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胸口很痛,肋骨像是断裂后刺入了心脏。克劳德蜷缩在训练室的角落,席地的姿态并不是帅气的模样。

二十三分钟前,他在普通兵训练中的自由切磋环节落败,对手比他大一岁,但晚一年进入神罗,如今和他都是十六岁,却即将晋升为特种兵。克劳德在跑圈的时候被他反超七次,每一次都听他向不同的普通兵吹嘘自己“马上就要变得和萨菲罗斯一样”;又在仰卧起坐的时候比他少做七十个,每一个都听他叨逼逼“选什么常用武器才能比萨菲罗斯更帅气”;更在自由切磋分组的时候,被他当面傲慢地嫌弃:“什么,我的对手是你?啧,我可是只花了一年的时间,就能够晋升为特种兵的人,跟你这样瘦竹竿的弱鸡切磋,还不如去喂一只陆行鸟幼崽吃野菜来得有趣。哦,不对,我说错了,陆行鸟都比你跑得快!你还是滚回家玩泥巴去吧,乡巴佬。我会送你一条白毛巾做饯别礼,记得玩过泥巴后用来擦手。”

克劳德因发型的缘故,少没得“陆行鸟”的绰号,但和广大青少年一样,他厌恶不是“朋友”的家伙那么叫他,并将其视作挑衅与侮辱。“你很多话,但萨菲罗斯绝不像你那样多话,”克劳德深吸一口气,压低重心、握紧双拳,按照训练室的规矩,摆出以徒手迎战的姿势,“总有一天,我也会成为特种兵,比你更接近萨菲罗斯的1st特种兵。”

“请赐教。”

但自由切磋的结果,却是克劳德在左右闪避之际,后脚跟莫名其妙就打了个滑,他惊愕之余失去了平衡,防卫松懈,对方便在一声轻蔑的哼笑中,一拳抡倒了他瘦弱的身形。“傻缺土老帽,还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当不上特种兵?多懂点脑——子——单细胞蠢鸟崽。”

狡猾的少年赶在克劳德试图爬起来之前,又背对围观的普通兵,在暗处巧妙地补了两拳,让金发少年彻底趴了下去。“哎呀糟糕,陆行鸟也太不禁揍了,只吃我一拳,他就不行了!”肇事者拖长了声音,在离开时特意跨过克劳德的身体,围观者则发出毫无同情的嗤笑,对克劳德指指点点一番就四下散开。

切磋接近尾声,克劳德在地上趴了十分钟,周围慕强嫌弱的少年们无人扶他,监督普通兵训练的教官又不知去了哪里。第十一分钟,克劳德晃晃悠悠地爬了起来,但没走几步就眼前发黑,胸口好似仍有杠铃在持续地捶打。他咬紧牙关,扶墙跌跌撞撞,将自己挪到训练室的角落坐下,头颈因被汗水泡湿而沉重得弯折。

又十三分钟过去,普通兵的晚间训练在铃声中结束,年少的士兵们接连离开,互相递水壶和口香糖,抛接毛巾与PHS,笑声与闲聊如傍晚的退潮,偌大的训练室转瞬就空空荡荡。“喂,你!那谁,记得关灯。”倒数第二个离场的普通兵记不清克劳德的姓氏,只当他是只会在切磋中落败的菜鸟,很快训练室唯留下静坐不动的金发少年,像是褪去的潮水唯留下最后一枚金色的蚌壳,他的同伴们将他丢在烈日白沙的困境中,任由他自齿缝发出轻微的吸气声:

“……嘶。”克劳德慢慢地将屈起的腿抻直,倚着墙壁抽了抽鼻子,他的眼睫如在雨中,可他用自尊与固执勒令上下眼睑不许湿漉漉地相拥。“骨头断了吗?”他以模糊的目光反复确认了训练室空无一人,这才将自言自语从心声放大为呢喃:“好痛……为什么还不停……医务室……啊,不行……普通兵训练……无法,报销……诊疗费好贵……”

自十四岁加入神罗的军队,克劳德唯一的目标就是变强,成为“像萨菲罗斯一样最强的神罗战士”,但这个目标实现起来路长漫漫,堪比徒手抓住月亮的前提,总是从零开始自制火箭,不仅费心熬神折磨人,还过于容易产生挫败感,总而言之就是无时无刻不在怀疑人生。于是,在“成为英雄”的大目标之余,克劳德还为自己定下了“攒钱”的小目标,他将神罗发放的一切酬劳都转存进了私人账户,尽可能只进不出,打算积累到一个比较可观的数额,再带着银行卡回老家,他希望能很酷很帅地用食指与中指夹住薄薄的卡片,在母亲(或者还有蒂法)惊喜的目光中(像萨菲罗斯那样)面无表情地递出,他会张口就是一个很厉害的数字,让大额存款从侧面验证他在神罗取得的成就。

但就像每个穷乡僻壤出身的孩子一样,克劳德从一开始就低估了魔晄都市米德加的高物价与通胀率、无处不在的营销诱惑,四通八达的物流网络、千奇百怪的促销活动,以及神罗公司大数据精准推送的残酷杀伤力——萨菲罗斯的周边产品,真的太多了。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为什么在尼布尔海姆的时候,没觉得有那么多——克劳德这才知道,除了季节限定与节日限定,竟然还有抽选、抱盒、预售靠抢与限量赠品,果然米德加最长的路,就是神罗公司周边运营部的套路,只要克劳德还未放弃英雄崇拜的梦,他就会在每次付尾款的时候,都进一次火葬场。

再灰头蓬面地出来,盯着自己可怜巴巴的存款轻声叹气。

正如他此时此刻,于无人的训练室席地而坐,在生理与精神双重痛苦中苦闷叹息,仿佛一朵被暴雨击打成碎絮的黯淡云彩:“我离目标……无论是哪个……都越来越……远了……妈妈……”

“我该……怎么做?我……明明……只是想……实现,梦想……”克劳德忍耐着愈发浓重的鼻音,睫毛眨成了小风扇,他试图将懦弱的泪水都赶回去,让自己更像个男人,怎料训练室的灯光骤然全黑,自动门尽数上锁,走廊上响起宵禁的广播,提示各夜勤人员各就各位。

“啊……可我还在这里……”克劳德难以置信,自己竟被无视至此,神罗公司的安保系统号称监控无孔不入,却没有扫描到他的体征、给他离开训练室的机会?他就这么无足轻重,连作为一只工蜂的最低权限都被剥夺?就因为他在刚才的切磋练习中输给了同龄人?可他明明——明明也努力过了!他用尽了能想到的一切方法,向各种人打听变强的途径并付诸实施;他每晚都会在训练室呆到最晚,根据“银发精英后援会”泄密的《萨菲罗斯个人日程安排表(实时更新)》调整自己的训练作息;他甚至迷信“疼痛的量变产生意志力的质变”的苦修玄学,在多人宿舍的鼾声中咬紧枕巾,熬过大大小小的跌打损伤,以及生长痛带来的抽搐与痉挛,再顶着黑眼圈起床穿鞋,刷牙时拿不稳牙刷,因汗与泪水打湿了床单,被室友们笑问是否尿床。

可是他做了那么多,为何还是没有变强?他好像每天都翻阅着同样的一页,其他人的日子却早已积累成册,他无法向母亲拿出自己“有出息”的证物,其他人却有装订精美的荣耀可供邮寄回故乡。于是他开始对克劳蒂亚说谎,用“机密任务变多了,上级不允许我们对外联系”逃避与母亲通电话,用“见识到了战场的残酷,但与萨菲罗斯那样的英雄更近了一步”隐瞒自己忧郁寡言的真相,而他最大胆而孤注一掷的欺骗,便是向担忧的母亲落下了狠话:妈妈,别担心我了,在我十七岁之前,一定穿着特种兵的衣服回去见你!我还会想到办法,让妈妈也见到萨菲罗斯——不是在电视上,也不是签名或照片,是他本人!很高的那一个!别笑我啊妈妈,我现在只比萨菲罗斯矮一个头——不对,一个半了!但我还能长高,我一定能做到,相信我吧妈妈!

克劳蒂亚在电话那头发出“咯咯”的笑声,克劳德似乎也被感染,觉得自己像是能走出自卑与焦虑的阴霾,乐观地面对生活——可PHS一挂断,克劳德的悲观就将乐观的后腰一刀刺穿,他很明白自己能在十七岁之前当上特种兵的几率,大概等同于身高反超萨菲罗斯一个头,总之就是没可能,他却非得打肿脸充胖子,还是在妈妈面前……

尤其是在妈妈面前。

“会很……失望……妈妈……对我……”克劳德再也止不住泪水,鼻头郁结的酸涩一概倾泻而出,他躲在无人的训练室中抽噎,黑暗是他最好的遮羞布,他第一次如此大方地展露自身的痛苦,将年少不得志的凄凉一并倾吐:“妈妈……好疼……我该怎么办?我太没用了,我没有出息……萨菲罗斯一定、一定不会这样……他什么都能做到,是英雄,我却,什么都……我……一无所成……保护不了蒂法,还让妈妈失望……”

克劳德在抽泣带来的窒息感中,深深地弯下了腰,他以颤抖的手掌捂紧了痛楚开始恶化的胸口,不断滴落与内心的哀鸣共振回响的泪水。

——“为什么只有我无法实现梦想呢?因为我注定弱小吗?”他在疼痛升级为仿佛被利刃翻绞内脏之时,在理智断线之前与身体坠落之后,在昏迷沉沦的瞬间,轻声对自己说:

“如果我能成为萨菲罗斯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