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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到了我三年前寫過的一個東西

東君在劇烈的疼痛中甦醒。
都過去了。東君胸膛起伏,呼吸中竟有跑完一場馬拉松的酣暢淋漓。

「這次切腹還順利嗎?」
東君睜開眼來,見到的卻是一張醉意盎然的臉。見到那張臉的時候,東君便想起了一切。
所謂美、所謂永恆之美,原來竟如此觸手可及嗎?東君想起自己窮盡一生,在現世裡抓撓厚重的天幕,試圖在傷口也似的斜陽盡頭窺見那一點至高之美。而在最後一刻,他確實也以死亡為媒介,將鋼鐵般的肉身澆灌成永恆的藝術品。
時間就此定格,但藝術家的生命卻永無終結之日。
「這……實在是太狡猾了!」一旦知曉了自身靈魂不生不滅的真相,東君立時感受到自己畢生寄託的死亡之美,便在此刻失去了至高無上的純粹性。藝術品必然有其獨特性,而每次以切腹為終結的現世,不過是一次次工廠裡粗製濫造的複製品而已。
東君心中不禁湧起強烈的屈辱感。

「我倒覺得這樣也挺好的。」那醉鬼阿津自顧舉起啤酒,穿透鐵罐的嗓音飄渺而悠遠,彷如深山裡不知何處的古寺晚鐘,「你看美就在這裡,你我在現世裡追尋一生的美,此刻竟然比我手上的鐵罐還不值錢呢。」

這裡是被造物主遺忘的宇宙一隅。昔年鴻蒙初判,兩道太初之氣偶然開了靈智,一路悠悠蕩蕩,竟在三十三天的縫隙裡尋得一處安身之所。而後清濁既分、陰陽交感,兩人因著輪迴牽引之力,便也不得不往下界時時走上一遭,而這安身之所的空氣裡,不覺竟也染上了世情百態。

剛柔始交而難生。東君只覺自己思想的利刃,竟如此輕飄飄地劃過阿津眼前的空氣。而彷如空氣般充塞此間的美,似乎也濺起了點點火星。
「美與其說是美,不如說是人的感受性成就了美。當人們對美疲乏而缺乏感受性的時候,美便不能稱之為美了。像是此時此刻的美,畢竟只是被窺破真面目的俗物而已。」
「你總比我更難取悅。就算你說的對吧,美是俗物,區別只在是否被肉眼窺破。但我們不能改變美,我們難道不能改變自己的眼睛嗎?做人啊,有時候就必須狡猾一點,像這酒精,難道不是好東西嗎?現在被我這眼睛看著的你,在我眼中正是美的展現啊!剛以死亡作為媒介,在虛空中以肉身雕塑出純粹的美的你,現在難道不是戰場上劫後餘生的小兵嗎?你為了成就美而死,卻發現失去記憶之後你始終逃不出可笑的輪迴,但如此狀態歸來的你,在我這被酒精浸泡得滿滿當當的眼睛裡,卻無處不閃耀著美的碎芒啊。戰敗之所以為美、氣弱之所以為美、為無關緊要的大義而死也之所以為美啊……」
「但我只相信純粹之所以為美。哈,我確實比你更難取悅。難怪千萬劫以來,我們的對話總是以此作結啊。」

東君灑然一笑。
與阿津的論辯總使他神清氣爽,正如生物之於光明的本能喜愛,他與阿津靈魂深處都有著對美的極度渴求,當然,誠如愛與死本是一體兩面,阿津對美的渴望,往往讓自身耽溺於污穢與卑弱當中,然後把自己離美推得更遠。而這正是自己為之深深恐懼的:孱弱的四肢、無神的雙眼、手帕上咳血的豔紅,而苦苦支撐不死的人類肉身,卻日復一日在醇酒美色裡灑脫而徒然地笑著。這不是自欺欺人,卻正是自欺欺人。
若說自己是以浪潮追逐太陽的海面,那阿津便是海上時隱時現的浮屍吧。雖然不想承認,但水霧般瀰漫阿津周身的氣弱,無疑也是自己極力掩飾的一部分啊。
要不然怎麼說是另一半呢?東君翻身坐起,抬眼卻見阿津正盯著他沉思,眼底通紅,卻不顯半分酒意。

「還記得上次在現世的時候,你特別到我家裡來告訴我你不喜歡我的創作嗎?那時我心裡的感覺,大概就像是一派和諧的交響樂裡,指揮者被觀眾席突如其來的劍道吆喝聲戳破一個大洞吧。」阿津直直望進東君閃爍光芒的眼底,「這也難怪我當時如此驚慌。但我最近無聊想了想,如果能重新選擇一次,我還是會這樣回答:『你如果不喜歡,為什麼要特別跑來跟我說?』我就在此斷言吧,你不是不喜歡,你只是害怕自己會喜歡我上的作品,因為我寫出了你亟欲迴避的事物。但東君啊,你其實不必如此勉強自己。就像有人說過的,『偶爾嘗試一些自己最憎恨的東西也很不錯啊。』」
「我確實不喜歡你的創作,原因正如你所說。但比起接納,你也知道我更想做的是毀滅。」東君長身而跪,身姿舒徐,恍若太刀入鞘,「這世界上像你一樣的生物,只要有你一個就夠了。我無法接受我身上有類似你那樣的部分,但你之於你,作為一個在我之外的客體,如此的你卻是一個使我安心的存在。」
「安心嗎?確實是一個很高的評價。」阿津彷彿見到隱藏在東君身側、鋼鐵般強韌的鎧甲,在日光折射下流轉著溫柔如水的色澤,「但我還是會寫我想寫的。」
「儘管來吧,我還是會繼續不喜歡下去的。」
「這有什麼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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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即是美,美即是你。」
「你注視我,我注視美,而美正注視你。」
讖語般的對話尚未落盡,卻見群星紛然而降。離龍坎虎乍一交逢,通往現世之路便於焉誕生。
這便是輪迴與輝煌的起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