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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月》章之五、〈歸海〉


  「那人是村裡的傻子。」

  帶她進入村落的婦人這麼說道。

  順著指尖方向,她遠遠看見呆坐門邊的傴僂人影,手持樹枝的孩童們調皮地在他身邊打鬧,尖梢數度掠過混濁的眼前,甚至穿入雜草似的亂髮,男人卻僅是搖頭晃腦地傻笑,直到其中一擊不慎拍在腦袋上,他才嚶嚶地叫了聲,樣態憨純得像是不知危險的幼兒。

  「你們幾個!別在他旁邊玩這種危險的遊戲!」放聲喝止了玩過頭的行徑,婦人又不好意思地回頭,比了比自己的前額,對應男人腦殼上鮮明的傷疤,「妳看到他的傷口了嗎?可能是把腦袋撞傻了吧,那傢伙總是樂呵呵地笑,怪可愛的,大家都挺喜歡他。」

  少女的步伐沉沉地停滯下來。

  「土左衛門!土左衛門!」放下了樹枝,孩子們又將他圍在中央,手拉手繞起牢籠般的圓圈,嬉笑尖銳得似如啼鳥,「你猜猜站在後面的是誰?」

  ——是誰?

  指尖深深地陷入掌肉,由毛悚興生的寒癢卻愣是痛而不解,她壓抑住嗓眼的顫慄,聲音放得極輕:「他叫土左衛門?」

  「哎呦,那人是海邊打回來的,所以那群小鬼頭就亂給他取名字。」擺手否認了代指為浮屍的稱呼,婦人撐著臉頰,無奈地嘆息道:「唉,其實我們也不知道他的名字,他什麼都不記得,連自己的名字都給忘了。」

  「……全部、忘記了?」

  「是啊,村裡的長老說是妖魔取走了他的靈魂,真是太可憐了。」

  她們的視線徑直投注於男人與孩童,森冷與憐憫的語調並未相接。

  「是誰?在背後的是誰?」

  圍繞的腳步猛然站定,孩子們大聲質問道,當蹲坐的男人答錯之際,便如獲至寶地手舞足蹈:「土左衛門答錯了!」

  她設想過無數種面對男人的場景。

  「對喔,妳從外地來的應該沒聽過吧,我們這裡的海有妖魔存在……」禁不住沉默,婦人又自顧自地說起話來。

  ——但從沒料到會如此陌生。

  「痛!別打、別打!」嗚咽著抱住腦袋,男子卑微地蜷起腿腳,在惡意的尖叫中含糊地哀求,竹竿似的手臂連掩住頑童的攻擊都顯得吃力。

  不會有人相信、曾經的她在同一雙手底苦苦掙扎。

  聽見不對勁的哀鳴,婦人立刻掄起袖口,憤怒地趕向一哄而散的孩子,「喂!我說過不要欺負人了,你們皮在癢是不是!不准跑!」

  分明是一樣的臉,憨真的面孔卻無法重疊深陷肉慾的猙獰,失焦的眼珠不存辨識的銳光,連眉宇都不懂得橫豎,無神耷拉著像極了垂暮的老人,一個愚笨卻慈眉善目的弱者。

  不會有人相信、這樣的人曾對她施予何種暴行。

  聲音漸遠,初夏的艷陽西斜,眾人腳底的陰影被拉得長且深邃,前一刻被環繞的男人踉蹌地站起身,似乎注意到什麼,他忽然背著夕光抬起彎駝的頸項,對揣手入兜的少女咧開滿嘴黃牙,天真爛漫地笑,「妳真好看。」

  「……!」

  呼吸急促地倒回咽喉,意圖取刀的少女本能地向後退去,一瞬逆流的血液卻剎那軟卻腿腳,她慌忙抓住纖細的竹圍籬,失衡的重量卻使其不穩地搖出一片脆弱的音聲,好像下一刻就要分崩離析。

  『妳掙扎的樣子真好看。』

  刻印骨底的恐懼灌進胸腔,少女哆嗦著摟住臂膀,卻仍然感覺洶湧的冰冷正在將身軀吞噬,變化過於急遽,她在過往的記憶裡無所遁逃,「住口……」

  『與其被玷污回來,還不如死在那裡。』

  為什麼要說這種話?

  『妳的價值何在?有哪位大名願意娶被下人用過的士族公主?』

  為什麼只在意這種事情?

  『是妳蠢到私自出行!我看妳跟那個隨扈一開始就有私情!』

  她只是想在出嫁之前,看看內陸望不見的大海而已。

  「天啊!妳坐下來休息一下吧!」關懷的聲音短暫地拉回心神,徬徨的少女被趕回來的婦人攙扶起身,而後不由自主地隨著對方的視線看向下方,鼓脹的腹部如同載浮於海面的肉塊,彷彿一經戳刺,就會洩出腐臭不堪的屍水一般,「——孕婦可不能這樣久站啊。」

  為什麼承受惡意的只有她?

  「嘔……!」噁心感驀然襲上咽喉,逼得酸澀的胃液與淚水溢出五官,即便濕糊的視野看不清周遭,她也感覺所有目光都在審視她,非議她像浮屍一樣隆起的骯髒下腹。

  如今卻沒有人記得她的不甘情願。

  遺忘過去的施暴者仍憨傻地站在原地,茫然看著驟然崩潰的哭嚎。

  心疼地將少女摟向胸口,婦人輕拍她的背脊,溫聲安撫道:「好啦好啦,每個母親都經歷過這種事,沒事啦……」

  ——只有她被困在那片沙灘裡。

  

  ❖

  

  水幕盡褪,波紋狀的螢光淌動於碩大的頭顱內部,似極海月的神明形體以海水為根,俯首臨靠崖邊,擬仿著五官的勾昂,向尚未入眠的兩人露出慈藹的微笑。

  『把他給我。』

  氣聲沿著耳廓拂進感官,笹貫很快便從錯愕中醒神,在勁風襲來以前警覺地蹬離原處,分毫之間,漫光的觸鬚迸裂了先前的地面,較為脆弱的崖尖霎時碎裂,斷痕轉眼竄過鳥居下方,迅雷不及掩耳地向腳底逐去。

  沒有喘息的間隙,他當即踩穩平衡,負著老人衝回姑且能作掩護的神社,耳邊的嗓音登時浸入震怒的高亢,與落石轟擊的海面一併嘯過聽覺,『把他交給我……!』

  即時趕在耳鳴的瞬間踏回神社內部,笹貫驚魂未定地回望外邊,鳥居的形影早已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在旋動中開展為傘狀的透明頭顱,當明亮的月眸消失,他終於看清怪物真正的眼眸竟是閃爍於頭殼四處的數十枚小點,被密集注視的冷悚感剎那鎖緊了咽喉。

  ——這座村落到底信奉了什麼東西?

  對峙的肅寂褪去音鳴的尖銳,男子僵硬地嚥動喉結,細思恐極的疑惑卻不得而知。

  趁著雙方僵持的時刻,他放下神智不清的老人,用髮繩穿過刀柄的猿手,綁起一圈得以套入手腕的繩結。雖然做起備戰準備,但是他並不清楚該如何與那物匹敵,如此身形差距,勝負根本毫無懸念,既然如此,也只能嘗試從唯一的線索突破現狀。

  拇指防備地抵上太刀的口金物,笹貫暫時將視線移向癱坐的老者,「祂讓我把你交出去,你跟那東西有關係嗎?老人家。」

  並未理會他的問題,失魂落魄的老人耷拉著腦袋,他只好隻膝跪地,好辨析對方含糊於唇齒間的自語:「為什麼?妳為什麼生氣了?」

  「誰生氣了?」

  似是終於聽見外界的聲音,老人激動地箝上男人的雙臂,使勁揪緊寬鬆的瑚藍羽織,發顫的語調卻處處透出可悲的一廂情願,「讓我帶妳去海邊的意思,不就是希望我這麼做嗎?」

  依稀意識到言底的真相,笹貫漠然拉開了鳥爪似的手,「是這樣嗎?」

  「我們……我們是兩情相悅啊!」癲狂的瞳面終於映入站挺的身影,老人歪扭地咧開殘缺的黃牙,硬是用鬆弛的肌肉擠出狂喜的笑容,「你看,她為了我成為『神主』,就是希望我想起來、當初我是怎麼疼愛她——」

  風嘯驟然席捲了神社內部,笹貫立時拔刀斬開迎面的襲擊,而後敏銳地以刀鞘盲扛旁側的攻勢,旋身使太刀揮出更為強勁的圓弧,並趁勝追擊地砍落進入視野的異物,濕濡的水聲墜往地面,從各處竄入的觸鬚忌憚地退離所有道口,僅留一截絲帶在地面不住抽搐。

  從海水的腥氣裡嗅出一絲鐵鏽味,戰意未退的男人霎時想起自己在危急之中、未能顧及的事物。

  ——殺掉某個人,是妳的願望嗎?
  二十多年前,自稱伊波闍津的存在,向拋棄嬰兒的少女搭了話。

  『我很高興……』抽離的觸鬚透染腥血的深沉,失去人類模樣的神主不甚真實地低語,長久的歲月早已消磨了實現願望的期待,沒想到這一刻竟令她如此興奮,『你想起來之後還是這麼可憎。』

  ——我想殺的不是忘記一切的傻子,而是犯下暴行的罪人。
  獨自入海的少女回應道。

  「好熱、咳呃、好熱啊……」劇烈的灼燒感扭曲起枯瘦的肢體,老人顧不得被貫穿的傷勢,掙扎出滿地凌亂的血痕,當圓睜的雙目瞧見不遠處佇立的男人,他像是看到希望一般,拼命向其伸出痛到變形的手,「救我!求求你,我不想死……!」

  於是,她們依此交換條件,少女將海洋的妖魔包裹為仁慈的神明,以宗教之名塑造出命為潮鳴的溫巢,利用虛假的夢境獻上足量的祭品——而獲得力量的神明、將令惡人記起曾經的罪行。

  淒厲的哀嚎迴盪於空寂的神社,笹貫不動聲色地握緊刀柄,直至聲音被窒息的咽喉扼為破碎的嘶氣,才迎著見死不救的譴責目光走近,銀刃的寒光晃入老人的視野,滿佈血絲的眼頃時流露出更甚的恐懼。

  「我能幫你的,只有一擊結束而已。」

  『別來攪局!』制止的長絲穿入窗口,卻還是趕不及刀鋒摜透心臟的速度,痛苦的嗚咽來不及溢出嗓眼便已然消弭,意識到老人嚥氣的瞬間,攻擊失利的虛落與仇恨所向的空無與之俱來,神主呆滯須臾,隨即毫無顧忌地對神社內部搗入失控的震怒,『你做了什麼……!』

  狂暴的攻勢撕裂了飄漫的薄紗,笹貫數度砍散竄來的長絲與塵土,卻不敵於節奏的緊密,他只好放棄見招拆招的對策,在追擊趕至的前夕繞至木櫃後方,以其為盾擋下十數條觸鬚,強大的衝力與重量幾乎喚醒了雙手的筋絡,木板的爆裂聲劈啪作響,他咬牙撐下連人帶櫃的推移,終於在撞向牆面之前捱過攻擊的驟雨。

  塵霧使得神社裏外不可視見,只剩懸於窗口的吊牌仍在碰撞著前一刻的凌亂。聽著木牌的動靜,笹貫調整起粗重的呼吸,俯身拈過散落腳邊的漆黑流蘇,辨識出人髮的質感後,便攤掌任其被風吹落,再度握緊手邊的太刀。

  「……這是我要問的才對。」放棄了搖搖欲墜的建築,男人踏出煙霧,沉著的海藍不閃不避地與崖前的怪物對視,「妳對那些海月做了什麼?」

  是什麼東西供養了這種妖物的生長,這個問題簡直不言而喻。

  月形的仿眼重新出現在透明的頭顱上方,詭譎地彎為歡愉的弧度,『你可以去問問他們。』

  語畢,潛伏的觸鬚猝然從左右突過崖面,夾擊的湧浪卻沒能逮著蹬步的男子,開裂的羽織下襬隨奔騰的速度飛昂,笹貫橫刀格開游擊的長絲,盡力掌握四面八方的波形,並從中踏出隸屬自身的浪線。

  他不知道該如何對付體型龐大的敵人,但若一直處在被壓制的範圍,也只是徒耗體力而已,只有拉近距離才有反擊的可能。

  沒能傷及敵方的惱火促使更多觸鬚的出動,神主一舉破壞了翻湧著藍紗的瑞垣,眼見男人的領口在閃避的過程落出眼熟的物件,密集的眼點瞬時受刺激地放大幾分,『這條項鍊、到底為什麼會在你身上?』

  早在海灘上發現倒臥的身影時,她就看見了那枚不該出現的貝殼項鍊,但信徒灼熱的視線卻令她無法做出多餘的行徑,在宴會上亦無逼問的機會,而此時此刻、無疑是最後的時機。

  「祢很好奇?」斜刀化解口腕揮擊的力道,笹貫森冷地瞪大了詭亮的雙眸,持刀的雙手穩固地朝上打直,「是一個孩子交給我的,祢見過他吧。」

  聽見回答,神主出現一瞬的愣神,『孩子?』

  摒棄了多餘的猶疑與忌憚,笹貫蓄足衝力蹬躍崖緣,運起渾身勁魄,向怪物的頭顱揚起一擊必殺的劍技,「我說的、是死在我身邊的那個孩子啊……!」

  澎湃的殺意掀起黑夜的洶湧,凜冽的太刀撕裂崖風而下,卻在氣勢壓倒非人之物之前,被始料未及的風向顛覆了浪濤。

  『鬼話連篇的傢伙。』流淌波光的顱頂泛動異樣,下方的口道陡然翻向避無可避的身影,祂得逞地張大嘴巴,在戰意傾瀉之際將男人與刀吞吃入胃。

  『那時候只有你一個人而已——當然、到死也是。』


  激昂的惡戰轉瞬靜謐,仿若無足輕重的插曲。


  默然看著脆弱的崖邊不再落石,神主後知後覺地從急遽的落差中醒神,祂本能地看向夜空,卻只望見引心徬徨的漆闇,二十多年的悲憤與隱忍一夕消隱,情緒卻忘卻如何迭宕,空洞得像是丟了心魂。

  她需要聲音,為何經歷過激烈騷動的潮鳴村人如此安靜?

  確認的視線移向昏黑的村落,神主這才看清滿地都是癱倒的護衛與神官,意識到可能是借用神力的波及,祂連忙問道:『伊波闍津,潮鳴的人民什麼時候會醒?』

  神明並未回應。

  發覺觸鬚在非自主的情況下開始動作,理應感會不到溫度的神主竟興生不安的寒意,而這股冰冷在恍然的瞬間變得越加刺骨,『我已經把一百個祭品獻給祢了!別對她們動手!』

  在眾生祈求的百願當中,只有一者能夠實現。

  那麼,當那枚心願完成以後,其餘眾生又會如何?

  移向大海的身軀停滯下來,沉默的伊波闍津終於回應了她。

  ——許願、要有代價。

  『啊啊……』當頭棒喝的提醒絕望了靈魂的掙扎,神主遲緩地記起少女驚恐的哭叫,卻趕不及在意識被吞併之前,尋見茫然漂泊的小船。

  ——妳什麼都不剩。

  是她選擇以己身作為第一百位海月、獻給了神明。

  思緒就此中斷,依靠石崖的巨姿潛向平靜的海洋,獨留滿是瘡痕的溫巢深陷不醒的夢境。

  

  ❖

  

  『唰沙——沙——』

  耳熟的音聲輕柔地與風娑動,聲潮由淺透堆疊為厚實,逐聲佔據了心神的間隙,甦醒時分的迷盪由此入定,而後隨風勢化微而徹然恬靜。

  滿片青綠染透海色的眼瞳,笹貫遲緩地從落葉間撐坐起身,仰首看向被茂密細竹遮蔽的天穹。也許是刻印於靈魂內部的襁褓記憶,他雖然不清楚此身何處,卻總感覺這塊竹林格外熟捻。

  濃郁的草木氣息在木屐踩陷竹葉時發散,他循著天光前進,當手撥開矢竹叢外圍,視野豁然映入廣袤的清朗,石灰岩堆砌的村落連綿於丘陵,悠哉的居民在盛陽的街道上自若穿梭,他甚至能看清鬱鬱樹林外纖細的白沙灘,細密的捲雲沉浮於海天一色的蔚藍。

  辨識著似曾相識的景象,笹貫別無他想地走出竹林,向人煙流動之處一探究竟,遠眺與身歷所見識的景緻全然不同,他的身形在居宅間顯得矮小許多,周遭人以他勉強能辨析的口吻交談,但他絲毫未覺格格不入,隨意找了路過的人便詢問所在的地名。

  「這裡是今歸仁村哇。」男人理所當然地答道,順道打量了他一番,「小阿弟,大和來的?」

  沒想到外地人的身分被一語道破,笹貫在意地抬手與旁人對比膚色,發覺自己的肌膚似乎要淺一些,頓時略感尷尬地反問:「欸,這麼明顯?」

  「聽你說話猜的啦,吃飯沒?」

  面對關心的寒暄,笹貫本想直接回應,卻硬是被空白的記憶頓住,他納悶地搔過後腦,「……我想應該沒有。」

  肩膀驀然被粗糙的大手攬上,男人不容分說地用熱情帶走了他的步伐,「那就是沒有啦,有緣相見就是兄弟,到我家吃唄,剛好開了壺泡盛哩。」

  「『泡盛』是?」

  「咱們琉球人釀的酒哇,你會不會喝?」

  聞言,半推半就的腳步登時變得興致勃勃,「喔,我酒量還是不錯的。」

  「哈哈哈!那等等可要盡興啦!」


  ——咚!


  眼疾手快地接過險些翻落的酒杯,笹貫詫然看著喝不過幾杯的男人從桌面栽向地板,粗壯的手臂像是摟姑娘似地環過坐墊,哼哼唧唧地在竹蓆上滾了一圈。

  聽見屋內的動靜,老婦人走出廚房,用濃厚的鄉音叨叨念念,從表情來看,似乎是在嫌棄男人的糟糕酒量。她俯身放下剛做好的涼拌菜,順勢落座於招待者原先的位置,好奇地瞅著他瞧,「你從哪兒來的?」

  「啊,我從……」還沒說出口,聲音再度噎著。

  海藍色驚訝地瞪大幾分,又迷惑地垂斂下來,笹貫安置好酒杯,一時釐不清有口難言的理由,所幸老婦人並不介意得不到答案,她拍過他的手背,親切地將菜餚推近了些,「沒事,四海來的都是家人。」

  柔緩的腔調放鬆了心神,笹貫回以微笑,他們放慢語速,好讓日常談話能夠在聽懂的情況下正常流動,直到日落時分,揹著幼兒的少婦返家,慍怒地狠捏昏睡男人的耳朵為止,恬淡的氛圍陡然快活起來,他與老婦人一同大笑,眼角的濕潤因此折映了一絲殷紅,目光受吸引地瞧向窗扉,卻見艷得發沉的夕光籠罩了街道。

  「……很紅啊。」笹貫出神地喃道。

  揉著發疼的耳垂,男人爽朗地接續略感不安的話頭:「傍晚的天空紅通通的,代表明天是捕魚的好日子欸!」

  語尾落畢,牙齒還未長齊的幼兒雀躍地模仿父親的語調咿呀幾聲,笹貫隨之看向捆在少婦後背的小孩,黑溜溜的眼與他相視半晌,忽然咯咯地笑成半月的形狀。

  注意到他的視線,女人大方地將孩子解下揹帶,彎身湊了過來,「抱一抱?」

  滿佈劍繭的手遲疑片刻,還是盛情難卻地舉向柔軟的小身體,不料才剛將孩子抱入懷裡,對方忽然擰起小臉不住抽噎,見此情形,笹貫侷促地將人還了回去,好讓少婦安撫起激烈的啼哭,「欸咿,怎麼突然變愛哭寶寶啦。」

  「嘿咿呦、嘿咿呦……」哼著古老的曲調,坐在一旁的老婦人順應旋律晃起腦袋,輕輕唱起略嫌詭異的歌謠:「黃昏的時候,大村御殿的門前……」

  ——站著耳切坊主。

  曲音未至,後段歌詞卻自主淌入腦海,笹貫愣然發現詞句重疊得別無二致,還未反應過來,便察覺到外邊有落影延伸進屋,他轉頭望去,竟在那端看見自己持刀的模樣,不過眨眼,身影消失無蹤,但記憶的漣漪還是以哀慟的色調渲染了原先的空白。

  啊啊……

  動搖的視線聚焦於歡笑的畫面上,他不動聲色地握緊拳掌,默然聽完整首琉球的子守歌。

  夕陽就像血染一樣。

  輕鬆的盤腿鄭重地改為正襟危坐,持刀者俯首開口:「抱歉。」

  從媳婦手中接過孩子,背對門口的老婦人困惑地眨眼,聲音依然慈和:「有什麼好道歉?孩子本來就會哭,哪,你再抱抱。」

  還欲出言的嗓眼睽違地縮緊,笹貫斂下眼簾,俯身平伏至額頭磕地,隱忍住不適時宜的哽咽:「真的、萬分抱歉。」

  ——今歸仁村的居民沒有明天,全被薩摩兵斬殺在運天港內,包含當初放走的老婦人與幼兒,也沒能逃過一劫。

  西沉的夕日灑入僅存祖孫二人與他的屋內,燃燒的硝煙漫遍天頂,平和的村落四處響動著坍塌與尖叫的聲囂,聲息與印象如出一轍。

  「……伊波闍津神啊,祢在聽嗎?」

  他曾經以為自己不該心存想望,此刻卻發覺那只是罪惡感的作祟——這種自我毀滅的贖罪,從一開始就是自己的一廂情願。

  貼平的手掌緩慢屈握成拳,當低垂的雙眸重新上抬,悲傷的動盪已然冷徹,「我知道我想要的是什麼。」

  慈藹地注視著男人,老婦的瞳面逐漸變得混濁,在她懷裡的幼兒緩緩轉過腦袋,生澀地張合起柔軟的嘴巴:『許願、必須付出代價。』

  「祢想得到什麼?」

  黑洞洞的眼彎成半月,幼兒露出純真的笑顏,『把你刀上的眾生獻給我。』

  腰側驀然一沉,隸屬自身的黑漆太刀出現在正跪的腿邊,笹貫將之提高幾分,倏然立起膝蓋、抽刀斬下前方的祖孫,「——啊啊、原來神明也會做夢啊!」

  鮮血自俐落的切口外湧,沒能瞑目的軀體癱軟下來,奔過外側街道的薩摩足輕們拔刀轉入屋內,疑惑地詢問:『這不是你想要的?』

  搶先一步將進屋者劈落刀下,笹貫側身避開揮舞的刀鋒,順勢拉拽對方手腕,藉由衝力正面捅穿顫慄的軀體,隨後以虛假的同袍為肉盾,一舉突破較為狹窄的民宅,「我想要的可不是這種東西!」

  燃燒的街道上,逃難者與追捕者紛紛瞪大發散的眼眸,目視溫熱的紅泉隨太刀湧冒,而後僵硬地旋身向直奔碼頭的男人追去,毫無例外地被一擊斬殺。

  『那你想要什麼?』在腦袋被劈開之際,攔阻的女人問道。

  『你不必重蹈覆徹。』扛受不住強勁的連擊,用以格擋的刀刃深深卡進士兵的額頭裡。

  『我可以幫你改變過去。』失去雙腿的男人爬出坍陷的陶坊,才剛鉗住欲拔離原地的腳腕,翻向上方的臉面就被刀鋒刺穿。

  「改變過去?」甚感荒謬地重述一聲,笹貫直白點破了神明的謊言:「祢改變的只有記憶吧。」

  如果過去能被改變,此刻他就不會站在這裡——畢竟想將他千刀萬剮的亡靈可多的是。

  『那又如何?』薩摩士兵問道。

  木然旁觀看守兵被斬殺,被驅往運天港的琉球居民們歪頭瞧向甩落血弧的武士,燦爛地咧開嘴角:『凡人清醒的時候也在做夢啊。』

  「這跟分不清楚現實是兩回事。」

  在執行動作的剎那,就該明白這將是跟隨靈魂直至生命終結的罪業,遺忘才是對受難者的褻瀆。

  筆直的大路上不存在其他通往港口的路徑,笹貫也不再奔逃,鐵鏽的氣味混入硝煙,灼得過度運使的肺部開始抽疼,他謹慎地調配呼吸,伸展越亦遲鈍的四肢,舉刀截下一段奪目的夕光,「反正祢也說不通,就讓我發個光抵抗一下吧?」

  『把刀上的眾生獻給我。』

  置若罔聞地探出貪婪的手,平民們趨之若鶩地奔向前,即便受凌厲的攻勢掃蕩也不罷休地接續湧上,就像無從弭平的波浪,似乎沒有停止的時刻。

  見此情形,一向溫和的瞳眸收束了理性的枷鎖,身而為人的顧慮被拋諸腦後,山猿似的怒嚎撼動了還欲靠及的肢體,狂放的氣魄形同席捲的浪潮,以一擊必殺的劍技旋帶他人的波形,勢如破竹地開闢出直達港灣的腥血之路。

  『獻給我啊。』

  『你想要什麼?』

  『許願——』

  要求的聲音越發零落,到後來連一聲都來不及發出便被狼狽地掀翻在地,木屐狠戾地踩陷代言者的咽喉,失焦的眼仰向背光的男人,艱難擠出斥責的氣音:『不知、悔……』

  「——!」敏銳地察覺到殺意,笹貫當即舉鞘隔開突如其來的斬擊,金屬的鳴響夾雜盔甲碰撞的清亮,他蹬步拉開距離,身著甲冑的熟悉身影登時映入眼底。

  曾將他踐踏地面的腳重重跨前,侍大將陰冷地開口:『不知悔悟的傢伙。』

  兩方太刀在雙手握持中打直,他們不約而同地以示現流的起手式對峙,不過須臾,劍拔弩張的氛圍便突兀地被恍悟的單音叨擾,笹貫興味盎然地驚呼道:「喔!在夢裡揍上級不會被軍法處置欸,這也太棒了吧?」

  高舉的刀鋒遲疑地偏移幾分,『……這是你想要的?』

  「說什麼傻話呢。」無視當前緊繃的局面,他吊兒郎當地輕笑起來,「在夢裡還要看見上司的臉也太可憐了,哈哈。」

  語尾未落,撼動氣勢的威嚇聲直接劃破海風,侍大將果斷搶去進攻的先機,筆直地瞄準頭部落下,眼見打橫抵禦的兵刃即將相接,笹貫倏速落膝更換姿勢,橫刀劈過側面的甲冑,霎時篡奪了主場節奏,並在追擊之餘回以悚然的啼叫:「喀啊啊啊啊!」

  示現流以一擊必殺為宗旨,貫注全力的第一刀接不得,正因如此,除去正面擊打的路徑之外,從他方而至的攻擊難以顧及——是以,作為先機的呼嚇極其重要,只有嚇白敵方的心神,才能引起橫刀抵禦的本能反應。

  但是,以他的記憶與經驗建立的夢境,怎麼可能嚇得住本人?

  步步緊逼的攻勢全然掌握了戰局的風向,笹貫正欲旋刀塑造敵人的間隙,意圖卻在其他勁風的干擾下中斷,身體驀然變得難以使喚,他只好揮刀逼開打算反客為主的敵人,未料對方竟肆無忌憚地挺身迎上,使得太刀重重穿破甲冑,深沒進結實的肉身裡,「……!」

  『你忘了,夢境不必符合常理。』

  手腕被緊緊扼抓,笹貫才剛要拔刀掙脫,尖銳的物體便從後方捅穿胸腔,濃烈的腥甜在試圖呼吸之際衝上,又在第二刀摜過腹部時無法遏止地咳出咽喉,他瞇眼聚焦視野,只見侍大將與水兵足輕們同時咧開獰笑,『這是最後機會了,你想要什麼?』

  想要什麼?

  出神的目光投向受落日點燃的雲層與海面,笹貫隱約想起身軀沉重的原因,艱難地抬手抓住侍大將,嘶啞地回答:「現實。」

  語畢,他用盡渾身解數、拉帶一眾人與刀撞進曾經深陷的赤紅大海。

  停滯的局面恢復流動,四肢的拘束與咽喉的窒息感剎那變得清晰,擠出肺部的氧氣迫使笹貫仰起腦袋,看向透出些微光線的上端,當手掌感會到刀柄的觸感,為生存而驅使的力量便喚醒了未盡的戰意,昏暗的海底詭亮一瞬的艷藍,半透的膠體隨即在水中被猛然斬裂開來,『——……!』

  溢漏的氣泡爭先恐後地湧上光漫的淺海,沉淪的手掙扎地探往上方,微幅抓動了水流的方向。


  天色破曉,已是時候夢醒。


  晨曦籠罩泛霧的海面,變動風向的輕風從神社的長階淌向民居,使得窗前的竹幕喀喀地顫動起來,結束夢境的人們惺忪地抬眼,摸不著頭緒地與旁人對視片刻,才受驚恐的尖叫徹底清晰了意識。

  理應矗立鳥居的高崖坍塌,精神指標的神社被摧殘得不成模樣。

  『嘩——』

  平靜的水面被彎駝的身影拱破,難受的嗆咳聲與時和浪鳴此起彼伏,重獲支撐的腿腳踩陷沙地,啪沙啪沙地走向岸邊,最後脫力地在濕濡的潮間癱坐下來。

  「咳……」不住地清出浸透血沫的海水,側臥沙灘的女人強撐著雙目浸水的酸澀,趁還在喘歇的男子轉頭過來之際,憤恨地擰起眉眼,急促地嘶起破碎的氣息。

  想說出口的咒罵有很多,然而插著銀簪的咽喉連呼吸都甚感困難,枉論吐出隻字片語。她不清楚對方是基於何種目的、冒著透支的風險多帶一個累贅上岸,按這種狀態來說,即使恢復人形的她被救回陸面也呼吸不了多久。

  關於時間不多這點,笹貫也心知肚明,沒有緩氣太久,他就俯首取下胸前的貝殼項鍊,放進無力握起的掌心,果不其然發現對方的視線受吸引地與之移動,「這個東西、跟妳有關嗎?」

  也許在當初的宴會上,神主關注的就不是他,而是這枚物件。

  指尖觸電似地顫動一下,浸入過往思緒的女人沒能給予其他反應。

  紫螺貝殼擁有被撫摸過無數次的溫潤,她還記得項鍊的主人在其他女性的追問下,不好意思地回答道:『這是親生母親給我留下的東西。』

  『欸?你不是說嬰兒的時候就被拋棄了嗎?你怎麼知道?』

  摩挲著貝殼表面,擁有魚形胎記的海月懷念地笑了笑,『因為我還記得她的歌聲。』

  她認了出來,那是她拋下的孩子,但她並沒有為了他停滯與虛假神明的約定,親手將當年沒能扼殺的孩子送上祭台,之後彷彿是報應似的,她沒能為他做到任何事,而他也什麼都沒有留給她,當死去的青年沉入海裡,就再也沒有浮上來過。

  在復仇的道路上,她已經錯過了太多東西。

  浸飽海水的長髮溢流水跡,凝聚至無神的瞳面,又沉沉地從眼角滑落下來,而在二十年前的沙岸上,曾經的少女從漫長的惡夢中醒神,抱著入眠的嬰兒看向綺麗的破曉,重新從冰冷的水裡站起疼痛的身體。

  「……」

  不指望自己得到答案,笹貫伸手替女人闔上雙眼,甫欲起身,劇痛猝不及防地雜揉著強烈的暈眩感從後腦襲來,他本能地捂上受襲的位置,好不容易踉蹌地踩穩平衡,另一批攻擊又紛紛砸落在身上抑或水裡。

  迷惘的海藍色轉向後方,他看著群情激憤的女人們,發白的腦海仍舊反應不過來,而接觸到目光的信眾恐懼地倒退一步,復顫抖著抓緊手中的石塊,「你想對大人做什麼?快點離開!」

  仗著人多勢眾,潮鳴村的女性們輕易地逼退了負傷的男人,當她們發現神主的死亡,立時悲慟地哭嚎出聲,一部份人則再次舉起武器,防備地對準了不遠處的異鄉人。

  「啊啊、神主大人……!」

  「你這個殺人兇手!」

  放落的掌心染透殷紅,笹貫昏沉地搖頭,沙啞的嗓眼與腦袋的疼痛卻限制了放聲解釋的能力,所幸簇擁的人群中走出還算熟悉的身影,徬徨的女人們立刻連聲追問起擠出群眾的少女:「阿汐,妳最後跟神主大人上船了對吧?」

  「是不是那個人殺了神主大人?」

  「等等,妳別過去!」

  無視姐妹們的挽留,阿汐咬牙加快腳步,一頭撞進耷拉著腦袋的男人懷裡,她聽見上方傳來痛苦的悶哼,片刻過去,是指腹於濕熱眼角的撫蹭,以及安撫的低語。

  「……別哭,竹取姬終歸要回到月上。」

  ——『就像竹取物語一樣呢!』

  握著短刀的手哆嗦得使不上力,少女聳起肩膀,失控地掩面哭泣,不敢看向那雙擁有大海顏色的眼睛,「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阿汐,最後得拜託妳一件事,這件事可能只有妳才能做得到。』將銀簪捅入咽喉之前,神主慎重地叮囑道:『別讓知情的人離開潮鳴村,保護好妳的姐妹。』

  真正救贖她們的不是夢境,而是神主一手為女性建立的潮鳴村,如今神主已逝,懷揣苦衷的她們無所適從,若是祭儀的內容傳至外邊,潮鳴村人的後果更是可想而知。

  發現男人並未做出傷害的舉動,而是緩慢地轉身離去,心懷忌憚的女人們當即上前,擔心地攙扶起腳軟的少女,「阿汐,他有沒有對妳怎樣?」

  「他不是兇手嗎?」

  「神主大人有沒有交代過妳什麼?」

  「阿汐、阿汐?」


  潮間反覆沖刷著血與足跡,笹貫吃力地跨開腳步,在意識的搖擺間,忽然有點忘記自己從哪裡前來,又該往哪個方向而去。

  他知道自己得回到薩摩。

  『薩摩在哪裡?』純真的聲音如此提問。

  但他找不到歸去的路。

  『如果跨越幾座山的話,這幾個方向都能到薩摩藩……還有,那個方向也是了。』

  順著指尖看往遙海彼端,男人頓步眺望無際的蔚藍,不自覺地旋過足尖方向朝海裡走去,竹林的聲音極響,風聲從後方捎來哀鳴與慟哭,但他無暇關注。

  他想回到薩摩的老家。

  鍛刀坊後方有一片鬱鬱蔥蔥的竹林,那是養父母撿到他的地方。


  ……他想要回到一處所在,是他不會被傷害或拋棄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