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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夜的皇宮很安靜,和晨間的嘈雜可以說是天差地遠。騎士們在接受了一整天的訓練後近乎筋疲力竭,沒等到午夜便陸續進入夢鄉。廊間看不見任何人影,只有特爾畢德和希里烏斯兩人並肩同行的身影,皮鞋踏在石材地板上的腳步聲格外清晰。
  終於結束了一天的工作,相比特爾畢德不疾不徐的步伐,希里烏斯倒是滿心想著回宿舍休息,卻又對丟下一同加班的友人獨自回房這樣的行為感到怪異,只得配合著特爾畢德的速度,然而內心的想法全寫在了臉上。
  銀白色頭髮的青年悠哉地望向外頭的景色,希里烏斯以為對方是沉醉於夜晚的美景以致於忘了時間——雖然他也認同月光下的後花園的確別有一番風情——,於是出聲提醒了一句:「已經過十二點了,你再閒晃下去今晚估計不用睡了。如果是想看晚上的風景的話休假的時候還有很多時間。」
  「什麼?」特爾畢德聞言,轉過身來迎向希里烏斯對視線,「嗯,是挺漂亮的沒錯。不過比起夜晚,我其實還是喜歡白天多一點。」微微瞇起了雙眼,流露出一絲笑意。
  希里烏斯面對著月亮,就這樣站在原地和自己的摯友相望。特爾畢德的身後被暴露在殘月的微光之下,面向他的身影理所當然地照不到光芒,背後卻透著微微月光。希里烏斯看著這幅景象,不知為何聯想到了日蝕。
  「我知道。」於是希里烏斯默默地回應。他們都比較喜歡白天,喜歡那個能被和煦的陽光打在身上的時候,而在這寒冷的冬天,暖陽又尤其討人喜愛。
  接著他看見側過身的特爾畢德似乎開了口打算說些什麼,話音卻又在說出口的前一刻戛然而止。
  「怎麼了?」
  「……沒什麼,回去吧。」銀髮的青年終究是將身子完全轉了回來,朝希里烏斯露出一貫的微笑,「明天醒來的時候再告訴你。雖然那時候可能也不用說了。」
  希里烏斯猜不透摯友的想法這件事也不是第一天了,一聽友人如此回應,他只好嘆口氣不再追究。畢竟就算認識得再久,他也沒有因此學會讀心術。
  回到宿舍後,特爾畢德也並未再提起方才的事情,只是一如往常在盥洗過後處理起手邊的文件,被從浴室出來的希里烏斯叨念了好一會才不情願地爬上床休息。
  總覺得照這傢伙隱性工作狂的習慣,要是沒有人在旁提醒,似乎就會這樣持續工作到黎明。

  希里烏斯並沒有察覺到特爾畢德比平常晚起了點,只將那緩慢的翻身當作是冬天早晨對被窩的留念。一直到聽見對方漫不經心地道出前一天晚上沒說出口的話後,他才發現並不是那麼一回事。
  「我夢不到夏爾了。」特爾畢德就在換上了外出服後突如其來地接下了昨晚的話題。
  希里烏斯頓了頓。夢不到夏爾?那個特爾畢德?
  他不可置信地回過頭來盯著特爾畢德看,只見對方一臉無奈地朝他苦笑。
  逝去的生命會隨著歲月的流逝一點一滴地消失在記憶裡。即便他們都是對這件事情再清楚不過的人,卻又同時害怕著哪一天無法不藉相片回憶起摯友的面容。
  曾經最重要的人會慢慢地像是本就沒有在生命中出現過一樣、一起相處的時間減少到只佔了人生的三分之一,最後化為路人的影子,成為偶爾被提起卻又印象模糊的存在。
  希里烏斯是害怕的。他們無法再和夏爾製造新的回憶,因此無論是他還是特爾畢德都小心翼翼地保存著任何相處的點滴,將在夢裡相遇這件事作為無力的慰藉。即便燭火微弱,卻依舊能帶來幾分溫暖。
  「……啊,別露出那麼沉重的表情嘛,早知道就不告訴你了。我只是覺得說不定和最近的那些傳聞有關。昨天是在想『說不定今天晚上就夢到了啊,誰知道呢』之類的,結果果然還是沒有。」
  「什麼傳聞?」
  「我說天狼星你啊,有空的話還是多注意一下週遭的八卦比較好?常常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穫喔。」特爾畢德兩手一攤,斜過眼看向窗外:「我前幾天外出的時候聽說,最近城裡似乎有著『常常在夢裡出現的對象消失了』這樣的傳聞,討論度還不低的樣子。有的人是再也夢不到父母、有些人是再也沒有夢過自己的寵物,也有像我這樣的例子。值得一提的是,所有人的共通點都是『原先常常夢到的對象已經離世』。」
  特爾畢德扯了扯胸前的深藍色領帶,視線這才從遙遠的彼方收了回來,面對希里烏斯開口,「不覺得挺弔詭的嗎?一直以來幾乎每天都會出現在夢裡的人毫無原因就這樣消失蹤影了,出現這樣情況的還不只一個人。」
  原來是幾乎每天夢到啊。希里烏斯默默地在心中想著,隨手拿起掛在一旁的外套打開了門,「所以你打算怎麼解決?」伸出手朝門外擺出了「請」的手勢,示意對方邊走邊說。
  
  下著雪的皇宮多了幾分朦朧感,希里烏斯看著走在身側的友人一面抬頭仰望著緩緩落下的白雪,一面向希里烏斯訴說著在鎮上的所見所聞。
  在城鎮裡流傳的軼聞從來都不嫌多。據特爾畢德所言,有人在費斯西邊的高山頂找到了不知道是哪個人建在那裏的墓碑,從而見到了理應去世的夢中人。
  「……是哪個人施的魔法嗎?」希里烏斯將左手輕抵在下巴前,思考著精靈或是其他魔法的可能性——老實說若是傳聞屬實,那麼除了魔法以外,他也想不到其他的假設了。
  「準確來說,魔道具的可能性大概比較高一點。」特爾畢德行走在一片雪白上,幼稚地踢著堆在道路上的積雪,加入了希里烏斯的推論:「畢竟聽起來是個範圍龐大的魔法,一般人類要施展這樣的魔法的話是不太可能不待在定點詠唱的。不過照消息開始流出的時間和現在的天氣來看,施法者至少已經站在山上長達一個月沒有離開一步了……這種事情還是問蘿塔比較準確啦,我也不是很懂。」
  暫且不論天氣的問題,光是站在定點一個星期不移動的話會肯定會先餓死吧。
  「她這幾個星期都不在范特雷吧,你前幾天才說過的。」
  「嗯,所以結論就是!親自去一探究竟最快對吧?」
  果然會變成這樣。特爾畢德大概也不是一時興起,只是咬定不管什麼時候說出口希里烏斯都會陪著他前往,所以說出口的時機都隨意得令人頭痛而已。就像凌晨四點臨時把人叫起床只為了去看日出的混蛋一樣,無論是哪個,希里烏斯都沒辦法理解。
  「……什麼時候?」想是這樣想,最後他也沒打算拒絕特爾畢德的提議,何況是論及夏爾的事件,他再怎麼樣也無法表現出不在意的樣子。

  特爾畢德的行動力一直以來都令人敬佩。在提議的當天夜晚,希里烏斯便被對方強硬地帶往了山上,還不忘攜著好幾件厚外套和食物,不知情的人八成會以為他們原先就是打算去山上露營的。
  就算在出發前說著「要把大家的夢奪回來」這種帥氣的好聽話,他們也深知只不過是為了自己的行動找了一個理由而已。實際上兩個人都是難得地拋開騎士的身分,替自己的私慾服務了一次。
  高山的積雪讓他們前進的步伐變得緩慢許多。雖然並非沒有在這樣嚴峻的環境下進行任務過,但想到夜晚本來是個能夠坐在屋子的暖爐旁享用紅茶的好時間,便讓希里烏斯不禁思索起自己究竟會再為了好友做多少蠢事。
  他們若無其事地聊著和夏爾的過往,不知不覺還是來到了山頂。傳聞中的墓碑意外地並不難找,或者它本身就帶有吸引力,希里烏斯和特爾畢德很輕易地在來到了山頂的同時便注意到了在雪中的那塊墓碑。它獨自被遺留在一片純白之中,兩旁如他們所料,沒有任何人在。
  「就是這個吧?」特爾畢德率先向前了幾步,蹲下身仔細對著墓碑端詳了一番。
  本體的外表看起來就只是個單純的石製墓碑。希里烏斯在走近之前是這樣想的,然而愈是靠近特爾畢德和石碑的方向,就愈是能感受到風雪越發變得微弱,碑的中心更是像籠罩著結界一般,絲毫感覺不到外頭的寒冷,甚至還有些溫暖。
  「……真的是魔道具啊。」希里烏斯站到了特爾畢德的身旁,低下頭俯瞰那只有他半個身子高的石碑。
  石碑上頭的上半部空了一大部分,下面也並沒有任何名字,抑或該說希里烏斯看不懂那些文字。於是他別過頭想看看特爾畢德又是如何,只見那名聰慧的騎士也緊蹙著眉,盯著石上刻的未知字句瞧。
  魔法相關的知識,希里烏斯並不能說是非常了解,不過還是略有耳聞的。只不過像是咒語那樣的東西,他就束手無策了。那麼這大概是用某種咒文,或者他們沒有人聽說過的語言吧。他猜想著,也接續蹲下了身:「雖然看不懂上頭寫了什麼,不過總有種什麼力量從外頭聚集過來的感覺……是你說的夢嗎?」
  特爾畢德點了點頭。他們兩個人都並不專精在魔法上頭,能夠運用的大概也就是和自己所持能力相關範圍的知識而已。於是他聽見特爾畢德以不確定的語氣回應,「大概是吧,總有種身上的什麼東西正在被這塊石碑吸收的感覺,應該是吸取夢境能量的魔導具,只是沒辦法確定用途或是目的。」
  是記憶嗎?他無從得知,但一想到或許有這樣的可能性,希里烏斯便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身旁的銀髮男人沒有再多說些什麼,只是深吸一口氣,接著站起身,伸出右手輕放在墓碑上。
  希里烏斯連忙跟著站了起來。原先打算伸手將特爾畢德的手給拉回來,卻在同時看見了墓碑原先空白的那塊部分逐漸顯現了他能看懂的文字。
  「夏爾·哈密什」——希里烏斯瞪大了眼。幾乎是在同個瞬間,兩個人周遭的白雪幻化成了羽毛和白色的山茶花海。
  一陣強風朝他們吹來,他和特爾畢德不約而同地抬起手遮住自己的雙眼,接著便聽見了那個熟悉的嗓音。
  「……特爾畢德、天狼星。」
  他的聲音很輕。隨著話音落下,周遭肆虐的狂風也漸漸地消停。
  特爾畢德和希里烏斯睜開了眼,看見的是坐在墓碑上、身體顯現半透明模樣的夏爾。
  他們沒有開口,不如說是眼前的景象讓他們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
  夏爾還是記憶中那個青澀的樣子。和他相比,兩人都長高了不少,面孔也比眼前的夏爾成熟了幾分。只有夏爾依然是回憶裡的那副模樣、只有夏爾的時間停留在了那一刻,再也沒有向前邁步。
  「不要用那副像是撞鬼一樣的表情看我啦……雖、雖然硬要說的話也沒有錯……」翡翠色眸子的少年皺著眉笑了出來,接著跳下墓碑伸手攬過了兩人的脖子,給了摯友們一個難以言喻的擁抱。希里烏斯感覺得到有一股拉力讓他們的身子稍稍前傾了點,卻又稱不上是「感覺到了夏爾的溫度」。
  說到底他真的已經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了,這大概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所以,」希里烏斯看得出特爾畢德很努力地想平息內心的情緒,平時總是臨危不亂的那人難得深深吸了口氣才得以說出點什麼:「這是用這塊墓碑所聚集起來的夢境能量化成的形體嗎?」
  還真是問了個煞風景的問題,面對親近的人就變得不是那麼擅長處理自己的情感了啊。多虧了特爾畢德說出口的話,希里烏斯緊繃的神經才慢慢放鬆下來。他無奈地和夏爾一同對著特爾畢德莞爾。
  「原來特爾畢德變得比我還不會說話了嗎?嘿嘿,真開心。」沒有實體的夏爾輕飄飄地在兩人的身邊繞了幾圈,最後停在他們的身後:「嚴格來說……嗯……不太對?這個魔導具原本是被遺忘在這裡的魔導書,時間久了之後啪地生成了這個墓碑,接著吸收周遭人們夢境裡的能量,然後將這股能量轉換成死靈術了。所以我是貨真價實的,不是夢喔?絕對不是喔?」
  「那還真是……浪漫的死靈術。」希里烏斯實在不確定該不該這樣形容,不過左思右想也只找得到這個詞彙來形容了。不,說不定也可以被稱作溫馨的死靈術……?
  夏爾像是被稱讚了一般難為情地抓抓自己的頭,「哈哈,不過畢竟只是沒有使用者的遺棄魔導具,能維持的時間好像也不長。而且要收集很多很多人的夢才能出現短短的一段時間,久了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所以果然還是把墓碑敲碎,回收魔導書本體會比較好喔。」
  特爾畢德在看見夏爾的那瞬間便明白會演變成這種情況。就算魔法再怎麼不可思議,終究也是不可能將已逝之人從冥河的彼端永遠帶回來的。已長大成人、肩負著國家使命的騎士深知自己的義務,也絕對不會將如此私慾放在人民之前。
  「……我知道,書本之後會由我和天狼星好好回收的。」特爾畢德低下了頭,雙手慢慢地向腰間的劍鞘移動。
  總覺得再多說些什麼都會讓他憶起那個三人共同在午後坐在皇宮的後花園享用下午茶的過往,再停留一段時間說不定連母親慈愛的笑容都會成為令他無法離開此處的枷鎖,特爾畢德低下了頭,任由花香瀰漫在四周、任由陰影遮擋住他的表情。
  希里烏斯也只是默默站在特爾畢德身邊,而夏爾露出了微笑看著這樣的特爾畢德。
  「不對,在那之前還有更重要的事情才對吧?」
  又一陣風輕輕吹來,藍色的玫瑰花瓣霎時取代了羽毛飄散在花海中,而涼風吹起了特爾畢德的瀏海,驅散臉龐上頭的陰影,細心地帶走了眼角不明顯的淚珠,化為翅膀包圍住特爾畢德的身體,稍縱即逝。
  「十二點過了喔。生日快樂,特爾畢德。」夏爾不疾不徐地來到了特爾畢德的身前,伸出左手搭上友人的右肩,希里烏斯則像是早已約好一般站到特爾畢德的身後,同樣伸出左手搭著特爾畢德的左肩:「這是送給你的生日禮物。已經好久沒有一起過生日了,這樣的陣仗會不會太寒酸了?希望你不要太介意——啊,眼睛紅了。不要哭啦……天、天狼星,怎麼辦?」
  「就算你這樣問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老實說這傢伙從你不在之後就變成愛哭鬼了。」
  「……我才沒有哭。你們這些傢伙……」特爾畢德連忙伸手抹抹自己的臉,像是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露出了夏爾和希里烏斯都見慣的笑臉。
  Nobleness的團長、范特雷的王牌、不敗核心的隊長、波魯提家的獨子,同時也是他們最珍視的知己,抓著身後的希里烏斯來到了面前,狠狠地抱緊了對方:「你也過來,夏爾。」
  三人睽違多年的擁抱並不溫暖,沒有活著該有的溫度,卻已經足夠攜著特爾畢德和希里烏斯前往下一段旅途。
  能夠再見到一面本身就是足夠難以想像的美夢了,而美夢裡的不完美則是像曇花般轉瞬即逝的時間。夏爾充分地收到了兩位知心好友的思念,在擁抱中和花海一同回到白雪裡頭,留下水果鬆糕的淡淡甜味飄散在空氣中。
  沉重的氣氛已經蕩然無存,希里烏斯還沉浸在淡淡的感傷中,特爾畢德倒是很乾脆地擊破了那座魔導書化成的石碑,俐落地收下原型的魔導書。
  既然已經收到了禮物,那麼就該好好回禮才對得起夏爾。特爾畢德是這麼說的,而希里烏斯一瞬間在那碎裂的石塊裡看見了當年與他們一起並肩作戰的少年的影子。

  滴答、滴答。指針仍舊不停地持續轉動著,丟下了無數生命的時間從來沒有在前進的過程回首。
  而停留在過往不願意昂首邁步的少年,如今也已經背負著思念,回到了向前的路途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