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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2-

張向哲望著趙火旺看了一陣,確定對方沒打算再胡說八道些什麼惹得傷患激動,這才偏頭看回趙武雄。
大概是沒有辦法好好養傷,胸口的刀傷本來就深,如今更是翻了出來露出裡頭的血肉,傷處邊緣泛著不自然的紅,黏稠的體液混著血漿膿液覆在傷處,顯得有些觸目驚心,甚至有幾處隱隱潰爛著。
怎麼會傷得這樣?方才巡了一圈,雖說先前因為糧食不足而偶有人餓得犯了胃病,可藥材數量倒是沒有短缺成這樣。
沒來得及多想,張向哲讓人取來沸水與小刀,擦淨了刃面就貼著傷處剜了一刀。
連續熬了幾日,反倒將痛覺麻痺了少,分明是生生割下好幾塊肉,趙武雄卻是僅僅悶哼幾聲,也沒太大的掙扎動作,把那幾名受到張向哲吩咐壓制住手腳的人襯托得有些荒唐。
見狀,張向哲微微挑起眉,高看了趙武雄幾眼,可嘴角又很快揚起笑意。
這樣的人,在戰場上倒還好,勝者為王、強者佔據發言權,可這般藏不住心事情緒的人,一入了京城大概不一會就被吞食個乾淨……那可是個吃人的地方。
思及此,張向哲下意識又打量起趙武雄的身子,大概是疼痛的關係,渾身的曲線格外明顯,看得出下了刻苦功夫鍛鍊,也有天生體質好的緣故。
真不錯,下回要是犯了什麼軍法,讓趙火旺把人調到身邊當護衛也好,看起來能打又抗揍。
也不知是不是感覺到了張向哲的意圖,趙武雄驀地睜眼迎上視線,幾乎可以說是有些兇惡地瞪著張向哲,可在張向哲看來也不過是掙扎,畢竟一雙明亮的金眸都早已失了焦,渾身也早因剜肉而疼出豆大的冷汗,混著血色往下淌,將墊在下頭的褥被也浸出了深色。

外頭的雪勢在逐漸增強的風下大了起來,絲絲冷意自外頭傳進來,張向哲冷得指尖都在抖,幾乎握不住手裡的刀,只好讓人點了盞懷爐放在腳邊,時不時烤下手。
見狀,趙火旺忍不住出聲:「身子還行嗎?」
「要是有人能替我你會叫我來?」張向哲白了趙火旺一眼,卻沒先前那般橫眉豎目,低聲吩咐身側的人去取藥,這才往掌心呵了兩口氣。
這天確實是冷,風像是能割人般,要往雪地裡多走幾步路,怕不是耳朵都該給他凍掉了,更遑論在這樣的日子出兵……
燭光在張向哲的眼底明滅了幾回,捲著草藥的尾巴稍得格外旺盛,苦澀的草香一下盈滿了帳內。
見趙武雄蹙得死緊的眉頭終於鬆開些許,張向哲始終緊繃的肩膀也卸下了力,讓人將溫在瓷碗中的藥灌入眼前人口中。
說實話,對於能不能救活眼前的人,他也只有五成的把握,傷重是一回事,方才聽個七七八八,才知曉趙武雄是少數幾個又回頭試圖將將軍屍骨帶回來的人之一,其中又以趙武雄撐得最久。
外邦聲名在外的除了兇悍異常的騎兵外,便是刀刃上沾染的劇毒,這毒藥說好解也好解、不好解也不好解,在剛剛沾染時還好,時間一長就容易落下虧損。
偏偏趙武雄也沒處理傷勢,身上的雪落了又化、化了又結霜,墨色的血一滴滴結成了冰晶砸在地上,一次次被踩踏得模糊。
也不知是幸還不幸,雖沒能將將軍帶回來,但尋回來的貼身玉珮不小心落在地上,湊巧將裡頭的紙捲摔了出來,邊防圖被奪去的擔憂少了些。
趙武雄反應倒是快,拖著半死不活的身子踏步上前拾起,甚至沒多看兩眼,便將紙捲囫圇地嚥入口中,僅僅是因為將軍曾懷疑有人通敵,他不曉得該懷疑誰,索性吃了。
魯莽得過於耿直了,倒是招人好感,卻又讓人無奈,教得好的話是把利刃,可那個能讓他甘願被打磨的人卻早早便離世了。
想到這,張向哲不由自主地望了眼趙火旺,卻見對方垂視著燭火也不知曉在想些什麼,淺藍的眸子被映成了閃閃爍爍的淺黃。
如趙武雄看上去一般。

張向哲雙眼微微瞇起,可思緒卻一下被驟然響起的嘔吐聲拉回,回身才發現趙武雄翻身趴臥在床榻上,正吐得一塌糊塗,湯藥混著難以辨認的糊狀物淌了一地,浸透了本就被汗濕的被褥,漆黑的湯水自布料邊緣滲出,酸苦的氣味沉沉地壓在帳內。
幾人匆匆拉開營帳,夾著雪的寒風吹了進來,將令人作嘔的氣味沖淡,也將趙武雄滾燙的肌膚吹得豎起根根汗毛。
他的體溫因受了傷的緣故燒得極高,滾滾蒸氣貼著肌膚往下落,夾著化成冰渣的血。
一聲極低的輕笑在兵荒馬亂中突兀響起,幾乎沒人捕捉這不合時宜的聲響,可趙武雄的耳朵本來就利,半撐在空中的身子晃了晃,抬眼迎上笑睨自己的視線。
趙火旺坐在角落,雙手畏寒般攏在袖中,半邊臉隱在影中,看不清眸中神色,而迎著光的眼睛,也被折成了燭火的顏色,那驚鴻一瞥的天倒是消失得一乾二淨。
忽地湧上的憤怒揉雜了太多情緒,邊防長期被忽略的怨、被塘塞的恨、自己狼狽地赤裸著身子而對方穿著繡花的華服,唇齒間滿盈的酸臭苦味以及隱約被風吹入自己鼻尖的,來自對方身上的淡雅香氣。
他知道這香氣的緣由,他聽說過,京城裡講究的人家,家養的丫鬟奴僕會將外衫布料抖開,懸空在剛剛燃起的香粉上頭,讓那香氣浸染於布料後,才服侍著主家穿上。
京城裡的人多的是這種講究,這樣踏在他人骨血上的精緻,他想著將軍為這短缺的兵糧愁得滿頭白霜,就越發覺得這些人可恨。
有那麼一瞬,他感覺自己似乎成了野獸,想要將人狠狠砸在自己身下撕咬,用來祭祀那些無辜的將士還有自己毫無道理的心悸。
趙武雄絲毫不掩藏的殺氣讓趙火旺身側的侍衛往前踏了一步,又被輕笑著揮退。
趙火旺生著一雙含情的垂眼,笑彎起的弧度更是增添幾分無辜,好似眼前的不是負傷的野獸,而是落難的幼犬般,僅得到垂憐。
兩人的視線直直撞向對方,卻誰也不避讓誰,直到打了水的兵扛著燒開的浴桶進來,這才打斷兩人的對峙。

折騰了兩個時辰,趙武雄身上傷處淌下的鮮血總算退去了黑,空氣中留下濃郁的藥香與血腥氣。
張向哲早已累得直不起腰,將布帛綁牢後剛剛站起,就暈眩著往後跌撞了好幾步,落入趙火旺的懷中,幾人這才發現這人看了一整天熱鬧,終於甘心從牆角步出。
就是心中不服,表面上也要留對方幾分薄面,有幾名士兵壓下忿忿神情,恭順地喊了聲大人。
趙火旺不知從哪摸出把扇子,骨製的扇架散著格外瑩潤的光,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揮著,竟還襯出幾分高深莫測,一時無人質疑此人在冬日撲扇的詭異行徑。
眾人候了許久,也沒等來一個音,只見趙火旺兀自收起扇子,叮囑幾人好好養著傷員,便用扇尖挑開營帳,款款步入風雪中。
趙武雄眉頭蹙緊,直到雙眼被寒風吹得疼痛不已這才終於閉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