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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蛋機|妖の血(原創)】

  高座上的燭火搖曳,死神順著滑落的白蠟而來,淺皿中沁出一絲輕煙,從中而生。


  傲正給白狼打著下手。樸素的小紋穿過她的臂膀,腰肢纖軟,脖頸似低垂的楊柳,若為小野道風所見,說不定會目睹青蛙被劈開的當下——肚腹從正中間被剖開,鮮活的心臟還在跳動,四肢的膝跳反應尚未終止,孤伶伶地痙孿。
  融入本身是沒有意義的。那天放學前見到白狼被一群女孩子圍繞著,興奮地拿著一張五十音表,歪歪斜斜勾勒一個勉強看得出來是鳥居的玩意。白狼看上去笑得開心,傲卻感覺不到任何情緒波動。她向人類們擺擺手,優雅而豪邁地信步踏出教室,心血來潮地多說了一句:「那種遊戲不要玩比較好。」
  白狼沒有融入過,倒是比誰都要沒有破綻。作為在狐狗狸鳥居彼岸的一方,她卻朗讀著人類的台本。悠揚的出囃子從寄席傳來,如今的人們已然徹夜不眠,他們深夜張燈結綵,調笑的模樣根本與百鬼夜行相去不遠。他們畏懼卻不敬,憑一己之力妄圖召喚神靈,在反噬降臨時又尋求庇佑……
  傲對人類生態學沒有興趣,可是那是白狼的思考,他無從干涉。所以白狼起身,幾個小僕等在備間外,三味線是貓咪的化形,喵喵幾聲就掀起了寫著名號的看板。掌聲如浪潮般襲來,明明是逗笑人類的上方落語,他卻察覺了白狼蠢蠢欲動的慾望。欲望彼此都是牽連著的,也許是食慾,或是追求血腥的殺人欲望,在他們看來這沒有區別就是。


  人類自詡萬物之靈,他們的嗜血欲望其實也沒有比其他生靈壓抑到哪去。或許也可以說是獵奇心態。水手服的裙襬飄揚?可以被稱為女同學的人們正用拙劣的技巧尾隨他們。白狼察覺了仍舊沒有進一步動靜,傲感知到了白狼單純的疑惑。好奇怪啊、她說(根本沒有說出口就是),為什麼人類跟著送狼走呢?
  人類是傲慢的。他們的傲慢使得原本能看得清晰的事物被模糊,大腦無法判別所視之物。如果願意的話,他們十指交會間的窗口本該看見毛絨絨的剪影在飛蛾撲閃的人造燈光下,狐狸之窗又不是只能看得見狐狸,狼也沒有保護他們的義務。
  當然,也許他們不是這麼想的,更大的可能性是一窺白狼正坐在高座的莊嚴,並且幻想著這種莊嚴是人類的禮節與文明的傳承。雖然不願意承認,雙方本該是相生相息,沒有觀測者,白狼跟傲就不存在尾巴。沒有尾行者,沒有守護或獵捕的目標,送狼就不復存在。
  沒有關係吧?他們也不是送狼。


  尾形清十郎的房裡傳來女人的調笑聲。
  傲站在二階的梁柱,憑欄俯視整個空間,緩慢漫入清澈的水流,《曝屍荒野》已經開始了。舊式的木造房屋加蓋橫梁形狀竟然有那麼一點與鳥居相似,遲來的觀眾還在魚貫而入,包括那些偷偷摸摸還穿著水手服的女學生。他難得一次沒有鄙視她們的盲從,因為白狼心情好像不錯,何況想見到白狼不算是一種盲目,要怪只能怪她們不見應視之物。
  見白狼纖白手腕揚起,酒液灑落一兩滴在燭火上。好似清十狼一夜春宵的對象,看客們直了眼,白狼的名號響徹夜空,即便那本該是幾根雜草間的枯骨。人類比鬼魂更使人恐懼,已過亥時氣氛依然上漲,夜路走多了會碰到鬼,如今他們是順著夜路尾隨著鬼。
  八五郎在蘆葦叢裡狼狽而急躁地尋找女人的屍骸。白狼已經不在高座上,她非但不像曝屍荒野的枯骨,更不像八五郎,一點也不像。倒是使人想起了一段中國的詩詞:蒹葭蒼蒼,白露為霜……她不是伊人,不會像勾人的妖狐在水那一方,她就是蒹葭本身。
  人是會思考的一枝枝蘆葦,而她是一整片水岸。無聊的生物只能用妄想窺見對面有個美女佇立,迷失在一片白霧之中。八五郎沒有找到屍骸、八五郎的釣竿勾到了自己彎彎的鷹勾鼻,鼻子彎彎蘆葦也隨著風吹彎彎,觀眾哄堂大笑,明明人類觀眾們比白狼要像八五郎得多。
  傲躺在白霧似的花海裡,那一束束低垂的蘆葦都是白狼的毛皮,掃在臉上像狗尾草一樣,癢癢的觸感讓他感覺這是白狼狐型毛絨絨的雙尾。天地萬物是他們的,他們彼此也是他們的,人類就是那麼小家子氣,才會連個頭蓋骨都汲汲營營地追尋。美其名曰於心不忍,誰還不是奢望能得來什麼回報呢?
  於是一陣風吹來,漫天飛雪長揚而去,啪地一聲視線阻斷,寄席一片漆黑。
  白狼目光如炬,瞳孔裡那一點星星之火被點燃,傾倒的燭台瞬間燃起熊熊火海,不知誰的振袖染上焦黑的花紋後,才有人反應,遲來的尖叫跟嚎泣才傳染開來。
  「寄席失火了、失火了——」
  「快點去拿水來!」

  反應遲緩的女學生捉著同學的手腕大哭,她們貌似還在擔憂高座上的白狼,戰戰兢兢地舉起狐狸之窗一窺真面目(甚至顫抖到傲一度懷疑不下去幫忙她們真的會嗎?)卻被貨真價實的火焰遮了眼。
  成分是可燃木製建材、幾搓香灰,還有助興用的白酒和處理精製過的貓咪肚皮。
  純人工合成,不含狐火和狼毫。
  可能有加一點點馬的骸骨?

  幫間的小廝全跑了,傲抱著太鼓沉重地敲擊著。清十郎的廉正最終導致一場笑話,恐怕他本人也始料未及。八五郎不會發現自己是八五郎,浮世之間有多少個燒不盡的八五郎,最終聽著太鼓聲遠去;抑或是曝屍荒野,成為蒹葭的血肉和白霜。
  說起來白狼善良得多,她沒有主動供上邀約,反而巧妙拒絕了。看著那些女孩子一閃而過的擔憂,傲才理解那並非白狼一瞬的心血來潮。
  可是也僅止於此,白狼的落語尚未中止。
  響板和三味線從被火炬吞噬的幫間中搖搖晃晃走出來,每搖晃一下身軀都扭出一兩曲荒腔走板的調子。狼隻不需眾星拱月,來點陪襯品不算什麼毀興之事。在場沒有人在乎八五郎們的結局,他們可以跟想像中的美人融為一體,已經是至高無上的待遇,他們理應感恩戴德。
  頂多可能會上明日的當地新聞頭條。
  有點不上相,大概會焦黑一片。
  如果白狼嫌麻煩,想把即將拍出這種醜陋照片的報社一起燒了,那再考慮新購入的白蠟燭和燈油怎麼擺放就好。頭顱跟枝幹曝屍在蘆葦叢生的荒野間,沒有清十郎的多管閒事,亡魂也不至於忽然想到該做些什麼。
  對此還真是萬分感謝。


  幾日後,女學生間流行起了新式的髮繩和衣飾。
  白狼的長髮保養得油光水亮,輝映亮麗的光澤,像是飽食一頓的動物皮毛。她們詢問白狼,下學後是否一同前往甘味處品嚐新式的巧克力和菓子?彷彿日前盛行的狐狗狸風潮只是一場幻夢,早就陳腐的寄席不是被燒掉,只是被時代淘汰了。她下意識抬手用振袖擋住嘴角的犬齒,水手服袖口卻不夠寬鬆,只好轉手理了理臉頰旁邊的毛髮,說要跟傲回家了改天再聊。
  傲原本想說點什麼,看見白狼的笑容,覺得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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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狐狗狸的女學生們尾隨白狼跟傲結果被寄席裡的火燒掉的故事。
題材採用是妖怪《送狼》和上方落語中的《曝屍荒野》。在演化為落語前,原出處為中國明朝《馮夢龍全集》第十三卷《笑府》卷八的〈學樣〉:『有于郊外見遺骸暴露。憐而瘞之。夜聞叩門聲。問之。應曰妃。再問。曰。妾楊妃也。遭馬嵬之難。遺骨未收。感君掩覆。來奉枕席。因與極歡而去。鄰人聞而慕焉。因遍覔郊外。亦得遺骸瘞之。夜有叩門者。問之。應曰。飛。曰。汝楊妃乎。曰俺張飛也。其人惧甚。強應曰。張將軍何為下顧。曰俺遭閬中之難。遺骨未收。感君掩覆。特以粗臀奉獻。』
上方落語是使人哄堂大笑的落語,落語家一人多角使人融入劇情的功力實在是令人嚮往。不過狼匹是遺世獨立而孤傲的,我想比起演繹滑稽的八五郎,白狼跟傲要適合那片荒野得多。
以我自己想表達的看來,女學生是清十郎,看客們是八五郎,白狼和傲則是枯骨和蒹葭。希望不要被我的描述搞得太像狐狸就好……比起狼更擅長狐狸的我……O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