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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C】塔(上)
在第三个圣灰星期四,Tower的人们发现自家的鸡棚一团糟,似乎是一种狂风构成的黄鼠狼,鸡窝四分五裂,幸存的母鸡在鲜血和羽毛间瑟瑟发抖。第二天下午男人们在河边抓住了那个怪物,它有山羊的蹄子和下半身,面孔和双手却如同天使一般高洁无垢。星期日,怪物被送上火刑架,卡纳洛瓦神父被塞在一顶四柱大床上前来。“神啊!”他的嗓眼已经被青苔堵塞,只能从细小的空隙中微弱地祷告:“愿他的灵魂安息在你的怀抱里。”

他祷告的话音刚落,焚烧怪物油脂凝结出的黑烟就朝街道汹涌而去,像一条蛇,从第一户人家的窗户钻入,又从最后一户人家的大门钻出,安妮·布莱克,纯洁无瑕的处女,当即怀孕,三个月后生下一只长着山羊蹄子的小怪物。

“那一定是魔鬼干的活儿。”伯爵的女儿劳拉说。

她的女伴朝院墙外看了一眼,在用细纱绸缎编织的帐幔之外,那团黑烟还在徘徊。这三个月中疫病激发,即将收成的玉米被突如其来的蝗虫吃了个大半,运送二百四十九名黑奴的船只在印度洋上沉没,尽管没有证据展示黑烟和这些有足够的关系,但是Tower的人们坚称那就是黑烟造成。“是魔鬼。”他们这样说,信誓旦旦。

而在前厅伯爵正在招待远道而来的客人。卡纳洛瓦神父年老昏聩,难以承担独自拯救羔羊的重任,教廷派遣了一名协助者。“克劳德神父。”伯爵说,客气而冷淡。

新来的神父摘下了他的帽子。

他长着一双忧郁的蓝眼睛,头发如同黄金灿然。克劳德·斯特莱夫神父今年二十二岁,成长在教堂的育婴堂,他那严肃的气质一望而知是清修的环境养育,这些神性的气质增添了神父的美,他的美是“阿波罗”式的,与伯爵家阴冷灰暗的会客室格格不入,伯爵若有所思地瞧了他一眼。

“您听说过萨菲罗斯将军吗?”他突然问。

神父金色的睫毛动了动。

“我正为此而来。”他终于开口:“听说国家的英雄被魔鬼困扰——”

伯爵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将军住在城外的塔里,”他说:“晚些时候我会带你去见他。”

这个国家没有人不曾听说过萨菲罗斯将军。他曾经在波多利亚被逮捕送上火刑架,三天后又从柴堆走下发动另一场战争;蒙特利尔将军在一次战争中俘获了他,但是当晚便折服于将军的气概带领半壁江山投降。没有地方没有流传过将军的传说,他战无不胜,仿若群星,生来就是神在人间的化身。在克劳德神父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在总统府的雪花石阳台上见过他,将军穿着他那件带着四十个奖章的礼服,闪闪发光如同黑奴掌心的钻石。人群欢呼,光线被正午的热浪扭曲,在令人难以呼吸的氨水气味中他和将军短暂地对视,将军翠绿的眼睛像幽微的河流。

第二天年幼的克劳德和主教谈起将军,主教却觉得克劳德在做梦。“将军没有出现在阳台上。”他说,画了个十字,克劳德跪在祭坛之下祷告,圣徒们的眼珠子因为彩色玻璃折射出奇异的光芒,碧绿的硼砂。主教的声音因为教堂的宽广而呈现出不真实。

“他两年前就已经离开了。”



傍晚的时候伯爵的马车把他送到了将军居住的塔。门前的守卫包裹在全身板甲里,塔是螺旋式的,在粗糙的石头表面生长着黄色小花。在首都他见过一个声称被魔鬼附身的女人,她被家人关在塔楼里,以蝙蝠为食。当主教带他前往这户人家时景象十足凄惨,瘦骨嶙峋的女人站在房间中央,甲亢让她的眼珠几乎鼓出眼眶,当光线照进来时她开始哀哀地叫唤,那已经不是人的语言而仅仅是野兽的哀嚎。这家的年轻小姐看到这幅景象当即昏了过去,而年老的女主人依旧坚硬如铁。

“她被魔鬼附了身!”她嘶哑地尖叫,怒瞪房间中央那不知道是她女儿还是小姑子的生物。

“就是这儿了。”守塔人说,他有一把树皮般嘶哑的声音。神父朝他点了点头,这个人立刻幽灵般消逝了。他用戴皮革手套的手去推那沉重的椴木大门,轴承滑动的声响像一声叹息——在这阴冷的塔里格外真实。

“请进。”他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

将军坐在窗户前的一把绣花扶手椅里,天花板上枝装吊灯点着无数蜡烛,那蜡烛里似乎还有印度的香料。神父闻到浓重的没药和乳香气味,这浓郁的气味让他一瞬间头昏脑涨。坐在蜡烛后面的将军,他绿色的眼睛和银白的长发让他看起来像个天生的神。而这令克劳德有些发抖——他看起来和多年以前那个被否决了的梦一模一样。

“晚上好,将军。”他咽下口水,强行压抑发抖的心脏。

将军朝他微笑,他淡色的嘴唇像是蝮蛇之吻:“晚上好,克劳德神父。”

“您知道我?”

“格利尔和我说过。”将军坐在辉煌的蜡烛后面,做了个手势让他上前。他穿着一件丝绸质地的白衬衣,布料勾勒出肉体的轮廓。他微笑的绿眼睛凝视神父,抬起手,瓷茶杯出现在玻璃茶几上。

“请坐,您有什么事儿?”他彬彬有礼。

目睹这一切令神父冷汗涔涔,他相信茶杯的突然出现是一种法术,但是他凝视将军时又难以将他和魔鬼联系在一块儿。或许也是神迹呢?他的脑海中出现了洒满迦南旷野的“吗哪”,他用手指尖去碰茶杯,一种滚烫的尖锐的温度。他闻见了一股非常浓郁而且奇异的香气,在米德加的吉卜赛人帐篷里,年老的女巫用纸牌卜算未来,异教徒!他听见一个人在他脑子里大喊,那声音确信无疑是主教的。

“我来为您——”他的声音突然又低落下去:“宣传神的教诲。”

他撒了一个无伤大雅的谎。将军坐在灯火中,他微笑的绿眼睛令神父有种赤身裸体般的羞惭感,他明白将军在瞬间就看穿了自己的借口,但是将军并没有揭穿他的谎言。“您来Tower的路上,看到黑烟了吗?”

“看到了。”神父点了点头。他想起从马车窗户中见到的黑色烟雾,伯爵说那是怪物的残余,这烟雾看起来很像从汽轮烟囱中喷涌而出的黑烟,但那黑雾显然具备灵性,它在天空中游走,伺机引诱那些可怜人的灵魂——从这个角度而言,它不咎为恶魔在人间的化身,正如教廷是神在人间的化身那样。

“恶魔。”他的声音稍微有些沙哑,将军凝视着他,他的微笑是很完美的,克劳德的嗓子干哑,将军,他难以和他对视,并且感受到一种神性的战栗。于是他听见自己说起了话,声音仓促,在窗外徘徊的黑烟觉察到神父业已迷失在没药和乳香的气味间,如一个饱饮美酒的清教徒,带着纵欲的狂欢和原罪的羞耻。

他猝然停顿了。“将军,”他失神般地咕哝道:“我们在哪儿见过吗。”

将军带着他那种神性的微笑凝视了他一会儿。

“真是感动的再会啊。”他用一种温柔的腔调说道。克劳德的灵魂被包裹在香气中,身体却如坠冰库,将军坐在烛火之中,绿色的眼睛闪闪发光。



克劳德如同躲避火炭般从塔中离开了。

这是一个糟糕的开端。他跪在礼拜堂中,诚心诚意地忏悔自己的罪过。有一个瞬间他怀疑萨菲罗斯将军就是魔鬼本身,但是下一个瞬间他无情将苗头掐灭。说到底,国家的英雄怎么可能是魔鬼?但如果那不是魔鬼怎样解释那种飘然的心情?他想起那个以蝙蝠为生的女人了,只有一种办法能叫她安静下来。在三月里的一个下午她呕吐尖叫,整个花圃的蚯蚓一瞬间都从地底爬了出来,就像大雨之前那样,一切常规的方法都无法让她安静下来,这时明智果断的桑塔丝菲尔院长命令仆人从地下街找来一个女奴,她梳着两条及地的粗大辫子,裹满精油,装饰着两朵百合花。她怯生生地瞧了院长一眼,院长用她那不容质疑的强硬气派开口:
“唱《晨光里的夜莺》。”

年幼的克劳德被主教带在身边,看着被魔鬼附身的女人在女奴的歌声中挣扎着,她眼珠突出,口里流下绿色的涎水。流传在大街小巷的低俗歌曲在此时居然胜过了管风琴演奏的圣歌,女人在歌声中绷直了脚背。

“费尔南多!”她凄惨地呼号一个男人的名字。

年幼的克劳德看着她挣扎了一下,然后向天花板伸出了手:

“费尔南多!”

她在喊叫声里被嬷嬷们拖了下去,主教对克劳德弯下腰。

“看哪。”他严肃而慈悲地说:

“这就是魔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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