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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夢》

  「你可以拯救這樣的我嗎?」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他對我的請求,如此明確地。無論如何,我都無法忘記那句話……

  那是一句多麼溫柔的體貼安慰;
  那是一句何等殘酷的任性妄為。

  該要說是繼承那一切嗎?

  不、即使我是滿心感謝著他所給予我體驗這一切的機會,我都不能夠接受自己是作為替代了他的存在而活--畢竟那時的我是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些,而只能默許這一切……

  認識了對於往後的我來說十分重要的那個人,或許正是因為在那之前,為了解釋心中的空虛感,而試著去尋求什麼的衝動吧?





  這是一個細雨飄搖的夜晚,儘管雨勢不大,對於那些沒帶傘的生物來說,要模糊他們的視線仍然是綽綽有餘。旁邊很嘈雜,場面很混亂,每個人做著不同的事情;有人驚忙地拿著一塊板子,匆忙地看著這現場的狀況對它說個不停,臉上著急的模樣就像是只要對它說話就能幫忙解決這件事情一般;有人臉上的表情卻像是在熱鬧一般,拿著跟那人很相像的板子在對現場比劃著;也有人阻擋著其他經過的、有人被包裏在裏頭的大型金屬團塊們,像是為了將現場與它們經過的路線給區隔開來而忙碌著。有一塊跟那些移動金屬團塊很相似的、被稱為轎車的白色物體,現在正擺放在他的身體旁邊,從那裏頭也走出一個人,表情看上去也是對現狀很慌張害怕不知所措。

  「欸--原來這就是靈魂出竅的感覺啊?」我看見他對著已經脫離肉體的意識發表感言,神色鎮靜得非常,與這現場格格不入,而我沒有出聲,只是對著那人接下來說的話語傾著頭。「不過你還在呢、太好了。」

  「倒是真的很不可思議呢,從一撿到你的時候就覺得你好靈性,聰明得不像是普通動物一般--所以小貓,你是來迎接我的嗎?」聽著他的疑問,我搖著頭。「猜錯了?原來不是像某些傳說裡有著動物形態的死神什麼的……哈哈。」那人笑得如此靦腆,同時對於靈魂脫離肉體的反應卻是冷淡得出奇,就像是對於求生這回事毫無動力一般,照理來說不應該是這樣的。「但你一定是某種不是現實世界活著的東西對吧!是神明嗎?還是妖怪呢?」他饒富興緻地打量著我,甚至更加湊近了我。「這小貓是你真實的形態嗎?還是有別的模樣呢?」

  那少年在雨夜裡映著水珠的身形,半透明地存在著,實在地從他的眼中映出我的綠瞳。當然,沒有人注意到這名少年,人們只為了躺在地上的那男孩的軀體而躁動著;也沒注意到在那意外發生以後,趕忙找尋掩蔽物躲藏起來的我。

  「……拜託你了,都這時候了……」此時我看見了少年至今為止最軟弱的模樣。「陪我說說話,好嗎?」

  最終我無法拒絕他的懇求,而回應他了。





  「嘿、原來是石虎啊,本來以為是隻流浪貓,只覺得外型比起一般貓咪特別一些……像是有點野性什麼的?但是又這麼親人,就沒想這麼多了呢。」他坐在我身旁,而我的模樣也從原來的小石虎轉化成身著肚兜的人型,身高和那少年相去不遠,而頭部保持著貓科的外觀,體表也覆蓋著與他口中小貓同樣的斑紋。他對我的模樣絲毫不排斥、沒有帶著懼意,反倒是更加地為了與我表示親匿一般,將距離拉得貼近;我沒有回應,卻也沒有遠離。

  「你……可以救救我嗎?」

  「救你?」

  「是啊、救我。」從他平淡的語氣說著救他的話語,實在是不甚協調。

  「怎麼救你?」

  「說得也是呢……要怎麼救我呢?」少年的語氣輕鬆,眼神卻向遠方放去。「這是個好問題呢……你覺得你應該要怎麼救我呢?」

  「幫你把靈魂弄回身體裡什麼的、以我的能力做不到。」我試著回答他的問題,換來了他的嘆息。

  「說得也是呢……不如說、我其實也沒有那麼想回去。」他屈膝坐著,將自己給擁抱了起來。「只是覺得不回去不行,這樣才不會給別人添麻煩。」

  「身體看起來也沒有太大外傷,靈魂的連結也不像是完全斷絕開來,如果就這樣附著回去的話,應該可以活過來……但我不知道具體要怎麼做,雖然我自己是嘗試過附身在別的生物肉體上……的感覺。」

  「這樣說來、如果我願意的話……應該也有辦法就這樣回去身體裡吧?」

  聽著他的猜想,我猶豫了一陣,接著遲疑地點著頭。

  在那現場的人們依舊騷動著,而我們兩人則是冷靜地在不遠的陰暗處看著這一切。我有些想離開這裡,在我身體裡燃起一股莫名的感受,那像是看見了食物腐敗的反應而逆著胃,儘管靈魂的香氣本來是應該挑起我的食慾--或者可以說,在我身旁擺放著我所賴以為生存的食糧,它也恰到好處地符合我的需求,而我卻是怎麼樣也不想太去觸碰,此時的我很難解釋這究竟是什麼緣故。

  「聽說啊……有的妖怪會把人的魂魄當作糧食來吃,你是那種妖怪嗎?」他說著這話同時,轉來的眼神定定地直望著我,令我有種莫名的違和感,彷彿他才是鎖定到目標的那一方。我不得不承認此時他的直覺是正確的,而且我也沒有作出反駁的動作,即使是覺得不甚舒適的當下,心裡也有種念頭像是在催促自己只管將這靈魂吞食乾淨便能樂得輕鬆一般,他該不會是注意到了我本來試著攫抓向他的手卻是毫不掙扎地停了下來,而從這當中擅自解讀出了什麼?「……我是不是猜中了呢?」他接著又將視線擺回那團騷動的中心點,原先一派輕鬆的表情在此時變得陰鬱黯淡。

  「害怕嗎?」這次換我詢問那男孩。假如這問題是對著我自己問的話,我肯定會毫不猶豫地表示同意,況且在這之前也經歷過數次存亡攸關時刻,不提身為妖怪少不了來自各地神明的鄙夷、敵視或討伐,就連同為妖怪也會為了生存而捕食其他妖異。回想起前些日子和這少年所渡過的時光,那也已能算得上是難能可貴的平靜;然而我卻不期待他回答出自己所預料的回答,事實也正是如此。

  「如果要說害怕的話,果然還是有那麼一點吧……」男孩垂下了肩頭,使他的身形看上去更小了一號,我的耳朵沒有從他的方向移開過,就像我知道他的故事還沒有結束一般。「但是比起要回去繼續面對那些即使努力了也很難有成果的事,果然還是這樣子比較輕鬆嗎……」

  「……要是能作個好夢的話,你會比較滿足嗎?」我想試著安慰他的話語,對他來說則像是發現了藏寶盒一般。我看著這少年,想起他即使是平時與朋友們嬉笑著互動,總是那快活非常地帶動周遭氣氛的開心果,他的語調卻不時要藏有一分淡陌而遙遠的氣息;然而這時他的雙眼卻是明亮有神地盯著我瞧,這不由得令我頭皮發麻,甚至背毛倒豎了起來。

  「你做得到嗎?」他轉身抓起我的手,從他的聲音中聽得出激動。「真的…可以嗎!?」

  「怎麼樣都符合不了家人親戚們期待、被周圍的人們投以異樣眼光指指點點著,卻總是只能試著不去在意地忍耐下去;就算是試著努力去迎合別人的要求了、也放縱自己過了,仍然感覺不到踏實卻又不知該怎麼向人訴說……」我指節上的肉球正體會著他的顫抖,他的情感透過這握合毫無保留地奔襲而來,好像我是什麼垂下了蛛絲下來的神明,或者就算眼前的只不過是一根稻草也能當作救贖?「……像這樣一個總是作著噩夢的男孩,你有辦法讓他好好地作個美夢嗎?」

  原本我應該要直截了當地對他作出肯定的表示,然後為他安排一段足夠令他不再牽掛留戀人世的小劇場,此時的我竟只能語塞。望著他久久不能言語的我,熱切眼神直視著我的男孩,與遠處傳來的鳴笛聲形成鮮明而劇烈的對比。

  他見到僵硬而無語的我,一種難以言喻的感情從他的方向油然而生。他鬆開了手、將自己縮了回去。「…對不起…對不起……」少年變回一顆石頭--或者正確說來是他試著讓自己像石頭一般,只是這完全止不住他的低泣。「我好像太任性了……這不是將責任什麼的都不管,全部都丟給你了嗎……」

  看著這樣的男孩,不由自主地我的手掌扶向他,輕輕地撫順他的背。





  「……謝謝你。」哭得累了的男孩,終於試著站起身來,向前走了幾步,回頭向我道謝。「謝謝你這樣在我身旁,就像是從與你相遇開始、直到這一段日子以來和我在一起。」

  「我什麼都沒做。」這句話是我由衷的感想。

  「……是啊,你確實沒有刻意做什麼,光只是陪著我……」我看見他語氣間的停頓,依他的唇形像是還想多說什麼,最後決定打住不說似地。我順著他的話頷著首,接受這對我來說不甚踏實的感謝。「……這樣就足夠了喔。」

  他走回現場,試著將自己的動作與倒臥地上那軀完全一致,此時的我再次變回少年當初所拾得的那石虎模樣,湊近了少年的軀體,用前腳觸碰著它。我不知道這能夠起什麼作用,大概也沒辦法,但不知為何身體卻告訴自己應該這麼做,直到有人將這石虎從男孩身旁拎開。

  或許是一種名為期待的情緒,讓我想著那男孩要是能快點甦醒、然後繼續像先前一樣使我作個被收養的小貓過活就好。我實在分不太清楚這種情感究竟是所謂的自私還是什麼,只要他能夠平安地醒轉過來就好,我也十分樂意--直到那魂魄再次幽幽浮現。

  「……難得讓你給我一些能再多支撐下去的勇氣……對不起呢。」他沒將頭轉向我,半跪著低頭說道,那聲音確實比起先前來得貼近,然而儘管是笑臉,卻彌漫著濃厚的歉疚。「好像……太晚了的樣子。」靈魂與容器的連結確實也伴隨著時間流逝而斷得所剩無幾,這或許便是所謂的回天乏術。「……果然還是只能請你救救我呢。」

  「……我做不到。」接著我看見他對我搖頭,帶著微笑。

  「這可能是你才做得到的事喔,你不是說男孩應該要做個美夢嗎?」

  「我沒說。」

  「……說得也是、你沒說呢。」他淡淡地輕聲嘆笑。「只是覺得提起這件事的你,讓我覺得這可以做得到……就請讓我任性地這麼認為吧!」

  「誰讓我不小心打開了寶箱,原諒我吧。」他俏皮地向我眨了眨眼,微微吐著舌頭。都這時候了,竟然還能這麼嬉鬧?

  「而且……小貓的身體其實也快不行了吧?」我睜了圓眼,瞪著他瞧。「好像…脫離了肉體以後,看到的東西也變得不一樣了……好像有什麼線從自己與身體之間漸漸鬆了開來,想著趁還沒完全斷線以前趕快回來,可是還是行不通呢。」

  「雖然跟你和小貓的情況不太一樣,但是小貓身上的瘀傷也是比我以為的還要嚴重。」這讓我回想起那個瞬間、在意識被硬生生地甩飛以前,確實自己是還讓男孩給緊緊護住的--儘管在那之後,發現自己倒下的地方離現場有好一段距離。「對不起……沒能保護好自己、也沒能保護你,明明是你陪我渡過那麼充實的日子的。」

  眼睜睜地望著他的軀體被搬上擔架,看著他的魂魄對我投以這些時日以來見過最自然的笑容,那笑容好不燦爛,爛漫得如此灼眼。我張著口、啞著聲,想要對他說什麼,卻讓他冷不防地殺了近、給硬生生地堵上嘴吻。

  眼角餘光看見身旁的人類說著石虎突然倒地,也被確認牠已經斷了氣息;也看見被抬上某種車廂裡的男孩,正在接受著某種電擊措施,旁邊的人們各個神情嚴肅。在他那突如其來的舉動以後,我再次陷入一陣意識空白,只依稀記得男孩對我不斷說著話,除了道歉以外,更是不斷地……

  『你可以拯救這樣的我嗎?』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少年對我的請求,如此明確地。無論如何,我都無法忘記那句話……

  那是一句多麼溫柔的體貼安慰;
  那是一句何等殘酷的任性妄為。

  「……謝謝你願意陪伴我最後的任性撒嬌,請你一定要過得好,--了我的、我的--朋友……」

  在這以後的話語,已經遙遠得聽不清楚了。





  在這之後,我在一望無際的潔白空間當中醒來,起初還以為自己是誤入了什麼神明的管轄範圍,令我不由得要立刻彈起身子警戒起來;直到眼角看見身旁的床舖與躺著的人們,這才想起男孩的身體被送進一種叫作救護車的車輛中,那麼這裡應該便是醫院了。聽著身旁看上去是醫護人員的驚歎,應該是對男孩的身體表示訝異,這令我將視線重新打量起周遭來,再看看自己的方向--毫無疑問地,現在左手正吊著點滴的,是那男孩的身體,而牽動著這身軀手腳的究竟是誰,大概也容不得自己懷疑了。接著我聽到醫師詢問起家庭狀況與聯絡方式,便冷靜地將這些資訊一五一十地告訴他們,他們表示男孩的復原狀況比他們預期得還樂觀,只要再住院幾天觀察,便能夠辦理出院手續了。對於這些,我只是對著他們點著頭,簡短地表示著感謝。

  最終少年的家人也沒有過來,我只是口頭在電話中跟他們說不要擔心,不過是不小心摔了車、縫個幾針而已很快就能康復;而就算是在北部就學,對於更加相對偏遠的北端來說,這樣往返舟車勞頓還是十分折騰,他們便應和我虛應故事地說著有空會找時間回去報報平安,來自家裡的電話便這樣沒再響起過。

  倒是同學與社團的慰問數量,那是絕對跟稀少這個辭語牽扯不上半點關係的,男孩似乎是真的很有人氣,不光是加油打氣的呼喚聲連綿不絕,更還少不了訴說著男孩沒去上學的時光多麼枯燥難熬;對於這些,反倒是我得費心著該怎麼對他們表示安慰,更還要一面思考著怎麼接他們在男孩出院以後準備的花招,像是要用哪裡正賣得火熱的蛋糕來塞到男孩求饒,不把男孩養足十公斤誓不放過的笑鬧,還是約好一定要去哪個卡拉OK唱得不累不休,包廂已經幫男孩準備好了。對於這些有些難以招架的熱情,一方面為男孩感到欣慰,同時更加要覺得感傷吧--畢竟這樣一個熱情洋溢、活潑開朗的男孩,究竟是什麼時候不在了呢?恐怕就連我也回答不好這個問題了。

  「人類,實在是很狡猾呢。」我不禁望著天花板,舒了一口長氣。

  醫護人員也早已去別的工作崗位,留下我躺在這病床上頭。到底該要為現在的處境暗自慶幸好呢、還是頭疼苦惱好呢?找不出答案的自己,也在意不了眼角落下的那一絲自己也難以說明清楚的思緒;少年在打開了盒子以後,究竟在那裏頭留下來的是什麼呢?現在我暫時沒有心情去思考這些,畢竟從今以後又是新的煩惱了。我扶向心口,抓皺了男孩的紅色連帽背心。

  「……晚安、祝你好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