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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的荒原無邊無際。
他抬起沉重的腳步向前,一次一步,落在黃土上沒有揚起任何粉塵。暗沉的天色欲雨未雨,雲層厚重低懸;他試著發出聲音,乾渴的喉嚨卻只擠出一兩聲嘶啞殘響,迅速消融在濃郁的寂靜中。時間宛如靜止,而他步履蹣跚,掙扎著走向仍未知曉位於何地的終點。
身軀太過沉重,他有數次幾乎要跌倒在地,然而心上燃燒的火催促著他向前;荊棘纏繞著他的手腕滴下鮮血,在踏過的途徑上開滿一路火紅的彼岸花點亮死者之路。有甚麼人低聲輕笑,鬼魅一般的耳語訴說各種未完的承諾,關於受苦、關於誓約、關於失去與尋回,在重疊的視野中躍動栩栩如生的幻象,再被他拋卻腦後。
最後他站在岔路口,罪人與善人的道路涇渭分明。他本要動身償還犯下的罪孽,身軀卻不聽使喚步上輪迴的道路;他抬起頭,愕然發現鮮血的枷鎖已在不知不覺中斷裂,他正視著眼前與自己糾葛甚深的存在,感覺曾經一度模糊的邊界再度明晰,那顆曾經為他而造的心臟化作飛灰,在胸口開了一個深深的空洞。

──等著。
──我會去找你。

混帳宿儺,他心想,意識被身軀拉扯著步向新生,視線膠著在那個逐漸遠離的背影上。
就算到了最後也要詛咒我。

*

虎杖悠仁的第二次人生平凡無奇。
他仍然擁有極為出色的身體素質,但小心翼翼將自己的能力壓抑在平常人的水準,沒吸引任何人的注意。父母在他襁褓中就已離世,養育他長大的祖父一樣在他上高中後撒手人寰;但這回沒有奇怪的手指、沒有詛咒和死刑。與故人的相逢也平凡至極──他早起,準時踏入校門走進教室,然後發現釘崎和伏黑是他的同班同學。

那瞬間虎杖眼中的世界彷彿被按下了暫停鍵,連同呼吸和心跳一起定格。

他不太記得自己是怎麼和兩人說上話的,不過很快三人就熟稔起來。發現只有自己懷抱那些沉重記憶讓虎杖鬆了一口氣,因為那意味著無人因此輾轉難眠,同時忍受思念的煎熬與未癒的傷痛。三人的相處與一般高中生無異:抱怨課業、生活瑣事、假日相約一起出遊──以普通人的身分好好地逛了一回澀谷。曾經連活過明天都嫌奢侈的他們,現在最大的煩惱是家人口角和升學煩惱,規劃未來變得如此理所當然。

虎杖覺得非常高興。
也有點寂寞。

他仍然會在夜半驚醒,恐懼與痛苦使他隱隱作嘔,冷汗浸濕了睡衣;但惡夢的頻率已經慢慢下降。不眠的夜晚他會拿起那三人的合照在夜燈下仔細端詳,讓此世的鮮活風景在腦中回放,前世的悲傷則慢慢褪色泛黃,直到所有回憶變成石雕的版面為胸口一直存在的空洞加上蓋子,堵住那些不斷湧出、無以名狀的情感。

沒有問題。他對自己說。
你是為了償還那些罪孽才保有記憶的。
以前已經這樣活下來了,以後也能這樣一直活下去。

*

和宿儺見面的時候虎杖其實並不意外。
他知道詛咒之王言出必行,那怕對一直以來總是阻力多過助力的容器也是如此。令虎杖感到意外的是他居然能夠一直撐到上大學才被發現,而且還是以那種黑色喜劇一樣的方式見面。
──目瞪口呆的公司總裁與目瞪口呆的清潔工,經過驚心動魄的追逐戰後雙雙跳河。這是甚麼?兩小時的午間主婦劇場嗎?如果他是觀眾,肯定為了這種生硬的橋段寫信去把導演和編劇痛罵一頓。

如果真的只是電視劇就好了。

戲裡不管多麼曲折離奇,最後總可以有大團圓的快樂結局;他的人生已經落幕過一次,舊時傷痛卻如影隨形。他試圖說服自己放下過去著眼未來,卻又覺得這樣是背叛那些因他而死的人。然而在無人可以傾訴的時候他也曾經想過放聲痛哭,一點點也好,祈求有人分享他的記憶和哀痛。
他沒想到那個人會是宿儺。

浮上水面的瞬間亮晃晃的陽光眩得他幾乎盲目,有人拉著他的手臂將他拖到岸邊,指甲深深陷入肉裡掐出四彎血痕。他依稀記得與宿儺對罵,但完全忘了內容,連如何回到家的都沒有印象。那晚他躺在床上發起高燒,腦袋迷迷糊糊,被薄被包裹的身軀不停顫抖;某種宛如賭氣一般的情緒鯁在喉頭,鎖住他莫名的滿腹委屈。
為什麼偏偏就是那傢伙有記憶呢。

他請了一個星期的假,在病榻上思考自己存在的意義與價值。然後在回去上班的第二天被玫瑰花海淹沒。

這莫名其妙的人生。

2

「如果,我是說如果。」虎杖坐姿端正,語調嚴肅,眉宇間縈繞著疑惑。「一個男人收到另外一個男人送的玫瑰,那代表甚麼意思?」

釘崎和伏黑對看了一眼。

「東堂終於認清自己的心意了?」釘崎感慨。「我就說吧,會把你的照片放在吊墜裡貼身攜帶的人絕對不想只做你兄弟。」
「啊?甚麼吊墜……不是!和東堂沒關係!」偶然得知一個驚天秘密的虎杖連忙否認。「還有那個吊墜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我的照片會被他帶在身上?」
「不是啊?那還真可惜。」釘崎托著臉繼續猜測。「那……是吉野囉?雖然平時低調,但下定決心後他倒是很能幹嘛……恭喜啊虎杖。」
「也和順平無關!還有你已經默認收到花的人是我了嗎?」
「也不是?」釘崎轉頭看向坐在身旁的伏黑。「伏黑,你……」
「喂,別把我扯進來。」伏黑立刻否認。「我澄清過很多次,我和虎杖只是朋友!」
「對誰澄清?澄清了幾次?為什麼有必要澄清?」
「不要在這種時候練習你的盤問技巧!」

絕對是上輩子的孽緣。

伏黑捏捏鼻樑,在心裡哀嘆交友不慎帶來的禍患。「我們先別管誰送給誰這個問題。」他端正坐姿,冷澈沉靜的姿態讓其餘兩人也跟著安靜下來。「玫瑰不一定是愛情的代表,顏色和數量也有很重要的意義。你說你收到的是甚麼顏色的玫瑰?」
「你又為什麼會知道這個?」釘崎湊近,眼裡閃爍著好奇的光芒。
「因為我讀的推理小說裡有提過,拜託妳別再問了。」
「我收到的是紅玫瑰……不是,我是說如果收到的是紅玫瑰的話?」
伏黑停頓了一下。「收到幾朵?」
「九百九十九朵,卡片上是這麼寫的。」虎杖回答。「要把這麼多花清理掉費了好大一番功夫,感覺好可惜……不對啦!我是說如果!這只是個假設!」

他忐忑不安地看著兩位好友對視著彼此,電光石火間彷彿達成了甚麼共識,一起點了點頭。
「虎杖。」伏黑開口,語氣比平時柔和些許,激得他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只要你能夠幸福,我們一定會全力支持你的戀愛。」
「只是身為朋友,我們有義務了解一下對方的狀況,好評估對方能不能帶給你幸福。」釘崎的語調嚴肅,緊皺的眉頭充分表現出她對此事的重視。「所以請如實交代你是甚麼時候收到玫瑰、對象是誰、還有你們甚麼時候開始發展出這種不可告人的關係的。」
「就說了只是假設!為什麼你們都不相信我!」
沒辦法啊,兩人心想,看著虎杖哀號著整個人趴到桌上,粉色的頭髮間露出兩只紅透的耳朵。
這不是完全不會說謊嗎。

*

「所以你就逃跑了?」
聽過放棄掙扎的虎杖說完來龍去脈,釘崎和伏黑的心中有了個初步的概念。

「這不是逃跑,是為了自保而採取的賢明措施。」虎杖糾正釘崎的說法。「敵方太過強大的時候與他硬碰硬是不明智的,先潛伏起來觀察他的弱點,抓準時機一擊必殺才能夠獲得勝利。」
「你是打算怎麼一擊必殺?用漂白水噴他?還是用拖把打他的臉?」釘崎翻了個白眼,對虎杖的說法十分不以為然。
「勝利的條件到底是甚麼?」伏黑十分困惑。
「……我還沒想好。」虎杖想了想,語氣有些猶疑。「應該是……叫他不要再送花了?」
「如果他改送巧克力怎麼辦?」
「真要說的話我比較喜歡今川燒,但如果他堅持……」
「你的骨氣呢?身為西中之虎的驕傲呢?」釘崎恨鐵不成鋼地拍了下桌面。「這麼一點小恩惠就讓你投降,那個讓不良少年為之膽顫的虎杖悠仁跑哪去了?」
「對不起我錯了,我的眼光不該如此短淺!」虎杖立刻道歉。「巧克力是無法收買我的!至少也要是伊比利豬肉和A5和牛!」
「這樣也沒好到那裡去吧?如果那傢伙真的拿著高級肉拼盤來找你,你就願意繼續發展這段不可告人的關係?」
「並沒有甚麼不可告人的關係。」虎杖雙手在胸前比了個大大的叉。「我們只是第一次見面的雇主與臨時員工。他是大老闆,我是清潔工,能有甚麼發展?」
「其實也不是不行。」釘崎若有所思。「我記得有一陣子非常流行這種設定的作品:高高在上的總裁見到對他不屑一顧的清潔小妹,被她清純不做作的氣質深深吸引,開始各種看似酷炫但愚蠢至極的追求手段……」
「不要再說了,虎杖要吐出來了!」

──絕對是孽緣,絕對是。
伏黑轉過頭看著虎杖。「其實一般來說你只要當面拒絕就好了,不過有鑒於對方是個會追隨著你跳河殉情的人……」
「才沒有跳河殉情!明明是追殺!」
「好,有鑒於對方是個會跳河追殺你的人,我認為有必要明確地表達你的立場。」伏黑攪了攪甚麼都沒加的黑咖啡,端起杯子喝了一口。
「原來如此。」虎杖連連點頭。「伏黑有甚麼建議嗎?」
「有一個方法。」伏黑放下杯子,嚴肅地說道。「你把花收集起來,去敲總裁辦公室的門,然後把花砸到他臉上叫他不准再來糾纏你了。」

對喔,釘崎想。忘了每次打架也有伏黑的份。
「伏黑……」虎杖的眼神看起來有幾分幽怨。「你這是叫我去死吧?」
「開玩笑的。」伏黑聳肩。「不過你該面對面好好拒絕他倒是真的。」
「面對面啊。」虎杖的臉又垮了下來。「好像也只能這樣做了……真麻煩啊。」
「難得看你這麼討厭面對一個人。」釘崎戳了戳虎杖的額頭。「那傢伙對你做了甚麼事嗎?」
他做的事可多了,虎杖心想。「倒也沒甚麼,就是覺得這種人很難應付」
「如果遇到甚麼問題要和我們說。」伏黑認真地說。「三個人一起想辦法比一個人獨自面對好。」
「沒錯,要是欺負你的話我可不會放過他。」釘崎也跟著點頭。「總裁也只是個凡人,被揍一樣會痛。我們三個一起上總打得過他吧?大不了拚個同歸於盡。」

那真的只是一句隨口說出的玩笑話。
自結識以來三人比這更激烈的玩笑多得是,但對彼此的界線心知肚明,從來沒有越界過。
所以在虎杖眼眶泛紅的瞬間,兩人驚覺有甚麼絕對不能碰觸的東西被挖了出來,心頭掠過不祥的預感。
接著奪眶而出的眼淚清空了兩人腦海中所有的雜念。

「咦?咦?」釘崎滿臉驚慌,難得出現完全手足無措的模樣。「喂!等一下!你哭甚麼?有必要感動到哭出來嗎?」
「釘崎,別說了。」伏黑對也開始驚慌的釘崎使了個眼色,抽了張紙巾遞過去,如果不看他微微顫抖的手,釘崎幾乎要被那平靜無波的外表騙過去了。「虎杖,放輕鬆,跟著我的節奏呼吸。吸──吸──吐──」
「那是拉梅茲呼吸法吧!」

「……抱歉,我沒事。你們不用擔心。」虎杖吸了吸鼻子,好不容易說出一句完整的話,手背用力揉著眼眶想要湮滅哭泣的證據。「不是釘崎的錯……是我自己的問題。」

你們不知道。虎杖心想。
不知道你們是曾經如何背負重擔戰鬥換取別人的救贖,最後卻只能選擇和強敵同歸於盡;不知道曾經的他是如何眼看著兩人在最盛的年華死去,卻連衣冠塚也無法建造,只能在斷壁殘垣中憑弔。
──還好你們不知道。

「我沒事。」虎杖再次保證,向兩人露出盡可能燦爛的笑容。「不用擔心。」
大不了拚個同歸於盡,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