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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孩子,妳為了妳那崇高無上的信仰,拋棄了所有依歸。
  那份忠誠將獲得我的回禮。從今爾後,妳是我的忠誠僕人。
 
 
 
  灰燼正在落下,如同豪雨一般。
 
  這是生活在這片大陸的人司空見慣的景象。
 
  梅茵菲娜.餘暉(Menphina Afterglow)眺望遠方,無窮無盡的灰燼聚成濛濛灰霧,阻擋了大半的視線,也帶走了眾多不該中止的生命。她不確定自己走到了哪裡,也不太確定等她抵達了這趟旅途的終點,那裡還會不會有人在等待?為了突然遇到的幾個意外,她已經偏離了原先的計畫過久。
 
  梅茵菲娜伸出手撈住其中幾片薄灰,遭到強酸侵蝕的痛覺立時湧上。灰燼碰觸的地方留下了一抹深紫色的痕跡。她握了握拳後再度張開手,痕跡也如夢境甦醒般消失,只留白皙清淨的掌心。
 
  「哎呀,妳的表情真沉重。」有人在她身後說道,「剛剛那樣不痛嗎?」
 
  梅茵菲娜回過頭,正巧對上旅伴的雙眼。這是耽誤了她行程的其中一個意外。眼前的人有著高挑身材,笑容開朗五官整齊,整體看上去給人十分乾淨的感覺;一頭彷彿夜晚般美麗的長髮披散於肩上,與之搭配的卻是一雙豔紅色如血一般的深紅瞳眸。與身穿著繁瑣軍裝的梅茵菲娜不同,對方卻只以一件薄透深黑無袖貼身高領做打底,外披同色厚磅長版大衣,深黑色的七分褲更是勾勒出腿部的纖細,布料與制式軍靴沒有遮蓋到的小腿處呈現奶油白色。
 
  她是尹又真。她的其中一個旅伴。
 
  「妳很在意嗎?」梅茵菲娜垂下眼簾,目光又移了開來,「我習慣了,我也不會因此而死。」
 
  「我當然在意啊,那是『死滅餘灰』耶,會殺死人的。我更喜歡梅茵菲娜的餘暉一點喔?」尹又真聳了聳肩,含著嘴裡的棒棒糖有些含糊不清地說:「嗯,不過死亡還是很痛苦的吧?雖然有時候很平緩,但大多數時候的死法都很尖銳。」
 
  「……真搞不懂妳,」梅茵菲娜皺了皺眉,索性讓尹又真的臉與存在從自己的視線裡被拔除。「我們不熟吧?」
 
  「妳知道貓咪這種生物嗎?」
 
  「……甚麼?」又是一個過度跳躍的話題,梅茵菲娜第一時間還沒反應過來:「我當然知道。但是這跟貓咪有甚麼關係?」
 
  「貓咪喜歡安靜、能讓自己獨處的地方。很剛好的,我的旅伴梅茵菲娜.餘暉的周身就散發著這種讓貓咪感到舒適的氛圍。」尹又真瞇起眼微笑:「所以我的直覺要我親近妳。」
 
  「……幾歲了?」梅茵菲娜過一會兒才意識到對方是將自己比擬成了所謂的「貓咪」,不由得感到一陣無語。正常人……不,孩子她還能夠理解,但眼前這個人怎麼看都已經成年了吧?
 
  「哈哈,這句話有點過分耶,菲娜──」
 
  「菲娜?」
 
  「噢。」尹又真摀住了自己的嘴巴。那兩個字肯定是不小心說漏嘴的,儘管她的外在如此表現、語氣聽起來卻像是完全沒有這個意思。「哎呀,肯定是因為我太放鬆了,把心裡幫妳取的小名都給說溜了。不喜歡嗎,菲娜?我覺得很可愛呀──」
 
  「……唉。」梅茵菲娜嘆了一口氣,終究還是沒有拒絕親暱地貼上來的對方。就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並不抗拒這種肢體接觸,她將這個不解謎團歸功於她已經許久沒有遇到這麼毫無防備的人了。「妳很擅長做這種事情嗎?」
 
  「這種事情?找到一個能讓我活命的依靠?」尹又真眨了眨眼,抬起頭與顯露出疲憊、無語的梅茵菲娜對視。很快、她又露出一貫的笑容。「也不能這麼說。」她微笑。「我只會接近那些我願意接近的人。」
 
  就像貓一樣。梅茵菲娜雙手抱胸不住心想。
 
 
 
  等到灰燼變得不那麼密集,她們才繼續踏上旅途。
 
  事實上,梅茵菲娜並不受灰燼影響……也許應該說,她不認為自己的狀況算是「受到影響」,因此只有她一個人的時候,她總是不顧自己暴露在高濃度的灰燼雨中趕路;然而她的那個貓一樣的旅伴──尹又真跟她不一樣,所以她不能夠順從過去的習慣讓對方也陷在危險當中。
 
  要是她的力量跟以前的那些人一樣,梅茵菲娜總會如此心想,不用將權能用來維持自己的身體,就能夠在保護自己的同時也保護尹又真。不過,現在來講這些都只是癡人說夢、對現實沒有甚麼實質幫助。所以最後她做出的行動只有將自己的披肩摘下並圍到尹又真的脖頸上,細細叮囑她記得遮住口鼻,才不會吸入過多的灰燼而染上灰燼病。
 
  太乖巧了,這時候又不像貓了。看著帶著笑意乖乖站在自己眼前讓她綁好披肩的尹又真,梅茵菲娜又開始走神。她的手依然靈巧地打著結,心思卻不知道飄到了哪裡去,直到那隻自稱是貓的傢伙又開口。
 
  「餘暉真溫柔耶。」
 
  「這次又不喊我菲娜了?」
 
  尹又真又微笑。「感覺妳不太喜歡。」
 
  「妳也會看臉色啊?嗯、不過這個嘛──」梅茵菲娜挑起眉,沒有反駁也沒有表示接受,只是模稜兩可地說:「可能是因為妳還沒熟到可以喊我的小名、吧。」
 
  「那我得要跟妳有多熟才可以?」
 
  「至少得有七分熟吧。」終於、她在最後打了個緊緊的結。「好了。」
 
  「哇,妳的手藝真好……等等,妳剛剛是在講冷笑話嗎?」
 
  梅茵菲娜也微笑起來,「事實上,那應該被歸類在熱笑話。」
 
  「我感受到了。那肯定跟妳的名字一樣溫暖,是吧?」
 
  「我不敢這麼自滿,不過我想我會虛心接受妳的讚美。」梅茵菲娜站直了身體,目光越過尹又真不知道為甚麼有些滿足的笑臉,看向下山的那一條路。「好了,我們真的該要出發了。妳的行李都準備好了嗎?」
 
  「連會在路上遇到克洛西的心理準備都做好了。」
 
  「那米涅奴呢?」
 
  「做好了餘暉將會保護瑟瑟發抖的小貓的準備。」
 
  梅茵菲娜嘴角抽搐,最終還是沒有說什麼。這句話十有八九是一句玩笑話。畢竟在這種危險的世界下,哪有手無寸鐵的人可以獨自遊走到遇上她都不會有任何生命危險?梅茵菲娜並不清楚眼前的人到底有多少本事,但她確信膽敢在這片大陸上獨自旅行的人都有一點自保的小招。
 
  梅茵菲娜揹起肩囊前進的時候,尹又真就哼著歌愉快地跟在她身後走著。理論上她們應該要避免發出聲音來引起那些因為過量的失衡暗元素而變異的怪物們的注意,但梅茵菲娜對自己能夠制止身後的人表現自己的愉悅這件事情沒甚麼信心,也就由著她去,自己默默擔下了警戒四周的工作。
 
  但是、她又在唱著甚麼歌呢?身為「降生」指派的代行者,梅茵菲娜也活過了好一段不短的歲月,她卻沒有聽過對方口中隨意哼出的歌謠是出自於哪座城邦或地區。也許這也是其中一個她不打算打斷對方的原因。雖然她不想承認,但尹又真的小調確實……只是有一點!悅耳。
 
  只是在四周一片空曠靜寂的環境下,即使她已經走過無數次這樣的路段,在有伴、她還放肆地展現自己的存在的時候,梅茵菲娜也有些不習慣。僅僅只安靜忍受了幾分鐘,她就按耐不住那找不到答案的搔癢感主動提出問題:「妳在唱的是什麼歌?」
 
  「嗯?」
 
  「妳剛剛一直在哼的那首。我從來沒有聽過,那是甚麼歌?」
 
  「啊──那是我家鄉的童謠。不過我已經忘記歌詞了,只記得一點點的旋律。」她一邊說,一邊又搖頭晃腦地踢著小腳步繼續哼了起來,啦啦、啦啦──「具體的淵源已經忘啦,我只記得是關於一個在死亡後會重新復活的女孩的故事。」
 
  「死後復生……」梅茵菲娜忍不住問,「妳說這是童謠?」
 
  「嘿嘿,妳覺得太血腥黑暗嗎?但是現在的人小時候就認識維米涅奴跟克洛西了,這種故事沒甚麼吧?」尹又真聳聳肩,「被米涅奴咬一口、灌進大量暗元素的畫面可比這首童謠隱晦地暗示可怕多了。」
 
  「……可以的話,我希望這兩個事情都不會在孩子們學習的範圍內。」梅茵菲娜毅然地繼續前進,「這種事情本來不會發生的。」
 
  尹又真輕笑兩聲,「是嗎?看不出來餘暉大人的夢想這麼遠大耶。」
 
  「那是我的……」話到才說到一半她又吞了回去,跟這個人解釋這麼多做什麼?「妳就當作是個癡人說夢的夢想吧。」
 
  「這怎麼會是痴人說夢?妳的目標是很宏大的志向,很多人都不敢實踐更別提去想了。」尹又真聳了聳肩,三步併作兩步走到了梅茵菲娜斜前方,「還是說,很多人在聽了妳的意見之後都表示過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倒也不是……」
 
  「嗯,不管別人怎麼說,能堅持自己的理想到最後的人才是那個最偉大的。」尹又真雙手背在後腦勺,大步大步地向前,「所謂滴水穿石、聚沙成塔嘛。就是因為這樣妳才會被選擇喔?」
 
  梅茵菲娜停下腳步。走了幾步之後,尹又真也駐足回頭。
 
  「怎麼了?」
 
  「妳知道我的身分?」
 
  「梅茵菲娜.餘暉嘛。妳不是自我介紹過嗎?難道妳忘了?」
 
  「我說的不是……唉,我有時候真的不知道妳到底在想甚麼。妳到底是誰?妳有什麼企圖?妳為什麼要接近我?」
 
  尹又真又眨了眨眼睛,好似有些不可置信,「妳怎麼會對我有這種懷疑呢?我的心靈受到重創了。太陽的溫度太過耀眼,會吸引我們這種在黑暗處待得太久的人嘛。」她垂下眼簾,目光像是望向了另一處遙遠的地方:「不過,這個溫度雖然能夠帶來溫暖,卻也會將自己燙傷。」
 
  「……妳到底──」
 
  梅茵菲娜還來不及說完,一陣巨大的咆哮聲就打斷了她們的對話。她向聲源望去,立刻感受到一陣濃厚的、可怕的氾濫之力。她十分清楚那是什麼,倖存於這片大陸的人都應該清楚。那是星神接連逝去帶來的過量暗元素失衡暴走的其中一個受害者。
 
  張牙舞爪、低吼咆哮著前來的、是有著蒼白如死色的肌膚與尖銳利爪的怪物。這曾經被稱為「灰狼」的生物因為暴露在過量灰燼下的軀體破爛不堪、蔓延著無數青紫疤痕,卻又被暗元素驅使著苟活。空洞的雙眼僅為了食慾而動,昔日凜然的風光已然不再。
 
  「那是米涅奴嗎……?」
 
  「喔呀、還真是個不會看時間的不速之客呢。」
 
  「你還在喔呀甚麼?快躲到我身後來。」
 
  梅茵菲娜反射性地踏步向前、將尹又真護到自己身後。尹又真也沒有反對,乖巧地像個等待主人發號施令的家犬一般靜靜站在比她稍嫌矮小的梅茵菲娜後方。明明她比對方高上一截、瑟縮在梅茵菲娜身後的她卻又像是矮了十公分。
 
  「即使懷疑我別有用心,還是想要保護我嗎?」
 
  「這兩件事情是不能混在一起談的。過來了!」
 
  「嗚哇──」
 
  梅茵菲娜將尹又真一把推開。她側身踏出,白皙指尖向內虛握、曾在世界上逝去的光元素在她的掌心化作數柄銀光利刃,隨著她揮舞手臂的動作甩向目標。劍鋒灌入異變為米涅奴的灰狼的體內,怪物像是被燙傷一般發出淒厲的慘叫、被原初之光抵銷的暗元素蒸發似的化作數綹煙霧洩出。很快,支撐著它行動的暗元素就被消滅殆盡,讓米涅奴失去行動的力量而倒地、徒留一地飄渺灰煙。
 
  「哎呀、餘暉,妳真準!而且那居然是──」
 
  「狀況不太對,只有這隻狼而已嗎?」梅茵菲娜一把拉住尹又真的手又打斷她頗是敷衍的驚嘆聲,「如果它是米涅奴的話它們應該是團體行動比較多;但它的智商看起來又不像是克洛西──」
 
  轟!這次是梅茵菲娜無法把話說完整。突然一聲彷彿要震開整座森林的巨響在遠方響起。她們同時望向發聲源──在越過這片樹林、在山腳下的地方,看得到濃厚的灰色煙霧高高飄起。那是梅諾村,是梅茵菲娜此行的落腳點之一。除此之外,她們也看見一隻巨大的、如同無數黑色線條組織而成的巨型漆黑色猛獸在村莊附近毫無人性地肆虐著。光從外表根本無從判斷這又是哪種生物被汙染;但與其說它是生物,對其第一眼的印象應該更像吞噬了無數的米涅奴、將其血肉與構成生命的物質奪取後匯集而成的怪物聚合體。
 
  「哇、哇,那至少得有三層樓高吧?」
 
  「……不可能會有這麼高的克洛西。」
 
  「怎麼辦?妳不是要去那座村莊嗎?」
 
  梅茵菲娜點點頭,臉色有些凝重。「我們得加緊腳步了。」
 
  「不會吧,妳真的想要去對付那傢伙?」尹又真的聲音聽起來不太樂意:「這不是淌渾水而已嗎?完全可以繞過──」
 
  「那就是我的職責。有能者本來就該肩起這種事情。」梅茵菲娜揮起手,大量的光芒匯聚、在這永遠沒有黎明升起的黑夜中點起一盞微弱的搖曳燭火。「我不會強迫妳跟著我去……不過,注意安全。」
 
  尹又真沒有回應。梅茵菲娜沒有回頭更沒有等待她開口。
 
  「希望下次還能再見面,奇怪的貓。」她低聲說,像是不太確定這句話到底該不該表達,「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感覺妳很熟悉。」
 
  光芒化作羽翼,帶她飛向天際。
 
 
 
  「啊,露餡了……哈哈、但妳還真是個永遠都不會變的人。」
 
  尹又真望著那彷彿流星一般在空中拖曳的金色痕跡愣神許久。
 
  不過,她很快回神。在流星撞上黑洞之後,她也開始了行動。
 

 
  伸手、彷彿就能抓住天空。
 
  梅茵菲娜如流星一般飛越天空。她穿過因為建築物焚燒而高高燃起的灰色炊煙,按耐住直接衝下去找尋倖存者的慾望,筆直衝向那頭克洛西。在她得以接近異變的聚合怪物之前,失衡的元素聚集體早已注意到了她。許是因為她身上的光芒──那與黑暗極端對立的力量──過於強烈,僅僅只是靠近就讓克洛西發出劇烈的排斥。
 
  梅茵菲娜調整飛翔方向,殘破利爪堪堪劃過她的黑藍色髮絲。她朝著眼前的怪物猛一伸手、張開的五指光芒大作,化作數道螺旋射線朝克洛西猛擊而去。即使怪物被擊得向後倒,但它依然利用後腳穩住了重心。方才被光芒蒸發的暗影處也很快地被旁邊的暗元素填補、復原,速度幾乎跟身為「降生」代行者的梅茵菲娜差不多快。
 
  克洛西有這麼擅長再生嗎……不管怎麼說,感覺都有點噁心。梅茵菲娜因此稍微皺起了眉頭。她又用同一種方式分散攻擊了幾次,在確認了以這種微弱的光芒無法造成有效傷害後才打算換個方式嘗試。
 
  梅茵菲娜鬆開對光芒的掌控,讓那些沒有形體的能量化作粒子消散。光之翼一消失、她的身體就開始向下墜落。她的正下方就是正在燃燒著的森林與村莊。或許是她的幻聽吧,她還能夠聽見底下傳來的悲慘尖叫;但是此刻她所處的位子卻是什麼都沒有、連雲都將自己藏了起來的漆黑色天空。
 
  灰燼依然在下。但是,除去死滅之灰以及空氣裡殘留的燒焦味與血腥味之外這裡什麼都沒有,空無得讓人膽寒。即使伸出了手,也只有帶來疼痛的灰燼能握。
 
  梅茵菲娜轉移視線、將目標放在又朝自己揮出一爪的克洛西身上。身體墜落的同時、搶在爪擊拍上之前她先行揮出銳利一斬,劍光搖曳著令黑爪像是被暴力拆解的毛球般碎裂瓦解。疼痛、光芒,都讓克洛西再度發出一陣震耳欲聾的可怕嚎叫。
 
  「雖然……什麼都、看不見──」
 
  在下墜到一半的高空時,梅茵菲娜重新操控起力量。如同線段編織一般、圍繞在她身周的粒子重新組合,在她的掌心匯聚成一把劍柄、一段劍刃。光芒從劍鋒上流溢而出,形成彷彿流蘇一樣的金色布段、又像是延伸而出的半透明薄刃,如夢似幻。
 
  「但……」
 
  梅茵菲娜雙手握住劍柄,釋放自己體內的力量。為了維持她身體的正常運行,她得要保留至少70%的力量去壓抑她的灰燼病;但偶爾,在面對難以處理的敵人的時候她也會稍微勉強自己一點。
 
  「我就是光。」
 
  只要忍受這種疼痛一下子就好,這也不是沒有過的經驗。梅茵菲娜嚥下口中鐵鏽味、強硬地壓住雙手的顫抖,更大力度的抽走、挪用,讓無數粒子編織、交結在她的掌心與劍柄上,向上延伸、延伸,直到她的整個身體都在尖叫著抗議。
 
  梅茵菲娜沒有停下。於是光以她虛握住劍柄的掌心為中心向外擴散,帶動一條線一條線朝上不停延伸,像是扭曲的金色神經遍佈她的手臂、肩膀、脖頸,最後來到她的臉龐。斑駁不定的曲線與她的雙瞳連接,彷彿是連通心臟的第二套血管,其中滿溢著屬於她的力量,直到一千道光芒在空中如太陽以螺旋狀綻裂。
 
  梅茵菲娜在空中旋轉著、揮舞劍柄的同時解放。下一秒,大量的光芒如湧泉一般化作月牙向著咆哮著朝她揮舞獸爪的巨大怪物飛襲而去。
 
  相撞、劈入、釋放。
 
  於是在一陣高分貝的、難以被肉耳納入聽覺範圍的悲鳴聲吼出來之前,比方才更大的衝擊於下一個心跳襲來。
 
  如萬馬奔騰一般將大地與森林壓平。如萬馬奔騰一般將梅茵菲娜推遠。
 
 
 
  流星飛越,在空中留下細長的彗尾,如同天空被光芒劈開一般。
 
  幸好尹又真早一步料到了會有這個局面。除了她的腳邊散落一地碎裂粒子外,人還算是安全。不過,即使與衝擊波相隔了一段距離也為自己和村莊──儘管她有些不太情願──佈下了簡易的護罩,那股狂風依然讓她無法睜開雙眼。既然位在遠方的她都已經這樣了,那位在衝擊正中間的梅茵菲娜.餘暉又會受到怎樣的傷害呢?現在還無法確認,但可想而知的是那股衝勁肯定會把她推到好幾公尺遠外的地方。
 
  而且照她的習慣來看,她只會在受到巨大傷害之後才依靠「權能」治好所有的傷口。
 
  「妳果然很亂來,菲娜。」
 
  尹又真的聲音多少帶了點無可奈何,但也就只有無可奈何。她能怎麼辦呢?在狂風停下後,她的目光重新追隨著流星而去──因為衝擊的影響,她朝著星星奔去的動作也被迫中止。直到衝擊止息、她才得以抓回自己的位置,也才得以看到那抹一瞬即逝的流星正朝著森林的另一端俯衝墜落。
 
  尹又真抬起手。
 
  「真是的,我多半也有點被影響了……都要看不起我自己了,怎麼不管什麼時候都會輸給妳。」
 
 
 
  預料中的疼痛並沒有襲來。沒有她習慣的疼痛、沒有撞上甚麼東西的巨大衝擊。取而代之的,是被誰擁抱著的柔軟感。
 
  梅茵菲娜困惑地在半空中睜開雙眼,意識到自己被衝擊波推飛的同時也意識到身體被包覆在一層粉金色薄膜當中。她向四周張望,身體似乎是被這層膜接住、也抵消了大部分的衝擊力才讓她能夠安穩地停在半空中。
 
  梅茵菲娜瞇起眼,確認了暫時沒有克洛西的蹤影後才讓視線追隨著力量流動的源頭而去。那是來自尹又真的力量。她在她被衝擊波吹飛的時候保護了她。梅茵菲娜放鬆受自己強迫的身體,讓光芒重回體內為她壓抑那些病痛。
 
  「……真是怪人。」
 
  像是抗議著她的話似的、薄膜也在同一時間被撤下。梅茵菲娜輕輕地降落,看見尹又真向自己走來。不知道為什麼,這個畫面總讓梅茵菲娜覺得有些眼熟。
 
  「妳不是說不想來嗎?」
 
  「雖然我先前對這個決定抱持負面態度,但我畢竟還是梅茵菲娜.餘暉的旅伴嘛,當然得跟著來囉。」尹又真看上去還是一副悠悠哉哉的樣子:「還是說,妳不喜歡?但我剛剛有幫上忙吧?剛剛要不是我,說不定妳現在就──」她的目光晃向遠方,「飛到我看不到的地方去了。」
 
  「我沒有這種意思……妳也想太多了吧?」梅茵菲娜沒打算跟她繼續糾結這個她認為有些愚蠢的問題,只是將目光又放回了她們原先的目的地上。令她感到神奇的是村莊並沒有因為方才與怪物的衝突而有所破損──或者該說,更進一步的損害。「……那都是妳做的嗎?」
 
  尹又真對此只是微笑,「稍微從旁插了點手呢。」語氣輕鬆得像是她所做的事情只是舉手之勞。
 
  插了點手。保護這種規模的村莊不受傷害算是插一點手嗎?梅茵菲娜看著又將笑容擠進自己視野裡的尹又真,從那張精緻白皙的臉孔上隱約看見了「快誇獎我吧」這五個字。「……比起貓,妳更像一直湊過來的狗吧?」梅茵菲娜不自覺低語。
 
  說完,她才後知後覺意識到自己不小心將心中所想洩漏了出來。梅茵菲娜眨了眨眼,又有些不好意思地避開尹又真追上來的目光。所幸對方只是竊笑著、並沒有感到不滿的樣子。
 
  「有點失禮。」
 
  「……抱歉。」
 
  「不過我不討厭。嘻嘻,妳是貓派還是狗派?」
 
  梅茵菲娜不自覺嘆一口氣。她竟然有點習慣了,這大概不是好現象。「……沒有特別喜歡的。」
 
  「那不正好。」尹又真愉快的說。哼哼──她沒有為了梅茵菲娜而停留與解釋,只是一面哼著不著調的小曲子,背著雙手向著不遠處的村落前進。沒一會兒,她又回過頭問:「妳不來嗎?」
 
  「等、等等,妳要去哪?」
 
  「找個地方休息啊,恰好前面有個妳細心保護下來的村落。不去嗎?」
 
  真是個怪人。即使梅茵菲娜如此心想,她也是跟上了前方人的腳步。即使怪,但神奇的是並不會感到討厭。
 
  一前一後相伴,梅茵菲娜與尹又真一同加速走往梅諾村。儘管她已經在抵達前就設想過村落會有多麼嚴重的損害,但親眼看到這景象依然讓她心臟一跳。數棟建築物因為襲擊倒塌、碎裂,火焰、炊煙佔據了大半的視野。在她看不到的地方,肯定還有更多人被壓倒在屋簷與牆壁下。她必須抓緊時間。
 
  「妳還說妳要在這裡休息?」
 
  「沒有預想到這種狀況嘛──啊,妳要去哪?」
 
  「妳要來幫忙嗎?」
 
  「呃,」
 
  「我得去把那些受困在底下的人救出來。」
 
  話還沒說完,梅茵菲娜的身影就向著遠方跑去。尹又真第一次展現出有些錯愕的震驚表情,不過很快她又轉而露出了無奈的笑容、搖著頭嘆了口氣。這次她沒有反對,只是默默走往另一個方向。
 
  「天哪,這裡真慘,不過是比我上次來的時候好上一點……」
 
 
 
  尹又真越過小道,無視那些倒塌冒火的建築、那些哭喊著求救的呼喚聲,逕自從另一個出口離開了梅諾村。那不是她關注的對象。她的目光只是追隨著她熟悉的黑暗而去。那不是屬於正常人的力量,而是吸收了過量灰燼與暗元素的野獸們身上所帶的氣息。這幾年來,她對與這些怪物打交道有著很深刻的認識與經驗,讓她不用特別觀察也能輕鬆嗅到這股臭味。
 
  尹又真順著那股味道前進。對一般人而言,光是在這深淵一般的永夜當中辨別生物的痕跡就有點困難,更別提追蹤這些惱人的氣味了。不過,就如同梅茵菲娜所猜測的一樣,尹又真也算不上什麼尋常人。不如這麼說吧,有一段時間她的人生幾乎只有追著這些怪物四處奔跑而已。
 
  越是往前,那股濃烈的臭味就越是明顯。嚴格來講,她──以及她的信仰對象──並不討厭這些「死亡」的造物,但是尹又真厭惡任何會對自己、和那些她所重視的人事物帶來危害的東西。或許正是因為這樣,她的鼻子所能聞到的氣味讓她感到如此噁心。
 
  尹又真摀著鼻腔、撥開了草叢。那邊躺著其中一個臭味的源頭,一隻被擊殺的熊型米涅奴。她再晃開視線朝更遠的地方看去,搖曳著的草叢後方藏匿著數隻狀似刺蝟的小型米涅奴;樹枝上則棲息著膚色如死一般蒼白的隼型怪物。
 
  那些都不是她的目標。尹又真向前踏,在低等怪物能注意到自己之前先行釋放力量將其擊殺。這些本就該死亡、卻被象徵著「死亡」的力量拖回人世間的生物很快化作誰也抓不住也不會被記得的渺煙散去。
 
  所謂的克洛西不過是智商稍微高一點的米涅奴而已,至少對尹又真來說只是這樣。即使大多數的它們都會因為擁有力量而吸引眾多的米涅奴追隨──這也是其中一個克洛西被認為有極大威脅性的地方──不過嘛,米涅奴除了擁有蠻力之外也沒有甚麼好忌憚的地方。
 
  雖然是這樣,尹又真也不喜歡在旅途中遇上這些黑色怪物。一般來講,她會避開它們,不過……今天即使她想避,她的旅伴也未必想,那麼就得在更麻煩的事情發生之前將其先一步遏止。幸運的是,她已經嘗試這件事情不下十次了;不幸的是,直到現在她也沒有找到一個能完全阻止悲劇發生的方法。
 
  不過尹又真依然在繼續向前。她的力量如針戳入氣球一般,瞄準著最精確的點讓米涅奴瞬間消散。前進、前進,即使腳步聲融入了誰也沒能聽見的黑夜中,她也在持續前進,直到她抵達終點都不會停下。
 
  「好久不見──好像也沒有很久,對這次的你來說是第一次見吧。」
 
  在怪物低鳴著向她撲過來時,尹又真猛力咬碎口中的棒棒糖。
 
 
 
  梅茵菲娜隻身穿梭在人們的哀號聲中。在她們擊退了克洛西之後,擁有一些力量──諸如能夠動用元素使用魔法──的人就自發組成了救援隊。顯然的,因為這場突如其來的災難,村民們並不在乎有誰、或是哪個陌生人闖入他們的村落,而只關注著有哪一家的孩子沒有被挖出來。即使暫時沒有自己能幫得上忙的地方,但看到大家互助的景象讓梅茵菲娜感到一陣欣慰,她奔跑著的速度也隨之減緩下來。或許根本不需要這麼急,也或許她們只需要當個默默出手擊退怪物的人。
 
  梅茵菲娜四下張望,確認了暫時真的沒有自己能幫得上忙的地方後才找了個地方坐下休息。也只有這個時候,她才發現一直跟在自己身後的尹又真不見了蹤影。那個人會去哪裡呢?雖然並不瞭解、也對她滿是謎團的身分感到困惑,但她不想要去懷疑一個只因為自己是她的旅伴就前來幫忙的人。
 
  她人會在哪呢?梅茵菲娜試著找出對方先前殘留於自己身上的力量痕跡,但很快她就遭遇了瓶頸。即使她能夠追蹤到那個蹤跡,那股力量的複雜性就像多種不同線段纏繞起來的毛球一般難以抽絲剝繭,真要深究起來,就好似有好幾個人對自己施展魔法一般。
 
  梅茵菲娜皺起眉頭。然而很快地,就連那一秒的思考時間都沒有為她留下,她就聽見飛鳥從森林中逃出的動靜,然後是一陣劇烈、可怕,像有人猛砸地面一般的晃動。
 
 
 
  頭暈目眩、渾身疼痛,就像是被巨物輾壓而過──事實上,在尹又真被尾巴掃到樹幹上之前,確實有一隻巨物幾乎要撲到她身上。即使她在瞬間躲了開來,卻也沒有預料到會有根帶著刺錘的尾巴甩到她的側腹去,讓她如子彈射出一般向著後方猛飛數尺直到撞上一棵巨樹。啪啦的碎裂聲不知道是樹幹傳來還是她的身體不堪負荷才發出的聲音。
 
  「這還真是……沒有想到的攻擊。」
 
  尹又真嘿嘿一笑,從碎裂樹幹拔出自己身體的同時滲血的傷口也在自行修復坑疤痕跡。她抹掉嘴角的血液,朝旁邊吐一口痰,將斷裂的牙齒也一起排出去。剛剛那一下猛擊肯定引起了梅茵菲娜.餘暉的注意力,這可不是她樂見的結果。不過,像是要打斷身上所有骨頭的疼痛也讓她少見地進入了狀況。
 
  她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經歷這種明顯、能夠讓她醒來的強力感受了。尹又真轉動肩膀、將脫臼的手臂重新接了回來。伴隨著的又是一陣劇痛,但她卻面不改色,仍然維持著一如既往的悠閒表情,即使面對的是一隻可怕的怪物也沒引起她的害怕或緊張。那種情緒在她的心裡已經失蹤很久了,自從她成為了「尹又真」、又重新來過了這麼多次之後。
 
  「哎呀……這倒是我沒有經歷過的一擊。」尹又真一拐一拐地閃躲著又朝自己抓來的巨掌,像在跟一個許久未見的老友對話:「我習慣了你指使那些有勇無謀的部下當突擊前鋒了,完全沒有預料到你這次會直接給我一巴掌。」
 
  尹又真嗚哇一聲、壓下身體又躲開一次攻擊。「你可以不要這麼狂躁嗎?要是引起了那邊的注意我這邊會很麻煩的──」
 
  轟的,又一棵樹幹被拍倒。尹又真回頭看了一下,發現是一開始自己撞上去的那一根──連帶的還有後面的一整排樹也面臨了相同的命運。只差一點,尹又真確信自己只差一點可能也要跟這些樹一樣被槌成兩半。
 
  「哇,你的心思也太壞了吧?害我差一點又要重來一次耶,一直見到我不會很厭煩嗎?我已經開始感到厭煩了,在見到你第四次的時候。」
 
  尹又真微瞇起眼,在傷口與骨頭完全癒合之後才開始展開攻擊。她單手撐住地板壓低身體,克洛西的拳頭擦過她的後腦勺,即使宣洩出來的暗之力與掉落灰燼刺得她渾身發疼也沒阻止她腳下蹬出、身體猛地向前的逼近動作。尹又真單手於空中虛握,粒子旋轉著聚集成一柄無鍔橫刀。她單腳使力配合著手部的動作從掌心極度浪費地將她的魔力當作噴射燃料猛力釋放,猛然朝上躍起的同時蔓延至刀身上的銳利光線也化作了足以割斷一切阻礙的尖銳利刃。
 
  切斷克洛西手臂、耳邊傳來怪物吃痛的悲鳴的同時,尹又真腳跟一轉,綻放著金色光芒的瞳孔像是一盞搖曳光線一般在空中留下痕跡,僅僅一轉眼,克洛西因疼痛而暴躁地甩來的尾巴根部就被她再度斬斷。
 
  尹又真再度揮出一斬。包覆在她刀上的力量隨著她的動作被斬出。狂躁的濃厚魔力被操作者強硬壓縮成一道不穩定的月牙,在擊中克洛西的同時解壓縮,爆炸般的力量讓受擊者硬是被轟退了兩步,在塵埃散去之後,那一斬甚至令克洛西的身體冒出了一個巨大的坑洞。
 
  這是個對米涅奴──或者對正常人類來說也很是嚴重的致命傷,但克洛西並沒有因此而消失。相反的,它只是咆哮著朝尹又真再度撲過去。即使這也在尹又真的預料之中、況且她也不希望這個能讓她感覺到趣味的「勁敵」這麼快死去,但要是它還沒有失去行動能力,她就會覺得很是麻煩。即使它的再生能力並沒有先前那一隻強大,但這樣的速度在尹又真遇過的眾多怪物中也算是佼佼者。
 
  「哇啊,你還真不是普通皮厚──唔喔!」
 
  克洛西又砸碎了一大片樹林。萬幸的是,這裡離梅諾村還真的有一段路的距離──尹又真也提前佈下了領域防止戰鬥向外波及出去,但繼續這樣的話打鬥聲遲早會傳到梅茵菲娜耳裡。她一直在試圖避免,或說延後這種狀況的發生,這也是為什麼直到現在她還是選擇用自己實在不怎麼擅長的方式戰鬥;不過野獸畢竟是野獸,完全沒有辦法理解她的一番苦心。
 
  尹又真咋嘴之時也嗅到了另外一股惡臭。在她的腦袋能夠辨析那是來自於何物或者何人之前,來自暗處的攻擊就已經先襲向她的太陽穴。她僅能勉強側過頭閃避、讓那尖刺從自己的額旁削過,留下散落灰燼與壓過了皮肉分離的痛覺的那股燒蝕之痛。灰燼很快隨著傷口蔓延,讓她的右眼處留下一片血色。
 
  在尹又真因突如其來的攻擊分神的時候,克洛西也修復好了傷口趁勝追擊。它一尾巴甩中短暫失去單眼視覺的尹又真的右腹部,尖刺重重鑲入她的體內順道將她整個人捶飛。這一下尾擊因為克洛西被激怒而用上了比一開始強大兩倍的力量,讓尹又真的身體向著鮮血濺出的反方向急速飛去,一連撞倒了數棵樹幹才停止。
 
  「哇、咳……搞屁啊?」
 
  像是被壓路機砸過一樣。尹又真腦袋一片空白,只感受得到自己的身體尖叫著要她停下所有動作。她以前完全不懂這是什麼感覺,現在她懂了。要活到這種年紀才能理解也算是一種幸運嗎?即使全力催動力量修復身體的筋腱與骨骼,但她的權能終究不像梅茵菲娜所擁有的「生命」之力一樣能供給她如此強力的再生,在下一次攻擊襲來之前,她只能夠狼狽地用斷裂歪斜的手臂撐起身體在地面翻滾一圈躲避。
 
  這就是那些人類說的屋漏偏逢連夜雨吧。沒有辦法了……尹又真只能勉力治療自己的雙腳獲得行動能力,但是灰燼的擴散速度比她想像中要來得快,很快地她就感覺有些力不從心。媽的,這是她不想延長戰鬥時間的其中一個原因。她的身體畢竟不像梅茵菲娜一樣可以在極快的時間內壓制灰燼生長,要是拉長戰線不妙的只有自己。
 
  最大的問題不是這個。尹又真偏過頭,勉強又閃過一次從暗處來的襲擊。問題是她的嗅覺很靈敏,能夠嗅到一定範圍──而且這個範圍不小──內的臭味;況且,她重複了這段旅程很多次,這還是第一次遇到有這種半路殺出來的程咬金要取她的狗命。她還沒有打算第一次重來是因為自己毫無志氣地死掉。
 
  所以最大的問題是──這傢伙到底她媽的是誰?
 
 
 
  梅茵菲娜的腳步並沒有因為晃動而停止。從她追蹤的那股搖曳氣息來看,力量的主人或許正處在連呼吸都不順暢的不妙處境下。也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即使來自尹又真的那股氣息變得很是微弱,但依然倔強地纏繞在了她身上,幫助「降生」能更順利地追蹤到她的旅伴的位子。
 
  梅茵菲娜跨過一棵又一棵被灌倒的樹,前進的時候也在空氣中聞到了大量鐵鏽味。那是她熟悉卻害怕嗅見的味道。那是與她給予的恩賜相悖的代表,是象徵著死亡的長河,化作一葉扁舟將生命載向永恆的彼端,而且永不復返。
 
  人類是很脆弱的,而她的職責是在人類跌倒的時候幫助他們重新堅強;可是有時候,他們無法等到餘暉的光芒照耀,就會在深邃的黑夜中獨自逝去……
 
  梅茵菲娜咬著牙,不曾停下奔跑。即使見證過太多次趕不及,她也以為自己應該要習慣了。
 
  但是她卻無法停下奔向那混雜在血氣中的清香的步伐。
 
 
 
  神的職責是創造生命,於是愛著自己的造物的祂將權能分裂、化作數道恩賜賦予眾生,自此,他們也有了創造生命的力量;然而永生神的造物無法繼承神的永生,在創造過後,無論多麼不情願,生命終究會迎來結束的那一天。
 
  有生命就有死亡;有創造就有毀滅。世界永生同時永滅,那就是維持均衡的唯一法則,即使是輪迴也無法倖免。
 
  於是星神殞落,連帶降下審判之雨。
 
 
 
  尹又真意識模糊地被一雙粗糙、冰冷的蒼白手掌按在地上。在她的身邊,草木枯萎,連成一片的星河彷彿是天空為了不再甦醒的生命哭泣。尹又真勉力移動雙眼,與掌心的主人對視。那一瞬間,她就知道了這個令她計畫出現變數的不速之客是誰。
 
  「媽的……咳哈,居然被祢這傢伙追上了。」
 
  來人向著無法瞑目的怪物伸出手臂,掌心碰觸的同時來自幽深冥暗的氣息也跟著擴散。於是怪物在她面前消散成一團灰,最後連一點煙霧都不剩,彷彿從沒來過這個世界。那是最崇高的存在賜予的絕對的死亡、永無波瀾的寧靜,在失衡的世界裡,那是所有生命的最終歸宿。與生命的相悖存在。
 
  那裡沒有生靈,只有空無的黑夜。
 
  在無數次無數次的避走後,尹又真明白,天啟最終還是來到了輪迴面前。
 
 
 
  撥開草叢後的景象,讓梅茵菲娜不自覺瞪大雙眼。
 
  倒在地上的那個人面目全非。但即使她浸在血海裡面,梅茵菲娜也能透過那股微弱的香氣與氣息辨別出那人的身分。尹又真。那個不知道為甚麼總是讓自己魂牽夢縈的女人。那個不知道為甚麼總是令自己在意的存在。
 
  壓在她身上的則是另一個與梅茵菲娜相對的存在。祂身穿著深黑色旅者斗篷,薄卻厚,將整個人牢牢攏在裡頭,不見一絲縫隙,唯有面部示人。祂的斗篷上落著許多傷疤似的痕跡,卻又像是被火吻過的灼痕,總而言之,看上去十分狼狽;將視線往上抬高一些,便能看見衣服主人的真面目。梅茵菲娜親眼看著那身穿著深色破舊斗篷的人緩緩回過頭,面部卻是一片空無。不,那並非空無。
 
  「那是戒律。即便降生得以永存,卻無法抹滅過去,更遑論輪迴痕跡。」
 
  暴風旋轉片刻,旋即歸為一片寧靜,如同反射倒影的水面一般,投射出那張在千年前逝去的故人的臉孔。
 
  「……尹又真?」
 
  在「降生」的代言人愣神之際,天啟已然行動。祂鬆開按住女人的手,手中灰燼朝「降生」甩出。梅茵菲娜沒來得及閃避,大量的灰燼就已鋪天蓋地朝她濺來。這是來自天啟的、來自死亡審判的直接制裁,是足以吞噬太陽令其永不升起的大口,是「降生」的代行者無法承受的熱度。
 
  「即便是『降生』也將滅亡。眾生皆有一死,唯我是不朽存在。」
 
  最後一道光熄滅之時,黑夜便要降臨了。
 

 
  尹又真感覺到自己的存在在消逝。即使是輪迴,也要面對這最後的命運。
 
  她穿梭在無數記憶中,即使抗拒,仍被那股力量、被死亡之河拖曳而去。
 
  但是──有人在她耳邊低語,我的孩子啊。
 
  降生神創造了光,可是光也會徬徨。
 
  那是好熟悉的聲音。
 
  不被生命待見,不被死亡正眼;不存在未來,無過去足跡。
  但也因為如此,妳的存在使死亡無可奈何,生命無法捕獲。
 
  在一千年前、不,或許在更久以前。
 
  妳並非懷抱悲劇者,並非克服悲劇者。
  妳並非不具希望者,並非捨棄希望者。
 
  是隨著星神殞落的聲音。
 
  妳的未來不受命運所設限制,妳的過去絕非阻絆腳步之物。
  妳要穿越時間長河,斬斷命運枷鎖,成為迷途光芒的燈塔。
 
  也是賦予她箴言的聲音。
 

 
  死亡在祂的掌心感覺到了抗拒。不,那並非抗拒,也絕非牴觸,祂只是失去了掌控。這讓死亡想起了一名故人。一名不受任何人待見,卻一意孤行的故人。
 
  「都怪我重來了太多次,差點忘了這麼重要的事情。」
 
  死亡立即做出判斷。祂拋下跪倒在地的生命,轉向後方那本該化作餘灰的身體。她的傷口燃燒著火焰,又像是被光芒圍繞一般。那是相伴於生命的存在,也是死亡最大的敵人。祂想起來了。也有人跟祂一樣,不曾參與那場戰爭;但與祂不同的是,「輪迴」將希望寄託給了另一個人。那是跨越死亡、重獲無數次生命的人。象徵了星神的倔強、象徵了生命的不服輸,同時也是……
 
  死亡低語著呼喚她的名字,「連接地上繁星之人」。
 
  「這真是個大誤會,我才擔不起那種名諱。我對那種事情沒有任何興趣,就交給『降生』的信徒去完成吧。比起那幾個稱謂,我更喜歡我本來的名字。」女人咧嘴一笑:「因為梅茵菲娜喜歡尹又真,所以我只會是尹又真。」
 
  「無趣的理由。不過,輪迴永遠都是我計畫中的變數,看來祂的信仰者也繼承了祂的不死心。」死亡張開手,灰燼在它蒼白的手中落下,「我總以為能夠讓你們永遠沉睡,我這次也計畫得不夠詳細……」
 
  「計畫得再詳細都沒用的,你做為一個活了萬年的神明還不懂嗎?」尹又真聳聳肩,白皙的指尖指向死亡身後的女人,「她信仰、她授火、她捍衛、她延燃、她審判、最終背負──而我,想不到吧,死亡?我才不是什麼『連接地上繁星之人』,我只是梅茵菲娜.餘暉最堅強的助力。我負責幫助她證明生命不會結束,世界不會結束。」
 
  死亡貫穿尹又真的胸口。血液從她的嘴角流出,灰燼滲透進她的身體裡,但她屹立不搖。尹又真反握住死亡蒼白的手腕,對祂露出微笑。
 
  死亡皺起眉頭。在與永生的對抗中祂最終勝利了,但是……
 
  「死亡也沒辦法對我怎樣,你該懂了吧?」
 
  「有趣。」
 
  「把你的手拿開吧,黑夜之神。『輪迴』之所以不受到你們待見,正是因為你們完全無法禁錮祂。」尹又真說,「祂將權能交給了我,因此你也無法禁錮我。我的生命並不是『降生』授予,我的人生並不由『命運』決定,我的前途也不受『未來』掌控。死亡,你無法影響我,正如『過去』無法絆住我。」
 
  死亡收回手、向後退了幾步。片刻後,祂的斗篷開始不住抖動,像是被蓋在底下的人正在放肆低笑一般。
 
  「有趣。」
 
  死亡大笑出聲。祂的形體化作黑夜,壟罩著整片大地,像是怪物的獠牙一般逼近滿不在乎的代行者的臉龐。
 
  「有趣!」
 
  「瘋了嗎?」
 
  死亡湊近她。尹又真聞得到腐敗的味道。但是她早就習慣了自己身體散發出這種死亡的氣味。
 
  「這一次就算是我的敗北吧,『輪迴』的代行者。但是人類啊,記住,我依然是不朽存在。一次的挫敗不會影響我的勝利。」死亡咧開的嘴裂到耳後,祂的聲音低沉沙啞,又像是許多個人同時開口:「我會收斂起自己的力量,從旁觀看你們要重複多少次失敗才能放棄。」
 
  「隨你便吧。」尹又真斬釘截鐵地回應,「在她放棄之前,都輪不到我做這個決定。」
 
 
 
  「……菲娜。」
 
  太陽仍未升起,但是梅茵菲娜在溫暖的懷裡醒來。她迷迷糊糊地睜開雙眼,看見尹又真靠在樹幹上、滿身是血地借出了膝蓋,將自己抱在懷裡。她的目光溫柔繾綣,像在注視著一名極為思念的故人……梅茵菲娜眨了眨眼,意識到那個視線更像是在看著一個愛人。
 
  「尹又真,妳怎麼傷成這樣?」
 
  「那不重要。不過,謝天謝地,妳終於醒了。」尹又真扯了扯嘴角,即使鮮血淋漓,依然露出溫和又輕鬆的笑容:「我差點等不到跟妳告別。」
 
  「……甚麼意思?妳的傷很重──」
 
  尹又真無聲制止梅茵菲娜急忙坐起的動作,只是逕自捧起了她的手印下一個充滿愛意與不捨的吻。梅茵菲娜感覺到她手臂的顫抖以及逐漸冷卻的體溫。尹又真的身上佈滿灰燼侵蝕的痕跡,而且非常、非常嚴重。她仔細觀察著尹又真的臉,發現被她的血液蓋住的地方也滿是紫青色的疤痕。
 
  「不用擔心……我不會死的,妳的旅程也不會停在這裡。」
 
  尹又真撫摸梅茵菲娜的臉龐。這是這一趟旅程的最後一次了,對吧?稍微讓我任性一點也不會怎樣,我的神啊。
 
  「妳到底在說甚麼!這是足以得到灰燼──」
 
  尹又真用實際行動阻止了梅茵菲娜的話句。她低頭親吻她,親吻她的光芒。
 
  「下一次會更順利的。我們明天見,梅茵菲娜。明天早上,妳的餘暉會照常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