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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林裡的兩頭怪物】


  ——第一次看見他,阿諾德還以為那是隻受傷的野獸。


  時值嚴冬,沙飛尼亞王國今年的霜期來的比以往都要狂烈許多。蔽天烏雲壟罩了全境,巨大的雷響讓阿諾德不得不摀住耳朵,雖然他不擔心自己的聽覺會因此受損,可什麼都不做又會被彷彿在耳邊炸裂的雷聲震得連腦袋都難受。

  伴隨雷鳴的當然還有閃電,而這是一件非常糟糕的事情——顯而易見的,他正在一個茂密的森林裡。天曉得這些大自然的「刺頭」什麼時候會給他招來致命的一劈。

  阿諾德拉了拉險些被強風吹飛的禦寒斗篷,加快了腳步。

  雨水沒有如他所料的落下,取而代之的是白雪——阿諾德一手按著從縫隙中灌進寒風和雪花而起不了它應有作用的兜帽,一手擋在眼前阻擋細冰在自己臉上冷冷地猛拍,努力逆風邁出艱難的步伐,並更正了一下自己的想法。

  這哪是下雪。

  這他媽分明是颳暴風雪!

  「雷打雪」,是王國對這種打雷閃電又下暴雪的天氣的一種俗稱。

  暴風雪肆意颳遍每個角落,冷的阿諾德只想趕快回到家裡用爐火取暖……或者說,他「本來」是這麼打算的。

  直到他看見地上一灘灘凝在白雪裡刺目的不詳血塊,像是腳印一般的痕跡朝著自己家的方向延伸。他走了一會,看見一旁有個被雪半掩住的熊的屍體,血跡卻沒有停止,而是繼續延伸。阿諾德知道這肯定不是什麼好兆頭——至少會是個他不想與之有所牽扯的麻煩。

  這座森林因為有魔女在,所以通常不會有人類來,也許是野獸之間發生了爭鬥吧,阿諾德推測著。

  「……壞事果然是接連發生的啊。」阿諾德無奈的嘆息,他又不能不回家,畢竟森林裡可沒有第二個供他躲避風雪的地方。「真是倒楣。」

  路程後半段的血色已經淡了許多,大多都被冰埋去了,只留下一絲絲屬於鮮血的鐵銹味融在刺痛皮膚的寒風之中。阿諾德家是一棟堅固的磚屋,屋簷掛著照明用的提燈,儘管在一片霧茫茫的視野之中,阿諾德也能輕易的從遠方捕捉到那搖曳著的朦朧光芒。

  同時,血腥味也隨著自己的靠近而濃郁了起來。阿諾德忍不住擰起眉,一邊謹慎的邁出步伐,一邊將手放在自己腰間的刀上警惕四周的動靜。

  他首先看見的,是門前的短階梯。上頭滿是由血液積成的小窪,或許是因為屋簷擋住了大部分風雪才沒被掩去。他的目光往上,才發現罪魁禍首正失去意識的躺在地毯上——卻是比阿諾德預料中的,還要嬌小幾分。

  ……不,是嬌小許多。非常多。

  第一眼看去,他錯以為那在門前呈現自我保護的姿態蜷縮成一團的東西是隻受傷的野獸,在他家門口舔著傷等待放晴;第二眼望去又像是雪,他誤會那一頭銀白色是因為染上雪花,仔細看才發現那竟是與生俱來的白髮,在燈光的照明下,折射出如冬霜製成的細緻冰絲般晶瑩美麗的色澤。

  那不是野獸,更不是雪,而是個奄奄一息的男孩。

  阿諾德莫可奈何的上前,蹲下身仔細觀察對方此時的模樣。本就破舊的衣物添了幾分被利爪抓破的痕跡,裸露出的肌膚上布滿大大小小的傷口,在原本舊傷留下的深色疤痕上又覆上新的痕跡。

  毫無血色的蒼白臉龐上,一條猙獰的爪傷劃過左眼,染紅了他的半邊臉龐,那痕跡彷彿是……


  ——轟隆!

  雷鳴一聲怒號,伴隨著銀光撼動天地。


  沒錯。阿諾德想著。那彷彿是道雷電般的創傷。

  他伸手輕輕觸碰了男孩的臉龐。冰冷造成的刺激由指尖神經傳輸到大腦,讓阿諾德幾乎以為那是尊冰雕娃娃,會在自己掌心上化成一攤水。

  這讓他覺得非常棘手,因為他最不擅長的,就是溫柔。

  儘管溫文儒雅的言行可以騙過絕大部分的人,可阿諾德知道,他只不過是藉此鍍上一層光鮮亮麗的外表來偽裝自己罷了。他可以輕易的虛與委蛇、佯裝出迎合他者的笑臉,卻無法從胸腔剜出心臟以真誠待人。

  謹慎的人,骨子裡都是冷漠的。他們丈量情感的重量、化為精準的數字,僅僅給予外人恰到好處的量,保留起最珍貴、沉重的部份給自己。

  他向來不是溫柔的人,甚至起了些許棄男孩而不顧的心思。

  可不曉得為什麼,阿諾德還是抱起了男孩傷痕累累的脆弱身軀,動作甚至可以稱得上是小心翼翼,彷彿那是個珍貴的易碎品。儘管如此,男孩依然像是冬眠被驚擾而甦醒了過來的小動物,睜開了他尚且完好的右眼。

  那是極為澄澈的藍色,像一潭輕淺的湖,波光瀲灩,能一眼望到底部的純粹透明。

  阿諾德不得不承認,那是他所見過最漂亮的顏色,而他似乎被這雙不含雜質的美麗雙眸給蠱惑了,因為他從不曉得這個汙穢的世界上竟然還有這麼乾淨的事物存在著。

  「你叫什麼名字?」阿諾德揚起微笑,柔聲詢問。

  這個問題對一個才剛松醒的男孩而言很是唐突,可男孩並沒有對面前的陌生人發出疑問,只是睜著眼,用微啞的嗓音開口。

  「這是,命令?」

  顯然沒料到會是這般回應,阿諾德愣了愣,隱約查覺到對方似乎並不是一般定義上的普通小孩。「……不是命令你就不肯開口了嗎?那就當作是吧。」

  模稜兩可的回應讓男孩一瞬間困惑的皺起眉,隨後像是放棄思考般回應:「名字是……恩斯克。」

  「恩斯克‧吉倫。」


  最近恩斯克有了新的嗜好,那便是看書。

  阿諾德並不討厭熱心學習的孩子,所以他做完手邊的工作後,偶爾會讓恩斯克坐在自己的雙腿上,一邊吃些自己手做的餅乾,一邊讀些書給他聽。阿諾德原先並不能說是喜歡小孩的人,但他發現自己能為恩斯克破個例。

  恩斯克是個過分乖巧的小孩,寡言和遲鈍的情感表現總讓他缺少幾分該有的活潑少年朝氣,不過阿諾德也沒覺得不好。

  「……阿諾,有事情……想問。」

  乖巧地坐在阿諾德腿上的恩斯克仰起頭,拉了拉對方的袖子,眨著那雙漂亮的藍色眼睛說。

  放下手中唸到一半的書,阿諾德伸手將對方抱起來調整了下位置,從原本的背對挪成兩人面對面的姿勢,讓對方不需要辛苦的仰著頭才能看見他的臉,然後滿意的揉了揉那柔順且微涼的銀髮。「嗯,什麼事呢,恩斯克?」

  「昨天在書上看到,獨角獸。」恩斯克的眼裡藏著些許嚮往,「是真的嗎,阿諾?」

  倒是沒想過對方會問這個問題,阿諾德思考了下,「獨角獸是存在的。」不過已經差不多和絕種了一樣……當然,阿諾德沒有說出來,「獨角獸討厭人類,所以很少有人真的見過。不過,也許獨角獸有機會出現在這片森林裡吧,畢竟周遭都沒有什麼人。」

  這也不是撒謊,至於獨角獸會不會來,則是另一回事了。

  「真的?」恩斯克到底是小孩子心性,一聽到獨角獸存在就興奮的兩眼放光,儘管臉上仍是沒什麼表情,但他有一雙能夠外顯情緒的靈動雙眼。

  「我沒必要騙你呀。」阿諾德笑道。

  「那、那我馬上,出去找!」

  說完,也不等阿諾德反應過來,恩斯克就從對方的懷裡溜了出來,蹦蹦跳跳的下了沙發,興沖沖的就要跑向大門——阿諾德連忙出聲制止他:「等一下,恩斯克。你要現在出去找?」

  恩斯克給予肯定:「對!」

  阿諾德撇了一眼窗戶,外頭風雪大作,持續了數日的惡劣天氣尚未消停,能見度直線下降到跟失明了一樣。這麼危險的天氣,阿諾德可不會放任他到處跑。再說,對方的傷也沒完全好,受凍了肯定得加重傷勢。

  「恩斯克,我忘了跟你說,獨角獸是只會在晴天出現的。」阿諾德蹲下身與對方視線齊平,然後按住他的肩膀,「所以,今天不會有獨角獸喔。知道了嗎?」

  「……我知道了。」看上去有些遺憾的恩斯克聽從了對方的話,沒有鬧脾氣。

  拍了拍恩斯克的頭,阿諾德起身,牽住那隻小小的手回到火爐旁溫暖的沙發椅上。

  「對了,我一直有個問題想問你,恩斯克。」為了轉移恩斯克的注意力,阿諾德開啟一個新的話題,同時這也是困惑他許久的疑問:「你為什麼會出現在這個森林裡?你難道不曉得,這裡是什麼地方嗎?」

  「知道……這裡是,『魔女的森林』。別人說,是有很多怪物的,危險的地方。」恩斯克頓了頓,像是有些不習慣一次性說太多話,但還是繼續回答:「所以,我被村子的人,送到這裡了。」

  上下文的因果關係過分薄弱,理解上的斷層讓阿諾德沒能馬上聽懂,於是他費解的擰起眉,「恩斯克,這是什麼意思?」

  「因為他們說,我是怪物。」

  恩斯克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神色依舊,可阿諾德聽了卻覺得心裡格外不舒服,稱不上憤怒或悲傷,更像是一種……自己的領域被他人侵犯了的感覺。

  現在的恩斯克是屬於他的東西。

  而他,最討厭有人對自己的東西評頭論足了。

  「……怪物也沒什麼不好的,是吧?」阿諾德撫過對方柔軟的臉龐,接著輕笑出聲,「畢竟,我也是怪物呢。同類之間才會聚在一起啊。」

  「阿諾,也是怪物?我們……一樣?」恩斯克愣愣地眨著眼,似乎有些意外,又有些開心的低語。

  雖然並不介意自己被套上怪物的罵名,但恩斯克也因此總是一個人,不論在哪裡,他都是格格不入的存在,因為其他人都是「普通人」,只有他是「怪物」。可是阿諾德說,他也是怪物。他也是。

  ——兩個怪物在一起,是不是就不會覺得孤獨了?

  「對,我們一樣。你是他們口中的『怪物』,而我,是『魔女』。」阿諾德說,「怎麼樣,是不是很相襯?」

  恩斯克看著神情柔和的阿諾德,第一次,喜悅地笑了。

  「嗯!」


  如果是活在地獄,那麼魔女和怪物,都能說是正常的了吧?阿諾德想著。

  耳邊傳來無數人痛苦的慘叫聲,搭配著燃燒起熊熊火焰的村莊的背景,鮮血的紅與火焰的紅交織出一幅宛如人間煉獄的畫面。

  「看吧,這裡就是地獄。」阿諾德愉快的笑著,抬腳踩在一個正倒在他身旁求饒的村民身上,卻是半點憐憫之情也生不出。他彷彿在自言自語般緩緩的開口:「在地獄裡,你們才是格格不入的存在,對吧?」

  接著,他像是失去了所有的興致般再無留戀,將那村民一腳踢入火海中,拿著他從圖書館裡找到的獨角獸書籍,頭也不回的離開了。

  很快地回到家,阿諾德一打開門,便看見恩斯克等在門前迎接自己。

  「阿諾,回來了。」恩斯克說。

  「嗯,我回來了,恩斯克。」

  阿諾德伸手輕輕抱了下已經成長到只比自己矮些的大男孩,發出一聲滿足的嘆息。「我給你帶了禮物,你一定會喜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