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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像你成為那樣的大人(六十五)之十一
文:蒼微



  五条悟牽引他緩慢行走,自褲袋裡掏出一顆隱約繪有金色圖紋的靛藍晶塊,沉默地把玩拋接,等到夏油傑眼簾低垂,視線投往地面,雙唇微啟卻不發一語,才問:「傑,你覺得剛才那個人怎麼樣?」

  「雖然不起眼,不過、應該是個正直的人。」

  「哈哈不起眼、哈哈哈哈傑你是每天看我的臉所以審美疲勞了嗎?不行了我要笑死,這個不起眼我可以笑一年。」

  「悟!」夏油傑有些困窘地臉頰泛起薄紅,但最終被五条悟的笑聲感染,也輕聲笑了起來。

  「他啊,是我剛回日本時的病患,被推進御三家醫院的時候身中九槍,其中最要命的兩槍,一槍卡在蝶骨,一槍卡在腹主動脈上。」努力止住笑意的五条悟,肩膀還一抖一抖的,但咬字清晰,他承接上拋的晶塊,握拳,伸出食指在頭顱中央比劃,指尖幾乎穿透腦髓的位置,又戳向肚腹,發出怪聲模擬大出血,「他應該是去臥底吧?還是埋伏之類的?穿的是便服,我一開始沒有多想,還以為是幫派械鬥被抓到的弱雞,沒想到居然是緝毒組的組長,逮住毒梟就緊咬不放,所以才被叫做瘋狗。」

  「悟當時在救治他的時候,應該花了很多心力吧?」夏油傑耷拉眼瞼,溫柔而獨特的嗓音猶豫黏糊,逐漸減弱,「不然、你們現在的交情也不會這麼好了。」

  「才不是傑想的這麼回事呢。」五条悟重新拋接起掌心裡的晶塊,他垂下總是昂揚的眉眼,抿直薄唇,釋放無奈的懈弛、壓抑煩躁的疲憊、澎湃恣意的激情與經歷久遠年歲的懷念,所有情緒的極致,混雜成一種無所謂的淡漠,「我應該說過我是東大醫學部畢業的吧?」

  「嗯、我記得,前陣子悟還打算讓我當你的後輩呢。」夏油傑憶起當時五条悟滿臉驚慌的關懷,不知不覺浮現柔軟的微笑。

  「後來我去了梅奧進修,美國的那個梅奧,那邊的人強得不得了,每天都能學到新的技術,超級過癮。」

  「那時候的悟很開心吧?」五条悟說起進修的時光,湛藍的雙眼彷彿在發亮,但夏油傑同時也明白了,就算他當年什麼也沒有做,順利考上東大,成為五条悟的同學,在未來某一天也需要目送他的背影,如同電車短暫共乘一段路,終將要各自下站、分別,語氣不禁染上些微釋懷的惆悵,「不能親眼看到那樣的悟,真是可惜。」

  「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吧?我也很想要親眼看看小時候的傑啊,一定、可愛到讓人很想欺負。」

  「等等悟、你想做什麼?」

  「才不是傑你想的那樣!吼!你在亂想什麼啊!」五条悟的臉頰難得浮現一抹可疑的紅暈,使得夏油傑的眼神逐漸由狐疑轉變為見到髒東西的嫌棄,五条悟索性不再辯解,別過臉嘟噥,「像傑這麼溫柔的人,會這麼執著要保護弱小,會這麼喜歡、叫囂著來打架,是不是曾經期待過,有人、可以擋在你面前呢?如果是小時候的傑,或許、還可以坦率地抱著我哭吧?」

  夏油傑瞳孔緊縮,他深深吸氣,連忙藏匿酸澀的眼眶,雙唇囁嚅許久,卻始終沒有說出任何一句話。

  此時的五条悟回想小時候的自己,當時的他,一副爛脾氣,絲毫不懂得什麼叫做安慰,如果遇上哭泣的小小夏油傑,說不定會講,哭什麼哭啊臭雜魚,對事態完全沒有幫助,而且還會越搞越糟,罕見的狼狽在五条悟眼底一閃即逝。

  「呃、算了,不說這個了。」五条悟趕緊轉移話題,「當時夜蛾叫我回來,雖然有預感會看到一團混亂,但是沒想到會那麼亂。」

  「亂?什麼意思?是指急診室裡的忙亂嗎?我看悟、一直都做得很好呀。」

  「那時候因為制度改革,醫界整個大動盪,明面上是分成保守派跟革新派,不過保守派的根基還是比較深厚,很不巧、夜蛾是革新派的頭頭,更不巧的是,夜蛾這個人,雖然看起來粗豪,不過他很心軟,所有的制度只要一心軟就會變得一團糟,但嚴格來說,那時候也不能說有制度啦,只能說是有共識,傑你也知道我很討厭規矩跟制度吧?我以為我會滿開心的,不過我後來才發現,原來我以為的常識不是常識啊!有很多人不知道。」

  「因為是悟嘛!你知道的太多了。」

  「傑不要趁機幫我插旗啦!殘酷!地獄!」

  「呵呵,那、悟有覺得是被騙回來的嗎?」

  「沒那麼誇張啦,我那時候覺得,也差不多應該回來了,總體來說,應該算是不後悔吧?」五条悟突然露出偷吃糖果般的竊喜,「況且,如果那時候沒有回來的話,就不能遇見傑了呀。」

  「遇見我、對悟來說,算是件好事嗎?」

  「不算嗎?」五条悟不置可否,「傑應該有看過御三家醫院的院史,大概瞭解剛開始的出資者是醫界的御三家吧?」

  「嗯,所以、悟是想表達,因為有悟的關係,醫院得以建立的嗎?」

  「呃、不全是,起碼不是傑你想的那樣。」五条悟目光短暫停留於夏油傑沉靜的側臉,又飄移回半空中翻躍的晶塊,「三大家族的本質沒有傑你想的那麼美好,對於他們來說,保守派跟革新派都只是代表一個機會,大家族就算根柢腐敗潰爛,依舊能在歷史的長河裡屹立不搖,我認為最大的原因是——它們從來不會讓自己沒有選擇。」

  「悟的意思是、你、難道身為五条家的繼承人也……」夏油傑領略五条悟的意思,但他情願否定自己的猜測,他反手緊握五条悟原先單方面牽引他的手,五条悟瞥過被捏出皺褶的袖管,輕聲笑著,夏油傑佯作鎮定地放開,與五条悟並排行走。

  「跟傑說話果然不需要花太多精神。」五条悟輕輕合攏空無一物的掌心,懶洋洋地抬眼,笑容裡有股玩世不恭的坦然,「當初我加入御三家醫院的身份不是五条家的繼承人五条悟,而是天才外科醫師五条悟,不過這兩個也沒什麼區別啦,要先是天才醫師,才會是繼承人,大家族裡,沒有什麼無條件的支持唷。」

  儘管故作俏皮,夏油傑的臉色依舊肉眼可見地白了下去。

  五条悟輕吁口氣,語調低落下去,嘴角卻勾起一絲暖軟的笑意,他輕輕地說:「沒事啦,一旦接受這個設定,所有的事情都會變得很自然,像是秋天到了枯葉就會掉落,更何況、我可是最強的喔!組織要壯大,光是一個人是不夠的,所以要培養志同道合的學生,也要有養得起更多人的案源,為了要能更像招牌,我可是明裡暗裡接了很多傷勢重到嚇壞大家的病患,那傢伙、啊我是說瘋狗老哥,就是在那個亂成一團的時候接的,才醒來就嚷著要找我。」

  「明裡暗裡呀?呵、我彷彿看到大家的臉色了。」夏油傑擠出一個戲謔的笑,但很快就淡化成隱約的關懷,「悟不怕嗎?那時候。」

  「……我每天都會去看他們唷,傑你忘啦?我的眼睛可是很厲害的。」

  「……這樣呀?所以是運送傷患中出了問題嗎?」

  「我也是那麼想,不過查了半天什麼也沒查到,我那時候忙得要死,就以為那傢伙是來找麻煩的,好不容易撿回一條命還不好好休養,等等傷口裂開還不是我要處理,就衝到他房間踹開門大罵:『都差點嗝屁的人了是在鬧什麼鬧?嫌來不及交代遺言嗎?』,傑你猜他後來有什麼反應。」

  「就、安靜下來,好好配合治療了?」

  「這傢伙鬧著要找我老師,說不要派住院醫師來敷衍他,氣得我差點把那傢伙的頭按進枕頭裡。」

  「嗯、噗——呵哼嗯、呵呵。」

  「傑你想笑就笑吧,現在的表情有夠像偷吃稻荷壽司噎到的狐狸喔。」

  「哈哈哈哈哈——」夏油傑笑得舒暢,眼角泌出些許生理性的淚水,他用大拇指的指腹抹掉,五条悟窘迫的眼神與嘴角淺淡的不悅被清脆的笑聲沖刷得軟化,望著夏油傑的側臉,揚起一個混雜著無奈與放鬆的微笑,笑聲停歇的夏油傑眼神挪移,隨即飄回五条悟的嘴角,他搓揉發紅的耳根,「誰叫悟既年輕又帥,超級大帥哥五条悟這下可算踢到鐵板了吧。」

  「唔、哼,我早就知道我是超級大帥哥了,所以就算傑這麼說,我也不會非常高興的喔。」五条悟撇嘴,淡漠而拖沓的語調卻一絲上揚,「就只有一點點高興而已,就像我看到傑的怪瀏海觀感那樣的一點點。」

  夏油傑似笑非笑地挑起一側眉毛。

  「喂傑!不准你用奇奇怪怪的讀心術喔!犯規!」五条悟雖然使用命令式的句型,語氣卻沒有絲毫強制,話出口的同時,他立刻想起夏油傑在說明自己的特殊能力,聽不見正面情感時的落寞,他用力搔抓前額碎髮,緊閉著嘴唇哼氣,轉移話題的語調相當生硬,「反正、後來找了夜蛾,還有其他亂七八糟的閒雜人等,才證明我就是主刀醫師,我心想應該結束了吧?結果、這傢伙身上一堆管,就連嘴上維持呼吸的那根管也還沒有拔,就給我在床上用土下座的方式道歉兼道謝,說感謝我救他一命,他又可以繼續緝毒了。」

  「太好了呢,沒有出什麼大事。」夏油傑低斂眼簾,神色柔和,隨即眉頭微皺,「不對,悟說氣管內管沒有拔的話,那、他是怎麼跟悟溝通的呢?」

  「用寫的啊,每一劃都在抖,寫得跟密碼一樣還那麼認真,害我以為還有人質被丟到海裡沒有救到。」所有的情緒似乎在當時就已然揮發殆盡,殘留的僅有語氣中淺淡的不耐煩,連白眼也沒有翻動的力氣。

  「辛苦了呢、那時候的悟。」夏油傑柔和的笑容,隱約有股自豪,如同他自己救了人一樣。

  「傑,我有被安慰到喔。」五条悟渾身瀰漫的淺淡憤懣莫名消散,他翹了翹嘴唇,最後還是笑了,「如果那時候就認識傑的話,說不定就不會為了縫那傢伙大腿扯裂的傷口,咳到差點斷氣了吧?」

  夏油傑瞪視五条悟澄淨的雙瞳,而五条悟僅是蠻不在乎地笑著看他,他垂落視線不發一語,五条悟抬手揉搓夏油傑的頭頂,動作散漫,夏油傑沒有阻擋,輕柔的嗓音略顯僵硬:「悟,男人的頭是不能隨便摸的喔。」

  「喔?這樣啊?可是什麼話都不講,默默地生悶氣很小孩子耶。」五条悟放下亂摸的手掌,湊近夏油傑抿緊雙唇的側臉嘟噥,「還說我是赤子,明明傑自己也一樣。」

  五条悟已經準備好承接夏油傑的怒氣,但夏油傑僅是瞳孔顫抖地詢問:「想必、緝毒這件事對他來說,有什麼特別重大的意義,所以才會那麼著急吧?」

  「沒有、完全沒有!這傢伙單純是因為他爸爸是巡查,他一心想要超越爸爸的成就,又覺得緝毒組很帥,所以天天叫嚷著要成為緝毒組成員,簡直就是Jump週刊裡衝出來的熱血笨蛋主角嘛。」

  「我收回前言。」夏油傑瞇細的眼眸中閃過一絲冷光,「如果我是悟的話,縫合的時候肯定不會上麻藥,讓那傢伙長長記性。」

  「……又是、哪個傢伙出賣我啊?」夏油傑疑惑地望著目光游移的五条悟,聲音含糊在嘴裡,「我真的不是故意的,真的、不小心忘了嘛!我那時候還在想,連縫合都不肯好好配合,血噴得一床,真的是超瘋的,沒想到、我忘了,也沒人提醒我。」

  夏油傑起先輕笑出聲,後來五条悟慚愧又急著想逃避的表情,逗得他笑聲擴大,五条悟嘟起嘴,目光喪失生命,顯然放棄阻止夏油傑。

  「哼哈哈。」夏油傑笑了幾聲就止住,沉伏的眼神逐漸深邃,籠罩一層黯色,「這麼一根筋、狂鑽牛角尖的傢伙,悟想必很討厭吧?」

  「不會啊,我滿喜歡的喔!雖然有時候真的很氣,不過這種人只要認定了一件事,就會想盡辦法一直做下去。」五条悟疑惑的目光在接觸到夏油傑若有所思的側臉,隨即轉變為安撫性的微笑,「所以、把緝毒這件事交給他,我認為、是很值得信賴的。」

  「既然悟都這麼說了。」夏油傑勉強笑了兩聲,五条悟眼角餘光盯著夏油傑彷彿仍無法釋懷的表情,沉默等待,許久,夏油傑才吞吞吐吐地詢問,「沒有人、幫忙悟嗎?」

  「嗯?什麼?幫什麼?」

  「那時候,悟剛回日本的、那時候。」

  「大家都有在好好地工作啊,也會用自己的專業互相支援。」五条悟掃視夏油傑繃直的頰線,拳頭捏得死緊,他沒有貿然去碰夏油傑,搔抓後腦杓,末端糾結的髮絲,讓他想起今天他前前後後撓過好幾次,肯定是一團混亂,他隨意爬梳兩下權充整理,輕輕吁出一口氣,「好啦、我說就是了。」

  夏油傑驚訝地偷瞄五条悟,與他四目相對的五条悟微笑著,兩人的腳步聲在迴廊中明晰,視線落回地面,他囁嚅幾次,句子猶豫而模糊:「如果是機密的話,可以、不必告訴我。」

  「沒關係,也不算什麼重要的事。」五条悟毫不在意地笑,湛藍晶塊落到他手底,指腹與皮膚的油脂將原本略顯粗糙的表面漸漸摩娑、填充得光潤,「夜蛾那傢伙我剛才也說了,雖然看起來粗豪但很心軟,而且他啊、腦袋很死板,其實他會帶頭革新,讓我滿意外的,畢竟他的性格更適合保守派。」

  夏油傑聞言露出淺淺的一抹笑,溫聲詢問:「悟、這樣好嗎?我記得你說過夜蛾是你的老師吧?」

  「怕什麼?我說的可是實話,如果傑你也是夜蛾的學生,說不定會說他腦袋裡都裝肌肉喔,這樣的老師居然是腦神經外科的,很有趣吧。」

  「開玩笑的時候可能真的會這麼說吧?」夏油傑臉頰微熱,沉吟片刻,嘀咕聲混雜著不自在與稀薄的懊惱,「原來、那時候、悟認真到思考了未來的事呀。」

  「是吧!」五条悟像是沒有聽見夏油傑的後半句話,兀自笑著繼續敘述,「七海很討厭工作,倒不是說他態度散漫,相反的、就是因為他太認真實在了,一次太多事務湧入的話,就會瞬間變得很消極,打個比方來說,就是不吃畫的餅也不會畫餅給人吃的傢伙。」

  「七海遇到悟會很苦惱的吧?完全搞不清楚悟說的哪句是認真的。」

  「瘋—狂—嘆—氣—喔──」五条悟聳肩,沒有絲毫反省的意圖,「嘆氣嘆到我懷疑他的肺是扁的,最大潮氣容積只有100毫升喔,明明教了他很多輕鬆以待的方法,怎麼都聽不懂啊?」

  夏油傑笑著望向五条悟,察覺到窺伺的五条悟,短暫接觸柔和而未帶任何調侃與評判的目光,剔透的藍眸飄回上下跳動的藍色晶塊,染上些許溫潤的光澤,不屑的表情在不加多作解釋就被接納的情境下,逐漸軟化。

  「所以我說正經事的時候,會對七海加重語氣喔,他聽得懂的。」五条悟小聲地補充,他別過臉,好似有些難為情,眉頭一挑,很快他就露出饒有興致的笑容,「雖然七海會滿臉嫌惡,嘮叨都是一堆狗屎,但是也會盡責地把狗屎都處理完畢,簡直就是最佳道路清掃大隊嘛!很好玩的喔。」

  「悟、我總算是知道七海的表情為什麼那麼想清掃悟了喔。」

  「喂喂喂!什麼嘛!傑你那是什麼看笑話的表情啊!」

  「不錯喔,看來悟漸漸地學會讀空氣了呢。」

  說到底,為什麼我非得學會做這種事不可啊?

  五条悟鬱悶瞪視夏油傑微笑的側臉,囁嚅幾次,最終哼了聲,平淡地說:「灰原則是太老實了,雖然直覺很厲害,但對上御三家那些吃人不吐骨頭的老橘子們,依靠那種稚嫩的直覺肯定會被賣掉,還樂呵呵地替他們算錢。」

  夏油傑自記憶中翻找出朝他熱情招呼的兒科醫師,開朗的笑容隔著時空將他的表情烤得更加真切,他笑著感嘆:「灰原就是個好人呀。」

  「欸傑,我拿你的照片給灰原看的時候,他也這麼說你喔。」

  「是嗎?」夏油傑愣怔片刻,低斂眼簾,不帶一絲雜質地微笑,「他的腎會被賣掉的喔。」

  「你下不了手的吧?傑你其實很喜歡這種直率又單純的好人吧?你跟灰原聊天的時間比其他人都還要更久,久到我都想插進去你們之間了。」五条悟述說的語調如同討論今天的天氣,平淡而理所當然,「如果真的出現要賣腎這種場景,說不定傑你的腎會比灰原的還要早被賣掉,但這樣的你,對灰原來說,就是個好人啊。」

  夏油傑鼻腔發酸,宛如意外嚐到一顆未成熟的草莓,味道鼓譟傳遞至眼眶,有股柔和的暖熱,他勉強笑道:「我們只是在講些兒科的趣事罷了,況且、我會想辦法保住我的腎好嗎?」

  「這樣啊?既然傑都這麼說了,就要好好保護自己喔。」五条悟若無其事地笑,彷彿僅是隨口一提,「硝子的話倒是沒問題,雖然看起來有點冷淡又不近人情,但她是個周到細緻的人喔!而且必要的時候,她也會、喀嚓。」

  「等等、悟沒忘記你在說的是醫院吧?」五条悟伸出大拇指於頸部橫劃,斬首的姿勢讓夏油傑笑得非常無奈。

  「只是一個比喻啦,傑你明明就知道還那麼計較。」五条悟不怎麼鬱悶地發牢騷,「但硝子她啊、可能是太認真仔細了,很容易緊張喔,傑你知道嗎?硝子在要考醫師執照之前,把自己關在大體解剖室裡讀書,菸抽得跟失火一樣,門一打開,嘩——我差點跪下。」

  「呵呵,看來硝子對上悟的話,是硝子完勝喔。」

  「傑你都不知道,那個福馬林混菸味,已經不是臭可以形容的了,吸進去的空氣就好像在燒一樣,我真的以為我會死欸。」五条悟張開手指朝臉部疾拍,誇飾撲面而來的濃煙,好似真的回想到當時的場景,他將手掌按在鼻尖,自指縫裡透出的表情,既無奈又痛苦。

  夏油傑被五条悟豐富的肢體動作逗笑,隨即耷拉眼瞼,五条悟蜷縮在床尾,低聲咳嗽卻堅持要陪伴他的模樣自記憶中浮現,他語調繾綣:「明明那麼難受,悟一開始、到底是怎麼、算了,我找時間跟硝子說一聲好了。」

  「硝子已經戒了啦,聽歌姬的話戒的。」五条悟隱約有些憤恨不平,但夏油傑的疑惑並沒有持續太久,「明明我跟歌姬講的是相同的內容啊,居然只聽歌姬的卻不聽我的,可惡!我也是會受傷的好不好。」

  「以悟的個性來看,應該只跟硝子提過一次吧?而且語氣很輕描淡寫,根本不像是要求吧?畢竟、歌姬聽起來應該是女孩子,同樣身為女孩子,說這種事情比較方便呀,難道、當時悟是用撒嬌的口吻對硝子提的嗎?」

  「怎麼可能嘛!光是想像、腦袋裡就塞滿了不可名狀的馬賽克,傑你是在講鬼故事嗎?這種事情怎麼可能做得出來啊!」

  夏油傑挑起一側眉毛,笑容裡盡是果然如此的調侃,但眼底蘊藏的情感卻更加柔軟,就好像在看新生的動物,憐愛得連目光捨不得添加過多力道。

  「唔、嗯。」五条悟撇嘴,望著夏油傑溫和的眼神,逐漸卸下沉積在記憶中的不滿,「好吧,看在傑的面子上,不跟她們計較了,說起來還是傑比較好,根本就不用我講。」

  「我那是、」夏油傑不明白話題怎麼就延燒到自己身上,連後頸都脹紅了,原本想隨便找個理由搪塞過去,但五条悟好不容易才重新笑得那麼開心,在目光飄動間將話題歸回原位,「雖然悟這麼說,但還是不想讓硝子死在院長室之類的地方吧?」

  「那不是、當然的嗎?」五条悟嘟噥,瞥過夏油傑大片泛紅的皮膚,目光移回手裡把玩的晶塊上,他逃避似地快速敘述,「日下部嘮嘮叨叨的,弄出來的東西大概會像漢摩拉比法典吧?我光想就想跳槽去保守派了。」

  「哈哈、這麼慘呀?」

  「對啊!就是那麼慘,其他人就忽略不計吧,雖然是革新派,但醫院裡基本的階級金字塔還是存在喔,隨隨便便一個人講的話,其他人是不會服的,所以、」

  「所以悟就一個人默默接過來做了吧?」夏油傑接續五条悟凝滯在舌尖的話語。

  「也、沒有默默啦。」斟酌字詞許久,被透徹指出結果的五条悟瞪大雙眼,隨即就眨著眼,笑得頑皮,「我又不是傑,才懶得當大家的保母勒,該讓大家做的、大家做得到的,我是絕對不會出手的。」

  「我哪裡當過保母呀?」

  「有啊!傑就差幫忙吃、幫忙喝、幫忙拉了吧?」

  「悟!」夏油傑以為自己會憤怒,但火氣甫接觸五条悟挑起雙眉,神情恣意而挑釁,嘴唇卻緊抿著,彷彿早已做好衝突準備的側臉,驀地熄滅,心底僅賸餘憐惜與難過的餘韻蕩漾,他將視線投往地面,嗓音輕柔,「很累吧?畢竟、在初期能交給大家處理的事務,並沒有想像中的多吧?」

  「沒關係啦。」夏油傑飄散濃厚關懷的語調,就算五条悟沒有看見表情,亦能清楚感受到,於是他笑著脫口而出,「我很喜歡大家啊,所以沒關係。」

  夏油傑的呼吸停頓,潛意識捏住手機側緣,指腹不停撫摸。

  「欸傑。」五条悟後知後覺他所傾訴的心意,不禁抬手揉搓他發燙的耳後,語氣裡沒有平時談起工作的果斷與幹練,聽起來有股難為情的純真,「這個、你不要、告訴大家喔,總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啊。」

  「悟、你知道嗎?」夏油傑深吸一口氣,閉緊雙眼,緊皺的眉間掙扎彷彿拖曳沉重的決定,他奮力拋出的字詞,分量大得像能夠砸落在地,發出鋃鐺的聲音,「御三家醫院、有一個群組,他們、不、在組建的時候,我沒有拒絕,你怪我吧。」

  「我知道啊,在忘年會那時候建的吧?就只是聊聊天而已,又沒有關係,一群歪瓜裂棗的,長得也沒我帥,傑你應該不會看上他們的吧?」五条悟的神情自然,沒有半點陰霾,但很快他像是想到什麼般撇清,「啊、我雖然知道應該有,但我不知道你們聊的內容,我可沒有偷看你的手機喔。」

  「是啊、確實沒有,手機的話、就算悟看了,也沒有什麼關係,密碼的話,是悟的生日喔。」夏油傑雖然還有些侷促,但五条悟的話,宛如羽毛掃除掉他肩上的負擔。

  「什麼嘛!傑你這個學人精!」

  「是呀,那是因為、悟很討人喜歡呀。」夏油傑笑了起來,依舊有些不放心地追問,「悟你難道、沒什麼其他的想法嗎?」

  「啊、嗯,我很開心啊。」五条悟偷瞄夏油傑柔和微笑的側臉,低下頭,他搓揉著耳根與後頸,淺薄的紅暈緩慢浮現,「如果沒有那個群組的話,我都不知道原來傑會為我擔心、幫我說話、站在我這邊,還想盡辦法把所有人都拉到我這裡來。」

  夏油傑瞪大雙眼,如同雕塑般佇立原地動彈不得,五条悟跟隨他停下腳步,逆光的五条悟晦暗不清,攢住落在掌心的晶塊,別過臉,有些猶豫地道:「我原本、也有考慮阻止傑,在傑養傷的期間,實在不適合思考那些雜七雜八的事,但傑、看起來那麼開心,那麼開心地幫大家處理那些煩惱,我原本還很煩惱傑一個人會很無聊,但、大家都輪流去陪傑了啊,而且大家看起來也都那麼開心,我就覺得、這樣也很好,是、我做錯了嗎?」

  「這怎麼可能是悟的錯!那些、可是悟親近的人!悟難道都不會覺得不甘心嗎?」

  五条悟聞言輕輕笑了起來,他又重新把玩起手中的晶塊,朝停滯的夏油傑招手,邊走邊說:「傑,世界上有很多種鳥,所以肯定有幾種會覺得海裡的魚很有趣,而世界上也有很多種魚,所以說不定也會有幾種覺得天上的鳥很有趣,但傑,鳥跟魚要相處的話,你要把他們一起放在哪裡呢?」

  夏油傑還留在原地,似乎絞盡腦汁,真的想給五条悟一個盡善盡美的答案,五条悟攤開手掌,分明捧握空氣,卻像承接寶物般珍惜地凝視著,他淡然地說:「託傑的福,我懂得了魚摸起來是涼涼的、滑滑的喔,這就夠啦。」

  「悟你是故意的吧?」夏油傑惡狠狠地衝上去抓緊五条悟的手。

  五条悟止頓片刻,注視兩人緊握的手,倏地綻開笑容,他笑得非常愉快,輕聲說:「誰知道呢?」

  心臟迅速鼓動,滾燙的血液直衝頭頂,夏油傑將此歸咎於兩人緊貼的掌心,很快就放開,五条悟稍微彎曲指尖,終究沒有刻意挽留,僅是用突然察覺的語氣道:「啊!差點忘了有個人可以!」

  「是誰呢?」

  「天內啊,她在管理還有整頓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上,很有一套喔。」

  「畢竟是政界名門天內家的大小姐嘛。」

  五条悟摸著下巴思考許久,輕嘆口氣道:「算了,天內本來就很嬌縱了,再做這些事肯定會變得更加專制任性,到時候嫁不出去怎麼辦?」

  「聽到悟說別人專制任性,總有種微妙的感覺呢……」

  「傑你是什麼意思啊!」

  「呵呵、沒什麼,小理子聽到的話會傷心的吧?悟你知道嗎?小理子曾經跑來求我愛你喔,這種事、是懇求就求得來的事嗎?其實、小理子沒有悟想像的那麼驕縱喔。」衣著精緻的天內理子,在他面前哭得完全沒有顧及形象,像個小女孩,夏油傑回想起滿嘴叫著悟哥的天內理子,忍不住笑著搖頭歎息,「居然還說小理子會嫁不出去,有你這麼當哥哥的嗎?悟。」

  驚訝的五条悟瞇起瑰麗的雙眼,透藍而顯得銳利的眼神柔和下來,笑得有些欣慰,卻還是嘴硬道:「那傢伙、我才沒有這種會把鼻涕擤到我身上的妹妹勒。」

  「話說回來,悟為什麼到處要人叫你哥哥呀?果然是那個吧?光之君。」

  「才沒有!我只是、不是說兄弟姊妹是最初的玩伴嗎?如果是的話,就能夠一起玩了吧?」宛如連珠炮般辯解的字句逐漸減慢,思緒跳接快速的五条悟驀地感嘆,「不、有青梅竹馬好像也一樣,果然還是很可惜啊,沒遇見小時候的傑。」

  「悟越描越黑了喔。」

  「我應該講過吧?我有一個超級超級遠的親戚是我的學生。」見到夏油傑認真思索後點頭的場景,五条悟滿意地跟著點頭,「他的青梅竹馬為了跟他一起工作,想盡辦法要進我的手術室耶!每次兩個人在一起手術,他的青梅竹馬就會舉高雙手,興奮地喊:『憂太加油喔——』,明明那時候他還只是傷口縫不漂亮就會拚命向病患道歉的臭小鬼。」

  「悟——」夏油傑笑得無奈,朝逐漸朝抱怨傾斜而去的五条悟投遞一個不贊同的眼神。

  「可惡!我、好羨慕。」

  夏油傑的笑容逐漸凝固,他注視未帶一絲情緒、平淡敘述的五条悟,垂下視線,他看著自己雙手微抬,攤開的掌心逐漸合攏,儘管有一側還不太靈巧,他依舊維持相同的速度,平穩上舉,總是嬝繞煙霧般迷魅醉人的嗓音,此時顯得純淨而猶豫:「悟、加油、喔——」

  緩慢放下雙拳,他困惑地握了握,遲遲沒有接收到回應的夏油傑,不禁眉間輕皺,他歪頭詢問:「是、這樣嗎?」

  「……」

  「……很奇怪、嗎?」

  「我全身都麻掉了。」全身機能彷彿瞬間停止運行的五条悟,眼前面無表情、即將陷入自己的世界反省的夏油傑,令他開始口不擇言,「一半的我覺得傑好可愛,從頭頂麻到腰,另一半的我覺得傑一定是被什麼怪東西附身了,等等清醒的時候,我會被發現自己做了什麼、惱羞成怒的傑扭斷脖子,從腳底麻到腰,感覺好奇怪,我等一下應該不會從腰部裂開吧?」

  五条悟不知道會得到什麼結果,說完用力吐息,不想管了般地認命閉起雙眼。

  不容拒絕的擁抱力道自腰桿傳來,透過衣料,夏油傑掌心的溫度橫向撫熱他的後腰,緩慢來回,像在確認該處好好地黏合在一起,責備的話語軟綿綿的,聽起來更像是心疼的嗚咽:「不要盡說這些讓人聽起來很難過的話呀!」

  懷中低垂的頭顱散布熟悉的氣息,五条悟用側頰磨蹭帶有木質玫瑰、既堅強又柔軟撫慰的香味,他趁夏油傑不注意,低頭偷偷輕吻芬芳的髮際,勾起一抹欣慰的笑,他輕輕環抱僵硬而略微顫抖的背脊,散漫地拍打著,淡漠地道:「就只有傑會因為我講這種劣質的玩笑話,認真難過了吧?」

  「呵嗚、悟也知道這種玩笑話很劣質呀?」埋藏在胸膛裡、勉強擠出的笑語,使得夏油傑輕微的嗚咽更接近哭聲。

  全身的麻痺感還未褪去,就被夏油傑一頓亂搓,隱約搞出生理反應,在鼻腔鼓譟的香味令他連脊髓都要酥化,心跳被突如其來的投懷送抱激得急速搏動的五条悟,有所觸動的同時也覺得非常懊惱,感受複雜到他完全無法處理了。

  但夏油傑疑似哭泣的嗓音在他心口徘徊不去,他無神地望向天花板,輕輕啊了一聲,而後低喊:「傑。」

  亮藍色的晶塊翻轉躍升天際,朝夏油傑的方向掉落,夏油傑反射性地伸出右手,但微顫的指尖似乎僅會擦過晶塊,於是他倒退兩步,雙掌攢聚,攤捧,安穩躺於手心的是——溫熱而瑩潤、在昨晚的動畫電影裡曾經看過的飛行石。

  看不出材料的湛藍晶塊,似乎是趕工而成,側邊的細線末端,有肉眼不可見的粗糙,夏油傑用指腹感覺那些微小的毛刺,推開五条悟過去僅向他說過一次的特殊隱藏卡榫,內裡夾藏的USB接頭裸露而出,他端詳幾次,鎖回原位,表面已經被五条悟摩娑得不剩任何稜角,更像一塊能夠帶人飛行的寶石。

  「悟,這是、什麼?」

  五条悟得意洋洋地介紹:「是巴魯斯喔!」

  「巴魯斯?那不是天空之城的毀滅咒語嗎?」夏油傑並不知道五条悟盯著他些微泛紅的眼眶,悄悄鬆了口氣,僅是凝視掌心晶瑩可愛的模型,聯想到方才五条悟介紹海圖時的稱謂,他眉頭輕皺,「難道?」

  「其實、我並不贊成做拉普達。」

  「那、悟你還……」

  「但、這是一件好事吧?」五条悟的眼瞼半落,纖長的銀白色睫毛遮擋掉大部分的表情,「我不喜歡規則,也不覺得應該有規則,因為我覺得就算在一片什麼也沒有的混沌之中,每個人也都能做著應該做的事、不掉進洞裡吧?但是、事實好像不是這樣的,就是有涉世未深的孩子們會掉進洞裡,所以才需要有類似於公理正義一類的規則,讓孩子們攀爬前進的吧?」

  夏油傑欣慰地感嘆:「悟長大了呢。」

  「我本來就不是小孩子好不好!明明就是個比熊還大的坑,到底是怎麼掉進去的啊?跨過去很難嗎?莫名其妙。」

  「但是悟看到了,還是會伸出手,不是嗎?」夏油傑左手握住藍色晶塊,右臂為了要觸摸五条悟的頭頂,舉得有些吃力。

  「不是說男人的頭不能隨便摸的嗎?」五条悟嘟噥抱怨著,卻低下頭,讓夏油傑盡情撫摸。

  夏油傑笑了起來,撫摸的力道更加輕柔了。

  「好了啦,別摸了。」察覺到夏油傑的手指開始輕微顫抖,五条悟隨手摘下覆蓋在頭頂的掌心,自然而然地搓揉,很快就放開,怒氣消弭大半的他,懶洋洋地拖長語調,「拉普達的概念太超前了,強大到會招致毀滅,電影裡的那個什麼歌不是就有嗎?根要扎在土壤裡,華麗虛幻的空中之城,是不可能長久存在的,不過、在毀滅之前,就讓專門的人,好好地攔住吧。」

  「悟的話雖然乍聽之下很有道理,但一想到居然是用動畫的臺詞說服人,總有種不可思議的荒謬感。」

  「要我這個最不遵守規矩的人來訂定標準,才真的是最荒唐的事吧?」五条悟撇嘴,隨即又饒有興味地笑起來,「但是、由沒有規矩的人建設,專司保護的人破壞,才是活著的感覺吧?因為沒辦法做到最完美,才能容許例外留存下來。」

  夏油傑將左手掌心裡的藍色晶塊捏得更加緊了,他有些不安地問:「悟把這麼重要的東西託付給我,如果、掉了要怎麼辦?」

  「掉了就掉了啊,反正插到電腦上還要靠傑講魔法咒語才能解除。」

  「魔法、咒語?是什麼呢?」

  夏油傑清澈的詢問令五条悟汗顏,他在設定的時候,即將結束的興奮與過度疲憊交織,讓他有些暈眩,他強撐睡意,滿心都是他要送給他的小玫瑰、他的公主一座天空之城,所以直接將破壞的訊號,寫作一組需要夏油傑的聲紋搭配的原始碼。

  將藍色晶塊連接電腦主機,存儲的原始碼將會自動貫串主程式,夏油傑只需要對麥克風說出——我!傑.夏油.多耶魯.烏魯.拉普達,命令你!破壞吧!

  雖然只是一時腦袋短路,隨手設定的字符,但想必夏油傑讀出句子,會雙眉緊蹙、略微低頭、艱難又羞澀地紅著臉吧?

  好、想看。

  嗚、忘記設定自動錄影了。

  夏油傑難得毫無防備的純粹眼神令五条悟目光游移,再想到夏油傑完成之後,找他興師問罪的場景。

  「啊啊、傑你不要問這麼多啦!等到哪天需要用的時候,插進電腦就會知道了啦!」五条悟抬手用力揉搓側頸,頂住夏油傑逐漸狐疑而瞇細的雙眼,他再三叮囑他有在禰木利久的電腦上遺留監測用的後門,沒有必要不用測試,夏油傑聞言捏緊掌心,隨即又微微放開,擔心重要的物品受損,五条悟笑了起來,自褲袋裡抽出皮繩,穿過晶塊上特意留存的孔洞,懸掛到夏油傑的胸前,「好了,這樣就不怕掉了。」

  夏油傑低頭凝視著晶透的吊墜,輕柔撫摸幾下,認真保證道:「我會好好保護它的。」

  「就跟你說掉了也無所謂了啊,到時候我再做一個就好了。」夏油傑將吊墜掩進衣服裡,如同放置易碎而精緻的玻璃般珍惜,五条悟輕嘆,隨即笑著提及,「對了傑!剛剛瘋狗老哥說的獎勵金有三百萬喔!我當初是報你的帳戶,所以有時間記得去看看有沒有入帳。」

  「為什麼、要報我的?」夏油傑詫異於金額的龐大,眼珠對準五条悟的方向,無法轉動。

  「傑你不是把密碼都給我了嗎?我是一家之主啊,當然有責任把它填得滿滿的吧?」五条悟揮動手指,闡述得理所當然,但一提到金額就語帶輕蔑,「更何況、這筆可是拉普達加上真人團夥情報的獎勵金,我覺得超少的,好摳。」

  「原來、他們會落網,是悟的功勞嗎?」

  「也不算吧?傑你才是為此付出很多努力的人吧?」五条悟指節挨靠下頷沉思,「或許還要算上利久他們吧?啊不行、越想越摳了,對了傑,剛才瘋狗老哥在抱怨的收不了尾,就是指還有些小嘍囉沒抓到,等完成之後我再拿給你看,真是的、又摳又慢,唯一值得稱道的大概就是夠瘋吧?連根拔起是絕對沒有問題的喔。」

  夏油傑乾笑兩聲,想起當時的混亂,不禁耷拉眼簾,落寞地感嘆:「在那種情況下、我該說悟很厲害,還記得要做這件事嗎?」

  「因為、我是真的想殺了他啊。」

  五条悟說這句話的語調很輕很慢,臉部毫無表情,夏油傑並沒有在五条悟心底聽見任何仇恨,宛如什麼也沒有的空寂,反倒讓他背脊發冷,就好像五条悟不是在談論剝奪人的生命,而是形容拔取玩具的頭顱。

  夏油傑不禁伸手抓住五条悟的手腕,握得很緊、很緊。

  五条悟抬起手,自兩人手臂中的縫隙裡望向夏油傑,澄淨的眼底充盈認真:「可是傑你拉住我了。」

  「我一直覺得、傑你一定是搞錯了。」五条悟摩娑著夏油傑緊握他手腕的手,輕柔牽引放鬆的掌心,「剛才傑也有講到天內有特殊的才能,是因為她是政界名門出身吧?政界與政界聯姻、醫界與醫界通婚,這不就像是一種篩選嗎?就像紅玫瑰與紅玫瑰授粉,有很大的機率得以結出紅玫瑰的種子,再加上世世代代傳承的、優等生筆記一樣的成功祕訣,能夠比其他人還要閃耀,似乎是理所當然的事。」

  「是呀、理所當然呢。」夏油傑別過臉,語調冷淡地插進五条悟仍未說完的語句中央,五条悟的視線沒有錯過他繃直的頸部肌肉,以及未曾受傷也微微顫抖的左手。

  「理所當然地無趣啊傑。」五条悟輕聲吁氣,「你覺得是貪婪也好、是傲慢也罷,我異常厭惡這種被譜寫完成的過程,被定義、我是一個怎麼樣的人。」

  夏油傑瞄向五条悟平靜的側臉,無意識反擊的負罪感混雜預期到接下來的話題、無處可逃的惶恐,他艱難地說:「悟,我不是、我沒有否定你所付出的努力的意思。」

  「我知道,所以、別放在心上。」儘管夏油傑沒有看見,他依舊安撫性地笑了笑,搖晃兩人交疊的手,「那就簡單說吧,傑,我認為你沒有使用過你的才能。」

  夏油傑倏地回首,愕然瞪視被他的動作驚嚇的五条悟。

  「啊、講得太簡單了嗎?」五条悟搔頭,「因為傑很喜歡人,所以會維持群體的安穩?還是應該說是照料?不管了,反正就是那一類的東西,會理所當然地朝閃耀的某個人靠近,但是、那不是你才能所在,你只是在模仿那個光芒,我、我這樣說,會很傷人嗎?」

  「老實說、有一點。」夏油傑無奈地笑了笑,眼底流淌些許被刺傷的無措。

  「那、我講快一點。」連忙將話語編織成出口意圖的五条悟,顧不得壓抑心底的慌亂,熟悉的嘈雜感反而激起夏油傑的安心。

  「不、沒關係了悟,反正也就這樣了。」夏油傑朝五条悟笑得放鬆,五条悟卻皺起眉頭。

  「我是想說,因為傑的才能很稀有,不是一般人可以理解、可以有實感的東西,也沒有人幫你篩選整理過,所以傑要比其他人還要花更多心力去找到它、把它用出來。」五条悟的目光堅定地望進夏油傑的眼底,彷彿想用意念傳達他腦中所想,「我是想說,傑、你做著沒有應用到你才能的事,就做得那麼好了,我已經迫不及待想看你完全發揮才能的樣子了喔!」

  「在我身上,還有值得悟那麼期待與相信的才能嗎?」

  「有啊,我相信一定有的。」

  五条悟湛藍的眸中閃爍星光,宛如白晝見到天際佈滿繁星般令人感到奇蹟,笑得自信而熱情。

  「那、我再仔細想想好了。」夏油傑不由得相信他的話,眼尾染上一點薄紅的笑意,彷彿要深陷其中的錯覺讓夏油傑開始四處打量,「悟、我從剛才就想問了,我們是不是已經走過同樣的地方三次了呀?」

  「嗯、正確來說,我們已經在警視廳的一樓繞五圈了喔!」

  「什麼?為什麼不走出去呢?悟是、迷路了嗎?」

  「我看傑很喜歡在原地打轉啊,反正這邊也沒什麼人。」五条悟朝夏油傑擠眉弄眼,不知是刻意或無心的嘲笑,將夏油傑生出的感動破壞殆盡,「不過、既然傑想出去了,那我們就出去吧。」

  「悟——」夏油傑難堪又氣急敗壞地喊。

  五条悟當作沒聽到,兀自扳手指清算:「程式、監測、帳戶,我還有什麼沒想到的?真是的、你這傢伙,讓我煩惱得頭髮都白了呢。」

  「悟的髮色本來就是白的吧?」夏油傑沒好氣地回嘴,耳邊突然浮現禰木利久驚惶要他們先走的聲音,「悟,你跟利久講過了嗎?」

  「啊對喔!利久!難怪我總覺得有什麼事好像漏了。」五条悟右拳敲擊左掌,神色恍然,「主程式完全消失不見,只剩下一個可憐兮兮的監視用窗口,利久看到應該會嚇爆吧?」

  「悟、你呀。」

  「欸傑,你幫我跟利久講一聲嘛。」五条悟將眼睛撐得又大又圓,雙手合十地朝夏油傑做無聲的懇求,夏油傑無奈地哼氣,瞇著眼睛狙擊五条悟許久,才勉為其難地點頭,取出手機就聽到五条悟補充,「啊還有,我不小心把御三家醫院的系統搞崩潰了,順便讓利久來幫忙,我出高薪喔!」

  五条悟用臨時磁卡刷開一個會談用的小房間,給夏油傑向禰木利久通話,光明正大地公器私用,儘管夏油傑並未迴避,但五条悟依舊朝接通的夏油傑做出到門外等待的手勢。

  禰木利久聽到訊息確實很驚訝,無論是交出主程式或是五条悟朝他伸出橄欖枝,他沉默許久,直到夏油傑即將代替五条悟道歉,才問,夏油,你覺得好嗎?

  夏油傑很快就笑著回應,我覺得很好,但是利久,你不用顧慮我。

  播音孔中傳來禰木利久釋懷又靦腆的笑聲,是嗎?那你幫我告訴五条好了,我只接受遠端兼職,畢竟、我的正職是收拾與清潔喔。

  曲起一隻腳、低頭沉思的五条悟倚靠門旁白牆,在夏油傑告訴他,禰木利久的要求時,大方答應,但在刷卡鎖門,即將走至出口的路途上卻不發一語。

  「悟,利久沒有生氣,他可能只是不太習慣人多的地方而已。」

  「嗯。」五条悟隨意點頭表示明白,他牛頭不對馬嘴地解釋,「雖然剛才跟瘋狗老哥講了我們的關係,但是他這個人不會亂傳搞不清楚的事情,他只會頭腦當機而已,如果他沒有嚇到,我們今天會脫不了身。」

  夏油傑忖量五条悟話語背後的意義,還沒告訴五条悟,他不介意公開,只擔心五条悟會受到來自家族的刁難,就聽到五条悟故作開朗地笑著問他:「傑,這樣應該安心了吧?努力沒有白費喔,還會不甘心嗎?」

  「嗯,悟、」夏油傑企圖向五条悟述說感謝,但好似怎麼表達都顯得疏遠,家人們一聲聲的見外,縈繞在他耳邊,他囁嚅幾次,終究不發一語。

  「傑,不要在別人的口中認識我,所以、我今天帶你來看了,無論是這種事、更大的事,還是更小的事,我都有辦法處理,最多只是會忙一點,不至於會沒命,我也已經處理過很多事了,對吧?再、多信任我一點吧,想知道的事、直接問我,我都告訴你,不、不信任我也沒關係。」

  夏油傑依舊沒有聽見五条悟流露出任何情緒,但滯澀的語調讓他皺起眉頭,他的身體動得比腦袋快,伸手擁抱垂著頭說話的五条悟。

  距離出口僅剩一步,晦暗的角落裡,全身僵硬的五条悟笑出聲,他將臉埋在夏油傑的肩膀,像是下定主意般道:「傑,你可以不用愛我。」

  夏油傑愣住了。

  五条悟的語調溫柔,卻在他耳邊清晰響起,令他不容質疑,他被抱得更緊,看不見五条悟的表情,心底一絲聲音也聽不見,因此,耳邊五条悟的嗓音被無限放大:「傑你一直在說服自己要愛我吧?不、問你也沒有用,你可能到現在才知道這件事吧?那你、知道我一直在對你撒嬌嗎?你知道、我一直想讓你學,讓你對我撒嬌嗎?」

  夏油傑連呼吸都停止了。

  「不、不要回覆我的期待,不管天內、還是其他的誰跟你說了什麼,都不要活在別人嘴裡,不要再逼自己了,是我的錯,是我搞砸的,你表現出來的方式,才是你期待別人愛你的方式,所以、正確的是這樣吧?」五条悟輕輕撫摸著夏油傑的頭,「傑,很累吧?」

  夏油傑動彈不得,他完全無法否認。

  「果然是這樣啊。」五条悟輕輕笑了起來,但夏油傑只想讓他閉嘴,因為五条悟全身都在發抖,「我總是、把你弄哭,讓你受傷,雖然可能有點晚吧?但是、你可以不用愛我,我給你這個權利,沒有、就沒有吧,不要、再把自己逼到崩潰了嗚咳咳咳——」

  「悟!」

  「咳咳咳不要、擔心,咳咳……沒有、很難受咳嗚、咳嗚嗚咳等、等我、一下,嗯咳咳咳……」

  雖然五条悟很快就止住咳嗽,但夏油傑依舊很擔心地望著他,他由上至下輕柔撫過五条悟的背脊,見他確實舒緩之後才遲疑地問:「那你怎麼辦?悟、這對你、並不公平。」

  「公平?那在感情中有必要嗎?不、如果這麼說的話,就太奸詐了。」五条悟笑了起來,「傑你還記得,你之前綁過我的眼睛嗎?」

  「怎麼、會突然提到那個?」夏油傑回想起他罕見的主動,有一絲難為情。

  「那時候,因為短暫失去從小到大、賴以為生的視覺,所以我聽到了。」五条悟沉浸在回憶裡,儘管夏油傑看不見,他依然露出溫柔的笑,「傑你叫我的聲音。」

  「有什麼、奇怪的嗎?」

  「傑你第一次叫我五条悟的時候,就像在叫一團嘔吐物。」

  「這種事、悟你不要笑著說呀!」

  「但是、那時候叫我悟,叫得、好溫柔。」夏油傑已經想不起,他當時是怎麼叫五条悟的了,但五条悟依舊帶著滿足的笑,「傑你在描述你喜歡的雜糧麵包,語氣比講小麥麵包的時候溫柔,喊我的名字的時候,又比雜糧麵包溫柔,所以傑喜歡我,應該比雜糧麵包喜歡得更多吧?」

  「悟,我不懂、比雜糧麵包更喜歡你,到底有什麼值得高興的呀?」夏油傑抬起頭,不想讓眼底湧動的暖熱落下。

  「因為傑你大部分的時間都搞不清楚自己喜歡什麼啊。」五条悟笑著告訴夏油傑,語氣裡沒有半點嘲弄或厭煩,只是單純陳述著事實,「我一直以為傑你沒有特別偏好的東西,我的眼睛也是這麼告訴我的,但傑只是沒有想過喜歡什麼,沒有真的去體驗圍繞在你身邊的事物。」

  夏油傑依舊聽不到任何來自五条悟的情緒,但他從未比此刻還要更加真切地體會到包圍住他的巨大情感,溫暖而磅礡,是僅屬於他的、就算失敗、困惑、破碎、不堪,依舊會毫不保留地湧向他。

  「我是這麼想的,就算你不愛我,但是只要能夠在一起,我們就能找到更多你喜歡的東西,總有一天,傑會喜歡我的,比任何人、任何事物,都還要更加喜歡的那種喜歡。」

  五条悟說完就拍拍夏油傑的背脊走向出口,自信地笑著,沒有聽見絲毫情緒的夏油傑,看見就算遇到真人團夥、遇到任何困難也都不曾落淚的五条悟,眼眶一片通紅。

  「笨蛋,那一天,早就已經過了呀。」

  五条悟不可置信地回頭,他看見夏油傑無奈地笑著喊他。

  「悟。」

  『傑,你喜歡我嗎?』

  五条悟緩慢閉合微啟的雙唇,逐漸揚起一個微笑。

  他知道,這個問題,他再也、不用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