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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我們重回我們仍知何去何從的時光》

  現代化的車站內有著巨大的時刻表看板,黑色的底板上用LED燈顯示著列車資訊及停靠月台。每班車都準時的停靠,又準時的離去,如同這裡並非是它們的終點站或起點站一般。


  『17號車廂』
  莫斯科看著手上的票和護照半晌才抬起頭來又確定了一次月台上的數字。他已經很久沒有坐過硬舖火車了,這對他來說是非常有趣的經驗,又熟悉又陌生,帶有一些些奇異的興奮,像是明明已經知道劇情和演出環節,卻還是會欣賞每一次的歌劇演出那樣。就連這次的票都是他想辦法抽出時間到車站親自去買的,就是想來紀念一下這特別的旅行。
  「列車即將進站,請不要靠近月台邊緣。」廣播的聲音沙啞的從播音器中傳來,月台上的列車資訊也跳到這班從聖彼得堡發車、即將開往西伯利亞的列車上。
  而那數字、文字跳動的翻轉跳動的樣子,與其說像是機場資訊版『啪啪啪啪』跳轉的模樣,更像是啪啪作響的掌聲。
  在那一年,俄羅斯的第一條鐵路通車時,聖彼得堡貴族們在火車站大力鼓掌的掌聲。


  掌聲隨著濃濃的蒸氣瀰漫在半開放的車站中,所有的一切只為一條僅只有26公里的鐵路,連接了首都聖彼得堡與普希金市-沙皇別宮所在的城市。而那些男士們揮著高禮帽,女士們揮著她們絲娟做的扇子,就算沒有辦法進入車站,沿途也有百姓們朝著這輾壓而來的巨輪擲上鮮花與彩帶。
  「有朝一日,這火車帶給我們的不只是我們的親人與愛人,也會將光明璀璨的未來帶給我們。」尼古拉一世站在車站前的高台上向著全國人民如此說道,然後挽著皇后的手,從站務員的手中接過小小的車票後往後看了聚集而來的貴族與群眾,他們每個人的眼裡都迸發著嚮往明日的光芒,就連市井小民也做著有一天能登上這黝黑色龐然巨物的美夢:「皇村見,向偉大的工程歡呼吧!」
  而俄羅斯的沙皇在人民的歡呼聲、鼓掌聲裡踏進了巨獸的腹中。

  「我就不覺得你會缺席如此重大的開幕,聖彼得堡。」沙皇的心情看似相當愉快,於是當他看到聖彼得堡已經在車廂中迎接他時,向來嚴厲的他並沒有為此嘮叨上幾句。
  「失禮了陛下,畢竟我也有客人。」他露出略帶歉意的微笑,然後側過身去,萬年如一栗色的頭髮與木頭車廂剛好相做呼應,同樣的色系看了讓人覺得相當舒服,但當他轉過頭,並作勢起身時,又會讓人替他捏了一把冷汗。
  「莫斯科、你為什麼不好好坐著!」
  「不,沒關係。」他緩慢地扶著椅子爬了起來,臉上有大半被繃帶給包著,灰色的眼神尚還沒有以往的鋒利,口氣雖然比戰爭過後穩健不少,但也還不是最佳狀態:「陛下。」
  他微微一鞠躬。
  尼古拉一世向後一瞥,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內務大臣後就跟著皇后一同坐了下來,兩側的椅子中間正好隔著一張裝飾得華麗的桌子,雖然比起皇宮裡的餐桌確實簡陋不少,但是在有限的車廂空間中,他們已經盡力打點得宜,在桌子上鋪上了繡花桌巾,也擺放了當日的鮮花與皇家瓷器的茶具。
  「我以為您在戰後就進入休養狀態,盡力培育其他城市,沒有想到會在這個場合遇見您,莫斯科。」尼古拉一世率先發難:「是我招待不週。」
  「不、是我臨時起意想來看看的。」
  「火車嗎?」
  「是。」莫斯科點了點頭,看著隨從給那瓷器添上香濃的熱茶:「我想來瞧瞧西方的玩意究竟都是些什麼樣子。」
  「莫斯科……」聖彼得堡發出了小聲的驚呼,畢竟莫斯科一直以來都不喜歡太過西化的自己,那些從西方學來的造船技術、建築科技,他總是露出嫌惡的表情,唯有藝術才能夠偶爾入他眼簾。畢竟對他來說自己就不是一個俄羅斯的城市。
  他十分清楚自己在他眼中所謂的『缺陷』。

  「所以,你有什麼想法嗎?」俄羅斯的沙皇問道,火車的鳴笛聲差點蓋過他的話語,濃烈的黑煙自窗外竄入,讓聖彼得堡趕緊把窗戶給關上,現在莫斯科的身體可不能受到太多的刺激,甚至是黑煙刺鼻的味道也一樣。
  隨著地板的震動,火車緩緩的啟動了,鐵輪每次壓過枕木時發出轟隆聲如悶雷作響,讓月台上沒能上車的貴族們又或者是沿著鐵道圍繞好奇心旺盛的民眾露出驚慌的表情,其中還有些年幼的孩子嚇得躲進母親的懷裡,又或者摀住耳朵。
  「開窗吧。」莫斯科輕聲地說道:「我也需要知道這是甚麼味道。」
  皺著眉跟莫斯科再三確認過身體狀況後,他終於還是耐不住要求,把車窗給打開。讓尼古拉能夠沿著窗,對自己的人民揮手。
  而見到陛下的玉容,民眾又一次響起如雷的歡呼和掌聲。

  只有短短的二十多公里路程,沿途還是能夠看到窗外民眾沿著鐵道站著,許多人跋山涉水越過千里,來到這裡就是為了目睹這黑色巨獸的風采。
  人們朝著火車揮手,朝著他們丟上鮮花,而也終於有一束紮得小巧可愛的藥草花束被丟進了窗裡。

  「一般農家的儲備藥草。」莫斯科首先伸手拾起那束花,輕輕置於手中:「真不錯,不是嗎?」他說道,並將花束交給坐在自己對側的皇后
  「這是獻給您的,敬這偉大的工程。」

  「……你在說火車嗎?」
  他的發言讓聖彼得堡瞪大眼,原本還認為莫斯科這次上來,可能又要針對自己更多的西化方案提出批評,但沒有想到得到的居然是這樣的答案。
  「當然、陛下剛剛不是也問了我的想法嗎?」莫斯科將方糖加進已經涼了的茶杯中。
  「我的確不喜歡西化。」他說,輕輕晃動著小茶匙,但方糖還是在杯底集結成一片糖沙:「但我懂交通。我知道俄羅斯的地形是怎樣的,也知道蒙古人當初怎樣入侵我們的國土,平原是我們最大的弱點,也是文化的發源。」
  「征服平原的任務相當重要,而這個。」他用茶匙輕敲了杯沿,看著與自己對坐的沙皇與一邊的彼得堡:「現在,雖然火車只能來往與聖彼得堡與皇村,但未來應該也會拓展到其他城市去吧。」
  「是有此規劃,而且從聖彼得堡港或維堡港卸貨的物品,也需要工具讓它們能夠送往其他地方。」
  「那就麻煩你了,陛下、聖彼得堡,這趟我來,只是想要表達我對這個工程的重視與肯同而已。」莫斯科說道,並舉起茶杯:「未來讓給我們這束花的孩子也能夠坐得起這龐然巨物吧。」
  見狀,其他人也跟著將茶杯舉起。
  「「敬璀璨的未來!」」


  在檢查過護照與車票後,照著車廂長的指示,他提著一只皮箱跨上了這鋼鐵製的龐然巨物。開放式的車廂與包廂車廂有所不同,有著一股歡快的氣氛,有人還捲著白色的被單,將腳露在外頭,不知道是不是昨晚喝多了正在睡覺;還有孩子坐在一起正在滑著平板有說有笑,然後被自己的母親塞去食物;又或者是收了假,正前往自己服役地區的軍人,依照規定他們必須穿著軍服上車,畢竟怎樣的衣著代表了怎樣的身分;又或是難得的家族旅遊或獨自旅行。
  形形色色的人聚集在一起,偶爾聊天吃飯、偶爾打牌看書,好像一整個世界都在這車廂中。
  他側過身,讓孩子通過窄小的通道,往母親的懷裡撲去,也讓了路讓扛著行李準備在莫斯科站下車的人一個方便,然後才不疾不徐的沿著標號找到自己的位置。

  他將行李放在下鋪的椅子上,注意到這個四人隔間中,上鋪的兩個人都已經到了,只是一個還在睡覺,一個已經坐在椅子上,看著手錶,像在等人似的,他先打了招呼:「你好。」
  在車上遇到的人,都是陌生人。他突然想起曾經有人跟他說過這句話。
  「啊,哥……」
  「你好,我是頓斯科伊。」他掛上友善的笑容,主動伸出自己的手。
  這讓眼前的金髮男子愣了愣,但這名穿著白襯衫加上針織V領毛衣的男子也很快地掛上微笑,伸出手:「彼得˙彼得羅維奇」
  「您要到哪裡呢?」
  「新西伯利亞。」在安置好所有行李後,火車也緩緩的開動,數百數千顆輪子壓在鐵軌上,熟悉的轟隆聲又傳進耳裡,由於是最便宜的開放式硬舖車廂,還能夠聽到從隔壁傳來的打呼聲或嘻笑聲。他將外套脫了下來掛在一旁的小勾子上,並從來查票的列車長手中拿到了自己的床包套組。
  「真巧,我也是。」金髮男子空出一些位子來方便自己的房友收拾東西:「我去參加一場建設會議。」
  「聽起來很不錯。」他說道,然後才坐了下來:「我要去見我的朋友與家人。」
  「哇喔,所以您是西伯利亞人嗎,先預祝你們有愉快的時光!」他露出驚訝的表情,眉毛也隨之上擺。他突然覺得有些新奇,如果配合著這樣演下去,莫斯科究竟會表現出怎樣的一面。
  「認真說來的話我應該是莫斯科人,所以你是營建商嗎?」他接著問道,想要延續話題。對側的上鋪翻了個身,幾聲不明所以的呻吟後,又發出了帶有些鼻塞感,卻又平穩的呼吸聲。
  「不是,但可以說我的職業協助國土規劃吧。」他露出靦腆的笑容一邊撓了撓頭:「我也不常去西伯利亞地區,但總是比以前安全且愉快多了,不是嗎?」
  「……嗯,是啊。」
  「是吧,以前我在讀書時都不敢想像書裡所說的那段時間,這班列車上會坐些什麼樣的人?」
  他跟著應聲附和,但想著的卻是當初他跟著那些執政者,跟著史達林與貝利亞簽署過了那一紙一紙,將人流放西伯利亞的文件。


  如果很多事情難以定罪,那也不是說沒有方法可以處理他,也許順從民意是個好辦法。當時,執政者們是這樣想的,於是他們給阻止國家進步的人民套上各式各樣的罪名,給他們的敵人安上各式各樣的枷鎖,然後將他們一個一個推上火車,送往神也不知道的地方──西伯利亞。
  他們總是這樣說:流放,總是比絞刑、斷頭台更為人道的一種作法,且甚至具有經濟效益。
  吸取了德國的經驗,他們把人民的敵人安上顛覆者、滋事份子,認為他們是病毒,是必須被清除的東西。
  「340個,今天就這樣了嗎?」他看著手上的名單,上頭印著這些人的照片和簡單的資料。
  「晚點恩凱維戴【註】也許會再拿名單來,目前您只需要過目蓋章即可。」
  莫斯科面無表情的點了點頭,用沒被繃帶包住的那隻眼睛簡單的閱覽過這些文件,國小老師、大學教授、牧首、教堂執事、數學家、政治家、建築師乃至醫生。
  他們的職業通常被人尊敬,也通常下場悽慘。

  「這個亞歷山大˙謝里耶夫……」
  「什麼問題嗎?」
  「他是個農民吧……算了、不,沒有,我沒有什麼問題。」他將筆提起,一個大大的簽名隨即落在上頭。

  他也曾經掙扎過,曾經。
  他曾經試圖跟總書記或者任何有能力對這件事情進行裁決的人如莫洛托夫又或者貝利亞求情過。但前者只是質疑莫斯科想法的正統性,後者則是在安靜的聽他說完後請他回去,然後當天晚上,一群警察闖進了莫斯科居住的公寓中,搜括走了所有資料,並以其他城市的自由做為威脅。
  畢竟身為首都,身為蘇聯的首都是不可能與蘇聯暢行的理念背道而馳的,他自己知道,也知道自己不過是各歷代總書記用來鞏固權力的道具。
  後來他學會安靜地接受這一切。

  「名單留下來,文件可以拿走了。」他打發掉了內務部的官員後把那份人員名單與昨天的、前天的,更之前的名單通通堆疊在一起。
  他仰起頭,看著灰暗的天花板,想像著幾百年前,那天花板也未曾出現過裂痕,現在上面則佈著大大小小的痕跡,如同太過巨大的國家。他輕閉起眼,哀怨地嘆了口氣。然後拿起桌上的電話按了幾個按鍵後隨即掛上後。
  最後他從那名單上抽出了幾張,把上頭的人臉給剪了下來貼在今天的消息報上。
  「這些幫我處理掉。」他叫來他的秘書,一名樣貌年輕的小姐隨即從外頭走了進來,接過莫斯科遞過的文件並點了點頭:「直接丟進火爐吧,都不是些什麼重要的東西。」


  火車的鳴笛聲像是宣告了所有人的命運,車站里只有兩種人,而非歸去與歸來之人,也非離別與重逢之人,而是將死之人與死神。
  他們被穿著紅軍制服的死神押著進了巨獸的肚子,所有的人擠在一塊,直到小小的胃袋要被撐破為止。
  而莫斯科領著一小隊軍官鑽進人群中,無聲地尋找著什麼,他看過一張一張人臉,與手上那份報紙做核對。
  「淺色短髮、厚嘴唇……」他每找到一個,請讓身後的軍官為其銬上手銬,揪著他們的衣領離開車站。
  「他們是實質干涉反動事件的主謀者,需要由法院做出更高等的審判,古拉格的勞動太過便宜他們了,還是說你們也想要跟上來?」他會這樣和車站裡所有質疑他們的人解釋。
  吵鬧聲不間斷的傳來,宛如曾經在他心頭的那些要求改革的聲音。

  「……他們建造那些當局者用的家具。」他聽到有人這樣說。
  「他們建造把自己關起來的牢門。」但這沒有停下他找人的腳步。
  「他們建造把我們運往死亡的鐵道。」他試圖在擁擠的車站中尋找那一條條名字,直到火車又一次發生鳴笛聲。
  「剩下的來不及了。」跟在莫斯科後側的軍官說道。
  莫斯科點了點頭並揮了手,剩下的幾名軍官隨即整隊離去,徒留莫斯科一個人在月台上,看著眼前慢慢向前行駛的火車。
  自己又送了一批人前往雪白的死亡之境,而這班末班車已經是第幾是駛離月台了?自己也這樣做了多少次了?
  他看了看手上的名單,還有半數的人沒有找到,好一點,就是被其他的官員用各種手段營救,也也許在轉押的過程中就試圖自殺了。
  「阿列克謝˙伊凡諾夫、亞歷山大˙謝里耶夫、謝爾蓋˙莫斯科伊……」他將報紙撕碎,一些塞進自己的公事包,一些丟在車站的垃圾桶中。
  他倚在車站的鐵柱上,上頭的鐵釦凹凸不平,還帶有些鐵鏽味與尿騷味,他給自己點了根菸,吸了一口然後吐出的煙霧與火車離去的煙霧混在一起,然後才將還沒被捻熄的菸蒂朝著鐵製的桶子裡一丟。
  做自己的牢門、做自己的監獄,最後做把其他人運來與自己相會的鐵路。
  這是多諷刺的一件事情。
  他悲傷的笑著,然後在飄著大雪的夜晚,孤身一人離開了車站。


  「也許會乘坐那些建設鐵路的人吧,跟你一樣是個地政司。」
  金髮男子愣了愣,看著眼神有些落寞的男子,隨即回過神來回道:「啊,對,也許是吧。」
  他們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也一起買了鐵路泡麵來吃,從莫斯科到新西伯利亞大概是三天的時間,所以他們也沒有很急著要把話都說完。至少他們倆個都沉浸在這樣的情緒之中,說著一些自己從沒說出口的話,把自己的日常生活換了個包裝,分享給對方。像是他們一起買了一塊冷掉的布林餅,然後分成兩半。
  「……嗯、早,我睡了多久?」而太陽已經接近地平面,溫和的光線從窗外撒了進來。隨著夜色的降臨,靠著窗子或隔板打盹的人漸漸多了起來。而這時原本一直躺在對側上鋪的男子才醒了過來。
  「十小時有。」彼得回應道,看著他慢慢的從床上順著小階梯爬了下來,他很貼心的拿出紙杯,並從自己的熱水壺中倒出熱茶:「剛過彼爾姆。」
  「……這樣,謝謝。」他接過茶杯,將熱騰騰的紅茶給喝下肚:「抱歉,滿腦子亂糟糟的,我是包里斯˙雅圖拉佐夫。」
  他朝著坐在靠窗位置的彼得堡伸出手。
  「彼得。」
  「頓斯科伊。」
  「頓斯科伊啊,讓我想到頓斯科伊大公。」
  「您也不是第一個人這樣說了。」莫斯科笑了笑:「但我就不是像他一樣這麼偉大的人了,只是個一般公務員罷了。」
  「您看起來沒睡好。」金髮男子說道:「昨夜怎麼了嗎?」
  他無奈地揮了揮手,深深地嘆了口氣:「不瞞您們說,我是一名音樂家,正確來說應該是一名作曲家,只是最近在工作上遇到一些困難……也許是不受繆斯女神眷顧吧,總之昨晚好不容易有點想法,我躺上去之後又花了幾小時把樂譜記下來,結果幾乎是太陽出來了才睡著。」
  「真是辛苦了。」他笑著說道,陽光打在他頭髮上,讓他金色的髮絲又帶有些橘紅的色彩:「我對音樂也小有研究呢。」
  「這樣您願意替我看看我的作品嗎?」

  莫斯科微笑看著兩個音樂人的互動,他們從樂器的配置討論到樂句的安排,從主題動機到一個裝飾音的意義。這讓他不禁想到當時,他們也是常常跟著當代的藝術家一同創作,甚至偶爾用不同的身分出現在他們的文學創作中。
  「另外這首曲子,我想要用以紀念彼爾姆的音樂家們。」


  「把他們送去彼爾姆吧。」他突然想起曾經俄羅斯的總書記說過這樣一句話。那時『祖國母親在召喚』的海報貼了滿牆,成千上萬的男子紛紛與自己的家人告別,乘著火車去到前線,為了自己的國家奮力一搏。而留下來的女性除了維繫家庭的正常運作外,無一不進入工廠,進行軍服或者彈藥的生產。
  世人說,這場戰爭影響了全世界,但對蘇聯來說,這場戰爭影響了他們每戶人家,無數的火車由東往西,將人們送往戰場,推入死亡。留下包著頭巾的老婦人在街上來回走動,仔細觀察每一架來來回回的火車,仔細打量每一輛在地面上留下刮痕的戰車,想要從中尋找他們的兒子或孫子,他們會對著火車大哭,對著他們大喊著上帝保佑,希望那些打他們城市經過的人這樣一去還能夠回來。
  雖然誰也知道凶多吉少,但她們還是必須這樣每天祈禱。

  「我不想撤退,戰火還沒燒到這裡。」在這個時候,有一群人反而這樣說道:「我想跟我的城市一起,跟他們共存亡。」
  「這是緊急命令。」士兵將一紙文件往他的懷裡塞:「由克里姆林宮批准,不得違抗,您只有一天的時間收拾行李,明天我們會派人來接您,請把握時間告別。」

  那段時間,他批准了不少人的死刑,也批准了不少人的免死金牌。這些音樂家及藝術家們被集中起來,他們的行進方向與其他人不同,並非朝著西方一路疾駛,而是帶著自己偉大的作品,朝著東方一路前進。
  那時候的鐵路揮別了過去古拉格灰暗的死亡色彩和冬日的極度嚴寒。雖說分離甚至悲傷,但至少還乘著人們對勝利的渴望、對生命的期待、對現實殘酷的失落與對母城的愛戀,突然間,整個車站成了多種情緒交錯的地方。

  「拜託了莫斯科同志。」戴著圓眼鏡的音樂家,苦苦的哀求自己,他已經在之前來了好幾次的信件,希望自己能夠回到列寧格勒,他想要與其他人一起並肩作戰。
  「彼爾姆的劇院是哪裡不好嗎?」
  「不是這個問題。」他趕緊打開報紙:「德軍當前在波蘭集結而已,不見得會打到列寧格勒的。」
  莫斯科擰了擰眉頭,眼前的音樂家是蕭士塔高維奇,雖然他跟現在的總書記約瑟夫˙史達林唱了好多次反調,但卻憑藉著自己對城市的愛慕與極高的音樂造詣與民望活到今天。他出生在列寧格勒,對列寧格勒用情至深,明明有在國外好好發展,離開鐵幕的機會,卻還是為了自己的城市回到這裡,回到籠裡。
  「說服我。」
  「什麼?」
  「說服我納粹不會攻打列寧格勒。」莫斯科拉了張椅子坐了下來:「用音樂說服我,只要有辦法做到我就讓你回列寧格勒。」
  莫斯科與音樂家的眼神一同飄到一旁的三角鋼琴上。
  「……三十分鐘,給我三十分鐘想一下。」
  「好。」莫斯科雙手抱胸,就想看看這名還算年輕的音樂家,究竟會帶給他怎樣的音樂。會用怎樣的樂句說服他。

  結果他譜出來的樂曲最後拆成了三部交響樂,在戰爭時給列寧格勒人民帶來信仰。在戰爭後這些交響曲也跟著眾多的市民一同慶祝戰爭的勝利。爾後他乘著火車,聽著熟悉的轟隆聲回到自己心心念念的故鄉,在滿目瘡痍的城市中歡呼。

  他們歡呼,為了那些知名的與不知名的,由西向東、為了保護城市而站出來的一般市民及士兵;他們歡呼,為了那些知名與不知名的,由東向西,雖然身處後線卻給他們帶來信仰的音樂家,為那些死守著這片土地的人們帶來一次又一次的第七號交響曲的人。
  他們無法讓兩千六百萬具他們英勇將士的屍體回到國內安葬,那至少能讓那塊土地響起樂音。

  他與列寧格勒過了幾年後終於在他們的城市中見面。
  「抱歉,我當初並沒能在城市裡。」
  「……不,你在。」列寧格勒露出虛弱的笑容,輕輕搭上他的肩膀,給已經年邁的音樂家一個擁抱:「你的所有一切,包含你的音樂,都在這裡。」

  這是這名已經戰勝了命運的音樂家,難得在1953年的勝利後又一次喜極而泣,這次他終於是能捧著樂譜的初稿,將其獻給自己的母城。
  許許多多的家庭在大戰過後重新組建,倖存的士兵們也乘著火車回到他們的家中,如同這名音樂家一樣。
  而這次的火車上,撥放著的並非哀歌,而是那家喻戶曉,響徹雲霄的《蕭士塔高維奇第七號交響曲-列寧格勒》。
  而那個時候,他們還深信並且知道自己應當去往何方。


  那位名不見經傳的音樂家將自己的連絡資訊留給了金髮男子後便在葉卡捷琳堡下了車,下車之前他握著金髮男子的雙手,大力地道謝,並不斷的稱讚他對音樂的深刻認識與對樂句排列的邏輯與這些音符後頭所被賦予的意義背後的巧思。
  「您怎麼不是音樂家呢!」他這樣脫口而出。
  「不了。」他揮了揮手,謝絕了包里斯想要推薦他進音樂學院的好意。
  這讓莫斯科輕笑出聲,一般的人哪會知道他們曾經看著魯賓斯坦建造了世界四大音樂學院,也曾經與包羅定又或者柴可夫斯基一個年代,看著他們發光,看著他們的生命如繁星墜落,他們看著俄羅斯音樂發揚光大。

  「頓斯科伊,您可要珍惜您這個朋友啊!」他突然間嚴肅的說道。
  「什麼朋友呢,我們也是在車上才碰上。」
  「是呢!」金髮男子也語帶笑意。
  「哎,不,相逢即是有緣,雖然我們也不見得會再見面,但是有朝一日,也許,你們等著,我會在柴可夫斯基音樂廳演奏的。」他說道:「包里斯˙雅圖拉佐夫的名字會出現在巨型看板上。」
  「我就拭目以待。」
  「當然,我知道,我會到那裏去的。」他最後朝著他們揮手告別,甚至下車之後也不忘敲了他們的車窗,隔著窗戶又在外頭揮了揮手。
  「有夢想又有追求的人真是亮眼,不是嗎?」彼得說道。
  「何嘗不呢?」莫斯科看著自己的手札,那種神秘而優雅的感覺隨著他的沉思又被帶了出來。
  「哥……」
  「你好,我是彼得˙彼得羅維奇。」聽到熟悉的聲音響起,彼得趕緊打斷他,下一個來到這個隔間的是一名年紀約莫二十多歲的女子,她帶著一只淡綠色的登機箱來到他們面前,而金髮男子的回答顯然讓她感到有些疑惑。
  然後莫斯科將手札給蓋起來,站了起來,用溫和的眼光看著他們的新房客:「你好,小姐,我是頓斯科伊。」
  「……葉卡捷琳娜,請多指教。」

  葉卡捷琳堡是大站,停留的時間比較長,有兩個小時,因此許多人乘客也不趕著上車,下車抽菸吃飯買紀念品得更是比比皆是,於是當莫斯科在列車出發前五分鐘回到車廂內時,這個車廂小隔間的第四個人已經坐在座位上了。
  「您好。」她首先站了起來自我介紹:「我的名字是阿芙樂爾。」
  是相當生硬的俄文。
  除了貴族、有錢人,囚犯、軍人、音樂家、屍體,終於,輪到了人民與全球化的時代。

  「頓斯科伊,您好。」
  「很高興認識您。」她笑著說道:「我上次聽到頓斯科伊這個名字是在課本裡呢。」
  「很多人都是這樣說的。」他坐下來時,火車也跟著緩緩地向前進。
  「真有趣,你們三位原本就認識嗎?」
  「不認識,我跟彼得在莫斯科相遇的,跟葉卡捷琳娜則是在這裡。」轟隆轟隆的聲音在他們耳際響起,時間已經接近四點,太陽又緩慢的低垂下來。
  「你想要去哪裡呢?在旅行嗎?」彼得體貼地放緩了語速問著。
  「是的,我要去新西伯利亞。」
  「真巧,我也是去新西伯利亞。」彼得指了指自己:「為什麼要去新西伯利亞呢?」
  「……很難說。」她靦腆的笑了笑,然後打開手機查起單字:「我去尋找一些理由,溫柔與堅強的理由,之類的。」
  「哎,實在太害羞了。」她拿外套掩住自己的臉。
  「不會啊,很羅曼蒂克。」彼得露出笑容:「我去那邊開會。」
  「我的公司在西伯利亞曾經有所建設,但一直沒有好好的經營規劃,結果導致分公司流失一些重要的人才,總經理對此似乎挺懊惱的,所以這次才把每年一度的大型會議移到那裏去開。」
  他的說法引起了女子的笑聲:「抱歉抱歉,我沒什麼意思,只覺得這公司真有趣啊。」
  「我也是要到新西伯利亞去。」她說道,然後從皮夾中將名片拿了出來遞給在座每一個人,並忽略了對坐兩位男子略帶吃驚的表情:「我是葉卡捷琳堡在地人,是做鋼鐵的,這次去新西伯利亞說是開會,更應該像是去與那邊的鋼鐵公司簽訂相關的合作生產條約。」
  「重大的任務。」栗色頭髮的男子將名片給收了起來。
  「嘿嘿,不會,我基本上每一季都要去一次,不過也是因為接連著去了很多年,所以也慢慢見到那個城市改變吧,我覺得挺欣慰的。」
  「您看起來還很年輕啊!」阿芙樂爾說道,有些不敢置信地看著身旁感覺沒大上自己幾歲的女子。
  「我其實比你想像的年紀還要大喔。」她笑著說道。
  「可是既然是大公司的高級員工,為什麼是坐臥舖火車又選了硬舖車廂呢?」
  她這是問到了一個核心的問題,讓在場的三個人都愣了一下,然後葉卡捷琳娜這才笑了笑接著說道:「也許是因為想念吧,以前我年輕時也都是坐硬舖火車的,最近這幾年才又坐飛機或者是高等車廂,也許坐回來這邊跟人相見,與每個人談話,又有讓我回到年輕時的感覺。」
  「是這樣。」她呢喃著,用手機敲著字:「我家鄉那邊常說心是年輕的,那就是年輕的。」
  「是這樣沒錯。」
  「對了,你從葉卡捷琳堡上來,你有去哪裡看過嗎?」
  「喔,我去了葉爾欽博物館。」
  像是聽到關鍵字,對這個話題興致缺缺的莫斯科眼睛突然亮了起來,但又隨即黯淡下去。
  他知道葉爾欽時代,所謂自由帶給人們多少幻想。
  然後很快的,他們在茫茫大海中失去方向。

  「如果你問我要怎麼辦。」那時,他坐著火車去到西伯利亞,為了告訴其他城市的市長最近中央政策推動的情況與一些法令的施行細則,通常這不是他的工作,但這一年,他認為自己有需要走一趟。
  因為他聞到了些分崩離析的味道。

  「事實上我不知道。」他看著眼前的杯子,低著聲音說:「我不知道這個國家會去往什麼方向,也不知道未來會怎麼辦,世界銀行與美國都背棄我們。」
  「Boss,我們也只是身不由己。」那時候站出來力挺自己的是新西伯利亞,然後其他的城市才隨著他的舉動一個一個的站出來:「我們知道改革很難,我們也都曾經受過傷。」
  「但我不應該再傷害你們。」他靜靜地說,語氣比以往更為冰冷:「我應該要知道我們應該何去何從,但是……」
  「沒有一個人知道自己應該何去何從。」而新西伯利亞試圖安慰西邊的城市,只可惜自己的嘴巴也是笨拙,在那個場合也難以講出什麼能夠激勵人心的話語,畢竟將所有事情看在眼裡的他們,自然知道目前的狀況有多嚴峻。
  那次的城市會議以長長的沉默做結,莫斯科拖著疲倦的身體離開最後一個離開會議室。


  「他也許留下了一個大大的疑問給俄羅斯的人民。」阿芙樂爾努力地發表自己的看法:「他留下了自由、民主與貧困、獨裁、專制與富強的終極問題給這個世界。」
  「然後將選擇權交給未來的人。」
  「這對我們的確是個困難的議題,但我也相信葉爾欽總統相信俄羅斯的人民,他一直都覺得我們會找到答案。」葉卡捷琳娜笑了笑,將自己帶上車的小點心分給了在座的人們一些,想要化解突然沉重的氣氛:「那頓斯科伊先生呢?」
  「什麼?」葉卡捷琳娜的問題突然將他拉回了現實。
  「您要到哪裡去?」
  「嗯,這可能是命運的玩笑吧。」他聳了聳肩,看著逐漸暗了下來的天色,外頭翠綠色的森林,轉為比天空更暗的深色,火車的轟隆聲依舊,這讓他感到安心。
  「我也是去新西伯利亞。」他說道:「我曾經對我的家人與朋友們做了很多過分的事情,我想也許這是一個跟他們道歉的好時機。」
  「產生了什麼難以解開的誤會嗎?」阿芙樂爾在一旁問道。
  「怎麼說呢。」他看了看坐在自己身邊的三個人,又看了看外頭的景色,人們總說這是一條奇蹟的鐵路,並不是因為它是由沙皇所建,也不是因為它建立在曾經被關在古拉格之人的勞動上,也不是因為火車滿載著人的希望與絕望,來往於東西的彼岸,而是因為這班火車上會載滿各式各樣的人。
  載滿故事,載滿當代史。

  「我算是家裡最大的孩子,所以家長給了很多期待,希望我可以帶著其他弟妹一起過上好日子,但這段期間我做了許多錯誤決策,而差點導致家裡分崩離析,我推薦弟弟去從軍,然後他參與了伊拉克戰爭、車臣戰爭,惹得每個人都不愉快,還有其他很多事情,都是因為缺乏溝通而起。」他輕描淡寫的說:「某些決定是正確的,但也有很多是我沒有顧全大局,而導致結果不可挽回的,有些家人原諒我了,但也並非每個人都會接受這些事情的發生,畢竟人都有立場。」
  「……抱歉?」
  「沒事,我說得太快了吧。」他勾起微笑,然後將剛剛在葉卡捷琳堡時下車買的食物拿出來。不同種類的麵包與吐司、幾條肉腸和幾份生菜沙拉,最後他拿出了伏特加與果汁。
  「這是一個人的份量嗎?」
  「不是。」他說:「你要罐頭嗎?」
  「在鐵路上多買一些食物與人交流算是基本常識喔。」彼得好心的提醒:「雖然也可以不買,但是與人交流是相當有趣的呢,可以說些平時不能說的事情。」
  他們一起享用了晚餐,雖然吃的是簡便的食物卻還是有說有笑的,阿芙樂爾將在旅途中買的傳統藥草茶拿了出來分給所有人。
  莫斯科只是感嘆地看著手中的濃茶,輕描淡寫的說了一句:「自己的願望也終於是成真了。」
  將藥草花束丟進車廂內的人們,幾百年後也能夠坐上這壓過半個地球的巨獸。


  他們最後在新西伯利亞站分別。
  「謝謝你們的晚餐。」站在月台上,她揹著略嫌笨重的黑色行李袋朝他們揮別:「祝你們的工作順利,與家人的感情良好。」
  「旅途順利。」最後一個與她握手的是莫斯科,然後他露出柔和的表情:「希望你順利找到溫柔與堅強,那也是我在找的。」


  來到車站外,新西伯利亞早就備好車在等待他們了,穿著運動外套的男子朝著他們猛揮手。
  「亞歷山大˙謝里科夫,你好。」在他呼喚他們前,莫斯科趕緊打斷他的話。「我是頓斯科伊。」

  新西伯利亞茫然地看著他遠在西方的上司,然後看了看跟在後頭的金髮男子與少女,最後才又將視線移了回來:「Boss,你在發什麼瘋?」

  他們將行李放進行李箱,然後一個接著一個進去轎車裡。離去前,莫斯科搖下了車窗,看著湖水綠色的車站,上頭的掛版寫著新西伯利亞的字樣。
  「如何?過程還順利嗎,聽到你們要坐硬舖我都嚇死了。」

  他想到那些他在火車上遇到的人們,沙皇尼古拉一世、那些古拉格的囚犯、那些護衛國家的軍人、音樂家與將士的屍體,記得那個初出茅廬的包里斯,還有從他國而來的阿芙樂爾。
  還有那些回憶,那些告白。
  他笑了笑:「還不錯,它帶我們回到了我們仍知何去何從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