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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面性】


　　Mick是他所遇過最奇妙的人了。

　　Doug嘴裡咀嚼著被強迫請客而得到的羊羹，一邊撐著下巴，看著害他不得不多在茶樓滯留的罪魁禍首四處招呼客人，如此想到。

　　沒有人知道Mick是什麼時候出現在這個小鎮上的，同時也沒有人清楚他到底是什麼人，又或者說是什麼身分。只不過是回過神來，就發現他已經非常自然地融入了附近居民的生活中，甚至能夠自然地給迷途的外來者指路，彷彿抹去了他自身也是非本地人此一事實。

　　他是一團迷霧，每當有人好奇的詢問來歷，Mick總會用他那高超而令人愉悅的話術技巧四兩撥千金，最終什麼都問不出來，甚至根本忘記自己是為了什麼去找他聊天的。

　　作為Mick這個人，他神祕到滴水不漏；而作為茶樓店員，他做起來也是如魚得水。

　　除了基本的端上餐點以外，他還時常在獨立的包間陪侍商人飲宴，Doug總覺得或許是因為他們在審美上的臭味相投——他沒忍住撇了一眼總是身著浮誇衣物的Mick，被對方注意到了之後明送了一個秋波，Doug伸手擋在兩人的視線中央，好像這樣就能逃避Mick試圖再送他一個跨店飛吻的舉動。

　　嗯，這個羊羹真好吃，下次給弟弟妹妹們買一些回去吧。Doug想著。

　　就在他拿著竹籤要再刺起一塊羊羹的時候，Doug看見有人握住了自己的手。會給自己的指甲塗上那種顏色的人，他認識的只有一個。

　　「親愛的，你這麼無視人家的存在，人家可是會非常傷心的呦？」帶著他那總是讓人捉摸不透的痞氣微笑，Mick就著Doug的手，豪不害臊的插起一塊甜點放入自己的嘴中：「嗯，好吃！不愧是我特別為你選的呢，對吧？甜心。」

　　「……你用自己的手吃不行嗎？」

　　Doug嘆了口氣，他知道自己的建言對總是恣意妄為的Mick而言無疑是對牛彈琴般的徒勞無功之舉，便捨棄了繼續說下去的想法。

　　「因為由親愛的來餵會變得更好吃呀，你不這麼認為嗎？」Mick吐出裹著糖漿外衣的甜蜜辯解，換做是其他女性可能就會輕鬆的淪陷在他的笑容裡了吧。Doug是喜歡甜食沒錯，但Mick的甜言蜜語是其中的例外。

　　「不管是誰拿著，味道都不會改變吧。」理性的Doug對Mick的話感到十分感動，然後用沒有半點情調的正論回應了對方的情話。

　　「親愛的總是這麼理性呢？我可是特地喊你過來的，『幫了你這麼大一個忙』卻連句好聽的話都不願意說嗎？甜心。」Mick對於Doug的回應似乎早有預料，全然不在意的瞇著眼笑了起來。這回他用自己的手拿起了叉子，戳起盤子上最後一塊羊羹，目的地卻不是自己的嘴——而是Doug的。「人家可要傷心了。」

　　俊秀的眉宇間全是無可奈何，Doug看了一眼正好整以暇微笑著的Mick，最後還是順著對方的意，張口咬下那快貼上嘴唇的點心。

　　「很好吃。」不過是因為它本來就很好吃，Doug在心裡補充。

　　Mick當然知道他不是真情實意的說，但還是開心的彎起嘴角，「親愛的嘴真甜！」然後彷彿不經意的湊到Doug的耳邊，輕聲地說：「你要找的人在樓上包廂裡，帶著灰色帽子的那個。他們很快就會下來了，不要認錯了喲？」

　　終於聽到自己需要的情報，Doug平和的琉璃色雙眸閃過一絲銳利，然後朝對方眨了眨眼表示自己了解了。「欠你一個人情。」

　　「哈哈，真見外啊？親愛的多來看看人家就算扯平了。」Mick笑著朝他揮揮手，回到自己的工作崗位上。

　　Doug則是靜靜地喝著即將見底的茶，直到看見一群人從階梯走了下來，才悄悄的跟著他們一起離開茶樓。他藏在袖子裡的短劍沒有讓任何人發現。


　　雖然表面上是個普通的街頭藝人，暗地裡的Doug則是個暗殺組織的刺客。他打出生起就是個孤兒，無父無母，被組織收養後培育成完美的暗殺者，潛伏於市井中。至於為什麼Mick會知道他的另一份工作，則是因為他曾撞破Doug處理目標屍體的場面。

　　儘管如此，Mick不曉得為何沒有把他的真實身分公諸於世，在他困惑的追問下得到了這麼一個答案：「因為親愛的很有趣啊！」

　　Mick的言談就像他本人一樣，輕飄飄的沒有半點重量，像棉花糖、像雲又像霧，虛實交雜著根本沒人抓的住。然而只有這句話，Doug知道是沒參進半分虛假的。

　　Doug總是對Mick的事情耿耿於懷，此為原因其一。

　　其二，則是在組織裡蒐集來的情報中，只有Mick的資料幾乎是未知的。

　　他的心裡相當複雜，一面有對於Mick替自己保守秘密的感激，一面又對對方謎團重重的身分抱有警惕。他們的關係目前正處在一種微妙的平衡上，Mick既是需要提防也是可以依賴的存在——一面在於他的未知，一面在於他的協助。

　　可他也不曉得該如何處理這段關係，以及天天都會見面的情況。

　　Doug心事重重的坐在茶樓角落的位置上，Mick一見到他便笑著湊了過去：「怎麼了，親愛的？似乎有什麼心事的樣子呢。」

　　「……沒什麼。」Doug自然不會將心裡所想誠實告訴對方，那不是個讓Mick吐露自身秘密的好方法，甚至還會起反效果，讓對方心生疑竇。於是他選擇轉移話題：「你叫我來做什麼？」

　　「店長今天要推出新品呢。親愛的，我們一起試試吧？」

　　他倒是沒想到是真的有事，Doug愣愣地問：「新品？是什麼口味的？」

　　「不曉得呢……店長也沒和人家說。」Mick說，「只說是為了慶祝節日……今天是什麼特別的日子嗎？」

　　聽見他這麼說，Doug心中了然：「是驅鬼節。就是慶祝傳說中鬼被從人類世界中驅逐的日子，沒什麼特別含意。」那麼應該是和鬼討厭的花生有關的甜點了吧，Doug想著。

　　鬼，作為只出現在傳說中的吃人生物，他心裡是半點想法也沒有。除了被其他大人拿來嚇唬調皮的小孩以外，沒什麼太大的用處。

　　Mick似懂非懂的點點頭，像是不曾聽過這家喻戶曉的節日。

　　沒過多久，Mick便從後廚端上一盤團子，三個渾圓的白團子一串。兩人各自拿起一串，咬了一口。Doug猜的沒有錯，裡頭果真是包花生餡料的，甜中又帶著獨特的香氣，非常美味。

　　「還不錯啊，這個……」

　　Doug側頭正要和Mick分享自己的感想，卻忽然感覺到一絲異樣的氣息，還來不及深思便見到對方眼底一閃即逝的不自在，愣了一下：「Mick，怎麼了？」

　　「我沒事，親愛的。謝謝你的關心。」Mick臉上帶著與平時無異微笑，讓Doug幾乎以為方才的突兀感只是自己的錯覺。「我只是不怎麼喜歡花生口味的甜點而已。」

　　雖然心裡懷疑，但是Doug知道自己不該馬上追問，於是裝作不在意的應答：「第一次看見你有不吃的東西呢。」

　　「是呢……不過人家會吃完的，畢竟也是難得嘛。」Mick微笑著應答。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直到吃完自己手上糰子的Mick放下竹籤，率先站起身，「人家突然想起家裡有件事情忘了處理，親愛的就繼續吃吧！」

　　「……好。」

　　Doug當然不會就這麼目送他離開。順著Mick身上沾染的花生香，Doug一路上悄悄尾隨著不知道要往哪去的Mick，直到他走入杳無人煙的森林裡。Doug停下腳步，皺了皺眉——他對這裡可沒有太好的印象。

　　這座森林就是他被Mick撞破處理屍體的地方，同時也有傳言謠傳說，森林是鬼的住所。

　　——莫非，Mick就是傳說中的鬼？

　　Doug被自己冒出的想法嚇了一跳，隨後搖了搖頭，驅散那荒唐可笑的推測，跟著Mick的步伐踏入森林。此時天色已經被夕陽染成一片冷冷的橙黃，烏鴉的鳴啼聲空蕩蕩的響起，隱沒在樹木的影子中。

　　他發現Mick並沒有走得太遠，只是走到一處比較空曠的地就停了下來。看著他的側臉，Doug突然感到一陣毛骨悚然，與他方才在茶樓裡感受到的一模一樣，唯一的差別，只在於那更加強大……帶著令人窒息的壓迫。哪怕是早已殺了許多人的他，也不曾有過這彷彿從肌膚深處傳至表層的戰慄。

　　接著，Doug看見Mick周身開始有一層薄薄的霧氣纏繞，而他的模樣也漸漸開始起了變化。彷彿海市蜃樓一般，那Mick所熟悉的面貌隨著霧氣消散在空中，露出了藏匿於妖術之下的真正面貌。

　　他的前額上是一對尖角——如果忽視右側的角彷彿被外力斷下般只剩根部的一小截的話——雙眸也被彷彿野獸般的豎瞳所取代，不經意露出的尖銳犬齒則是他作為具有威脅性生物的最佳佐證。這所有所有的特徵，都與傳說中紀載的鬼的模樣如出一轍。

　　Doug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發生的一切。

　　「傳說中的鬼是存在的」，這一個事實半強迫性的在他眼前真實上演，讓他再沒有半分藉口可找。

　　壓抑不住的動搖讓Doug下意識忽略了自己還處在跟蹤的情況中，踉蹌的退了一步，踩在枯葉上發出了細微的聲響。可Mick顯然沒有聽漏，意識到自己被跟蹤的他猛然回頭，看見自己神色錯愕的好友——他該知道，擁有如此高超的隱藏氣息技術並且善於跟蹤的人，這個鎮上只有一個。

　　不，要不是因為吃了那帶花生的甜點，他應該不至於連自己被跟蹤了都不沒察覺。

　　Mick早就知道對方在懷疑自己，只是他不曾想過是以現在這種尷尬的情況暴露了真身。不過轉念一想，或許他也有些慶幸是Doug發現了他的身分吧。

　　踏著從容輕盈的步伐，Mick走向顯然還沒能回神的Doug，這還是他第一次在這個男人身上看見如此動搖的神情，心裡感到非常的新鮮。與此同時，他的心裡升起一股想要對他惡作劇的想法蠢蠢欲動。這是鬼與生俱來的天性——又或者說是惡趣味。

　　於是他伸手，輕輕地托起Doug的下巴，在夕陽彷彿鮮血般豔紅的餘暉襯托下，露出的尖牙讓他嘴角的弧度多了幾分妖異。此刻的他像是一朵罌粟，盛放著讓人卸下心防的瑰麗色彩，卻又暗藏致命的劇毒。

　　「親愛的，你難道不曉得……好奇心是會害死貓的嗎？」

　　或許Mick是有那麼點好奇對方會不會露出害怕或畏懼的表情，儘管那可能讓他產生些許不快的情緒。

　　那輕挑而微啞的嗓音將Doug從混亂中喚醒。Mick又是失望又是高興：那個男人一臉平靜，好像在他面前的依然是個普通人類，是他在茶樓工作的好友。

　　「你不會殺我的。」Doug說。

　　「呦，親愛的就這麼肯定嗎？」Mick完全不明白對方的自信從何而來，於是繼續裝著吃人惡鬼的模樣：「正好周圍都沒有人，人家說不定會吃了你呢。」

　　「你沒有吃過半個人吧。我知道，正是因為我殺過人，知道殺人者是什麼樣子的。」Doug解釋著，一邊露出自己都沒有發現的微笑。「你的身上沒有半點鮮血的味道，不論是什麼時候。或許，你比我還更像是人類吧。」

　　被揭露了真相，Mick便不再繼續裝做惡人，雖然沒讓Doug被嚇得驚聲尖叫讓他覺得有些可惜，但心裏大抵是開心的。

　　他不像一般的鬼愛吃人，從不吃人肉的他被視為族中的異類，所以他總喜歡把自己變成人類的模樣，體驗人類的生活——在他眼裡，人類可比單純又粗暴的鬼有意思多了。他喜歡觀察人類的情緒變化，不論是醜惡的還是良善的。在這之中，最奇怪、也最有意思的就是Doug了。

　　「真是的，被親愛的發現人家最大的秘密了，這下可怎麼辦？」

　　「我會保守這個秘密的。」

　　Mick眨了眨眼，「噢，為什麼呢？」

　　Doug認真的想了想，給出了萬分耿直的答案：「因為你也幫我保守秘密了。」

　　Mick愣了愣，然後忍不住笑出聲來。

　　雖然他不曾期待對方給予一個富有情調的答案，但是這麼直率的回應，也只有他說的出來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