孩子啊。」山口忠嘴上抱怨,嘴角卻揚得高高的,敲打鍵盤的手指都像是在跳舞:「不然你打電話叫我?」

發送。明晃晃的邀請,山口忠想,這要是被拒絕了,他可能會像氣球爆破一樣死掉,緊張的心提到嗓眼,懸吊著搖晃。

一分鐘後。
「⋯⋯算了。」
氣球快速充氣。
「給我你家地址,我明天去接你。」

山口忠將自己埋進沙發裡,像一攤爆破的氣球皮。
他確實死了,只不過是在另一個方面。

3.

翌日。
既視感。月島螢望著眼前緊閉的大門,嘆息也不減笑意,他按下電鈴。

一分鐘後,噠噠噠的聲音由遠而近。
「抱歉!」
出現在眼前的是一顆炸開來的抹茶麻糬,睡眼惺忪,睡衣鬆垮,頭髮胡亂翹著,月島螢默默將視線移開。
「衣領拉一下。」他道。還在迷濛的山口忠顯然沒有聽懂他的暗示,一邊揉著眼一邊將人請進門來。
「阿月你坐一下,我去刷牙。」說完又打了個大大的哈欠,鑽進浴室洗漱去了。

空蕩蕩的客廳,除了幾個被推到牆邊的紙箱,唯一可稱得上是家具的只有沙發,枕頭棉被隨意堆在一旁,顯示這些天沙發還兼用了床鋪功能。月島螢不禁蹙起眉。
「山口。」
「什麼?」含著牙膏泡泡的聲音,山口忠探出頭。
月島螢本想問對方床鋪的事情,但想想對方的本業,暫時還是先不過問了──大不了過幾天再過來看看這人有沒有把自己養好。想法幾經轉折,只餘下一句:「沒事,你慢慢來。」
山口忠吐掉泡泡,笑道:「謝謝阿月,等等我請客。」

上班族似乎都能練就出十分鐘內出門上班的功夫,出門「約會」也是如此。回封郵件的時間,山口忠已經換好一身休閒衣物,站在玄關處檢查斜背包裡的物品。
「晚上和日向他們見面不用特別準備什麼吧,不過我好久沒回來了,也不知道能買什麼當伴手禮,算了,之後有機會再⋯⋯」抬頭時忽然消了聲,他眨了眨眼。
月島螢站在面前,將他圈進陰影之中,指尖朝著他的右耳探去,一個泛著銀光的金屬物。

「什麼時候打的?」低沉的嗓音,月島螢問。
山口忠有些羞愧地撓撓耳尖:「之前無聊時學別人打的,打一邊嚇得半死就不敢打另一邊了⋯⋯怎麼了嗎?」

目光在沉默之中碰撞。
嘴唇動了動,最後也沒多說什麼,「沒事,走吧」,他推開門。

卻又在回頭的片刻偷偷瞄了一眼。

要說分手帶給月島螢最現實的感受是什麼,他想,是距離感。
明明很擔心,但是不敢。
明明想關心,但是不敢。

究竟怎樣的問題,對於「朋友」之間才不算踰矩,模模糊糊的界線,他看不清,於是只能一直後退、後退、後退。話漸漸少了,訊息漸漸不傳了,兩條直線在相交過後便逕自往不同方向延伸,形同陌路。

他抿了口黑咖啡。早晨的咖啡廳人不算多,靜謐偶爾穿插點瓷盤碰觸聲,他聽見山口忠說:「阿月你也開始喝咖啡了啊。」
邊說,自己也啜飲了口,月島螢將注意力重新放回眼前,解釋:「控制糖分。」
對方了然。他反問,「你呢?」獲得回覆:「工作提神。」

一股心緒波動忽然升起,「你今天又不是來工作的」,有些意氣用事了。
他盯著他,不過三秒,山口忠噗哧一聲,尷尬氣氛隨之瓦解。

「只是習慣,不過你說的對。」他伸手讓服務生送來一杯熱奶茶,推到兩人中央。
「一人一半就行了吧。」

迂迴的關心也是關心。
距離感有距離感的相處方法。彼此心知肚明,他們共享了這份甜度超標的茶香。

「朋友」之間,問點工作上或是生活上的小事,應該很正常吧?
可以嗎?可以吧。可以嗎?再繼續糾結下去就沒完沒了了,月島螢掐住掌心,若無其事問:「最近、都在做些什麼?」

山口忠險些嗆了下。總不能把「在想要怎麼追你」給說出口吧,眼神游移,他故作鎮定答:「交接工作上的事跟、搬家吧。」

謝天謝地,對方開了一個再好不過的話題,月島螢順著話接續:「看你家怎麼什麼都沒有?還睡沙發?」
山口忠頓時露出懊惱的表情:「說到這個我就煩!原本約好的搬家公司竟然放我鴿子,得拖到下禮拜才能幫我把東西搬過來,要不是同事幫忙,我這幾天甚至得睡地板!你說是不是很過分!」
「是嗎。」月島螢淡淡地啜了口奶茶:「那你怎麼不來找我,客房打掃一下就能住了。」

良久。
後知後覺,月島螢這才發現自己說了句不得了的話。慌張神色藏在眼鏡底下,他忙著撿拾解釋的詞句:「⋯⋯我的意思是,朋友有困難,理應當幫忙。」
視線小心翼翼地觀察對方,動作放輕,呼吸放輕,生怕任何一點魯莽的舉動,都將擊碎這得來不易的、夢一般的、「時刻」。

山口忠終於將手中的茶杯放下。目光怯懦地抬起,才發現從正前方投來的,帶有相同意圖的眼神,手指摳在杯緣,他抿了抿唇。

「謝謝你的好意,阿月,不過⋯⋯有件事、我還是得和你坦白。」
用力壓抑住的顫抖,只求這一個「時刻」能夠過得慢一點、再慢一點,好讓他可以好好說出那句──

「我可能、無法只抱著『朋友』的意圖。這樣,你能接受嗎?」

***

糟糕。阿月怎麼不說話。

山口忠猛啜著茶水,不敢抬頭。他的勇氣總是像這般,隨一時衝動一口氣倒空,然後在羞愧感湧上時不停捶打胸口,一邊唾棄自己一邊煎熬地等著勇氣慢慢漲回來。

啊,水喝完了。阿月還沒說話。
他只得悄悄抬起視線,月島螢依舊是那副淡漠面孔,見他瞥來,嘴唇這才緩緩張開。
「山口。」他說:「今天,是你提的『約會』吧。」
⋯⋯啊?「呃,是。」他困惑應答。見此,對方又問:「『朋友』之間,應該叫做『聚會』吧。」

眼前人只是乖巧地點頭。
平淡表情微微裂開一條縫。
「你提的約會,我答應了,還和你說很期待。」他實在沒辦法在與山口忠直視的情境下把後續的話說完,月島螢只得看向窗外,道。

「以上這些──還不足以回答你的問題嗎?」

誰都沒有正面回應彼此的疑惑。

然而,在步出店後,當山口忠試探著去勾月島螢的小指,反被寬大的掌心一把攥住,指尖相觸的瞬間,所有的疑惑在那一刻似乎、也變得不是那麼重要了。

4.

──再這樣下去,我怕、我們連朋友都做不成。

他總是太急著想去抓住尚能握在手裡的事物。
到頭來,卻什麼都沒能挽留。回過頭去看,自然是嗤笑當初的癡傻,已經將彼此揉合進彼此的生命了,斷然分別,深且可怖的傷痕,怎麼還妄圖──能繼續當「朋友」呢。

月島螢用力牽緊住山口忠的手。對方被他拽著,也不發問,任憑他帶領他來到一處公園。盛夏時分,午前的陽光正好,蓊鬱翠綠的大樹,光點如琥珀般碎在地上,蟬鳴震天。
目光向上仰望,風拂過樹梢的沙沙聲響極為熟悉,山口忠正想著昨天從通話中聽見的是否就是這個聲音,「我很常來這裡坐坐」,便聽對方說到。

「為什麼?」他問。
「春天的時候、很美。」他答,與他一同仰望著樹梢,好似目光能穿透過時間之流,倒轉回到春櫻紛飛的時刻,那漫天的嫩粉色之中,少年們相視笑著,在未來尚未來臨之前。

月島螢斂起眼神。指腹不自覺扣住對方的指節邊緣輕輕摩挲,是尋求依靠,亦是討好。

「很美,真的很美,就像是──我和你告白的那一天。」
一陣大風吹過,揚起漫天的落英繽紛。

……是嗎。
原來你也忘不了。是嗎。

山口忠反手將月島螢的指尖扣在掌心。此刻,他需要勇氣,非常需要勇氣。
「我也、常常回想起那一天⋯⋯『螢』。」
明顯的顫抖,分不出是誰的。

「我常常想著,如果當初誰都沒有開口,我們是不是就能成為永遠的朋友,是不是⋯⋯就能永遠在一起了。」聲音愈發哽咽,連呼吸也變得急促。

「但是也不後悔,因為和你交往的每一天,都是最美好的時刻,就算後來開始為了很多這樣那樣的事情和你爭吵,就算覺得『要是分手是不是再也不用煩惱這些了』,我⋯⋯唯一後悔的事情,也就只有選擇和你分手⋯⋯這件事。」

你也忘不了。
代表我還有機會挽回,是嗎。破釜沉舟,他將最後的勇氣全數交付出去,連同真心。

「你願意、再給我一次機會嗎?」

蟬聲戛然而止,如驟雨停歇。樹梢依舊發出沙沙的低吟。

溫熱的觸感忽然覆上眼前,陷入黑暗,山口忠顯然無措。
「螢?你怎麼⋯⋯」
「別看。」說話帶有濃厚的鼻音。「很遜。」

山口忠停下想去撥開那隻手的衝動。他靜靜佇立,聽見旁人用力吸了下鼻子,才說:「我才是、希望你再給我一次機會⋯⋯『忠』。」

月島螢狠狠咬著下唇,好以維持最後的冷靜。
「我實在⋯⋯沒辦法想像沒有你的生活。那時我們的關係太緊繃,我怕、我怕哪天遇上什麼事了,你會直接頭也不回就走,所以我想說先退回朋友關係,這樣至少⋯⋯還有個理由能待在你身邊。」

可惜現實與他所想背道而馳,他們終究走上了分崩離析的末途。

遮掩視線的力道小了。手無力地滑落,山口忠終於看見月島螢此刻的神情。

張嘴想要說些什麼。
然而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眼淚撲簌簌直往下掉,他用力將人揉進懷裡,他想,好奇怪啊,明明是那麼高大強壯的身軀,明明總是抬頭仰望的面容,為何──卻讓他感到如此悲傷呢?

難過的到底是他,還是我?
是誰虧欠了誰,是誰做錯事了,是誰的問題?

山口忠知曉真正的解答。
他們只是太過年輕,年輕到不願意承認,談感情──本就不是一件全然快樂的事。

「螢。」
「嗯。」
「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擁抱的力道又更堅定了些。鼻音依舊濃厚,他說:「好。」
而樹梢依舊沙沙地低吟著。

5.

「⋯⋯咦?」
店面亮著,商品擺著,服飾店的玻璃門卻緊緊閉著,山口忠探頭探腦,才發現門邊貼著張紙條:暫離,大約四點回來。
他轉頭看向月島螢:「現在怎麼辦?」
月島螢回望向他,接著,眼神朝他身後示意了下:「看場電影?就在樓上。」

這裡在他們學生時代還只是間舊商場,前年翻新後連電影院都進駐了,一旁的巨幅廣告寫著:王者一決勝負!〈金剛大戰哥吉拉〉現正熱映中!

山口忠眨了眨眼,笑道:「你提前劇透了我的下一次『約會計畫』耶,螢。」
月島螢不理會他的揶揄,牽起他的手逕自朝電扶梯走去,道:「換我來計畫不就好了,擔心什麼。」

山口忠憋紅了臉才把嘴角的弧度給壓下去。胸口明顯有什麼東西正在緩慢注入,淡淡的、甜甜的、暖暖的細流,充盈的滿足感,好像一不小心、又要掉淚了。

──沒想到的是,在步出電影院時,他真就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
月島螢無言地望著他,「怪獸電影還能看哭你?」邊遞上紙巾。
山口忠用力擤了擤鼻子,「我怎麼知道金剛和哥吉拉之間也能產生友情!不覺得很感動嗎!」

月島螢不予置評。他只覺得這次電影給哥吉拉設計的造型還挺酷的,不曉得回去買不買得到官方模型。

步下電扶梯,服飾店的大門已經重新開啟,店員忙裡忙外的身影遠遠便能瞧見。
「歡迎光──」
察覺到動靜的店員一回過頭,笑容立刻僵硬,內心忍不住尖叫:怎麼又是你!
面前兩個高挑的男性顧客,其中一個他前兩天才見過。當然不是說討厭對方,客人長得帥身材又好,行走的衣架子,店內最俗氣的衣服套在他身上都能變成巴黎時裝秀,他巴不得給他多搭幾件,最好還能給他當攝影模特,只是。
──只是這位客人前幾天把他們家的衣服全試了一輪同時全嫌棄了一輪,若非多年商場打滾的經歷,他都要懷疑自己的審美是不是出了什麼問題了。

表情太僵,店員努力堆起笑容:「請問需要什麼服務呢?」
月島螢冷著臉,答:「退貨。」

店員內心咆哮。
「您不是說、想找適合約會的衣服嗎?」
不是啊,他最後給他搭了什麼?海軍藍西裝馬甲,白襯衫搭西裝褲,不是挺好的嗎?適合約會啊?怎麼──怎麼又不滿意了啊?

而月島螢只是搖搖頭:「我說了,不適合。」
店員心道我謝謝你全家。

似是察覺到氣氛不對,山口忠看看左又看看右,他推了推月島螢:「我覺得店員眼光應該很不錯,要不、你再試試看?」
月島螢下意識就想拒絕。然而看見身旁閃爍著期待的目光,他撇撇嘴,順從走向更衣間。

三分鐘後。
快門聲「喀擦喀擦」毫無間斷,山口忠的手機都要貼到月島螢臉上了,後者木然將前者給推離一尺。

「明明就超──好看的啊!螢,你怎麼說不適合呢!你穿這樣去逛街回頭率絕對超過百分之百!」興奮地像個小粉絲。
被誇的人表情更複雜了:「⋯⋯所以我說,不適合約會。」

看看左,又看看右,店員忽然、接收到了天啟。
──原來是這樣啊!

他立刻鑽進店鋪後頭翻找。不過幾分鐘,店員拿出兩套不同款但是同色系的衣服。
「試試!試試嘛!這次肯定很適合,我保證!」
他把衣服塞進一臉困惑的山口忠手裡:「還有你,你也試試看!」

盛情難卻,雖然山口忠不懂店員為何如此堅持,還是被半推半就著推進更衣室,直到──拉開簾幕。

他想,月島螢確實能駕馭任何風格的衣服,明明只是樸素的丹寧短袖襯衫和卡其褲,對方穿起來偏偏就是這麼有型,襯衫隨性敞開,搭配裡頭的純白內搭,休閒風格更襯得精緻面孔有一種疏離的、不拘於現實的、只可遠觀不可褻玩的、「距離感」。
──而這種距離感正大步流星朝他逼近。

蜂蜜色的眼曈直勾勾盯著他瞧。被盯得有些無措,山口忠只得移開視線,剛巧看見一旁的落地鏡。

啊,搭配是成對的啊。不說還以為是情侶裝。
臉頰「刷」地就紅了,看在月島螢眼裡,得忍住才能不湊上前咬一口。對方的腿本就長,臉又很幼,白色T恤扎進腰,奶茶色花紋與些許寬鬆的飄逸感,是屬於年少的氣息,偏偏下身的牛仔褲緊貼腿部線條,好似暗示隱藏在天真面容之下,只問,「你敢不敢」。

果然很適合。兩人不約而同想著。

「怎麼樣,滿意了吧。」甚是愉悅,店員笑咪咪地遞上帳單。

***

「不好意思、請問⋯⋯」
兩人回過頭,出聲的女孩立刻漲紅了臉,她怯懦懦地遞出一本筆記本。
「抱歉打擾,我只、我只是想,請、請問您可以幫我簽名嗎,我是、我是您的粉絲!」
山口忠心下了然,他退開幾步,並拍了拍身旁人的肩:「當然可以啊!有人喜歡自己肯定很開心吧!」
月島螢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也沒多說什麼,他沉默著幫女孩簽好名,見此,女孩興奮又羞怯,一邊彎腰道謝一邊加速著倒退逃離:「打擾你們約會真是抱歉!謝謝!」

這下換成兩人紅著臉愣在原地了。山口忠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嘀咕:「果然還是太高調了吧。這樣是不是不太好。」
「哪裡不好。」月島螢知曉對方的顧慮,卻淡然處之:「明理人自然分得清現實。」
山口忠仍感到彆扭:「可是你也算是半個公眾人物⋯⋯」

話音未落,他已被強勢的力量拽著,朝同學會的地點筆直走去。
「我知道我們現在的關係還沒進展那個程度,忠。如果你不喜歡,你大可以現在就把我甩開,不過。」
月島螢深吸口氣。目光還是不敢直視,他看向側邊,道。

「我除了你以外,也沒有別人了。你完全──不需要顧慮這點。」

一陣沉默。良久,才從身旁傳來一聲很輕、很輕的嘆息。
山口忠釋然地笑了笑。
「有機會再去那家店,如何?」
月島螢欣然接受。
「那就再讓那個人幫我們搭一套衣服,你覺得?」

不知不覺,下一次過後的下一次「約會計畫」,好像、就這麼約定好了。

6.

喧鬧聲。

餐廳外頭人聲鼎沸,被服務生帶領走到後頭的包廂,意外地還挺安靜的,拉門推開,果不其然是谷地仁花第一個抵達。
目光從菜單上移開,女孩登時露出燦爛的笑容:「月島同學、山口同學!好久不見。」
「你也是,谷地同學。」山口忠遞過一瓶精油:「謝謝你約的聚會,我記得你之前說過很喜歡這款精油燈的味道,我剛好有多的貨,就送你吧!」
谷地仁花開心得小花直冒,趕緊招呼二人坐下。一杯茶水兩碟小菜,三個上班族之間還是非常有話聊的,聊著聊著,另外兩名應該出現的人卻遲遲未到。
「該不會是迷路了?」
「不至於吧。而且影山不是說他會開車載日向過來嗎?」
「那肯定是迷路了。」
山口忠和谷地仁花同時以略帶譴責的目光看向月島螢。就在此時,拉門再次被猛地推開。

「我來啦──!」
說人人到,熟悉的炭烤橘子甫一登場,立刻發射萬丈光芒。

「日向!好久不見!」
山口忠和谷地仁花上前給日向翔陽一個大大的擁抱。黝黑男孩笑嘻嘻地,回應:「抱歉抱歉,剛剛我先去找學弟借體育館的鑰匙,想不到開過來的路這麼塞!而且影山一直走錯路,來的路上還不知道開了幾次雨刷!」
「你等等就自己走回去,呆子。」另一個高大的人影從後頭走出,影山飛雄依舊是那張繃得嚴肅的臉,神色卻有些疲憊。

山口忠頓時明瞭:「影山你回國不習慣右駕,對不對?」
日向翔陽則是齜了口牙反嗆:「不送就不送啊!山口,我聽說你搬回仙台了,我今天去你那兒打地舖!」
月島螢這就不高興了:「不準。」
「我問的是山口,月島ㄋ──」聲音忽然消了下去。日向翔陽瞅著大大的眼睛,他看看月島螢,再看看山口忠,接著看看影山飛──算了,這個沒用。
他三步併兩步跳到谷地仁花身旁,手附在女孩耳邊,悄悄問:「他們、不是分手了嗎?」

谷地仁花頓時尷尬,困窘的眼神瞥了眼面前兩名事主,又匆匆忙撇開。
「你講太大聲了啦、日向⋯⋯」
日向翔陽急忙摀住嘴,可惜晚了。再怎麼遲鈍也看得出月島螢和山口忠之間忽地凝結的氣氛,所有人都在飛速思考該如何打破這尷尬的沉默,除了──完全狀況外的影山飛雄。

青年看了看左,再看了看右。如果這是遊戲,也許還能看見他頂上一個大大的問號,旋轉著,還發光。
「原來。」表情極度單純,他提問到:「你們交往過?」

日向翔陽當場就來了個綜藝摔。
「com licença!這是你現在該問的問題嗎影山飛雄先生?」
谷地仁花表情複雜:「高二那時就交往了你看不出來?」
山口忠試圖緩和氣氛:「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啦,是我沒和你們說過⋯⋯」
「──是,我們分手了。」

目光齊刷刷落在月島螢身上。只見高挑青年神色淡然,語氣同樣平靜無波,道:「所以我正在嘗試和忠復合。今天是第一天。」

資訊過載。呼吸停止了一秒、兩秒、三秒。
日向翔陽和谷地仁花同時發出驚叫。
「什麼──!?」

一旁的山口忠臉紅得已經可以煎蛋了。
依舊狀況外的影山飛雄:「我們要不要先點餐?」
日向翔陽一把將菜單拍在他的臉上。

***

男孩女孩圍著兩名事主嘰嘰喳喳,又是問「你們怎麼和好的啊我之前真的是擔心死了」,又是說「嘿我還去借了體育館想說打個對抗賽看你們會不會和好耶」,四人坐在長桌的一頭,另一頭,影山飛雄默默把菜單從臉上摘下來,默默靠近四人,默默地、嘗試地、想加入話題。

「喂,我問你們。」
交談聲戛然而止。見眼前四人投來的疑惑目光,影山飛雄撇了撇嘴,十足真誠地發問。
「所以⋯⋯你們應該體會過『色色的事』了、對吧?」

正在喝水的山口忠登時嗆得半死。
月島螢面色不善。
谷地仁花慌亂不知該如何是好。
唯一能和影山飛雄進行對話的只剩下日向翔陽了,他反問:「怎麼,影山,你也想體驗『色色的事』?」

話題開始變得詭異。影山飛雄依舊單純應答:「之前聽隊友說過,接吻或是『色色的事』很舒服又很舒壓,對於提升球技和調整比賽狀態非常有效,隊友還說他很有經驗,問我要不要和他一起體驗看ㄎ──」
「絕絕絕對不可以!!!」

山口忠立刻衝上去抓住他的肩膀死命搖晃。
「不行不行不行!不要聽你隊友亂說,這種事情不可以隨便體驗看看!」
「為什麼不?」像個好奇寶寶,影山飛雄探頭看向後方的月島螢:「你也是職業球員,你說到底有沒有效。」

月島螢打死都不可能回答這種問題:「真是抱歉,單細胞的生態我不了解。」
而谷地仁花還處在完全驚嚇態:「影、影山同學的貞、貞、貞ㄘ──」
日向翔陽卻火上澆油:「真的嗎?是真的嗎?月島,你說、『色色的事』真的能讓排球打得更好?影山還是我們也來試ㄕ──」

「都、都給我、」山口忠厲聲大喊:「都給我安靜──!」

即便已經畢業多年了,烏野排球部的排球笨蛋們依然對這聲嚴厲的「安靜」產生脊髓反射。
日向翔陽和影山飛雄立刻正坐,頭俯得低低的,不敢亂動。

山口忠重重吁了口氣,雙手環抱胸前,他板起臉,開始訓斥。
「聽好了,影山、日向,『色色的事』只能和喜歡的人做,不可以隨便聽別人的話就答應和別人做!就算別人說對打排球有幫助也不行!知道了嗎!」
影山飛雄弱弱地問:「所以到底有沒有幫ㄓ──」
「──還聽不懂嗎!」山口忠嚴厲喝斥:「我知道你們很喜歡排球,也希望有能更精進自己的方法,但是你們更應該好好保護自己!就這件事,你們絕對不可以隨便嘗試,答應我!」

兩人乖乖點頭。
前隊長這才鬆了口氣。

見氣氛緩和,谷地仁花適時介入其中,她一面安撫大家就坐,一面招來服務生替大家點餐。吃飯與閒聊,日向翔陽很快便活過來了,他捧著飯碗擠到山口忠身旁。
「山口山口,照你說的,如果是和喜歡的人做『色色的事』就可以了、對吧?」嘴巴被米飯塞得滿滿。
山口忠忍住噴飯的衝動,無奈答:「⋯⋯你想問什麼?」
米飯嚼得嘎吱嘎吱響,大眼轉了一圈,思緒跳躍,他說:「那你真的很喜歡月島耶!因為你願意和他做『色色的事』,還幫忙增進他的球技,真羨ㄇ──」

一隻筷子「咻」地便插進日向翔陽的飯碗。

「⋯⋯吃你的飯。」
月島螢冷冷地抽回筷子,招呼服務生再送一副新的上來。
日向翔陽齜了口牙,倒也不再糾纏,開始談起了他在巴西的所見所聞,說起排球,影山飛雄偶爾會插上兩句,說起旅遊,谷地仁花會睜著亮晶晶的眼睛。杯盤之間,同學會輕鬆愉快地劃下了它的句點。

7.

黑漆漆的天空壓著黑壓壓的雲。氣象預報說低壓帶即將靠近,提醒民眾出門記得帶把傘。
雨、隨時都會下下來。

餐廳門口,谷地仁花不知為何竟濕了眼眶,也許是方才碰了點小酒,女孩吸著鼻子,緊緊牽住山口忠和月島螢的手,十分感性。
「今天來見你們真是太好了,希望你們答應我,以後有事都要找我商量,不要再讓我擔心了⋯⋯」
「還有我啊!也可以找我!」日向翔陽上跳下竄博取存在感:「今天沒打到排球實在太可惜了,之後有機會一定要好好比一場!還有什麼事情是打一場排球不能解決的!」
「當然沒有。」影山飛雄從旁附和:「有的話,就打兩場。」

月島螢不予置評。山口忠倒是忍俊不禁,他笑著回應:「謝謝你們,之後有機會再聚聚!」
「當然!」谷地仁花用力蹭著鼻涕:「我相信你們這次一定能走很久,要是結婚了也不要不跟我們說,在那之前一定要再辦一場同學會!」

「結婚」兩個字壓在肩上,山口忠面露困窘,語氣忽然就沒了底。
「那種事、還太遠了⋯⋯」
「我會努力。」篤定的承諾撐住了他搖搖欲墜的信心。看向身旁,月島螢依舊是清冷的表情,眼神、卻是認真:「我會努力的,謝謝。」

谷地仁花回以安心的微笑。
氣氛柔和,日向翔陽冷不防插進一句:「喂喂,影山,你聽到了嗎!月島說他要『努力』耶!那個要死不活的月島竟然要努力了,果然都是『色色的事』的功勞吧!」

⋯⋯。

月島螢:「呵,笑你沒有對象。」
日向翔陽:「你說什麼!信不信我立刻回去找人研究!」
影山飛雄:「呆子你要偷跑!?」
谷地仁花:「不不不重點不是這個重點是影山同學日向同學你們的貞ㄘ──」

「才剛說完,馬上忘了?」
山口忠微笑注目,眾人立刻安分。

嘻嘻鬧鬧,分別仍舊來臨,影山飛雄和日向翔陽互相推搡著朝停車場走去,順道要搭便車去車站的谷地仁花走在後頭笑著勸架,三人再次回首揮手,直到消失在轉角處。周圍倏地安靜下來,天空也在此時開始稀稀落落地、降下細雨。

是那種無聲濕潤衣領的小雨,不用撐傘,但淋著也不好,山口忠望向還杵在原地的月島螢。
「趕緊回家吧。等等雨變大就麻煩了。」
月島螢依然杵著:「我送你。或者、」他眼神侷促:「早上提過的,你可以⋯⋯來我這。」

微微一愣,山口忠啞然失笑,態度卻堅決。
「我明白,但我⋯⋯想再等等。」

年輕時風風火火談了場戀愛,稀裡糊塗就結束了。好不容易重來一回,他希望可以慢一點,再放慢一點,他想要好好體會、好好感受、好好紀錄下,這往前邁進的每一個步伐。

說好聽點是想慢慢感受。
說直白點,他──不敢奢望再來一次了,唯一的機會,他不敢冒進。

月島螢自然明白。有些失落,倒也不再糾纏:「那、至少讓我送你回去、好嗎?」

回程路上,一路無語,內心的不安又紛紛冒出了頭,眼神不敢看,手也不敢牽,若即若離的距離,就在山口忠和他道謝並準備關上家門之時,大手忽然攀上門框。

「──下次。」
由上而下的俯視,口氣卻是由下而上的央求,月島螢垂著眼,虛虛地問。
「下次我們約會,是什麼時候?」

***

「下次約會」。
嗯,下次約會。此時山口忠才真正意識到,他們之間的關係,已經比「朋友」、甚至比「假裝情侶」還要更近一層了。
還是得裝。裝得有禮,裝得矜持,裝得恰到好處。
但不完全假,至少。如果是假的,月島螢不會用這種眼神看他,他更不會為這樣的眼神──疼得喘不過氣。

不只是不捨,還怕。怕關上門之後,一切歸零、又將回到昨日。面對這段感情,戰戰兢兢地想將斷裂面的碎片黏回去,不論是誰,都是膽小鬼。

「⋯⋯下週六,我要搬家。」發現自己盯著太久了,山口忠低下頭,臉頰泛紅:「隔天我沒事,如果你──」
「週六是吧,我知道了。」

說完就收回手想逃,見狀山口忠立刻側身朝廊道大喊。
「我的意思是週日你想去哪裡晃晃都行!」
勇氣又倒出來了,像蘇打水,沙沙地冒著氣泡,又甜,連空氣都能染成粉色。

腳步卒然停止。月島螢回望向他,抿著唇,聲音很小。
「⋯⋯我的意思是,週六我來幫你搬家,週日⋯⋯再帶你去博物館晃晃、之類的。」

微微一愣。
山口忠忍不住笑了出來。繃緊的神經一鬆懈,才發覺沙沙的聲音不是蘇打水,而是雨。他回身拿過把傘交予對方。
「帶著吧,雨變大了。下週六你再帶過來還我。另外⋯⋯」他害羞地撓了撓耳尖。

返家路上。
月島螢獨自走在漆黑的雨夜。淅瀝瀝的雨,沒有月亮,沒有星光,水氣濕冷且黏,巴在衣領上、手上、鼻尖,而傘是唯一的陪伴。

「早上、我對你說謊了。」
右耳鑲著一只泛起銀光的耳釘,他聽見他說。
「我打這個……是因為你。」

傘柄上,麥克筆書寫的姓名,溫溫熱熱的。他將他握得牢牢,暗自許諾。

絕對、不會再放手了。
──絕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