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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滂沱。

旅人的聖域是一處岩壁下的洞窟。乾燥、舒爽,與濕漉絕緣。誰人擊毀了它都是萬死的罪。

因此,他們兩個未經言談卻默契極佳,進行著不和諧肢體互動時,往臉皮上招呼的只能是拳頭;往肚皮的只能是腳。彼此的手杖都落在一旁,黃金與寶石孤零零地閃耀,然而五百歲的主人們竟像八歲的孩童那樣打滾拉扯。天可憐見。

——短短三個小時內他們就打了兩場架。

從前在普力特前面,他們尊敬他,最多你來我往地講一些無關痛癢的廢話,誰也沒有受到真正的傷害。從前在亞嵐面前,他們鬥得很保守,避免好戰的勇士一斧頭下來造成雙輸的局面。從前,不,上回,在瑪希蒂絲前面,他們打到任務差點失敗,之後跪著慚悔,給女王訓斥了整整半天,順便翻出許多羞於回顧的陳年舊事,連帶旁聽引以為戒的伊凡都忍不住笑。

伊麗娜曾說過,英雄團中的兩位不和諧份子是少數流傳下來的記錄之一,或許能證明世人總是偏愛閒話。而他們的幾位戰友全是值得珍惜的緩衝帶,該當配戴高貴的勳章,遺憾的是佩特從來沒有考慮過。如今他希望能用他千百萬的家產隨便買來一個中間人,誰都好,就安置在他的左邊、露米諾斯的右邊。如果是伊凡簡直再好不過。他可以像個話筒,用來傳達兩個成長失敗的大人對彼此的攻擊,並且沒有任何抱怨。

——可惜不行。

俠盜在心底哀嘆得猶如浮誇的唱詩班,同時搓揉自己的右眼簾,想像那裡成為一葉深紫色的包菜。

其實在三個小時之前,世界還是很美好的,雖然他與露米諾斯不得不一同前往萊芬礦山。自從翼魔雙子的天堂在火焰裡墜落,其勢力終於瓦解,留在礦山裡的機械城已是無人掌管的地域。但作為昔日的受壓迫者,埃德爾斯坦人沒敢涉足,索性委託議會,議會又把任務轉了轉,最後轉到對世界有義務性犧牲的英雄身上。

當時瑪希蒂絲直接把委託單貼在他臉上。她說:「去吧。」

佩特匆匆掃了兩眼,寫得簡單明瞭。可是,「……吉可穆德手下沒人了?」

「他們忙著整理城鎮,頂多派一個人去礦山帶路。」

「那也不是非得要我吧。」

「因為埃德爾斯坦指明需要一個懂得解開機關的人……」偉大的精靈輕快地回答他,眨了眨眼,手指沿著印刷字體一路向下。「還有,一個必要時能銷毀整座設施又不波及無辜的人。」

「……那我要找亞嵐。」

「不行,亞嵐說不定會劈垮整座礦山。」

「伊凡?」

「米勒大多數的通道都進不去。」

「隱月。」

「他去找伊麗娜做資料恢復了。」

「那你……算了。」頓時佩特垮在皮椅上,想起來瑪希蒂絲得留在世界樹那裡觀察。沒有什麼種族能比得上精靈去看照一棵樹了。「……其實讓我一個人包辦也沒問題。」垂死的掙扎。

她淺淺地笑了。

「露米諾斯要更心靈手巧一點。」



最後瑪希蒂絲如是說,連帶一紙任務輕飄飄地飛到了桌面上。現下回想起來,這可能是一種機會難得的報復,女王始終對於他們的衝突耿耿於懷,盡管在下雨之前他們確實是挺冷靜的。兩人一路上沒交談過五句話,前後間隔六尺半,露米諾斯更保有他死硬的工作腦,直到得彼此分享一塊不足兩臂寬的空間,若否就出去淋成落湯雞,失溫在荒野裡。

對於這兩場久違的肉搏,佩特都快忘了歐洛拉的術士可不吝嗇於肌肉鍛鍊,也還好露米諾斯沒失心瘋到抓著他的腦袋去撞牆。他們只是很公平地送給了對方一些小痛小傷,然後有多遠坐多遠,半個人都隱藏在黑暗裡,讓沉默緊隨在後。

大雨是夜裡唯一發出聲響的,落在沙地上幾乎等同於落在鼓面上,吵醒山脈中的每個生命。他們連營火都沒有,唯二的珍稀光源是偶發的轟雷與星之子手中的圓球。他正習慣性地翻轉它,眼睛卻直直盯著外頭。可是雲層厚得很,不見星月,片刻後佩特別過頭去也沒能知道對方到底在看什麼,僅僅白光照得他的衣袍發亮。

在沉默中時間可以被延伸得很長很長,彷彿這場雨打定主意要下上一百年。良久過去,佩特一手撐著臉,無聊得想睡,一手掏出攜帶的懷錶。滴答滴答。它告訴他就算此時放晴,他倆一樣不得上路。黑夜裡的泥地濕滑得可以送任何人下山。

是故俠盜終於開口。

「喂。」

「……怎麼?」露米諾斯意外的居然還願意理會他,態度惡劣反而顯得不足掛齒了。俠盜對於同行人赤裸裸的厭惡一點反應也沒有,他在岩窟內找了塊巨石當靠背,模樣輕鬆愜意。

「好悶,來講點什麼吧。」

對方依然沒好氣。「憑什麼?」

「就憑……你剛剛多打了兩拳在我臉上?」

這話令歐洛拉的魔法師忍不住側過身來,眉毛挑得高高的,嘴唇上還帶著點點血塊,近乎一道塗抹不均又色澤暗沉的口紅。「你剛剛也踢滿多腳的。」他說。

「那不一樣。」俠盜的手腕稍微轉了轉,食指在對方眼前左右搖擺。「你可以自救,公平起見應該多挨幾下。」

「我可不相信你從未向那些祭司和主教『學』過兩招。」

「哦?奉公守法的好先生現在允許我為非作歹了嗎?」

「……也只有這種時候你才敢說這種話。」

「怎麼會?我很敬重你的品德呀。」但是佩特的口吻輕浮,近似於粗糙的哄騙。星之子不以為然。「你施點魔法就好了,我還要為此吃藥喝水呢。」

「我才不會浪費魔力在這種事情上。」

「那勞煩浪費在我身上吧,我不介意。」

露米諾斯啞口無言,一次深呼吸後乾脆轉回去看雨。

這次佩特注意到他坐得有些外邊了,衣襬早已沾濕一片。他們避雨的岩窟本來就不是太深,而露米諾斯堅持要與他保持距離,導致從現在的狀況來看,他要是再多刺激幾句,要不他們打上第三場,要不露米諾斯直接往外頭離去,隨後在自暴自棄的狂奔與炸垮山壁中擇一。

當然了——佩特默默想像,露米諾斯先是炸垮山壁再自暴自棄地奔逃也不是不可能,他還沒有做到過那種程度呢。然而為了不讓自己在回去後愧對用心良苦的女王,頗負盛名的盜賊決定尊重他們彼此,暫且將原先的話題拋下。

過了半刻後佩特重新開口:「你在看什麼?」

沉默。

「雨滴?」

安靜。

「閃雷?」

死寂。

「星星?」

露米諾斯大概是煩了。「這時候哪來的星星?」

「看不到,想像也行啊。」佩特笑說,依舊待在石塊旁,本來還想枕著自己的雙手,結果不知道牽扯到哪裡的傷口,忽然吃痛地嘶了一聲。「……反正什麼季節它就長什麼樣子。」

「想像有什麼用?」

「是也沒什麼用。不過還挺有詩意的?」

他白了兩眼。「油嘴滑舌。」

「好吧,那就來說說不油嘴滑舌的事情吧。」身著華服的盜賊最後雙手抱胸,放棄了要抬高兩臂的舉動,跟著魔法師一起望向外頭墨黑的雨夜,假裝自己能夠看透雲層。「星星嘛……」

星星。它們是夜晚數以萬計的眼睛,是航海人不滅的明燈,是詩人永恆的愛好,是遙遠不已卻被人們寄予豐富情感的閃光。該說什麼?他思考了幾秒,手指在下巴上搓磨。「對了,我師父曾經告訴我,那些星星都是一顆顆的鑽石——」

「什麼?」

「咳,閉嘴。我那時候也還小,再胡扯的話都信。」

露米諾斯哼笑出聲,總算又願意面對他說話了,同時擺擺手讓光球飄高,用以照亮整座洞窟。

佩特繼續說下去。

「總之,他說總共有八百顆鑽石,每顆都有手掌大,只是放在任何飛船都到不了的高空上,還有火龍跟一條忽胖忽瘦的蛇當守衛。喏,就是太陽與月亮。他發誓說他絕對不會帶我去,除非我潛行的技術夠好了,那才可以考慮一下。」

「然後?」

「然後過了半年我就決定不管什麼星星鑽石了,先從我師父手上偷個八百顆寶石吧。」

正經的魔法師此刻噎了一下,明顯沒猜到結果,愕然地斥責:「叛徒。」雖然露米諾斯說完才意識到,以他自身的道德觀而言,早在背信忘義之前就應該要先罵一罵偷竊這回事了。

被批評的本人倒是很開心。「才不是,我只是在精進自己。況且這對師父來說也不過是小惡作劇,我才偷到第二顆就被發現了。」

「他有沒有教訓你?」

「嗯,老實說吧——他有。所以現在納希沙漠的民宅上說不定還找得到我逃跑的腳印。」

「活該。」

「怎麼不說我勇於挑戰呢?」佩特語氣輕快地反問,順道往外一看,雨勢總算小了些,能看清楚一部分山脈的輪廓。雲層也變得較為稀薄,月光掙扎地透下來,替最高的山尖披戴上一層朦朧的銀輝。他猜想,或許深夜之後就可以看見那些鑽石了,全數安放在靛藍的絨布上閃爍。

在過去聽故事時,他的年紀是真的很小,小到還可以想像纖長如月牙一樣的蛇將寶物蜷曲成團,自認總有一日要去探險。既然任何飛船都無法抵達,他還不曉得師父能怎麼帶他去。佩特並不認為露米諾斯能完全理解那種浪漫,倏忽問道:「歐洛拉又是怎麼解釋星星的?」

魔法師撇了他一眼,不鹹不淡地回應:「歐洛拉不說童話故事。」

「完全沒有?」

「……沒有。」

佩特滿臉的難以置信。「這刷新了我對它無聊的印象啊!」

「那可真是非常抱歉。」露米諾斯語調酸酸地,不過看起來情緒沒有太多起伏。他單單起身,快速地詠唱了什麼,在兩人中間拋了一枚小小的白色十字。佩特見過這東西不少次了,彈指間身上的瘀傷淡去,發現到對方好像沒有要繼續閒話的意思,俠盜趕忙再補一句:「你剛剛到底在看什麼?」

「什麼都沒看,我只是在想這場雨會不會影響到山體。」隨即他伸出手。「你忘了我們可能要毀掉礦區嗎?懷錶給我,我先守前半夜。」

這下佩特嘖了一聲——原來如此,不曉得是感到可惜還是感到鬱悶,緊接著毫無意見地將懷錶拋過去,做為治療的回報。滴答滴答。金鍊子在半空中閃動。

「你果真是一如往常的無聊啊。」

這句話說得很直接,魔法師卻不應答,拿到了東西便坐回屬於他的位置,安靜地向外注視。雨勢變小了,落地的水珠不會再濺上他的衣袍,之後大概會放晴,明天可以是萬里無雲的天氣。須臾聽見身後有些微細碎的聲音,估計是要睡覺,他靜默地將光芒收回手中,使洞窟黯淡下來。

莫提任何童話,露米諾斯確實不理解他的浪漫。

他沒有說,歐洛拉幾乎沒有小孩子,自然不需要為他們編童話故事。也沒有說,唯一在殿堂裡成長的星之子,童年也結束得很快,打自遭遇第一次別離後,消失得比清晨破曉的山霧更快、比日落黃昏的晚霞更快、比午夜時分的流星更快。

假如非要回憶,他就只記得一則勉強作數的童話,理由是歐洛拉的每個人都會說與他聽。伴隨一些死都不能遺忘的事情,如此從幼童說到男孩,說到少年,說到投入戰場。當倚靠在岩石邊,以披風包裹整個人的佩特真的睡著,露米諾斯壓低聲音復述道:

「『每一顆星星都是偉大的靈魂』。」

他的聲音極輕,近乎消失在雨水裡,彷彿回歸至肅穆的聖堂。重新收入手裡的光輝不停翻滾,要讓十指白若枯骨。眼睛倒映夜色,柔和得成為一座湖。

「『只有偉大的靈魂會成為星星』。」他持續喃喃自語:「『偉大的國王、偉大的賢人,以及偉大的戰士。所以,露米諾斯,不要忘了你的任務。成為星星吧,你有你與生俱來的使命,與生俱來的……與生……』」



歐洛拉沒有應當溫柔對待的孩子,歐洛拉不說童話故事。
於是龍與蛇與珍稀寶貴的礦石,他們的星之子向上眺望,什麼也沒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