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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神父是敵人,他遲早會對我們動手!」
「嗯。」日冬點頭,心不在焉。

她手上動作沒停,半晌才從專注中回神,眨了眨眼,小指微微一勾,緞帶從尾端拖沓成一個小小的三角形,貼著惡魔平滑的指甲,不一會,跟斜陽下曬乾的藥草一樣,緩慢蜷曲起來,日冬左晃右拽,因為想強迫蝴蝶結對稱,魔咒差點脫口而出,幸好她即時抿起嘴,心滿意足地搖了搖眼前的布囊。

被她裝在布囊裡的使魔痛心疾首,「大小姐,請不要被那個男人的外表迷惑,您經歷太少了,他肯定是意圖不軌,才會老是跑來──」

「發光吧。」日冬說,

於是,螢火搖曳,透著包裹住的布條,暖黃傾洩而下。
夾雜著使魔忍辱負重的哭泣聲。

「想當年,我也是令人聞風喪膽的一方魔獸,陪小姐您離家出……不是,陪著您征戰四方,如今,忠心耿耿卻淪落為倒這種下場,實在是──」天道無理!
「你原本可以不發光的。」日冬打斷對方的話,拍了拍布囊的頭,「如果我留在桌上的字條沒被你丟掉,我就會記得去買油燈。」

頓時,不只丟掉桌上提醒用的字條,還放出魔窟的野生魔物,在山腳和森林入口設下不少陷阱以阻礙神父前來的使魔沉默了。
冒著冷汗,他想……要是被抓到,下次恐怕要被做成十字架了。

「……」
「不能再亮一點嗎?大郁等一下就要來了,要是他看不到路怎麼辦?」
「哈,那不是更好──等等,小姐您冷靜點,使用力量逼迫我的話,難保不會被教會的走狗發現!」

「不是走狗。」
「啊?」
日冬重複,咬著一字一語強調,「大郁不是走狗,他是神父,善於助人的神父。」

不,善於助人的神父是不會一周三次來惡魔家吃晚餐的。
吃完就算了,還非要留下致命無比的聖水當禮物,簡直翻臉無情,背恩負義!

「只要大郁沒發現,就不會有事,何況我在呢,他不可能傷害你。」
低低咕噥,日冬走下台階,端著散出螢光的布囊當提燈,半明半暗間,指腹摸過木屋的圓柱,周圍風起,枝葉摩娑,她在融進夜色之前照亮來路,朝著不遠處抬手揮了揮,日冬耳根發燙起來,還不忘自己的使魔拌嘴:「看吧,大郁很好啊,還準時到。」

「什麼?居然還能準時到……」使魔驚呼,「怎麼會?」
沒聽出對方的異樣,日冬嘴角揚起,「他一定也重視今天。」

對,重視到不遺餘力把路上的魔物滅得一乾二淨。
使魔可沒忘記自己在神父來路上埋下多少阻礙,他洩忿似地搔抓著布囊內部,最後有氣無力,抱膝縮成一團。

日冬見狀,悄聲安撫說:「不要擔心,我們可以相安無事的。」

接著,她深吸一口氣,垂下眼,果決無比地立下誓言。

「如果無法相安無事,我也絕對、絕對不會讓他傷害你。」


***


「開飯前,我能先禱告嗎?」
「可以呀……唉?」

日冬從恍神中抬起頭,心虛地瞄了螢火燈一眼,再看眼前理所當然雙手合十的大郁,「……禱告?」

「可以是可以,但是我──」
聞言,懸掛在梁柱上充當油燈的布囊開始著急搖晃,一閃一爍,光來得忽亮忽緩,灑在日冬的面頰下,她下意識抿起唇,目光游移,「我沒信教,我、我可能不太方便來……」

「沒關係,我會連你的份一起向主感謝的。」
大郁說完,見日冬一臉驚愕,他沒低頭,冰冷卻沿著踝骨蔓延,腳下的陰影竄過黑袍,幢幢抽動,下一秒就散開了,躲躲藏藏,大郁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好像連他頭頂上的螢火燈,搖曳的速度都充份暴露出了雞飛狗跳的情緒。

停頓一會,大郁決定誠實以告,他向正要拆下螢火燈的日冬解釋,「雖然說是禱告,和做正式做彌撒不一樣,需要的時間很短,也沒有什麼場景布置的要求,所以……能把燈掛回去嗎?不用那麼麻煩的。」

「我、我怕燈不習慣!」
「燈怎麼會不習慣?」難道燈不習慣的表現就是忽明忽暗嗎?

以此類推,這整間屋子裡的家具和擺設似乎都蠻不習慣自己的。
大郁面無表情想,隨後,從腦袋中屏除掉這個無聊的冷笑話,掌心微微發汗,他不禁懊惱自己錯過可以緩和氣氛的時機,仔細想一想,自己身為神父,卻沒辦法如同事那樣處事圓滑,只能少說少錯。

可是,現在不說好像也是錯的。
大郁不明白自己的日常行為,為什麼會讓日冬如臨大敵,只能再說一次,「燈不用拆掉的,飯前禱告很簡單。」

「可是,我怕不拆的話,禱告時,燈會不惜砸到你頭上,也要和你同歸於盡啊……」
「什麼?」
「沒、沒事。」日冬止住喃喃自語,如坐針氈,挺直脊骨,把螢火燈拋到後頭,偌大餐桌前,只有她身後亮得發燙,彷彿全世界的光都匯聚在同個地方,薄紗上窄下寬,曲線輕飄飄從腰帶滑下,勾勒出纖瘦的小腿,日冬心慌意亂,她發現大郁在盯著自己看,深怕露餡,立即換了坐姿,用尾巴捲住螢火燈提起來,擋在身後,故作沉穩地咳了幾聲,宣布道:「現在可以開始了。」

十秒後──

「我們在天上的父,願人都尊你的名為聖,願你的國降臨。」

開飯前的餐桌是淩遲。
日冬真心誠意這麼覺得,事實上,每一個惡魔都該這麼覺得。

防不勝防,這些言語不如聖水和銀製子彈那般具有感染力,也不是在神魔戰鬥時會使用的禱文,但大郁的道行比她想像的還要高。
虔誠而認真,似乎認為前方是不可多的的一餐。

這讓她困擾之餘,不由得欣喜。

「願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我們日用的飲食,今日賜給我們,免我們的債。」
額角布著薄汗,淺淺一層,近乎透明,日冬把自己的尾巴藏在身後,甩了甩懊惱著,剛抬起來又偷懶似地垂下去,制住螢火燈後,喉嚨時不時發癢,乾咽一口,同時,聖水彷彿從腳底開始浸潤,快要漫到尾巴毛茸茸的尖端,日冬只好放空自己。
她聞到了馬鈴薯濃湯的香味。

日冬本來不想做馬鈴薯濃湯的,她煮過好多次,最熟練,也最膩。
可是,大郁總是來去匆匆,沒有機會喝過。

多喝幾次,胃就能稍微養好一點了。
無數次,她在挽留與否的邊界不斷猶豫,現在終於跨過去了,但是……日冬揉了揉蒼白的雙頰,心想道早知道吃飯前要向上帝禱告一次,自己不如──不如提前準備三大桌養胃的食物才划算,踟躕一下,日冬才不甘不願收起過猶不及的心思,和天敵一起聽著大郁低沉又溫柔的聲音。
哦,她忘了,天敵其實不會聽。

倒是自己聽到耳朵快要融化了。

快要融化是誇飾法。
要是大郁發現了,日冬想自己還是會硬著頭皮解釋,她邊想邊用尾巴摀住了裝作螢火燈的使魔,卻來不及警告對方不准拿來擦眼淚。

「如同我們免了人的債,不叫我們遇見試探,救我們脫離兇惡,因為國度、權柄、榮耀全是──」神父合十的雙手頓了頓,輕輕扣在桌緣,對著面前的少女詢問:「怎麼了?你的臉色……看起來不太好。」

「沒、沒有呀。」惡魔目光游移。

「那我繼續唸了?」
「不!」脫口而出後,日冬看見難掩驚訝的大郁,渾身一震,慌慌張張擺著手,用極不靈活的速度編織謊言,「……菜、菜要涼了,對,菜要涼了,要是耶──要是上帝知道的話,也會惋惜我們錯過了食物最好的滋味。」

自己到底為什麼要幫上帝說好話呢?身為惡魔,日冬搞不懂。
就因為不想見到對方的信徒傷心嗎?

她只覺得大郁表現親近的方式快要讓自己招架不住了。
這次飯後,對方放棄推銷聖水和聖經,反而試圖徵求她的同意,在客廳中央畫個光明陣,聲稱至少可以抵禦方圓一公里的邪惡生物。

……

為了讓身為邪惡生物的自己,還可以完好無損地睡在家裡,日冬只能不斷婉拒。
直到大郁語重心長開口,「這附近太危險了,我肅清好幾次都沒辦法完全根除,你一個人住在這,我不能常常來,要是發生什麼事,這個陣可以組擋一些攻擊也能立即通知我。」

附近很危險?
日冬渾然未覺,更不知道促使這場惡性循環的罪魁禍首又被她重新掉掛上去,使魔一次又一次設下陷阱,惹得大郁和不同勢力的魔物互相打鬥,導致神父深深認為日冬一個人待在森林中,又不接受教會援助的聖水聖經,實在是令人放心不下。
大郁只好一次又一次說服自己前來探察。

然而,沒想到日冬滿臉疑惑,千言萬語化作一句──

「為什麼你不能常常來?」
「啊?」
「為什麼你說,自己不能常常來?」日冬認真問。

大郁愣然,晃若未聞,盪出一絲無措。
下一秒,不由得深深望向她,嘴角翕動,三分尷尬七分遲疑,失了義正嚴詞的氣勢,過了許久才緩緩說:「你……沒有邀請過我啊。」

「咦?」
「每次都是我先問的,你都要猶豫一陣子才答應。」
「那是因為──」因為要躲過神父的耳目,必須先掩飾一番,才可以讓人踏進屋裡,每次都絞盡腦汁在假裝成一個平凡的女孩,日冬都快要被自己說服了。

大郁看起來面色未變,日冬卻無端感覺到對方有些失落。
和起初的懷疑不同,不知不覺,這個人全然沒在意她露出的馬腳,反而,更、更在意自己是否受到主人歡迎?

這個認知讓日冬不禁飄飄然起來。
彷彿整個人陷落在團團棉花中,一翻身就是鋪天蓋地的柔軟,她鬆手又握拳,想要抓住什麼,被撲了個空,掌心被無形的喜悅肆意搔抓,微微泛紅,攀上雙頰,目光流轉,忍不住神采飛揚,日冬勾起嘴角,維持不了平穩的口吻,「光、光明陣再怎麼樣,都不會有施術者還要厲害吧?」

「是這樣沒錯。」怎麼了?

「那就不需要光明陣啊,你……待在我身邊,不就什麼都不用怕了?」
說謊,她現在怕得要死,提心吊膽的,怕暴露身分,更怕這個人會拒絕。

聞言,大郁睜大眼,罕見地呆住了。

「你的意思是──」
日冬害羞地說不出話了,只能使勁點頭,暗地裡,尾巴晃動得十分厲害,無力分神,直到她的下顎被按到大郁肩膀,無法再點頭了,才發現自己被對方摟住。

回過神來,他們倆個依偎在床頭,手交疊在一起,數著被夜幕籠罩的星星,還懵懵地無法想起過程。

因為我家只有一張床啊。
日冬努力說服自己,這是理所當然的事──要不然讓客人睡地板嗎?

我現在去睡地板會不會比較有誠意?
大郁想,十字架帶著脖子上閃著光,他又想,誠意這件事情是欺騙不了上帝的,只好當個縮頭烏龜,把十字架摘下來。

兜兜轉轉一圈。
閉上眼之前,他們倆個誰也沒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