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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人美且偲

经历代灵人修葺,灵界藏书阁在历史的风吹雨打下屹立不倒。关于它,最远追溯到始朝前,当夜煌还未成为传说中的铺地黄金、翡翠草原时,帛书竹简于箱匣内整齐摆放,被严谨细致维护直到在内战中失落一部分、损坏一部分;后经历搬迁,玄朝时,又有灵魔大战,至此,损失的典籍近乎无法修复,只留断章残片供后人管中窥豹。
竹简已经很脆弱了,梁皇无忌小心翼翼地把它们一卷一卷拿到太阳底下,用手指推开,听到竹子吱呀作响,宣告老旧。晒书,它们总要占太阳最好的位置,也要求额外的养护,比如现在,香炉熏蒸出潮湿,两个时辰后卷起它们时,或许就能听到清脆的悦耳的声响;还有术法结界保护,防止被虫鼠吃咬、或谁的摔倒。梁皇无忌守在旁边,手中是散落的木牍,倒还很结实,不会一碰就碎,上面刻的是应该是妖族的文字,他辨认出的只有‘癸巳年’及依稀几字。
魔族并没有统一的语言,不仅因魔世广阔得像没有边界,还因为种族族群众多、地理环境多变,有些族群发展出政权和扩张,有些种族因山与其它魔隔绝;有的语言与附近几族惊人相似,有的语言没有文字。而妖族,从历史记载上看,在千年前就已发展出了统一度极高的语言,口头与书写的体系都很完整。
被灵尊纳入门下潜心修道后,梁皇无忌发现,一个魔在漫长的时光与生命过后,竟还能拥有崭新的生活与未来。过去随修罗国度征伐双手沾满血腥而无以为意,而现在他只是与古籍一同坐在太阳下,衣袍与头发皆被晒得暖洋洋。
泣幽冥来到晒书场,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他捋捋胡子,还未开口,已被徒弟察觉气息。梁皇无忌起身向他行礼:“灵尊。”
“本尊察觉此处有术法施展。前来一观,原来是结界。用结界晒书,除了你,恐怕这世上也不会有第二人。”
“古籍珍贵脆弱,我担忧被老鼠咬坏。”
泣幽冥哈哈笑着,靠近观察了结界和里面的古籍,转过身对他道:“老鼠啃木头磨牙,乃伊习性,也是自然循环中的一节。若它们真被老鼠啃了去,也是天理使然。无忌啊,修道路长啊。”
梁皇无忌犹豫片刻,施术收起结界。“是。”
泣幽冥的年纪在长寿的灵人中也算很大了,仍精神矍铄,唯身形显出一些老态:背微微佝偻着,与徒弟的高大一对比,更显出年岁不饶人的结果。梁皇无忌在不知觉中已微微欠身,听他乐呵呵道:“况且啊,太阳这么大,老鼠也不敢出来。”
说着指指他手中的木牍:“你有什么疑惑不解之处?”
梁皇无忌刚要回答,泣幽冥就笑眯眯地接道:“就去问你师弟吧。本尊也到了筋骨松软,要多晒太阳的年纪了。”
“灵尊与它们一样。”梁皇无忌说,“即使形态被时间所改变,也不曾脆弱到易碎。内涵则会一直传递下去,造福千万生灵。”





走过修练场,是弟子起居的院子,中间的空地可用于休息或简单操练,屋后则被简单开垦成菜园;再往北走远些是一处天然的石窟,被用作闭关室,可以说是他在灵界中最熟悉的地方;石窟最深处有一通往外界的间隙,大小最多只能通过瘦弱的少年。在此处外,人的痕迹延至一条通往后山的小道,逐渐隐没在愈发茂盛的野草间。
后山未经人为改造,保持着最自然的样貌,山崖不算高,下有一小瀑布,承接上游涌下的河水;两岸则是平阔的草地,和大片大片的鲜艳的花。正是开花的季节,种类繁多的鲜艳在河岸星星点点,一往外蔓延就繁盛地簇拥在一起。这景色不壮阔,说“美不胜收”或许也夸张了,因它只是随处可见的开花的山坡。只是对于梁皇无忌来说,它已经足够美丽。
花丛中,那抹淡紫色的身影似乎与周围景色融合了,边界消融,形状模糊,只留一个暧昧的颜色。莫前尘于其中,仿佛也是一株花。
与平日里不同,莫前尘没有戴那顶高高的冠,而是简单束发,淡色的发丝柔顺地披展在背上,上面停着一 只小巧的黄色的蝴蝶,有褐色斑点的翅膀立在背上收拢着,不知停歇了多久。
梁皇无忌想,他的师弟祖上或许是花妖吧。
在灵界,找不到大师兄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因梁皇无忌极大部分时间都闭关室里潜心修道;但找不到二师兄,则会让多数人摸不着头脑,因莫前尘已接手账房,更有大大小小其它内务须他着眼。只有寥寥几人知道,莫前尘若“失踪”,必然是来此处小憩静心。
清修门派,此举并非什么难以理解的事,只是这挑的地点颇妙,不论四季颜色总是鲜艳的,又有溪水潺潺,声音悦耳,冬天结一层薄薄的冰,天稍暖和还能听到冰面碎裂的咔嚓声。自然乐趣莫过于此。
这幅山水画,莫前尘是其中不可或缺的一景,与周遭如此和谐地融为一体。梁皇无忌一时间不忍心惊扰,局促地站在画框外草地边缘,等待莫前尘察觉他的到来。
而莫前尘没有让他等多久,完成一次调息,睁开眼,与他对上目光,闪过一点慌张的惊诧。莫前尘拢着衣袍站起来,向他行礼:“大师兄。”
掐指一算,他与莫前尘相识也有十多年了——若要把闭关的时间算进去,那么还要减几个数字——对于魔来说转瞬即逝,却是莫前尘从少年长大成人的宝贵时间。莫前尘小时候就是这样向他行礼,一段光阴挥洒,从拱手到欠身,倒是有因熟悉而放松的随性。今日突然拾起过去的习惯,不知他想到什么了。
“抱歉,是我打扰了。”
“不会。”莫前尘把垂落在眼前的发丝撩开,“师兄找我有事?”
“我在藏书阁中找到一些古朝残篇,来向师弟请教。”
梁皇无忌踏入花丛,脚步疑虑。这些花似乎就是长不高的品种,小而娇嫩,夹杂在青绿而茁壮的野草间,就这样开遍山野,难以避开。他习惯性地捻起手指,要施一个小法术罩住花。
“师兄直接过来便是。”莫前尘敏锐地察觉到他几乎是下意识的打算。“这些花开得漫山遍野,踩坏几株不碍事。况且根在土壤里,过几天就又冒出来了。”
莫前尘看着他,似是不满:“你何必这样处处小心?”
言语直白,一向是莫前尘的作风。梁皇无忌与他朝夕相处,自然早已摸清他的脾性,知道莫前尘常以看似冷漠而不留情面的态度辗转表达关心。
“下次我会注意。”而他很知道如何回应这样些许别扭的关怀。
“……你过去杀孽既重,现在有这份心也是好事。”莫前尘态度果然软了些许,瞥见梁皇无忌手里的木牍,未等梁皇无忌继续询问,一双眉先蹙起了。他开口了,语调生硬:“师兄。我不是妖。”
梁皇无忌困惑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莫前尘是在生气。
反应过来,困惑却只增不减。在此之前梁皇无忌也数次以古籍问他,莫前尘有求必应,看不出一点烦困。两人一同在藏书阁中谈史论道,度过许多时间,以至于他认为若要在弟子里挑一人写当代灵界史书,非莫前尘莫属,而他所作的书文会摆在这些架子上,与千百年前的一起,再流传千百年共后人参考——就像他们现在一样。
若莫前尘是因被当做妖而生气……梁皇无忌扪心自问,他当然知道自己的师弟不是妖。
“师兄每次来找我,就是问妖族相关之事。是,灵尊与我是现在仅存的古灵界的血脉;是,灵界的前身或许是夜煌的藏书阁;是,我懂一些妖族的文字;但千百年的时间过去,就算真正是妖,血脉也不留一点妖血。”
“师弟误会我了。”
他一边发现这一次好像不是很好安抚,一边在想哪里出了差错——莫非是泣幽冥童心未眠,故意把他指到心情不好的莫前尘这里来?他老人家——倒也不大可能,爱灵灵还不满三岁就已经在灵界上下捣乱恶作剧了,不论袭承谁,总归是把所有人都闹得够呛、要珍稀来之不易的安宁的程度……他还在思索,耳边又传来莫前尘低声又细微的嘀咕:“师兄每次主动找我,都是来问这些,也没有其它的……”
“什么?”
莫前尘愣了一下,抬头对上他的眼神多了些慌乱无措,他似乎是组织了一会儿言语才道:“……师兄来问,我也不一定知道,如此让你失望而归,也不好。”
“不会。你……”他谨慎地换了一种说法,“既然是我有求于你,自然要以你的感受为先。你若不愿意,也就罢了。那我先回……”
“拿给我看!”





“这些花似乎是突然长得这么好。”
“是因为前日下了几场雨。”
他们并肩坐在花丛中,共享春日美景——毕竟一个修道路长,一个事务繁忙,灵界的大师兄和二师兄在成长的过程中默契地选择了两条风景不同而终点相同的路,偶尔想停停脚步,看看天地孕育而出的世界,若这都不可,未免太过严苛。
莫前尘拨开青草,显露出藏在下面的一朵小白花,轻轻地托着新生的柔嫩花瓣:“这些花……哈,但凡有点雨露,就跟乐疯了一样,从零星几点到漫山遍野,只用了一夜。”
而梁皇无忌盯着他,无法不觉得是因为莫前尘在这里。
他的师弟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气质,固然亲近人,但也格外亲近植物,尤其这些低矮的,脆弱的,生命短暂,随处可见的普通花草。而梁皇无忌出身魔世,一个坚韧如竹都无法生长的地域,完全不知道怎么对待这些一碰就折,一掐就断的小东西。
又有一只蝴蝶飞过来,停在莫前尘衣襟上。莫前尘伸出食指,递到它面前,它也很给面子地动动纤细的脚,移到莫前尘的手指上稳稳站住了。
“你和它们关系一直很好。”这一幕柔软,连带着梁皇无忌表情也柔和。
“它翅膀上有璘粉,总弄得我想打喷嚏。”莫前尘说着,把蝴蝶举到与视线齐平。“你替我拿着它。”
梁皇无忌第一反应是拒绝。但他要拒绝的话还没说出来,莫前尘已经用空着的那只手抓住他的右手食指,不由分说地伸着手把蝴蝶凑到他的指尖。莫前尘的手比他的要小上一整圈还多,手指也秀气纤细,与他的放在一起,就像一棵树上的两枝树枝,明显更适合招鸟儿停留。而莫前尘缓慢地转动手指,便催促着蝴蝶找寻新的落脚点,逐渐把它渡到了梁皇无忌的手指上。
蝴蝶的足带钩,六只不必丝线更粗,在他的手指上一步一步地寻,每动一下就带起勾连的感觉——也是很轻微的,像莫前尘的发丝扫过他手那样的力度,只有一丝痒意在蝴蝶落脚的地方浮起。它扇了一下翅膀,被扰动的空气也悉数凑过来,包裹住所栖息的地方。——此生头一次的体验,本应陌生非常,却又触动了脑海中的记忆。
过去,他是修罗国度的盾,他保护,对象从不是脆弱的东西。脆弱的魔会被恶劣的环境淘汰,在适者生存为法则的世界,强者为尊,公平非常。但竹简是,花是,停留在他手指上的蝴蝶是。莫前尘,他很难说是不是。他的师弟是人,是妖——是灵人。莫前尘能托起脆弱的花,能把脆弱的蝴蝶渡到他的手上,能让将枯的竹再焕生机,砍下几节做一支笛,乐声清脆圆润,从唇间飘扬而出。
“是不是很奇妙?”莫前尘的声音轻柔,带着明显的笑意,像阔别已久,又近在耳边。“明明是和你第一次见面,或许在它短暂的生命里,也只会和你有这一面之缘,但它却很信任你。”
仿佛旁若不知那双手曾沾满血腥,不知只需轻轻一动,自己就会化为齑粉。
梁皇无忌过了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无条件的信任不一定是件好事。”
“是,是,所以……”莫前尘倾身,轻轻呼出一口气。蝴蝶晃了一下,便扇着翅膀扑向花丛中去了。梁皇无忌收回手,触感仍留在皮肤上,挥之不去。
“就教会它走吧。”
梁皇无忌长呼出一口气,语气中少见的带上了严厉的因为:“下次不要这样了。”
莫前尘丝毫不惧:“为什么不?”
“术者,手中本应空无一物。莫前尘,同为术者,你应当很清楚。”
莫前尘直直地看着他,迎上眼神,忽然夸张地叹了一口气:“大师兄,你知不知道,你从魔世带了很多坏习惯来?”
“比如,总是隐匿自己的气息;比如,做什么都束手束脚;比如,总觉得你欠这世间很大一笔。”莫前尘理直气壮,逐件数了几条,然后直起腰,“纵然你双手沾血,那也只是遥远的过去。现在的这双手……”莫前尘垂下眼睛,两手并用地举起梁皇无忌的右手,直到自己的面颊轻轻地、郑重地贴上他的掌心。
莫前尘抬起眼,平静地看着他。
“如果我是离开中原的妖族后裔……现在恐怕,也会对人类恨之入骨吧。就像,如果你是生在人世的魔,想必一直会是侠义之士。”
“谁都可以顺其自然,顺从本心。你既然选择留在灵界,便不要再束缚自己。说到底,人与妖与魔,差别又在何处?人懂仁义礼智、忠孝廉耻,也并非所有人都善;妖纵然残酷无情,但也尊重万物生灵。”
“魔固然大爱大恨,”梁皇无忌说,“但也愿意与人厮守相伴,细水长流。”
彼此心照不宣,他们默契地无言并肩,不约而同望向远方。微风吹拂过低矮的花草,把清新馥郁的花香带到它将经过的村庄、山林、海角、农田、和一只蝴蝶的翅尖上。天际,一只白鸟展翅翱翔,没入云层之中,很快不见踪影。水声依旧潺潺,草地平坦开阔,千万年前,它们或许是岩石、是荒土;千万年后,或许成沙漠、成海洋。但此刻,对于一个或许能与山川同命的魔来说——
重要的是,一片红晕染在了莫前尘的耳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