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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起是考核前三天,這三天開放給你們自由練習。練習場的所有設備都可以自由運用,只有一個,不要為了搶器材而打架。」黃莑茗站在房門口向整間房間的人宣布,「這對某些人來說是第一次考試,不妨放開手試試看,其他人也要好好把握機會。」語畢,他緩緩微笑起來,微微瞇起眼睛,「應該不少人聽說通過考核就能入選的事了吧?大家加油吧。」

  盧佾暘握緊了拳,他們之前聽說的是「通過考核,入選可能性提高」,現在黃莑茗刻意省略機率的事,是想提醒他們什麼嗎?雖然無論機率多少他都會拚這一次,但現下黃莑茗埋了這麼一個伏筆,他不順著走下去似乎也不對了。也好,走到最後將那個真相挖出來,證明努力就有收穫的這麼一齣喜劇,也不是件壞事。他鬆了鬆肩膀,隔床呼喚范范,邀他一起去吃早餐。

  「如果房長說的是真的,那基本上你應該這次就能成功入選了。」范范抬手調整了下襯衫袖口,「最近你狀態都滿穩的,太好了。」

  盧佾暘低頭抿了抿唇,「我也很希望這次就能入選。」他抬頭誠懇地笑道:「我也覺得你的表現很棒,這次應該可以成功入選。」

  「謝謝你。」范范淺淺地笑了起來。他們並肩走向的餐廳,是一個與練習室很相像的開闊空間,擺了好幾張桌子,以房間為單位分配桌次,盧佾暘他們這房坐在出入口數過去第二張長桌。座位安排跟床位是一樣的,所以盧佾暘和范范隔了一張椅子各自坐下,互看一眼後就開始等待用餐。黃莑茗已經坐在長桌一端的主位上了,其他人也依序坐了下來,林毓家則遲了一些,最後才入座。

  「毓家最近很忙喔。」黃莑茗打趣地說,林毓家只是瞥了他一眼,打鼻子裡哼笑了一聲。看他們兩人這麼互動讓盧佾暘的背脊都攀上了一份詭異感,早餐時間是眾人剛剛睡醒沒多久的時刻,情緒敏感點也是難免的,但是這麼針鋒相對的感覺還是少見。盧佾暘能感受到范范一定也覺得哪裡不對,只是兩人中間隔了一個什麼都不知情的無辜室友,不能立刻交換眼神確認。他們這桌負責領餐點的李秉諭回來了,他捧著一籃麵包走向桌子,果然也愣了一下。把食物放在桌子中間後,他的手有意無意地擦過林毓家的手臂,轉身回自己座位去了。

  早餐時間結束後,眾人都慢慢地離開了餐廳,只是這慢和來時不同,好像都多了點力氣,腳步也是木頭一樣地紮實,不是棉花一般地鬆散。是食物給人注入了力量還是吃早餐的動作讓人們適應了用力呢?盧佾暘每天都得思考一次這個問題。范范要回房間拿剛剛還沒繫上的領帶,所以盧佾暘一個人先去練習場佔位置,遠遠地看見王柏融,心中又在意起來。過去的他如果是冰,唯有碰觸才能沾染些許溫度,那現在的他就像一注冰冷的水,不需要說一句話也讓寒冷流淌在每個看見他的人心裡。真的很不想往那個方向想像,可是看他這種行屍走肉的模樣,讓人不得不往那個悲傷的方向思考起來。明明是他告訴自己有人會來抓人的這件事,結果最後他自己也逃不過嗎?那先知道了的意義又在哪?會不會,從一開始,他都只是比別人先知道了未來會面對的痛苦,卻仍然無法藉此逃過一劫?比別人先明確地知道痛苦卻還是不得不邁向它,就跟睜著眼睛走入火堆一樣,只是更清醒地承受著罷了。盧佾暘不得不感覺唇亡齒寒,這件事,或許也被王柏融說中了。

  想到這裡,他忽然想起了范范。同樣是被抓去過的人,范范倒是和一個正常人沒兩樣,讓盧佾暘幾乎要忘了他可能曾遭遇過超越自己想像的事情。

  「你不是選拔進來的對不對?」

  「嗯,我跟你是用不同方式來到馬戲團的。」

  范范笑得溫良,緊緊挨在盧佾暘身邊,就像他們第一次坐在一起聊天時那樣,那晚的風是綢緞一般,觸手生涼卻很溫柔,有點像范范掌心的溫度。他們抱著雙腿坐在練習場的地面,看其他人在空中地上翻來翻去,有種隔世的恍惚感。「所以你是怎麼進來的啊?」盧佾暘目不轉睛地望著前方問。「啊……」范范沉吟了會兒,把頭靠在盧佾暘肩上。

  「我是被買來的。」

  

  「這個孩子因為是動物叼走過的,都沒人敢買,這位大爺您居然出這麼大筆價買他……不是我要講,但……不值得吧?」

  男孩看著自己的腳,不時揉眼睛。身邊的老人還弓著腰在和面前一個穿長外套與西裝的紳士一來一往地交談,他枯槁的手推了男孩一把,就像竹掃把打落葉。他尖利地笑了幾聲,波浪鼓一樣搖頭。

  「不不不,我當然相信您出得起。既然您堅持用這個價格買他,我也不好繼續推辭,哈哈……」

  「我叫范庭瑜。」

  男孩望著面前那隻不會牽住他的手,諾諾地說。他還狹窄的步伐跟不上大人的步速,走幾步就氣喘吁吁。他被回頭望了一眼,猛然被一直跟在後頭的黑衣男子托住臀部扛了起來,這是他第一次從一個成年男子的高度看世界,不但移動的速度變快了,看得也更遠了。他就這樣被一路抱著搭上了車,到達山上一個被圍起來了的地方,裡面有一些很大又看不出使用方法與目的的東西,但他們也沒有在這些東西附近停留,而是直接走進這個廣闊區域的深處,一幢方形的水泥大建築裡。他在門口就被放下了,被亦步亦趨地往一間房間趕,打開門的瞬間,他看見了好多好多的人。那時候,一直被稱作「動物」的他才知道,原來自己和這些人一樣都是「人」。他嚇得跌在地上,抱著頭放聲尖叫。

  他沒有父母,因為父母不愛他;他沒有家,因為沒有人想收留他。是一個很有錢很有錢,自稱馬戲團主人的人,用他擁有得最多、最不缺的錢,許了他一個正常的人生。他來到這裡的時候,穿著一件已經快要不合身的長袖上衣,袖管長度只到下臂,衣身勉強遮住瘦削的身體,只要被抓著手拉起來就會露出一點蒼白的膚色,長褲倒是太長了,磨成淺色幾乎要抽線了的位置超過了他的膝蓋。腳上穿的是黏合過好幾次的運動鞋,原本是淺紅的,在他踏進馬戲團時是深灰褐,頭髮亂蓬蓬的,髮尾參差不齊,像是他自己去給剪刀咬的一樣,娟秀的雙眼沒有神采,只是在「看著」某個方向而已,卻進不去他的心裡似地,彷彿他曾經看過或聽過這世上最最可怕的事物,所以選擇不要再去觸碰一樣。是馬戲團主人,用他那神通廣大的錢,給了他一身尋常孩子都能穿上的合身衣服,一雙再也不用怕走一走掉了鞋底的鞋子,一頭在他低頭時便能遮住雙眼的短髮,讓他終於能夠泯然於眾人之間,成為一個「正常的普通人」。他曾經以為天空只能是黑色的,因為他看見的天空就是那樣,就像他以為自己本來就應該被唾棄被嘲笑,被隨意丟棄再被隨意買賣,因為他經歷過的就是這樣。他以為自己跟垃圾沒有區別,因為沒有人告訴他,他其實是個人,而在他意識到這件事之時,他已經成為了一名小丑。但是這個孩子沒有學會如何變成一個好的小丑,他背棄了主人用錢買來的承諾,他不是個聽話的好孩子。

  說起來,跟盧佾暘並肩坐在一起的那個月夜,還是他第一次看見滿月。

  可是當他發現被滿月照亮的這個世界比他知道的還要美好時,他又害怕了起來。他開始發現原來自己的存在在這樣的世界裡屬於骯髒、醜陋與卑劣,是不能被大家碰觸的東西。以前他因為不認識其他人而不去觸碰,之後他因為認識其他人比自己還美好,所以不敢觸碰。就像天空出現了滿月,他就不禁要思考從前那些破損的月亮去了哪裡那樣讓他惶惑不安,他需要熟悉的事物讓他確認自己還活在原本的那個世界,而不是一個能把即將吞噬他的血盆大口看得清清楚楚的世界。又是馬戲團主人,是他再次許了他光明裡的一絲黑暗,許他走回原本那個什麼都不知道的人生。

  於是他捂起耳朵,閉上眼睛,抿起嘴巴。他學著告訴自己是一個小丑,一個乖巧的小丑,與所有的小丑一樣沒有分別。

  因為他們穿上了一模一樣的制服。  

  盧佾暘看著自己的腳尖與靠在一起的范范的腳,他看不見范范的神情有多疲倦,他只聽得見嘆息。他鬼使神差地抬起了頭,與遠處靠在牆邊站著的黃莑茗四目相接,他的目光依舊是明亮的,卻與平時不同,變得無法照耀任何一個存在。盧佾暘又將視線轉向已經離開他肩膀的范范,明明只要那個帶他看見光明的人願意告訴他,他是個能被這世界包容的人類,這一切就會不一樣了。是奧菲斯想將愛人帶回光明的念想害了歐律狄刻,還是死亡早已是無法改變的必然?他舉起手想拍撫范范的背,但又怕身旁的這個人會像那天他們一起看過的灰燼似的摩天輪一樣土崩瓦解。他低頭用十指抵著額際,直到餘光瞥見范范起身隨著黃莑茗離去,才慢慢地鬆開了手,也是在這時候,他才發現自己在微微顫抖。

  

  晚餐時間時餐廳會顯得更嘈雜一些,不久前盧佾暘這梯新進小丑們因為還不適應訓練的強度,所以在晚餐時根本就說不出話或甚至吃不下東西,食物一碰到咽喉就被嘔出來,但現在他們已經和前輩們一樣可以在一天的訓練結束之後有說有笑的了。「佾暘你還好嗎?怎麼覺得你吃得比較少?」李秉諭趁著吃飽起身要離席的時候湊到盧佾暘肩上問,他指著餐盤上幾乎還完整著只是流失了溫度的食物,毛毯一樣的嗓音有些粗糙卻讓人安心。盧佾暘終於放下了餐具,一直眨著眼睛,李秉諭撫了一下他的背,他深吸一口氣才調勻紊亂的氣息。「沒什麼,就有點吃不下。」他偏頭低低回了一句,在李秉諭直起身要離開前又補上一句。

  「等等房間見。」

  李秉諭雖然有點愕然,但也沒多問什麼,只是抿起微笑轉身離開。不一會兒,盧佾暘隔壁的室友也起身離席了,他與范范之間頓時沒有了屏障,一轉頭就能清楚看見側臉的距離讓他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擺,伸出一根指頭都嫌太近了。但是范范只是和平時一樣地用餐,反而讓一直窺視著他的盧佾暘覺得自己好像做賊心虛的變態,用完餐擦完嘴後看向他的范范愣愣地眨了眨眼睛,像個稚氣未脫的孩童。盧佾暘看著他如此模樣,忽然覺得如果那個小男孩長大了,變成了可以走路很快又看得很遠的大人,內心卻依舊是原本的自己,那麼待在黑暗裡也不是什麼可怕的事情。如果黑暗不會讓他懼怕地尖叫躲竄,就算覺得可惜了點,盧佾暘還是希望能坦然地祝福他。因為他想看見的不是在與自己並肩的光明中顫抖的范范,而是身處黑暗卻笑得無畏,並且依然覺得希望尚在未來等待的范庭瑜。

  「范庭瑜。」

  面對盧佾暘輕聲呼喚自己全名,范范挑起了眉,專注地看著他。他低下頭去搓揉著雙手,在臉上編織笑意,「你今天胃口似乎很好。我覺得你這樣很棒,希望你能一直這樣下去。」

  雖然不知道盧佾暘怎麼忽然告訴自己這些,但范范還是一如既往地淺笑著說「謝謝你」。他的目光是柔軟的,那是盧佾暘看著夜空時會感受到的溫柔觸碰。他搖搖頭喃喃地道「不會」,目送范范離開餐廳。

  如果無法將他長留於光明,那就放手吧。直到最後,盧佾暘才發現,原來他想告訴自己的不過如此而已,要學會卻是這麼地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