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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占據──前篇〈那些未完成的〉    文/羅球球

  伊得朝著又一個前來參加喪禮的客人行禮示意。
  告別式很是盛大,但他既不是亡者的兒女,也不是那人的妻子,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麼會站在家屬席上。
  主要是這場治喪舉行倉促,很多傳統流程壓根來不及置辦,據說是老師的小兒子從國外一手操持,那些繁文縟節在他的大手一揮下,全都直接省略掉了。
  而他之所以列席,據說也是那人親自開口交代的。
  他與老師的關係,僅僅三言兩語有點說不清楚,可是師生間並沒有外界流傳的那樣旖旎不堪。

  老師早年與前妻離了婚,對方似乎婚前就看不起領死薪水的教授工作,成婚幾年最終還是出了軌,找了個年紀更輕的健壯青年。
  兩人鬧得風風雨雨,離婚收場,從此再沒聯繫。
  過去婚姻關係猶存時,老師都將兒女交由妻子扶養教育,沒成想妻子一朝變成了前妻,整個小家庭一時之間就陷入了混亂。
  那時幾個孩子年紀都不大,沒了母親照顧,連父親也因為多年隔閡,不知道該如何與他們相處,幸好老師的父母手上還有餘錢,加上親戚就在國外工作,商量了一下後,便將幾個孩子送到國外唸書,關係卻也因此淡了下來。

  幾次漫漫長夜中,他也曾躺在老師身旁,聽著耳邊那沉穩的鼾聲,獨自一人睜著眼睛,陷入思考。
  他與老師的小兒子年紀差距不大,或許老師是愛屋及烏,所以才對他比較關照吧?
  冬季天氣冷了,老師會關心他衣服穿得夠不夠暖,逢年過節也都會邀請他到家裡吃飯。那滿是皺褶的臉上帶著和藹溫煦的笑容,怎麼看都不像是與兒女關係不好的樣子。
  偏偏他去了幾次老師家後,發現擺設與東西極少,堪堪只夠平日生活所需,屋裡更是沒有半張照片,整個室內顯得寂沉沉的,像是被一層灰暗的光給籠住,那麼腐朽又安靜。
  伊得自小是個孤兒,他一邊享受著從未有過的關愛,逐漸也對老師起了親情,於是在最後的日子裡,他決定搬去與老師同住以便就近照料,算是全了老師對他的厚重情誼。
  沒想到結局卻是一場突如其來的車禍,奪去了那條如風中殘燭的性命。

  德高望重的教授迎來了隆重的告別式,來來去去的各方人士穿著整齊的西裝,面露哀切,面朝棺木的方向深深鞠躬。
  伊得站了幾個小時,喪禮才終於宣告結束,聽到禮成奏樂的那一剎那,他只覺得雙腿彷彿不再是自己的,僵澀而難行。
  他深深呼出一口氣,隨著工作人員的指示往後方內室走去,步履蹣跚。

  接下來應該就是出殯了吧?
  不知道老師他兒子是不是選擇了火化?塔位有安排好了嗎?
  伊得坐在椅子上,胡思亂想著。
  起初的哀傷,逐漸被冗長的儀式沖淡,心裡只剩下滿滿的緬懷和遺憾。
  旁邊靈桌前放著的遺照,挑的是老師年輕時的照片,頭上滿是青絲,但眉眼卻耷拉著,唇角彎得有些勉強,笑容極為沉悶。
  就在這時,門喀嚓一聲響了,一隻手推開了門。
  他看了過去,進來的是一位有些面熟的男人。

  對方穿著一襲黑色正裝加素色領帶,面料一絲不苟,只有微彎的手肘打出了幾條皺褶。那頭紫色的短髮彷彿帶著絲光,尾稍順著臉龐落下,像是這黑白光影間唯一的色彩。
  只見那人抬起眉眼,五官是那麼緻麗漂亮,一對紫金雙色的眸子望了過來,露出左眼下的那顆小痣。
  伊得一下子被那容顏給震住了,眼裡滿是驚艷。

  紫髮男人邁著長腿走近,腳步聲從容不迫,而盛極了的容貌則帶著懾人的冷意。
  他站在靈桌前,隨手拿起那張遺照:「……結果還是這張照片嗎?明明笑得一臉不情不願,他們還真是會選呢。」
  伊得猶豫了一會,問:「您應該是……老師的兒子,玖夜先生對吧?」
  他記得他曾經看過照片,卻沒想到真人長得比照片還要好看太多了。

  玖夜輕笑一聲,把照片放回原位,斜眼就瞟了過來:「老頭子雖然老了,但食慾似乎還不錯啊,歲數差這麼多也吃得下去……」
  伊得漲紅了臉,來不及辯解他跟老師並不是那樣的關係,就見男人轉身要走,他趕緊一個箭步上前,砰!地一聲用力拍上已經被拉開的門。
  那瞬間貼得近了,玖夜身上的氣味傳進鼻尖,是一股馥郁又高雅的極致花香。
  接著那人清越而優雅的嗓音便自頭上傳來:「怎麼?小朋友,不讓我走?」
  伊得聞言,忙不迭收回了手,這下不止臉,連耳尖都跟著紅了。

  「那、那個……」他掩飾性地咳了幾聲,說:「既然都來了,好歹也上個香……」
  「呵……老頭子的情人當久了,真把自己當成家屬了?」
  「──不是,我跟老師並不是那種關係。」伊得抿了抿唇,神情逐漸轉為嚴肅,卻還是低垂著頭:「老師他或許對不起你們,但……但我們並沒有……」
  玖夜沉默了一會兒,盯著那茶色的髮旋片刻,這才微微勾起唇角:「行吧,人都走了,到底也是盡一份心意。」
  這一笑,氣氛登時就柔軟了下來。

  伊得總算鬆了口氣,跟著露出牙來:「老師很常跟我提起您──」
  邊說著,他抬頭望去,這才發現兩人的距離極近,近到他差點一腦袋撞到男人那挺直的鼻梁。
  他呼吸一滯,腳步就是一錯,腰直接往後撞上了桌沿,發出很大的動靜。
  玖夜順手扶住了他,指尖卻有意無意地捏了那柔韌的腰肢一把。
  伊得一個哆嗦,立刻看了過去。
  但見男人神色如常,沒有露出絲毫異樣,唯有眼裡似乎含著深不見底的笑。
  那人下一秒便禮貌性地鬆開了手,輕輕笑了一聲,問:「小朋友撞得還挺狠,腰沒事吧?」
  伊得狐疑半天,勉強放下戒心:「……不要叫我小朋友,我聽老師說,我們的年紀應該差不多──」

  「哦?」玖夜打斷了他,似笑非笑:「你好像誤會了呢,我並不很關心他說了什麼。」
  「至於你,也不用事到如今才向我強調,其實那個老頭子心裡一直記掛著我們。」
  伊得一時語塞。
  男人也跟著不說話了,好半晌,他才幾不可聞地吁了口氣:「──他倒是時不時會在信裡跟我們提起你,呵……」
  「咦?」

  玖夜不再多說,轉移了話題,「在哪裡上香?」
  「……呃,外面應該要準備出殯了……」伊得猶疑了一會,望向靈桌:「不然,玖夜先生在這裡上個香就好,老師在天之靈──」
  說及此,他才想到對方似乎不喜歡他一直提起老師,連忙掐斷了後續的話。
  男人並沒有在意,只嗯了一聲,拉開抽屜捻起三炷香,隨手便用口袋裡的打火機點燃了。
  煙裊裊昇起,燒出了莊重而嚴肅的味道,那橘紅光點明明滅滅,一閃一閃地發著光。
  伊得沒有打擾他,轉身把旁邊的小窗開了條縫,隨即禮貌地避讓開來。
  很快地,那隻手便將香插進了一旁的小爐裡。

  「小朋友,這樣可以了吧?」玖夜退開,慢條斯理地用手帕擦了擦手,說道。
  「嗯,謝謝您。」伊得鬆了口氣,放棄糾正他的稱呼。
  雖然老師的兒子似乎對老師有極深的成見,但他畢竟身為外人,不好多說什麼,這樣或許就是最好的結果了吧?
  今天過後,他們可能再也不會有所接觸了……
  伊得想著,心裡有些難以明說的隱密悵然。
  旋即他又察覺到自己這種不為人知的心思,頓時又羞愧又焦躁。

  「──您還有事情要忙吧,這裡……」他甩去萬般心緒,抿著笑說:「如果有什麼事情,也可以交代我去做。」
  玖夜人已經走到門口,一半的神情掩在黑暗之中:「倒是看不出來,你對那個老頭子那麼有情有義呢。」
  伊得一怔,連忙抬起頭來。

  那人眼裡閃過一絲譏笑,轉瞬而逝。
  他俯下身湊近過來,溫熱的呼吸全噴吐在伊得臉上:「怎麼?很喜歡那個老頭子?」
  「是喜歡那種年紀大的?還是為了錢?嗯?」
  伊得眉頭一緊,「就說我們並不是那種──」

  他還沒說完,接下來的話語竟全被堵在了舌尖。
  玖夜眸子微斂,帶著點涼意的唇瓣已經親了上來,動作直接,完全沒有絲毫猶豫。
  那張漂亮的臉蛋在眼前放大,伊得幾乎連呼吸都要停了。
  他只感覺男人的唇緊緊貼著自己,一開一闔地吐出氣音:「還是說,老頭子在床上很能滿足你?嗯?」

  遺照上的老師仍帶著笑容,而前方點滅的煙灰掉落下來,悄然無聲。
  「看來小朋友很不擅長調情呢,難道你的老師……沒有好好教你嗎?」玖夜按著伊得的後頸,瀲豔的眉眼掩在髮梢下,說:「有機會的話……似乎需要代替老頭子,仔細指導你一番呢。」

  「你──!」
  伊得回過神來,用力推開他,眼角都紅了,「你幹嘛……老師他才剛──」
  玖夜輕笑一聲,後退一步,整了整自己被捏皺的衣物,心情看起來愉悅很多。
  「呵,今天就先放過你……下次再見了,小朋友。」
  說完,他也沒有等伊得回應,逕自拉開門,步履從容地離開了。

  直到門喀嗒一聲緩緩闔上,伊得這才驚醒,頓時重重喘了口氣,背脊忍不住靠到了牆上。
  他望向掩在煙霧後方的老師遺照,心裡無法控制地動搖起來。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