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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萬里無雲。圓潤透亮的滿月自東方升起照亮了濃稠如墨的夜空,柔軟的光暈灑落在寧靜的巷弄中,為熟睡的孩子們獻上一曲最溫柔的搖籃曲。
  照理來說,這個時間應當是人們結束一天的疲勞、熄燈歇息的時候,可對於八幡樓來講,今晚的重頭戲才正要上演。
  以柔軟松鼠毛集結成束的筆刷沾上了絳紅的胭脂,侍女輕柔地將胭脂均勻塗抹在少女雙唇, 細緻的妝容為少女青澀的容貌增添了一絲撫媚,眼角處勾起的嫣紅自媚人的眼尾延伸,只要她一個淡淡的眼神,便能在人們心中掀起一陣波瀾。
  平時撫琴用的十指今日被塗上了與雙唇同樣醒目的紅,甚至在上頭做了些精緻的圖樣,少女的指尖本就生得漂亮,如此一番點綴,顯得她的一舉一動都更有韻味。
  那是一種,即將由少女蛻變為女人,就連當事人本身都難以察覺的、氣質上的改變。
  寧寧就像尊精美的娃娃一般坐著任人妝點,明明是她一生一次的大日子,可少女的思緒早已飄離了此地,留在現場的,只是一枚任人擺布的空殼。
  她不是沒有努力、也不是沒有嘗試過離開,可寧寧手中擁有的資產終究不夠讓她脫離這個煙花之地,無法為自己掙得一個自由之身。原先腦海中的美好規劃都因這突如其來地變異而成為了遙不可及的妄想。
  即便幾年後她能夠得到足夠的資產為自己脫身,可那時的自己、與現在的身分便完全不同了,在外人眼裡,八尋寧寧終究是名被他人染指過的女性。這樣,即便擁有了不受拘束的翅膀,也難逃旁人異樣的眼光。
  現在寧寧心中僅有一份不切實際的期盼,期盼那位不同於常人的「柚木先生」也會出現今晚的八幡樓,如果是由他來成為自己的第一個對象,少女反而覺得今夜將成為一個最為別緻的夜晚。
  她喜歡柚木先生那雙漂亮的鎏金色雙瞳,那漂亮的顏色就像陽光下的琥珀,溫暖但不燙手;她喜歡柚木先生身上那淡淡的檀香,沉穩柔和的味道如他的掌心一般令人心安。
  寧寧喜歡柚木普那與旁人不同的對待方式。從青年送來的各式禮物中,寧寧總認為對方並沒有將自己當作一名「藝妓」,而是當作普通人家的尋常少女,送來的東西每每都讓她又驚又喜。
   長年生活在吉原之中,如果說對於吉原外的世界沒有半分盼望那肯定是騙人的。
  寧寧想去看看春櫻在公園中盛開的模樣,想看著人們攜家帶眷、齊聚在粉櫻下暢談生活的神情,想看孩子們穿著春裝、手上拿著風車彼此追逐,清脆的嬉鬧聲與家長時不時的嘮叨交雜在一塊。
  比起日日在吉原聽見的靡靡之音,這才是寧寧渴望出現在日常生活中的聲響。
  少女也曾想過,離開吉原後的自己依舊撫著琴一邊旅行,她會在旅途上遇見喜歡的男性,與對方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或許會結為夫妻,又或許不會,可那又何妨,至少她體會了一場真正的「愛情」。
  然而這些,在水揚一日的逼近下終究變成虛無飄渺的幻想,原先被她小心翼翼擁在懷中的水晶球出現了裂痕,最後化為扎心的碎片,在少女不自知的情況下流了一地的鮮血。
  「姐姐?」
  空蟬的聲音將寧寧的思緒從遠方喚回,少女眨了眨她那上了漂亮眼妝的雙眼,壓下心中那一絲雜亂的思緒,回道:「怎麼?」
  「差不多是時候,客人們已經在等著姐姐了。」
  「……我明白了。」在空蟬的幫忙下撐起身子,比平時繁雜的衣裝讓她行動更為不便,髮飾上的流蘇在空中相互碰裝發出了清脆的聲響,就像細碎的雨水輕巧地滴落在屋瓦上。
  剛開門,寧寧便看見從小拉拔自己長大的彌子帶著自己的侍童站在門外。
  少女與女子四目相對。若是平時,寧寧肯定沒辦法從對方的雙眼中看出過多的情緒,但此時她卻明明白白地從女子的雙眼中看到了一絲歉意。
  寧寧主動向彌子行了個禮,再怎麼說對方也是八幡樓的第一花魁,更是守著自己成長的前輩,於情於理,少女都該給予對方一個重禮。可少女這禮才行到一半,便被彌子主動制止,不願意讓她的雙膝落地。
  「不可以跪。」簡單的一句話,卻包含著複雜的情緒——彌子直視寧寧的玫瑰色雙瞳,自然看見了少女眼中那淡淡的絕望,她曾在無數少女的雙目看過同樣的情緒,可不知為何,她唯獨不願在八尋寧寧臉上看見這樣的神情。
  不要輕易跪下,不論發生什麼事。
  緊握著寧寧的雙手,女子力道之大,甚至把少女弄得有些疼,可她卻能清楚地感受到彌子自掌心傳遞過來的那一份倔強。吉原的女孩們或許在旁人眼裡看著令人生疼,畢竟若不是有一份隱情,有哪位女孩願意淪落到吉原這樣的花街柳巷。
  然而,這些能在吉原中擁有一席之地的女性們,哪一位不是有著超乎常人的毅力,雖然嘴邊總勸孩子們放下、認命,其實她們對於生命與自由的渴望卻是比任何人都還要頑強。
  她們認命,卻也不肯認命。
  兩名女性以無聲的視線與對方交流著,緊握在一塊的雙手傳遞著繼續向前的力量。最後,是寧寧忍不住勾起了嘴角,給了對方一個安心的笑容。
  「並不是任何人都可以讓我屈膝的。」抽出自己的雙手,寧寧將雙手交疊在額前,彎腰九十度向彌子行了個大禮。
  寬大的衣袖讓彌子看不清少女的神情,但她知道,有些事只能一個人過、有些路只能一個人走。遙想自己水揚那日,她也是這般笑著走上舞臺,隔著一層白簾聽著臺下吆喝出價,享有花魁所帶來的待遇,她自然也準備好承擔身為花魁應當承受的責任。
  彌子看著少女挺直身子、堅定地踏出步伐,想起八年前那在自己懷中哭泣的孩子,不禁為對方那尚未完成的夢想輕嘆了口氣。
  她怎麼可能忘記,女孩憋著嘴、淚珠掛在眼角倔強地與地心引力抗衡,抱著與自己身高差不多的箏琴,八尋寧寧的雙眼中不認命的神采至今彌子依舊記得一清二楚。
  彌子從不信神,但這回,她卻在心底懇求老天,希望老天能帶給這孩子一個不一樣的未來。
  就在寧寧從後廊走向前廳的同時,柚木普在梅枝的引領下入座,第五次踏入八幡樓,青年已經不如最初那般手足無措,雖然他依舊不習慣遊女們若有似無地觸碰,卻也不會像剛開始一樣直接推開對方,頂多就是巧妙地變換坐姿,讓她們沒辦法觸碰到自己半分。
  「柚木先生來了這麼多次,也不見您看上別的孩子,每次來都只聽了寧寧的演奏後便走。」梅枝明白柚木普與田中不一樣,青年不喜歡女人碰觸自己,她乖巧地將雙手放在腿上,問道:「今晚肯定也參加水揚日的競標吧?」
  「恩,參加。」毫不避諱,柚木普算了算自己身上有的資金,再加上和阿司借了一點,對於奪標他志在必得。
  三百円(約現在六百萬日幣)。這是他今晚所能支出的最大金額,他也粗略探查過普通遊女們水揚夜的價格,以所知的數字向上推算,柚木普認為少女的起價只會更高不會再低。
  差不多是滿月高掛於天的時間,寧寧在侍童的攙扶下自後台進入了眾人的視線,不同於平常,此時寧寧與客人們有一層白紗遮掩,所有人只能看著少女的倩影而無法看清她臉上精緻的妝容——那模樣,是要給今晚的客人獨賞的。
  今晚的競標由梅枝主持,女子笑著走到舞台上,雙手來回發出聲響以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
  「梅枝先謝謝大家今晚來到八幡樓。」向眾人微微欠身,女子的動作流暢且優雅,「梅枝明白大家都是為了我們的寧寧而來,因此便不與各位話家常,直接進入正題吧。起標為一百円(約現在兩百萬日幣),請各位喊價吧。」
  「一百零五!」
  「一百一!」
  「一百一十五!」
  「一百五。」一下子便提高價格,在自己預算範圍內,柚木普並不打算和那些來「嘗試」的年輕人們玩數字遊戲。
  「一百六。」
  「一百六十五!」
  「一百七。」
  「兩百。」眉頭輕皺,不出青年所料,喊價中年輕的聲音漸漸消失,越到後面出現的便是更為成熟的聲響,這證明了田中指揮官所說的話——八幡樓第一藝妓的受眾群相當廣闊。
  普開始有些擔心自己準備的資產是否比得上那些在情場縱橫多年的老傢伙。
  「兩百零五。」
  「兩百一。」
  競標的速度因柚木普的抬價而緩和不少,從出價的聲音中能聽出停頓與猶豫,看來人們正在盤算以這樣的價格買下一名藝妓的初夜是否值得。再怎麼說這名少女也不過是名長相較為姣好的藝妓,比不上受了各式訓練的振袖新造(花魁候補)。
  「兩百三。」不再像前兩次那般一次提高太多價格,這也是柚木普在試探對手們的底線。
  「兩百四。」會場沉默了半晌,一個略微低沉的聲音自青年的後方傳來。
  「兩百四十五。」
  「兩百五。」
  此時整個大廳只剩下柚木普與那名不知身分的男子在喊價,除了這兩名男性的聲音外,自己的呼吸聲在八尋寧寧耳裡變得明顯極了。
  與臺下的來賓同樣的,隔著層白紗寧寧也無法清楚地知道究竟來了哪些客人,更無法知道那位自己中意的「柚木先生」是否在今晚也來到了現場,畢竟水揚一日的參與是需要透過揚屋介紹、獲得邀請函才能進場的競標。
  可當青年的聲音自臺下穿透白紗進到寧寧耳裡時,她立刻便認出他了。雖然只聽過一次對方的聲音,但那帶著疑惑、關心的嗓音在少女心中留下了無法抹滅的刻痕。
  即便過了兩個半月,寧寧依舊能在茫茫人海中分辨出青年那沉穩透亮的嗓音。
  「兩百五十五。」
  「兩百六。」
  數字漸漸逼近柚木普所準備的上限,青年開始猶豫著該如何放緩競標的速度,他從對方喊價的速度中感受到了一股游刃有餘,雖然不知道這是對方刻意為之還是真的保有餘裕,他也只能硬著頭皮繼續將價錢往上抬升。
  「兩百六十五。」
  「兩百七十五。」
  「兩百八。」清了清喉嚨,柚木普盡力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別那麼的顫抖。數字直逼青年所準備的數字,他緊握著雙拳,掌心止不住地冒出冷汗,氣息隨著時間一點一滴過去而越加粗重。
  如果可以,他非常希望對方能就此收手。
  「兩百八一次。」眼見暫時沒有人繼續向上喊價,梅枝對於少女能抬升至如此價格也感到有些不可思議。
  「兩百八兩次。」只要喊到第三聲,那麼便是柚木普得到了八尋寧寧的水揚夜。
  「……兩百八三次。」
  女子話語聲一落,柚木普緊繃著的肩膀瞬間垮了下來,他大大地呼出口氣,用口袋內的手帕擦了擦滿是汗水的掌心。雖然沒有超出自己的預算,但也逼近他今晚可支出的上限了,他可不能將所有財產都花在水揚一夜上,為了這女孩的長久,他還得要留點資金給之後的夜晚。
  八幡樓難得一次的水揚夜競標在柚木普的得標下落下帷幕。梅枝堆起了比平時更為燦爛的笑容走向青年,拍得這麼個好價錢,身為介紹人的她也能從中獲得一筆不小的酬金。
  「恭喜柚木先生。」梅枝向青年微微行禮,從青年來八幡樓的次數女子便能推算出他是為了寧寧而來,可梅枝確實沒想過對方居然願意為了少女的水揚一夜付出如此龐大的財產,「這邊有些手續還需要您辦理,等到您辦理完,寧寧也已經在房間等著您了。」
  經過梅枝這麼一提醒,普這才注意到原先在白紗後的身影已經消失,也意識到一個一直以來被自己忽略的問題:今晚他到底該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