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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形 Fractal



  猶他州的夏季晴朗無雲,天空很高、水氣極少,一望無際的鹽鹼荒漠朝四面延伸,彷彿要與天地抗衡。此刻白日將盡,夕陽斜射而下一抹刺眼的橘紅──Sundance瞇起雙目,眺向日落的方位,那扭曲的輝芒就像一聲警鐘,在腦內大開大響,迫使他放慢速度、勒緊馬韁。

  夜晚的荒野危機四伏,但他距離鹽湖鎮只剩幾英里路,暈眩感消散後,甚至能看見地平線盡頭隱約勾勒著的朦朧建築,Sundance想讓燈火領路,但背後初醒的月光蒼白如骨,用難以想像的速度取代太陽,他回頭看去,滿月大得像會吃人。

  他開始想像剪影似的黑色狼群在月色下遠吠,可惜這裡沒有野狼,就連野牛也在聯邦政府的一紙命令下失去蹤跡,Sundance沿著過去的獸徑騎行,風不停吹拂,聽起來像動物死去的嚎叫──某種泛靈論式的浪漫, 徵兆著厄運或輪迴。

  抵達鹽湖鎮後,他和馬匹都累壞了。酒館那頭有人正彈奏七零八落的《Ring Dang Doo》,琴聲清晰地不可思議,於是Sundance牽著坐騎往更吵更亂的地方走去,鎮中心的道路岔開後變得十分寬敞,四處點著防風燈,很難迷失方向。

  他推開酒館正門,喧鬧聲頓時猶如大浪般撲面而來,夾雜著菸雲與汗水,將人捲入這汙濁且溫熱的洋流──男人們飲酒高歌,幾雙小情侶在鋼琴邊跳著排舞,彈班卓琴的傢伙摔了一跤,五音不全的合唱者們哈哈大笑,還有一隻雞跑過去……

  「哇噢哇噢!看看這是誰回來啦!小子,咱們都以為你把自己繳去換賞金了呢!」

  守門的團夥注意到了Sundance,幾個人身上全是聞著便犯暈的濃重酒味。他漫不經心地打發走醉鬼們,無言地抬眼環伺,想在這鍋用混亂燉成的湯裡,找到那燈塔一樣的信標──

  Butch依舊是群眾圍簇的中心,他正和幾個人在牌桌上賭二十一點,臉上帶著甜蜜又自信的笑容,藍色的眼睛裡總是閃爍著微光──那究竟代表什麼?Sundance始終沒能明白,只知道無論多少瓶威士忌,也無法把那張面龐從腦海中抹去。

  它將在酒精的洪水中倖存,無論多少日夜,都會纏繞在不容質疑的海馬迴內,毋寧說Butch Cassidy是他精神世界的化身,是格律、詩歌、宇宙……他不想太情緒化,不過人們都說酒精最會吃腦,當Sundance回過神來,已經在吧檯邊喝空了好幾瓶麥酒。

  「嘿、尊貴的閣下,您還需要點什麼嗎?」

  Sundance注意到說話的人不是酒保,而是一種奇怪的貴族腔,他轉頭越肩看去,正好對上Butch那張帶有魔力的笑臉,興許還參雜著一絲絲窘迫,「別露出那種表情嘛,我的模仿很糟嗎?」他的鼻頭有點淡粉色,恐怕也在牌桌上喝了不少。

  「我要的都在這裡了,」Sundance舉起酒瓶搖晃,用一種渴盼而赤裸的眼神凝望著對方,接著故作戲謔地表示:「除非你能給我搞來一座金礦。」於是誰也沒能讀出那目光中的啟示。

  「那麼你需要好好放鬆,才有力氣去搶下一座金礦,我的朋友。」Butch搭著男人緊繃的肩膀,用腳跟旋轉半圈,指著擠滿鄉村樂手的小舞台,「所以──我們該去跳舞!畢竟活動身體有益健康,再者,我不想浪費打賞給樂隊的大把小費!」

  「你大可把那些金幣塞在我口袋,然後……喂!等等!」

  Butch力氣不大,體格也不怎麼壯碩,但當他拉著你走的時候,還是很難拒絕。Sundance無奈的與麥酒告別,樂隊正演奏著一首他叫不出名字的曲目,底下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種歌詞,唯一共同的語言則是舞蹈──所有人都在忘情舞蹈,彷彿這輩子從來沒有如此動過身體。

  「我有這個榮幸──邀請您共舞嗎?」Butch行了個不太端正的宮廷禮,旋即被自己逗得樂不可支。豈料他還沒能直起腰桿,便被Sundance勾住手臂,投身加入節奏韻律的擁抱,音樂立刻接納了一切──夜晚、酒鬼與一雙雙戀人。

  「喂!彈個你最浪漫的曲子吧!」

  Sundance扯開嗓子,向角落的演奏者嚷嚷。鋼琴家仰首朝著男人點頭示意,他很年輕,也是現場唯一像樣的音樂人。接在一串美麗的琶音後,年輕人換了一首慢板的民歌演奏,他看見強盜團的那對搭檔來到前方,手勾著手旋轉,兩人的默契極佳,彷彿成為了一個完美的連鎖裝置──

  他們已然成為音樂的勝利者,用舞步征服美利堅版圖上的所有州份,嚴格意義上的近乎愚蠢,不帶任何猶豫或恐懼,全心全意、毫無保留地把自己交給另一個人,無憑無據地理直氣壯。

  燃燒著、躍動著、奔騰著……在時代的終結之處旋轉、旋轉、旋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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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後呢?他們怎麼樣了!那個強盜之王!還有他的搭檔!」

  午後日光從蓊鬱的樹梢間層層篩落,將一名老人的身影浸得透明,如同記憶轉角處的幽靈,鬆身躺在一張搖椅上。他曾是一名優秀的鋼琴家,不過經歷兩次的大戰洗禮,已經沒有人這麼稱呼了。只管他叫『老兵』或『老先生』,好像戰爭之後,便再也不是自己。

  迎著光線,空氣裡盤旋著金色的塵埃,老兵身邊挨著一個又一個孩子,他們十歲上下、牙都還沒長齊,多半穿著不太合身的大衣服或裙子。有個男孩拉著老人的手,上蹦下竄,亟欲知道那個西部故事的後續。

  「不知道呢,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見到他們。」

  就如同誰也想不到1914年在塞拉耶佛早晨鳴響的那一槍,會令整個世界隨之起舞,也不曉得長久的戰爭會終於兩枚極致的武器……老兵聽過很多說法,關於Butch Cassidy與他的逐夢夥伴,不過沒一個考據百分之百準確,甚至都有點浪漫過了頭。

  「好了,小朋友們,故事說完啦!我要睡個午覺,你們都回去吧。」

  小朋友們扁了扁嘴,依依不捨地離開老人的前院,他依稀聽見有個男孩說自己也想成為「西部末代傳奇」那樣的人物,然後拿著樹枝和皮鞋與夥伴打鬧了起來。

  老兵在門廊前佇足片刻,轉身回到溫暖的家中,收音機正播報著午間新聞。電流的噪響輕顫,主播清朗的嗓音疾呼──

  西部的野牛回來了。



_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