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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歳緑


  *岩泉一x及川徹
  *我流哨兵嚮導設定
  *內含R18描寫




  01


  及川曾在不同的精神領域裡見過千千萬萬種情緒。
  快樂的、欣羨的、傾慕的、悲傷的,或是像此刻滯留在他眼前的憤怒與恐懼,他最熟悉、近乎感到麻痺卻不斷提醒自己不能遺忘的情緒。
  嚮導的本能讓他在碰觸到這些情緒時,習慣性地分析與理解、再為它們各安其位。那些熟悉卻算不上親切的情緒複合體,再複雜難解,也都能在他的感官世界裡找到一個標籤、為自己上色。
  但對及川來說,那些如程式碼般擁有既定功能、機制的標籤,並無法概括一切,他知道那些複合體再怎麼相似終究還是存在著差異。
  及川垂眼看著在地上反覆掙扎,卻因為被他壓制著精神領域而只能狼狽扭動著肢體的男人。對方的眼裡瀰漫著不甘和被絕望所懸吊著的憎恨,及川曾在很多人眼中見到過這些,很久以前,他還會嘗試摸索對方走到這一步的理由,甚至對這些與自己交過手的人說些什麼,但漸漸的,他什麼也不說了。
  他在對方的注視下俐落地解除對方身上的武裝,再抬眼看向不遠處正運行著資料銷毀程式的電腦。
  還來得及。
  他從口袋裡翻出準備好的隨身硬碟、安放進電腦的插口裡,並快速啟動了反制程式。
  「怎麼可能、讓你得逞!」
  那一瞬間,鋪天蓋地的殺意從那被束縛著的精神領域中撕裂開來,躺倒在地面的男人艱難地驅使著自己的手、摸出藏在暗袋裡的小型手槍,將槍口筆直地指向他。
  槍聲摩挲過空氣的瞬間,及川憑藉精神領域的示警、先一步躲開了攻擊,隨後他轉身快速架住對方的手,阻止對方再開槍。但對方手裡的的手槍卻無預警從槍托的位置竄出銀白色的利刃,毫不留情地在他的掌心和手臂劃開鮮紅的傷口。
  火燒般熱辣的疼痛隨即在他的神經末梢跳動起來,但他仍舊冷靜地扣著對方的手,在鮮血蜿蜒滑落的同時,一點一點將對方的手彎折到足以讓疼痛翻湧而出的角度。
  槍很快就因為他施加在對方手上的力道而墜落,在地面敲擊出清脆的聲響,但與此同時,彷彿煞車失靈之後、失速摩擦地面的輪胎聲響也在他的腦海中撕扯開來,張牙舞爪地扯緊他的神經和靈魂。
  是赤紅領域。
  「小岩⋯⋯」
  感覺到原先平穩的精神連結突然產生了鋸齒,及川試圖展開自己的精神領域,捕捉安撫住情緒正逐漸躁動失序的哨兵,但他的感官剛觸及對方燃燒成一片鮮紅的精神狀態,燒灼般的體溫已經從後頭貼附上他,將他連著手臂上的淌血傷口一起鎖進懷裡。
  掛著濃郁煙硝氣味的槍口冷冷抵住方才在他身上留下傷口的男人,那不顧一切的動作,像是下一秒就要扣下板機結束對方的生命。及川愣了一下,伸手扯住岩泉的手臂。
  「我沒事⋯⋯」
  抱著他的男人並沒有回應他,只是張口咬住他的後頸,力道不輕不重,像要確認他的存在。
  「你現在殺了他,我會很困擾⋯⋯」
  及川無奈地笑了起來,轉頭親吻著對方沾染了乾涸血跡的臉頰。
  來自嚮導的親吻和精神領域的誘導讓岩泉垂下眼,稍稍挪開了槍口作為退讓,但仍在情緒沸點上的精神狀態仍舊驅使著岩泉一把拎起男人的頭、再把人重重壓撞回地面。
  逕自宣洩了怒氣的岩泉一把拉過他的手臂,確認傷口沒有大礙後,不顧他的抗議,粗魯地替他做了簡單的止血包紮。
  及川看著即便完成了包紮也沒有放開他的男人,用手碰了碰對方的鼻尖,再用指節抹去對方臉頰上的血漬與沙塵,「沒事了⋯⋯」
  岩泉凝視著他,安靜地任由他重新穩固彼此的精神連結,再留下些許恰到好處的親暱,然後岩泉主動鬆開了手,示意他地上的人交給他處理,電腦裡的資料就交給他了。
  及川有些遲疑,他感覺得到赤紅領域並沒有完全消除,而這種不上不下的狀態並不好受,但岩泉說得沒錯,他們確實必須優先完成任務、和研究室取得聯繫。
  最後他選擇在岩泉站起身、打算拖著昏死的男人離開時,勾住了他的手指。
  「回去再補償你。」


  ***


  岩泉第一次陷入赤紅領域,是他們剛成為搭擋時的事。
  那時候他們第一次上前線執行任務,雖然在那之前他們已經在無數的訓練中模擬過不計其數的戰場光景,但在瞬息萬變的戰鬥裡,他們還是把自己弄得滿身是傷。
  當時,岩泉便因為他的負傷而在精神領域中拉開鮮豔如血的色彩。
  那是他第一次在岩泉的精神圖景裡看見那樣的景色,無止盡的赤紅色消融了所有形體,被憤怒、焦躁、恐懼所概括的負面情緒在那個一無所有的荒蕪世界裡填充出無可計數的「聲音」,彷彿下一刻就會溢出精神圖景勾畫的界線,將岩泉與周遭的一切吞噬殆盡。
  而那些被凌亂的人聲與機械噪音所構築而成的聲音,也讓他第一次明白,原來他們距離失去彼此,並沒有那麼遙遠而不可觸及。
  這讓及川無可抑制地明白他需要擁有更強大的力量,才能保護岩泉和自己。
  而這樣的想法彷彿透過緊密相連的精神連結抵達了對方心裡,那之後即便是出於本能踩上赤紅領域的線,岩泉也很少立刻失去理智、陷入狂化,他的哨兵在不知不覺間學會了自我抑制,為他們爭取到了更多可能性。
  但也無可避免地帶來了後遺症。




  在岩泉將自己壓上鎮靜室的門板,急切地拉扯下他的褲子、開始直白赤裸地愛撫他的性器時,及川抬手環住對方的頸子,把不自覺溢出的輕淺呻吟埋進對方的肩頸之間。
  他感覺得到岩泉神情、肢體裡的渴望,但與此同時,他也能從對方的眉眼間讀出自責與痛苦,即便身體本能地躁動興奮著,可是這些行為和反應終究非對方所願。
  「可以喔⋯⋯」他輕輕吻著對方的脖頸,鼓勵著對方的行動。
  受到嚮導安撫與引導的哨兵一向難以抗拒存在於其中的邀請和誘惑,簡短的話語隨即讓岩泉手上的動作激烈張狂了起來。如暴雨般沖刷而過的快感讓及川忍不住緊緊攀抓住對方的背脊,壓抑在喉嚨的呻吟也變得難耐而急切。
  「小、岩⋯⋯啊⋯⋯」
  及川出聲呼喚對方,對方卻只是用更確實的力道去揉捏摩擦他有感覺的地方。滯留在性器上的指節不斷抹開自頂端滲出的液體,再反覆刺激濕漉漉的縫隙,強硬地催逼拉高潛伏在他身體裡的快感。被強行牽制在慾望裡的感覺讓及川產生了些許不適感,但他並沒有推開岩泉,而是更緊密地擁抱住對方,讓對方能肆無忌憚、長驅直入地掌握、佔有他最脆弱的地方。
  「啊、要⋯⋯」
  及川的指節緊緊扯住岩泉背後的衣服,在上頭留下無數皺摺,被不顧一切推上高潮的感覺讓他一時間陷溺在暈眩感中,難以自拔,但對方並沒有給他喘息的時間,沾著濕潤液體的手掌隨即押按上他的臀縫,熟練地在穴口探詢,為他擴張、潤滑。
  「呃、」
  施加在身體裡的撫觸並沒有往常的餘裕和溫柔,不穩定的情緒狀態讓對方的愛撫變得焦躁而急切,帶來無可抑制的酸脹感,但及川卻側頭吻上對方咬緊的唇,隔著褲子撫摸對方硬挺發燙的部位。
  「進來⋯⋯」
  眼前的人仍舊皺著眉,殘存的理智讓他試圖從眼前的情況中掙脫逃離,但他的話語像是解開了男人身上的最後一道鎖,讓對方一把將他扯進懷裡、壓上柔軟的床面。
  陷入狂亂而急需安慰的野獸用發燙的手拉開他的雙腿,直接了當地將完全勃起的性器抵上他的入口,再盡數沒入。熱辣的疼痛感一下子劃開他的感官、扯緊他全身上下的神經,沒有充分放鬆的部位被強行擴張摩擦的感覺並不好受,但他退縮的話,岩泉會更加動搖,這個認知讓及川伸手抱住對方,將那些難受破碎的呻吟全部含在了嘴裡。
  他的默許讓岩泉的動作放肆了起來,可是即便身上的男人此刻沒有餘裕顧及他,也仍舊是那個對他的一切瞭若指掌的岩泉一。
  「⋯⋯啊!」
  與對方緊密相繫的精神領域和身體突然在疼痛中劃開酥麻的感受,讓及川不自覺縮起肢體。他的反應讓岩泉抽了口氣,墜落在他眼中的視線瞬間銳利、蠢蠢欲動了起來。
  岩泉舔了舔嘴唇,伸手扣緊他的腰臀,開始在追逐快感的同時,張狂而貪婪地在他身上挖掘出更多明豔旖旎的景色。
  並不顧一切地扯著他在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感受中反覆追逐、躍動。




  竄入四肢百骸的滿足感開始溫暖地包覆住神經與感官時,岩泉抬起眼,伸手撥開身下男人的瀏海。對方大概是被折騰得太過,只是用臉頰蹭了蹭他,把濕潤的喘息留在他的掌心。
  「對不起⋯⋯」
  岩泉在及川臉上留下輕細的吻,手掌輕輕揉按著對方綴著紅痕的腰際,但對方卻笑了起來,抬手環住他的頸子。
  「為什麼道歉?」
  及川瞇起眼,手指在他掛著汗的皮膚上來回遊走,帶來舒適的溫度。
  「很舒服喔,剛剛。」
  岩泉嘆了口氣,低頭吻住對方的唇,以免自己再從對方口中聽見其他更不加修飾的感想。
  「鎮靜室使用時間將在十分鐘後截止,如需繼續使用,請重新提交申請⋯⋯」
  提示音在耳邊響起的瞬間,及川再度笑了起來,笑聲歡快明亮。岩泉揚起眉、一把扣住那張等著看好戲的笑臉,毫不猶豫地把他們僅存的休息時間盡數押給了鎮靜室。




  02


  岩泉偶爾會陷入難以掙脫的夢境中。
  夢裡的他身處在淡紅色的淺水裡,周身一片模糊卻熱燙,遠方不斷有輕細的噪音傳來,他卻無法分辨那究竟是什麼聲音,唯一能清楚辨識並觸碰到的,是躺在自己懷裡、被鮮血所浸染的及川。
  他總會在這時候試圖推擠喉嚨、擰壓出聲音來呼喚及川,但每一次都是無疾而終,他只能看著及川用掛著鮮紅色彩的指尖撫摸自己的臉頰,在唇瓣勾勒出無聲的訊息,然後像被扯斷所有絲線的人偶,在下一秒失去所有生氣與呼吸。
  他其實很清楚自己在做夢,只要醒來,眼前的一切就會消失無蹤,及川仍舊會在他身邊笑著鬧著,仍舊會在他擁抱他的時候、將溫暖的體溫盡數交付給他。
  但這個夢卻像一道在對他施予懲罰的枷鎖,無數次地將他定格在原地,逼迫他反覆凝視著自己的恐懼與脆弱,直到饜足了才放他離開。
  有時候他會覺得,如果最初他沒有把及川留在身邊,那麼及川是不是就能遠離所有傷害。
  是不是、就會過得比現在的任何一個時刻都幸福。




  被夢境無聲拋回現實的岩泉,安靜地躺在床上,望著眼前灰暗、空無一物的天花板。
  及川還在他懷裡沈睡著,溫熱平穩的呼吸規律地鋪灑在他的頸子上,帶來輕細的搔癢感。岩泉垂眼凝視著對方的睡臉,手指沿著對方的臉頰、肩線撫摸,最後滑落到還裹著繃帶的傷口上。
  對他們這樣隨時要與哨兵或嚮導交手的人來說,這種程度的傷已經是司空見慣了。
  但即使如此,他仍舊會在眼前這個人負傷的時候,感受到精神圖景被撕扯、割裂的痛楚。他曾經認為這源自於哨兵的本能,但他很快就明白這種感覺並不只是因為與他緊密相繫的嚮導受到了傷害,而是因為及川對他而言不只是一個嚮導,即便將哨兵的一切從他身上剝離,他也想拼盡所有、保護這個人遠離危險與痛楚。
  他對這個人交付出了遠超過身體與精神結合的事物。
  輕細的機械運作聲越過靜謐的空氣和紛雜的思緒竄入岩泉耳裡,讓他下意識在齒輪進一步變換前,先伸手阻絕了即將流瀉而出的鬧鐘聲音。
  越過設定時間的鬧鐘仍繼續平穩地走著,延續早晨原有的寧靜,但窩在他懷中的及川卻在他頸邊蹭了蹭,唇邊斷續溢著細碎的低吟。
  還是準時在原訂的起床時間醒了。
  看著對方掙扎著不願睜開眼的樣子,岩泉笑了起來,手掌輕撫對方的頸子,示意對方再睡一下,但及川還是抵抗著睡意張開了眼,迷濛地迎上他的視線。
  「小岩⋯⋯」
  「嗯?」
  「早安⋯⋯」
  溫暖的色調隨著及川的親吻與擁抱在他的精神圖景展開,像是融雪之後、日光鋪灑在花苞上的顏色,柔軟卻飽含著生命力與可能性。岩泉勾起唇角,覺得那些被夢境烙印在身上的痕跡正在消融退去。
  輕淺的吻之後及川用指尖碰觸他的唇瓣,眼眸若有所思地垂著,像是有話想說。那個寂寞又壓抑的神情驅使著他握緊手、試圖抱緊對方,但突然響起的手機鈴聲卻硬生生打斷了他的行動,他愣了一下,伸手將擱在床頭的手機撈進掌心裡。
  是花卷。
  「怎麼了?」
  岩泉接起電話,看著及川在他頸邊又蹭了幾下,才慵懶地從他懷裡撐起身體,慢條斯理地把散落在地上的衣服一件一件撿回來。
  「前天你們帶回來的資料已經分析完了,雖然部分內容被破壞,能參考的東西有限,但還算是有進展。至於被帶回來的人嘛⋯⋯」
  「嗯?」岩泉眼明手快地接下及川朝自己丟過來的衣服和惡作劇般的笑容,瞇著眼目送只穿了一件襯衫的同居人踩著修長的裸足、腳步輕盈地往浴室走。
  「讓及川來一趟吧。」
  花卷的話讓岩泉斂下眼,「我知道了。」
  原本已經走進浴室的及川緩緩從門邊探出頭,或許是感受到他的情緒變化,迎向他的眼神已經沒有了方才的調皮。但他還是在嘴邊揚起了淺笑,朝他勾了勾手。
  「準備出門工作吧。」




  特殊犯罪搜查研究室。
  他和及川從訓練所畢業後,就收到了這個研究室的指名。這裡雖然掛著犯罪搜查的頭銜,卻隸屬於警察體系之外,他們專門負責那些一般警察無法處理的案件,也就是和哨兵、嚮導相關的事件,例如應對在街上發狂失控的哨兵,或是取締單身嚮導的人口拐賣,有時候,他們也會負責調解已經結成伴侶的哨兵和嚮導之間的衝突。
  業務繁雜,也不缺乏棘手的案子,卻還是讓他們在這座偌大的城市裡擁有了一個立足之地,並得到了一些安穩平凡的日子。
  指名他們的上司曾說過他們是幸運的,相較於那些四處徘徊、無處可去的同類,或是那些汲取著孤寂為糧食、不斷在無止盡的黑暗中墜落的同類。
  但他其實並不是很明白,為什麼幸運是需要透過比較來獲得的。
  如果他們比起其他哨兵和嚮導來說是幸運的存在,那麼和過去的他們相比、和那些既不是哨兵也不是嚮導的普通人相比,他們還是幸運的嗎?




  岩泉在亮著紅燈的路口停下車子時,感覺到及川的手輕輕貼覆上他的手臂,滯留在皮膚上的指節緩緩摩挲著,像在感覺他的溫度。
  「總覺得你今天哪裡不太對。」
  沒等他提問,身旁的及川緩緩開了口,歪著頭向他投射而來的視線容納著車窗外的溫暖日光,明亮柔軟卻不刺眼。接著及川在他的注視下抬起手,用指腹按了按他的眉心。
  「動不動就皺眉,會長皺紋喔。」
  然後被日光所選擇、停駐的臉龐朝他綻開了笑容。岩泉望著那張毫無防備的笑臉因為小小的惡作劇而多了些許得意,忍不住伸手捏住及川的鼻頭,再輕輕彈了對方的額際一下。
  「這句話你先對自己說吧。」岩泉在綠燈重新點亮的那一刻,將車子駛入下一個街區。
  「唔⋯⋯」
  及川用手按住自己的額頭,微微鼓起的雙頰似乎正不滿著他的反應,但隨著他緩緩將車子停入街邊的林蔭下,還在鬧脾氣的及川仍舊鬆開了安全帶,從前方的置物櫃裡拿起皮夾。
  「黑咖啡?」及川轉頭看向他,徵詢著他的意見。
  「我去吧。」岩泉沒有回答及川的詢問,只是伸手摸了摸對方的頭,然後掛上耳機、下了車。
  一踏上街道,外頭的各種雜音、氣味就鋪天蓋地朝他的感官襲來,即便戴上了特製的平衡器、大幅度調和了哨兵過度敏銳的感知能力,但那些聲音、味道還是或多或少在他的耳膜、鼻腔留下了刺痛感,恣意地宣示著他的格格不入。
  「還是我去吧?」
  岩泉回頭望向逕自越過駕駛座、從車窗裡探出頭的及川,些許擔心和困惑自及川臉上逸散而出,驅使著他再度朝對方探出手,揉捏磨蹭過那柔軟的臉頰。
  「你乖乖待著吧。」




  岩泉邁步踏進木質色調的咖啡廳時,溫田兼生一如往常開朗的聲音和笑臉便從櫃檯後探了出來。
  「早安!」
  「早。」
  「今天好像比平常早。」
  溫田一邊和他閒聊,一邊轉身從後頭的架子上熟練地取下兩袋咖啡豆,「一樣是黑咖啡和牛奶雙倍的拿鐵沒錯吧。」
  「嗯。」
  岩泉望了一眼擺放在透明展示櫃裡的蛋糕和麵包,正猶豫著該選什麼,溫田就從角落的保溫櫃裡拿出一個包裝好的牛奶麵包放到托盤裡。
  「特別招待。」
  「謝了。」岩泉勾起唇角。
  「及川呢?」溫田重新回到調理台旁,從堆疊如瞭望塔般的紙杯塔上取下兩個杯子。
  「我讓他在車上等了。」
  隨著溫田俐落地將調製好的咖啡涓滴匯入紙杯中,咖啡獨特的香氣也悠緩地在他們之間飄散開來。
  「真好。」
  「嗯?」
  「雖然我不是很懂哨兵和嚮導之間的事,」溫田開口說著,眉眼間帶著淺淺的笑,「但及川每次提到你的時候,臉上也是這樣的表情。」
  岩泉安靜地看著溫田將咖啡和餐點一起裝進紙袋、遞到他眼前。
  「好像不論這個世界發生了什麼事,你們都會一直這樣過下去,真好。」
  岩泉不確定對方在自己臉上看見了什麼樣的神情,卻覺得這句話裹著和窗外的日光極其相似的色調與熱度。即便這個社會充斥著各種對哨兵和嚮導的言論與看法,但從學生時期到現在,溫田兼生看待他們的目光始終留存著溫度,就算他無法完全明白他們所在的世界擁有著什麼樣的光景。
  掛在店門口的鈴鐺被下一位客人輕輕搖響的那一刻,岩泉留下了簡短的道別,然後拿著紙袋離開了咖啡廳。




  冬日冰涼的空氣在門扉敞開的瞬間,迎面捲過岩泉的雙頰與頸側,他下意識拉緊了圍巾,隨後在圍巾飄揚的另一端看見了靠在車門邊、仰頭望著大型電子看板的及川。
  偌大的電子看板上,排球聯賽的宣傳廣告正被播放著,影像細數著過去的明星選手和經典場面,也剪輯了今年備受注目的選手們在熱身賽時的身影,其中也包括了過去他和及川拼盡全力、也沒能超越的對手。
  那個瞬間,岩泉在及川的臉上看見了許久未見的失落和一閃而逝的渴望。
  其實他一直很清楚,即便及川從來沒有對他說過,可是他知道從力量覺醒的那一天開始,從被剝奪了原有生活的那一天開始,及川心裡就被淘空了一個缺口,那裡至今仍舊傷痕累累,不經意的觸碰都能輾壓出讓人錐心刺骨的疼痛。
  可是及川仍舊堅定地拉著他一路走到了現在,在這個看似平穩卻又扭曲荒唐的世界裡,蒐集著遙不可及的笑容、自由和幸福。


  並反覆嘗試愛著、珍惜著被命運之神徹底遺棄的自己。




  03


  「你已經決定了嗎?」
  及川從午後墜入室內的燦白日光中抬起眼,望向坐在辦公桌的另一端、幾近消融於光線裡的身影。對方正翻閱著手中的資料,不時將視線停駐在他身上。
  「嗯。」
  他的答覆讓坐在眼前的男人緩緩停下翻動紙張的動作,他用指尖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擊桌面,像在思考,又像在等待他給出更多理由。
  「當然,」片刻過後,男人清了下喉嚨,繼續說:「我不會勉強你選擇你不想走的路,但你應該很清楚,在我們的世界裡,搭檔和伴侶的『契合度』可以決定很多事情,包括你能爬到什麼位置、擁有多少價值⋯⋯」
  「我知道。」及川淡淡地說了一句。
  對方點明的、沒說出口的那些事,他都很清楚,那是他踏進哨兵和嚮導的世界後,就不斷被提醒和警告的遊戲規則。而無論他們同意與否,附著在那些規則上的「數字」都定義、框限了他們的幸福與未來。
  知道他並沒有因為這些話而打算退讓,男人嘆了口氣,索性將手邊的資料推到一旁。
  「Soleil擁有注定要成為首席哨兵的天賦和能力,而你不僅是這個世代最優秀的嚮導,和Soleil的契合度也近乎完美,和他結成伴侶,你們的才能都能獲得最好的發揮,你也會得到所有你想要的東西。」
  及川望著仍未放棄說服他的男人,他知道對方所說的只是一部份的理由,讓他這樣不依不撓的最大原因,恐怕還是因為Soleil的家族所施加的壓力。
  在彼此僵持不下的氣氛裡,細碎的陽光沿著男人的臉頰、髮梢盛放,也拉著他的視線循著光的軌跡越過男人身後那片寬敞的落地窗,迎向湛藍無垠的天空、銀白的落雪、和正在白晃晃的雪地裡進行精神體訓練的哨兵們。
  在他視線之中,不可一世的Soleil正在和岩泉進行對練。
  Soleil理所當然地在一來一往間佔據了上風,恣意操控戰況的獅子精神體毫不留情地撕扯開所有攻勢,神情、姿態都和他的主人一樣張狂而決絕。但即使如此,立處在Soleil面前的岩泉仍舊沉著冷靜、無所畏懼地直面所有進攻。
  及川看著這樣的岩泉,微微揚起了嘴角。
  一直以來,他都不在意規則和命運能為他帶來什麼的結果,他只想知道他的生命裡還留存了什麼可能性,還有什麼是他沒有失去的。
  「可是,我們終究會有無法得償所願的事,而所謂的契合度也不過只是一個數字。」及川緩緩從椅子上站起身,向面前顯然還有話想說的男人點了下頭,「我不會改變我的決定,我只會是他的嚮導,至於其他的指名,我會一起回絕掉,包括Soleil的。」


  那一天,他第一次嘗試抵抗降臨在自己身上的宿命,不依循任何一條遊戲規則,不被任何人的目光和價值觀所束縛,只是單純地任由心裡最直白的渴望為他指引該去的方向。
  只為了能再一次抵達岩泉身邊,為了能再一次和他曾經期望卻已經死去的自己相遇。


  ***


  及川和岩泉抵達研究室的時候,花卷正叼著一塊奶油泡芙、坐在電腦和繁複的儀器前,手指來回在鍵盤和操控鈕間敲擊、調整。電腦螢幕前方的強化玻璃裡,他們之前帶回來的哨兵正垂著頭、攤坐在地上,整個人像失去了靈魂般,只有斷續起伏的胸口能感受到生命跡象。
  「這傢伙從昨天開始就一直是這個樣子。」花卷將泡芙連著綴在唇邊的奶油漬一起送入口中,隨手將眼前哨兵的精神、身體數據顯示在螢幕上。
  「⋯⋯他封鎖了自己的精神核心。」
  透過溢散在哨兵周身的精神波動,及川很快確認了對方此刻的狀態,那是哨兵為了保護自我意識不受到破壞而啟動的防衛機制。但一般來說,這種機制並不至於癱瘓哨兵的行動能力,可是眼前的男人寧願讓自身陷入毫無防備的狀態,也要強制封鎖意識與外界接觸的所有可能。
  這個人正用生命守護著什麼。
  理解了這件事的及川伸手按下通往強化玻璃另一側的門扉,毫不猶豫地向對方走去。
  「讓我和他談談。」
  「我知道了。」花卷應了一句,抬眼看向始終沒有把視線從及川身上挪開的岩泉,「吶、岩泉,你要是太擔心他的話,他反而會顧慮太多的。」
  這句話並沒有引起岩泉太多反應,但他的沈默卻讓花卷若有似無地笑了起來,然後緩慢讓目光回到正嘗試觸及對方精神領域的及川,「他一定會回到你身邊的,無論發生什麼事,只有這件事是他絕對不會放棄的。」
  「⋯⋯我知道。」
  岩泉逕自輕聲呢喃著。


  *** 


  及川在陌生的精神圖景中睜開眼時,眼前只存在著一扇半掩的門扉。些許光芒自門緣滲出,像是日光落在木質地板上的色澤,也像是街燈在水窪閃出的粼粼波光。及川明白那是無聲的邀請,但嚮導的本能也讓他對眼前的光景有所警戒。
  他知道這扇門所通往的絕對不會只是單純而毫無保留的歡迎。
  對方肯定也清楚他會注意到這些,卻還是大方地向他釋出了眼前的景色,直率地告訴他所有秘密就在陷阱之中等待他,想知道就必須不顧一切以身犯險。
  及川緩步走到門前,伸手輕觸門板上的裝飾,上頭雕刻著許多展翅的鳥,栩栩如生的姿態就像是想立刻掙脫門的束縛而去。
  「你也想逃離這裡嗎⋯⋯」
  及川輕聲呢喃著,向前推開門扉,燦爛的光暈撲面而來的瞬間,原先近在眼前的門板也迅速消融在燦白刺眼的光線之中,最後收束成一張坐落在純白背景裡的椅子。及川抬眼逡巡著被高聳的白色牆壁所包圍的空間,他所身處的地方就像一座高塔的底部,四周沒有任何出入口,唯一的擺設也只有那張被安置在中央的椅子。
  「你果然來了。」
  一道低沈的嗓音突兀地在寧靜的空間裡響起,讓及川警戒地斂下眼、迅速釋放出自己的精神網絡,試圖捕捉到對方精神核心的所在位置。
  但對方明顯有所準備,周身的環境宛如一道屏障,替對方的行蹤做了隔絕和掩護。
  「有人說⋯⋯」
  於是他仰起頭,看向上方恣意盛放的光芒,「哨兵和嚮導是被神所眷顧、寵愛的人類,但我卻從來不這麼認為。」
  「⋯⋯這句話由你來說似乎沒什麼說服力,在我看來,你就是被神所眷顧的那個。」
  及川輕輕揚起嘴角,「是嗎?」
  「不是嗎?被訓練所視為S級別的嚮導重點栽培,收到的指名也是現役嚮導中最多的,離開訓練所之後便順利進入特搜室、成為特搜室的王牌,這些難道不算是被眷顧嗎?」
  「⋯⋯在哨兵和嚮導的世界裡,這或許就是眷顧了吧。」
  彷彿如果再有其他渴望都是奢求的眷顧。
  「可是在這個遼闊的世界裡,我們所得到的,真的是眷顧嗎?」
  男人沈默了下來,寂靜填充著兩人之間的距離,但及川並不急著接話,只是任由這段沈默持續蔓延擴散,直到對方主動開口將對話延續了下去。
  「⋯⋯我曾經問過我自己,為什麼是我必須成為哨兵,但我一直沒有找到答案,或許⋯⋯這輩子也不會找到答案了。」
  空蕩蕩的椅子上,男人的身影緩緩從雪白的色調中匯聚成形,他低垂著頭、凝視自己的雙手。
  「擁有力量卻被家人所懼怕,再怎麼努力也沒辦法擁有自己的嚮導,然後漸漸地連自己為什麼活著都不知道⋯⋯你說得沒錯,這並不是什麼眷顧,充其量只是詛咒而已。」
  男人抬頭看向他,神情失落而惆悵,但那樣的表情卻在迎上他的目光後,逐漸浮現出笑意。
  「但這個詛咒就到今天為止了。」
  純白無瑕的地面在下一刻浮現無數鮮紅色的線條,那些如血管般交錯蔓延的線像是擁有生命,在延伸的同時輕緩地跳動著,彷彿埋藏在身體裡的呼吸與脈搏。
  及川凝視著向自己襲來的無數紅線,不顧一切地纏繞上他的手腕和腳踝,試圖牽制住他的行動,但那些牽制很快就被他所抵消、擊退。在精神領域裡,擅於操控、感知精神與情感的嚮導,一般來說擁有絕對的優勢,即便少數優秀的首席哨兵有能力和嚮導打成平手,也很難真的凌駕於嚮導之上。
  這也是為什麼哨兵通常會和自己的嚮導一起行動的原因。
  可是眼前的男人即使屈居劣勢也沒有停下攻擊的意思,附著於地面和牆上的紅線開始蠢蠢欲動、自其中掙脫而出,鋪天蓋地向作為入侵者的他急衝而去。
  「這一次,不會再讓你逃走了⋯⋯」
  男人從椅子上站起身,用手按住自己的胸口,讓施力的指節緩慢地盡數沒入其中,最後從胸前拉扯出鮮血淋漓的光點。漫天交錯的線條彷彿受到鼓舞般,迅速拉扯住及川的四肢,施加在上頭的力道隱隱在他身上留下了疼痛感。
  「為什麼要做到這個地步?」及川擰起眉、看向不知不覺被張狂笑容佔據了面容的男人,「為什麼甘心被那些人利用?」
  「為什麼⋯⋯」男人喘著氣,凝視著手中閃爍耀眼的精神核心,「因為這些喪心病狂的事⋯⋯讓我覺得自己是被需要的,自己活著是有意義的。」
  男人的話讓及川沈默了下來,他緩緩闔上眼,下一刻宛如無垠星空般的色彩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在紅白交錯的空間裡擴散開來,將原有的光芒、血色盡數包覆吞噬。男人愣了一下,來回看著四周理應只存在於宇宙星海之中的光景,接著他訝異地發現,自己胸口那道怵目驚心的傷口正在痊癒。
  「為什麼⋯⋯」
  「我不會殺你。」及川沿著星子所鋪疊而成的道路向男人走去,「我只想知道指使你的那些人真正的目的是什麼,至於你接下來會怎麼樣,就交由法律來決定吧。而且,也許你的嚮導正在未來等待你,我沒有權力剝奪這個可能性。」
  男人眨了眨眼,撐著搖搖欲墜的身體、露出嘲諷卻又苦澀的笑,「這種不切實際的事⋯⋯誰會傻到去相信⋯⋯」
  在鬆開精神核心的那一刻,男人向後躺倒在一片燦爛的星子之中,他低垂著眼,朝上方伸出顫巍巍的手,那裡有一片和羅盤相似,卻刻畫著無數星球、星座、文字與時間的空間。
  「吶、及川徹⋯⋯」
  及川緩緩在男人身邊停下腳步,伸手將懸浮在空中的精神核心納入掌心。
  「像我這樣一事無成、自甘墮落的人,永遠都不會得到誰的愛的⋯⋯但我或許多少能明白,為什麼他們想要得到你了⋯⋯」
  及川看著男人緩緩闔上眼、陷入沈睡的樣子,若有所思地仰起頭,看向那片自己再熟悉不過的精神圖景。存在於那片星盤裡的每一個光點、每一條曲線,都寄託著一份他曾經感受過的情感和記憶,所有荒誕無稽的,純粹無憂的,都在其中。
  這裡就像一個路標,當他發現自己走遠的時候,只要看著這裡,就會知道該回到哪裡。
  隨後他緩緩將自己的精神觸角從對方的精神領域裡抽離,回到了現實世界。




  「不愧是研究室最引以為傲的首席嚮導。」
  剛從慘白刺眼的燈光中張開眼,強化玻璃的另一端就傳來熟悉的聲音,及川緩緩轉頭看向聲音的主人,此刻Soleil正歪著頭靠在牆上,與他交錯的視線帶著打量的意味,像要將他身上所有的防備、偽裝盡數卸除。
  「你說是吧,綠雨。」
  被Soleil點名的青年沒有回話,只是安靜地看著他,神情裡感覺不出絲毫情緒波動。
  「奉承的話就算了吧,我不需要這些,你也不需要。」及川淡淡地回了一句,邁步走到花卷所在的電腦螢幕旁,將男人的精神核心數據顯示在螢幕上。
  「你也太冷淡了吧。」
  Soleil笑著離開牆邊、朝他走來,但他剛踏出步伐,岩泉就向前阻斷了他的行動。Soleil顯然是沒料到自己會被攔阻,一雙總是神采飛揚的眉眼隨即皺了起來,他伸手揪住岩泉的領子,用冰涼低沉的語調開口說:「你不要忘記自己的身份了。」
  岩泉抬手扯住Soleil的手,將對方的指節從自己身上拉離,這個動作顯然觸怒了Soleil,分析室的空氣一下子停滯下來,像是隨時會一觸即發。
  「小岩從來不會忘記自己的身份。」
  及川在凝結的氣氛中,不疾不徐地從後頭輕輕抱住岩泉,那一瞬間,原本僵持不下的Soleil和岩泉同時鬆開了自己的手。
  意識到他做了什麼的Soleil瞇著眼、向後退了一步,獅子精神體在他腳邊若隱若現地警戒著。
  「⋯⋯不要隨便觸碰我的精神領域。」
  Soleil冷冷地拋下這句話、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分析室。跟在他身旁的青年見狀,隨即跟上他的腳步,但踏出分析室前,始終沈默不語的青年卻轉頭瞄了他一眼。
  「請不要隨便對我的哨兵出手。」
  這句話讓及川輕輕笑了起來,「⋯⋯你是不是誤會什麼了。」
  青年看起來並沒有接受他的解釋,卻也不打算再多說什麼,他伸手拉開分析室的門,轉眼間便消失在走廊的光暈之中。
  重歸平靜的分析室裡,及川轉頭蹭了蹭岩泉的後頸。雖然對方接受了他的安撫,但情緒上顯然還沒完全沈澱下來,於是他低聲在岩泉脖頸之間低聲問著。
  「還在生氣嗎?」
  「你指的是哪件事?」岩泉反問他。
  及川眨了眨眼,兀自用更確實地力道擁抱住對方。他感覺到岩泉輕輕嘆了口氣,用掌心摩挲過他的指節,但卻沒有多做留戀,岩泉轉身就推著他往一臉無奈的花卷走去。
  「先完成工作。」
  他欲言又止地抿著唇、想回頭,但最後還是沒有選擇這麼做。
  「好。」他輕聲答著。




  04


  岩泉提著宵夜回到分析室的時候,松川正將手中的毛毯蓋在熟睡的花卷肩上,持續和被反覆加密的記憶奮戰,顯然讓花卷累壞了,松川的動作和他的腳步聲完全沒有把他吵醒。
  安頓好花卷後,松川指了指門邊,示意岩泉暫時把分析室留給花卷一個人。於是他便拎著宵夜和松川一起來到走廊的長椅旁,兩個人迎著落地窗外的夜景坐了下來。
  「及川呢?」岩泉遞了一瓶啤酒給松川。
  「我來的時候就沒看到他了。」松川隨手將啤酒放在椅子上,然後從口袋裡掏出電子菸。
  「在這裡抽菸小心被室長叫去談話。」
  松川笑了起來,一臉不是很在意地將電子菸湊到唇邊,「聽說你和Soleil起衝突了?」
  岩泉逕自喝了一口啤酒,冰涼的酒液滑下喉頭,帶來些許苦澀的味道,「嗯。」
  松川輕輕朝空中吐了一口菸,「那傢伙還是老樣子啊⋯⋯覺得全世界都該繞著他旋轉,覺得世界上沒有他得不到的東西。而他人生唯一的意外,就是你奪走了他朝思暮想的嚮導。」
  「沒有人可以奪走及川,除非他自己心甘情願。」
  這個回答讓松川忍不住在深夜寂靜的長廊上笑了起來,「這大概是我聽過最奢侈狂妄的話了,你佔為己有的可不是別人啊⋯⋯但說真的,如果及川當初真的依從契合度、選擇了Soleil,你會放他走嗎?」
  岩泉迎上松川的視線,眼前的男人隱隱掛著笑,像在期待他會怎麼回答這個進退兩難的問題。
  很久以前,他也這樣問過自己,如果世界上存在一個能真正給及川幸福的人,他會不會心甘情願選擇退出。
  但無論他如何追問自己,他的答案自始至終都只有一個。
  「如果這是他的選擇,我不會阻攔他。」
  「你的答案也太無趣了⋯⋯」松川嘆了口氣,仰頭灌了一口啤酒,「明明愛著他,卻還是要放他走嗎?是我的話,絕對做不到⋯⋯」
  松川的話讓岩泉沈默了下來,他知道這句話並不只是在回應他的答覆,松川在說的,其實也是他和花卷之間的事。
  「你打算一直這樣下去嗎?」岩泉瞄了一眼松川的側臉。
  「走一步算一步吧,」松川從椅子上站起身,朝落地窗走去,「雖然我也不知道如果命中註定的嚮導真的出現在我面前時,會發生什麼事,但像這樣撕心裂肺的愛,這輩子肯定不會再有第二次了。」
  「松川⋯⋯」
  「快去找及川吧,那傢伙只要離開你太久就會開始胡思亂想,簡直麻煩透了。」
  岩泉望著松川的背影,他明白不論是松川的決定,還是他和花卷所承受的孤獨和痛楚,都不是他能夠插手和置喙的。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像現在這樣、安靜地守著他們而已。
  於是他在對方的沈默中轉過身,邁步朝走廊的另一端而去。




  岩泉並沒有花上太多時間,就在研究室的頂樓找到了正坐在水泥地上、仰望著漫天星子的及川。他刻意放輕了自己的腳步,盡量不去打擾對方,但及川還是在他走近的時候揚起頭,朝他拉開淺淺的笑。
  他望著那張明亮的笑臉,冬日的低溫在上頭留下些許泛紅的痕跡,讓他忍不住將手中的熱可可貼覆上對方冰涼的臉頰。
  「好溫暖⋯⋯」及川將他的手連著熱可可一起收進掌心裡,然後拉著他一起在地上坐了下來。
  「覺得冷就進去吧。」岩泉摩挲著那被夜風吹得幾乎要失去溫度的指節,將下意識朝他貼靠過來的人收進懷裡安放。
  「但只有這裡才能看見這樣的景色。」及川輕啜了一口手中的熱可可,「今天、對不起。」
  「⋯⋯你真的有在反省嗎?」
  岩泉挑眉,開口反問對方,但及川並沒有直接給予他答覆,只是將嘴唇貼在鐵罐邊緣,像是這樣就能迴避這個問題般。及川的舉動讓岩泉嘆了口氣,收緊了擁住對方的手。
  「精神領域的戰鬥是你擅長的,但也是我唯一沒辦法即時去到你身邊的地方,所有的痛楚和傷害我都只能感知到卻無法分擔⋯⋯我知道那是你必須做的事,但我還是希望你能最優先考慮自己,再去思考別人。」
  他的話讓及川笑了起來,被他握住的手反過來輕輕拉住他的指節。
  「這種話大概只有你會說了,叫嚮導先思考自己的事,再去想其他人。」及川愉快地把玩著他的手指,然後緩緩在他懷裡翻過身、迎上他的視線,「但是我很開心喔,因為你會對我說這些話,所以即便必須放棄原來的生活,即便我總是不明白為什麼松川和小卷明明相愛,卻要因為哨兵和一般人的身份差距而走得那樣跌跌撞撞,我還是會覺得這些痛楚都是有意義的⋯⋯」
  岩泉望著那張明明笑著,卻又透著壓抑而寂寞的臉龐,不自覺回想起及川站在街上、凝視著排球聯賽廣告的身影,也想起了及川拿到S級判定的那天,在雪地裡拉著他站了好久,最後在他面前落下眼淚的樣子。
  他們很早就知道這個世界不會讓他們隨心所欲,一輩子能成就一件得償所願的事,就應該滿足。
  無論是他還是及川,都不會有例外。
  但或許正因為他一直都在最靠近及川的地方看著他,所以他明白及川的執著、不甘心,還有被迫擁抱了他所不情願的盛讚與喝采的荒謬違和感。
  他沒有能力去質問命運之神對他們的安排,卻知道即使如此,他還是有能夠為這個人做到的事。
  「小岩⋯⋯」及川湊近他的臉龐,讓溫熱的呼吸反覆滯留在他的唇畔,「抱我⋯⋯」
  及川在他低頭親吻他的時候,鬆開了拿著熱可可的手、輕輕攀上他的背脊。鐵罐墜落地面的清脆聲響擾動了深夜寂靜的空氣,也帶來了些許甜膩的香氣。
  「把我弄得亂七八糟的⋯⋯」


  *** 


  「吶岩泉,你決定了嗎?」
  將岩泉的視線從窗外拉回來的,是幾個同期哨兵的聲音。其中一個人手上正拿著從訓練官那裡收到的指名申請書,那是他們必須在今天之內提交、向選定的嚮導遞出的邀請函。
  岩泉看著對方手裡那張顯然還沒寫上任何名字的申請書,淡淡回了一句:「還沒。」
  「真的假的,之前不是有嚮導來跟你示好嗎?我以為你已經決定了。」
  「啊、難不成你也打算賭一把嗎?」另一個哨兵挑起眉,露出曖昧的微笑。
  「賭一把?」
  「來自神之子的指名。」
  岩泉眨了眨眼,他知道對方在說些什麼,卻覺得這個對其他人來說習以為常的稱呼,正悄無聲息地掐住他的心口,但他並沒有多表示什麼,只是緩緩將視線再一次挪向不久前還下著雨,此刻卻被耀眼日光所包裹、擁抱的訓練場景色。
  「說到及川,你和及川認識很久了吧,他有和你透露什麼嗎?」抓著指名申請書的哨兵朝他靠過來,臉上的表情顯然是想從他這裡挖掘出什麼新鮮的八卦。
  「⋯⋯沒有,但到時候無論他選擇誰,你們都會知道不是嗎?」岩泉平靜地說著。
  「是這樣沒錯啦⋯⋯但就是會忍不住想知道他到底選了哪一個幸運兒。」
  「還會有誰,Soleil不是都昭告天下說及川一定會選他了嗎?」另一個哨兵插嘴說了一句。
  「唉⋯⋯」
  「你嘆什麼氣?」
  「只是覺得這個世界果然無聊透頂了,什麼好事都和我們無緣。」
  同期的哨兵們仍舊樂此不疲地繼續討論著嚮導們的事,但岩泉卻覺得那些話像被雜揉成了一團棉花,沒辦法在他耳邊組織成明確而有意義的詞句。
  或者說,他根本無心留意那些討論最終會得出什麼結論。
  因為他想要的結論,只有一個人能夠給他。
  岩泉在浸潤著雨水和陽光的景色裡,想起了那張自己尚未填上任何名字的邀請函。其實他心裡一直存在著想要填上去的名字,打從哨兵的力量覺醒的那一天開始,他想要的自始至終都只有一個人。
  可是這個世界的規則正束縛著他們,他在渴望著、愛著這個人的同時,也希望至少在這個世界裡對方可以走得平安順遂。
  所以如果世界上真的存在一個能夠讓對方獲得幸福的人,就算捨不得,他也會放手讓他離開。
  這時,他所在的哨兵休息室突然哄鬧了起來,靠近門口座位的人紛紛站起身來,似乎在觀望著什麼。
  「岩泉一!」然後他再熟悉不過的嗓音就穿越無數人群、直達他的耳際。
  岩泉愣了一下,從座位上抬起頭,一臉不可思議地看著正站在門口、直勾勾地望著他的及川徹。
  「及川⋯⋯」
  「你給我聽好了,做我的哨兵!不准拒絕我!」
  那一瞬間,岩泉覺得整個世界的噪音都消停了下來,四周寂靜得不可思議,只有及川凌亂的呼吸和心跳鮮明、惑人得讓他安心。
  看著平常總是游刃有餘、任性又不時會鬧脾氣的青梅竹馬,此刻漲紅了臉、不安地等待著他的答覆,岩泉輕輕笑了起來,朝站在人群另一端的及川走了過去。
  如果這是及川的結論,如果這是及川的選擇⋯⋯
  他在日光灑落於及川身上的那一刻,向眼前的人伸出手,不顧一切地將對方拉扯進懷裡。
  「小岩?」
  「我不會再讓你有機會離開了。」他低頭在對方耳畔宣示著。
  及川望著他、笑了起來,那個神情就像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拿到最佳二傳手的時候,浮現在臉上的表情,好像世界上最純粹而美好的快樂都停留在了他身上。


  *** 


  及川偶爾會像現在這樣,不願意離開他的親吻和擁抱,只要稍稍分離就會執著地再次向他索討,像是一失去他的溫度就會死去。
  他摩挲著及川的臉頰和嘴唇,在親吻之間將手指抵上為了留住他的吻而探出的柔軟舌尖,及川並沒有抗拒他的動作,而是順從地將他的指節含入口中,但那滯留在他身上的手仍舊緊緊扯著他,怎麼樣都不肯放開。
  他能從及川的每一個動作裡感受到那些破碎而凌亂的不安,即便及川試圖壓抑,但那些情緒還是透過彼此相連的精神和肢體斷續地扯痛著他。於是他低頭親吻對方的耳際,將溫熱的呼吸和安撫的話語一點一點留在對方耳邊,然後伸手滑入對方雙腿之間,用明確而直白的撫觸試圖轉移對方的注意。
  輕淺模糊的呻吟隨著他的動作,斷續自及川唇畔溢出,聽起來難受又惑人,些許水光掛在及川低垂的眼上,讓岩泉忍不住放慢了動作,並沿著對方的頸子、胸口、小腹一路留下親吻,最後他輕輕在對方濕漉漉的性器頂端落下溫柔的吻,再張口將已經完全勃起的部位納入口中。
  「啊、不要⋯⋯那裡、呃⋯⋯」
  太過直接的刺激讓及川伸手想推開他,但落在臉上的指尖卻只剩下欲拒還迎的力道,驅使著他把對方微微顫抖的雙腿拉得更開,用更激烈而確實的動作疼愛對方。
  「小岩⋯⋯」
  及川的呼喚在不知不覺間染上了濕潤旖旎的泣音,像是正陷溺在他帶給他的快樂裡,向他敞開的肢體在他用指腹揉按上臀縫間的穴口時,本能地繃緊顫抖起來,這個吐露著期待的反應讓他忍不住勾起唇角,低頭在入口印下一個輕柔的吻。
  「讓我進去。」
  及川望著他,濕潤的唇瓣呢喃著:「你太、狡猾了⋯⋯」
  岩泉笑著撐起身體,從床頭櫃裡翻出潤滑液,然後將混著淡淡香氣的潤滑液用手溫熱過,再把濕潤黏膩的液體連著手指壓進窄小的入口。
  貼附在指節上的溫度暖熱而炙燙,讓人著迷,但他剛開始挪動手指,試圖碰觸會讓對方舒服的位置,及川就伸手拉了拉他。
  「直接、進來⋯⋯」
  岩泉望著身下正受制於他,卻執抝地想從他身上剝除所有餘裕和溫柔的及川,忍不住加重了手上的力道,瞬間從及川口中逼出一聲甜膩的呻吟。
  「狡猾的人是你吧,」岩泉緊緊扣住及川的腰,阻斷了對方的退路,讓對方只能將最脆弱迷亂的模樣送到他面前,然後他勾動被對方下意識絞緊的手指,繼續溫柔地做著擴張,「今天不行。」
  他看著及川眼裡的水光在一瞬間匯聚成晶瑩的水珠,卻又因為眨眼而四散成淺淺的水痕、滯留在眼眶,他低頭吻了吻對方濕潤的眼角,在對方仰頭向他索求親吻的同時,輕柔地將對方吻回床面。
  有時候他覺得及川矛盾、愚蠢得像個笨蛋一樣。
  在渴望著他的溫柔和安慰的同時,卻又希望從他身上汲取痛楚和懲罰,彷彿只有這麼做了,他才能確認自己正活在這個世界上,並擁有一些什麼。
  但對他來說,即便及川不去做這些矛盾的事,他也會存在於他的世界裡,並擁有著他可能從來沒想像過的耀眼光芒。
  「徹⋯⋯」
  確認那個窄小的入口已經足夠濕潤柔軟、能夠容納他的進入之後,岩泉傾身吻了及川的額際,將炙燙的慾望嵌入正微微開闔著的泛紅穴口。
  及川顫了一下,卻動了動腰臀,主動迎合他的動作,讓他能順利佔有他身體裡最敏感脆弱的地方。這一次岩泉並沒有再違背自己的本能去抗拒對方的邀請,他托著對方的腰臀,任由對方一點一點將他納入身體裡,直到他們緊密相繫。
  很溫暖⋯⋯
  和手指所感受到的不同,此刻包裹著他的溫度彷彿混著燒灼過的蜜,熱燙而甜膩,輕微的碰觸都能融化出讓人耽溺沈迷的快感。
  「啊、等⋯⋯」
  及川在他開始動作的那一刻,慌亂地攀住他的肩,來不及忍住的聲音在他耳邊鋪疊成纏綿動人的呻吟,驅使著他用更扎實的撞擊和摩擦去挖掘埋藏在對方身體裡的悅樂。
  「小岩、啊⋯⋯那裡⋯⋯」
  伴隨著濕潤凌亂的喘息反覆磨蹭著耳際的低吟,帶著些許撒嬌求饒的意思,但岩泉卻選擇忽略那些不完全是真心話的呢喃,毫不留情地朝能讓對方舒服失神的位置進犯。
  濕潤的水聲和撞擊聲一下子在室內漫開,及川甜膩的呻吟也在不知不覺間沾染上了泣音,他緊緊攀著他的背脊,在耳邊對他呢喃著支離破碎的話語。
  「小岩、不要放開我⋯⋯」
  這句話讓岩泉垂下眼,用力將對方抱進懷裡。
  他知道及川指的並不是實質意義上的擁抱,而是精神上和關係上的。這對其他哨兵和嚮導來說,或許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因為對他們來說,一旦擁有精神和肉體上的結合,關係就是永遠的,除非死亡,否則沒有任何事能夠改變這個事實、將他們拆散。
  但對及川來說,這卻不是永遠而絕對的,因為他不相信現在的自己,也不相信這個世界。
  「我說過了,」岩泉摩挲著及川臉上終於奪眶而出的淚水,「我不會再讓你有機會離開了。」


  ***


  「Soleil?」
  聽見呼喚,Soleil緩緩滑開原先顯示在手機上的訊息,抬眼看向只穿著單薄的上衣、踩著裸足緩緩朝自己走來的綠雨。青年凝視著他,並未因為他的無動於衷而退卻,他伸出手、主動擁抱住他。
  Soleil安靜地站在原地,任由自己的嚮導抱著自己,但在對方嘗試向他伸出精神觸角的時候,Soleil卻伸手掐住對方的後頸,將他扯離自己胸前。
  「不要得寸進尺。」
  青年沈默地看著他,緩緩收回了自己的精神觸角,然後開口問了他:「如果是及川也不行嗎?」
  Soleil沒有回答對方,只是鬆開了對方的後頸,還給對方自由,但下一秒他像是想起了什麼,隨即又把人扯到自己面前。
  「做你該做的事。」
  接收到他的暗示,綠雨垂下眼,伸手去解他的皮帶,小心而謹慎地在他雙腿間跪了下來。Soleil居高臨下地看著不發一語卻順從安分地服侍著自己的青年,忍不住伸手滑過對方的臉頰,輕輕撩開遮擋住對方暖褐色眼眸的瀏海。
  這雙眼睛,總會讓他無可抑制地想起此時此刻正在被他以外的男人疼愛擁抱的及川。
  然後Soleil的視線重新回到了墨黑色的手機螢幕上,那裡不久前顯示了一封寄件人不明的訊息。


  「如果有一個未來是及川徹注定會成為你的嚮導,你想看看這個未來的景色嗎?」




  05


  滯留在及川後頸上的吻痕像是一朵被烙印在肌膚上的花,美麗惑人得讓人屏息,存在於其中的張揚色彩似乎還能嗅出尚未沈澱下來的灼燒炙燙。
  岩泉凝視著那個自己所留下的印記,惱中短暫地閃過對方在自己身下哭泣呻吟卻始終緊扯著他、怎麼樣都不願放手的樣子。他心疼這樣的及川,卻也無可抑制地對這樣的及川懷抱著渴望,想將他永遠鎖在自己懷裡,想讓他的世界裡只存在著自己。他覺得自己矛盾得無藥可救,卻也在反覆拉扯之中明白,無論是想將全世界捧到及川面前,還是親手奪走及川的未來,都出於同一種執著。
  「你在看什麼?」
  及川在他的視線中回過頭,漂亮的褐色眼眸微微眯起,像在窺視他為數不多的秘密,但他不以為意,只是伸手將對方敞開的領子拉回原位,掩去正無所顧忌盛放著的鮮亮花朵。
  他的舉動讓及川揚起嘴角,緩緩朝他湊了過來。
  「可以喔。」及川開口說著。
  「什麼?」
  「把我據為己有。」
  岩泉垂下眼,用指節摩娑著對方被衣領所覆蓋的頸子。
  「⋯⋯我知道。」
  他的回答讓及川笑了起來,他輕輕在他唇上落下一個吻,「我先走了。」
  「及川,」岩泉在對方轉身離開的同時,伸手拉住了對方,「晚上一起吃點什麼吧。」
  及川眨了眨眼,輕輕笑出聲,「這是久違的約會邀約嗎?」
  「算是吧。」
  「什麼叫算是吧。」及川微微嘟起嘴,似乎不滿意他的答案,但他還是笑著拉動了他的手,給了他答覆,「可以喔。」
  得到應允的岩泉主動鬆開了手,目送對方離去。
  只有些許為數不多的時間也好,只要能像這樣留住這個人的笑容⋯⋯
  「岩泉。」
  及川的身影剛消失在走廊的盡頭,自身後響起的聲音就讓岩泉下意識地沉下眼,他回頭看向站在電梯旁的男人,微仰著下巴的男人正不發一語地凝視著他,滯留在他身上的視線像是帶著無數的刺,讓人渾身不舒服。
  是Soleil。
  岩泉沒有理會對方,他安靜地走到電梯的另一側,和對方一起等待電梯的到來。
  赤紅色的數字緩慢地在他們眼前變換著,像在計算他們之間應該擁有多久的沈默,直到Soleil低沈的嗓音在寂靜的空氣裡劃開一道鮮烈的口子。
  「我啊,直到現在也還是會想知道,那傢伙躺在我床上時,會是什麼表情。」
  些許雜音在岩泉耳畔漫開,刺激著他的神經和思緒,儘管明白這只是對方的言語挑釁,和他過去不時會從對方口中聽見的那些話沒什麼不同,但哨兵的本能仍舊在他身體裡翻滾衝撞著,叫囂著想排除所有可能傷害、奪走及川的存在。
  於是他握緊手,試圖用疼痛感抑制正在橫衝直撞的情緒。對方顯然也知道他正在忍耐,不願與他起衝突,但這個退讓的表現並未讓男人就此罷休,他反而朝他揚起一抹笑。
  「及川把你調教得真好,我得承認他的確是優秀的馴獸師,但乖乖讓嚮導握在手掌心上把玩不是哨兵該做的事,嚮導充其量只是哨兵的劍鞘而已,不管是精神上的還是身體上的。」
  Soleil的聲音剛落下,若隱若現地趴伏在岩泉腳邊的灰狼隨即劃開凝滯的空氣,朝Soleil急衝而去,但銳利的白牙和爪子在中途就被潛伏於Soleil身前的獅子精神體所攔截,雙方在不知何時敞開的電梯門扉前互不相讓地拉扯撕咬起來。
  「現在的你看起來稍微像個哨兵了。」Soleil仰起頭、游刃有餘地望著眼前的景色,然後在自己的精神體逐漸佔據上風時微微垂下眼,「但也讓人厭煩。」
  那一刻僵持不下的兩人同時挑起眉,像是從平靜無波的空氣裡感應到了什麼,接著研究室的警示鈴便張狂地敲響起來。




  「事發地點在A10⋯⋯」
  「A10區最近是怎麼了,前幾天那個情侶吵架、結果嚮導離家出走的案子不是也在這?」
  「你這樣一說,讓我想起那個房東鬧上門,說一個嚮導房客鬧失聯、不交房租的事。」
  岩泉和Soleil走進指揮室的時候,待機中的哨兵和嚮導們正圍在城市的立體圖景前討論著,湛藍色的立體圖景上幾個鮮豔的紅點不斷閃爍竄動著,在空氣中拉開刺眼的紅光。
  「Blanco室長。」
  被喚做室長的男人追著他們的腳步踏進了指揮室,他俐落地走到花卷所在的電腦螢幕前,示意花卷快速進行情況匯報。
  「市區有突發的哨兵集體失控現象,原因還在調查中,但已經初步排除了公共電子訊號故障這個部分。目前已經聯繫了正在出任務的哨兵和嚮導,請他們先行前往現場。」
  「我知道了⋯⋯」
  男人抬眼看向指揮室裡的大型電子投影螢幕,連接著街道攝影機的螢幕上,正用無數方框投影著城市各個角落的情況,玻璃碎片與車體殘骸在地面四散狼藉,不知所措的市民於街道上到處逃竄,響著警鈴的救護車和警車分別陷溺在車陣當中動彈不得。
  將現況大致掃過一輪後,男人轉過身、將手撐在顯示著立體圖景的戰術桌上,逕自於圖景中拉開了一條紅色的警示線。
  「首先,行動的最終目標是全員生還,我說的不只是一般市民,也包括站在這裡的每個人。」
  男人環視著在場的每個人,隨後繼續說:「疏散一般市民和拉開封鎖線是首要目標,但這個區域現在不只對一般人來說很危險,對我們來說也有同等的危險性。目前還不清楚哨兵失控的原因,如果冒然讓我們的人進去,顯然不是一個聰明的選擇。」
  「但坐以待斃顯然也不是一個聰明的決定,」松川伸手在Blanco所畫出的紅線內點開幾個燦黃色的光點,「哨兵失控的原因不計其數,但集體失控的原因卻沒有那麼多,如果是有人刻意製造精神干擾的波長,以受害範圍、視野和逃跑路線來反推,最可能的設置地點會是這些地方。不過也不排除,這個干擾波不是透過機器、而是直接由嚮導發出的,這樣的話事情可能會稍微棘手的一點。」
  「這樣的話,讓及川和綠雨去是最保險的⋯⋯」聽完松川的分析,花卷抬頭看向各據桌子一角的及川和綠雨,開口提案著。
  岩泉明白這個提案的用意,如果哨兵失控的起因真的只是源自於精神干擾器,那還好解決,如果起因是嚮導的精神操控,那讓哨兵單獨前往無疑跟自殺無異,就算搭配嚮導,若嚮導經驗不足,說不定還會讓事情複雜化。
  而及川和綠雨無疑是這個世代萬中選一的兩個嚮導,和哨兵的配合完美無缺,作戰經驗也很豐富,現階段來說不會有比他們更好的選擇了。
  唯一的隱憂大概是他們兩邊的關係是眾所周知的惡劣。
  Soleil直到現在都還會因為及川的事和他產生矛盾和衝突,而綠雨則始終因為Soleil當年的第一指名不是他而對及川心懷芥蒂。
  「那就讓及川和綠雨去吧,我和岩泉從旁支援。」
  岩泉原先還覺得這個提議會被Soleil一口否決,但對方卻出乎意料地答應了下來,平靜果斷的態度讓一旁的花卷愣在了椅子上,表情裡全寫著不可置信。
  「我沒意見。」綠雨將視線挪向他和及川,無聲徵詢著他們的同意。
  「那就這樣定了吧。」及川和他交換了視線,然後對Blanco點頭示意。
  「好,那警示線內的調查工作就交給你們了。雖然我很相信你們的實力和經驗,但那裡隨時可能出現狂化的哨兵,請務必小心。至於其他人⋯⋯」
  在Blanco開始分派工作的時候,及川悄無聲息地繞到了花卷身旁,低頭和花卷說了些話,花卷一開始皺起了眉眼,像是不理解及川的意圖,但最後他還是點了頭,然後低頭把注意力重新放回電腦螢幕和鍵盤上。
  「走吧。」走回他身旁的及川對他笑了笑,隨後在精神領域對他說了一句:不知道為什麼,那兩個人毫不考慮地接受這個提案,讓我渾身不舒服。
  「你難得說話這麼中肯。」他淡淡地回了一句,換來及川瞇起眼、略有不滿的表情,「總之,小心點吧,不過、你剛為什麼要和花卷要那些資料?」
  雖然剛才的談話隔著一段距離、四周也一片嘈雜,但對哨兵的聽力來說,要聽清楚還是很容易的。
  及川微微垂下眼、在精神領域裡對他說:「只是以備不時之需而已,畢竟⋯⋯哨兵失控的原因還包括了⋯⋯」
  自己的嚮導死亡。


  ***


  他們很快就在現場發現了一個設置不算隱密的精神干擾器。
  這個發現讓通訊器另一端的花卷稍微鬆了口氣,雖然這並不代表事件能安然平息,但至少情況可能沒有他們原先預想的那麼糟。
  於是他們便和Soleil、綠雨兵分兩路,開始在警示區內展開地毯式的搜索。
  搜索途中,及川沿路遺留、展開了自己的精神網絡,透過精神領域把還在蠢蠢欲動的失控哨兵一一壓制了下來。
  「等一下讓人來回收這些哨兵吧,順便比對一下精神波長,如果是有嚮導的對象,記得通知對方的嚮導一聲。」
  及川在他拆解干擾器的同時,和花卷聯絡了一聲,花卷簡單應了一聲,手指持續在鍵盤上敲擊著。
  「對了,你要的失蹤嚮導的資料我傳到你那邊了,你看一下。」
  「我知道了。」及川伸手點開手腕上的手錶型觸控螢幕、叫出花卷不久前傳過來的資料。
  「我說,你會不會想太多了,這些案件都是獨立事件,時間和被害人都天差地遠,也和我們最近在查的單身嚮導誘拐事件沒什麼關聯,你怎麼突發奇想把它們攪和在一起了?」
  「也許是我想多了,但這樣也沒什麼不好吧。」
  看著及川專注瀏覽資料的身影,岩泉調整了一下耳邊的通訊器,簡單向花卷做了匯報。
  「了解,Soleil也進行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就交給機械組的人處理,我先聯絡其他人過去回收暴走的哨兵⋯⋯嗯?通訊好像⋯⋯」
  岩泉剛從耳機裡聽見雜訊,狂躁凌亂的精神波動已經鋪天蓋地從四面八方襲來,無可計數的精神波動彼此交疊纏繞,宛如猛獸,在只有他們才能感知的世界裡橫衝直撞。
  「及川!」
  岩泉在幾個失控的哨兵嘗試撞破落地窗、闖入他們所在的樓層時,先一步把及川撈上肩,帶著人往頂樓跑。路途中,他俐落地擊退了幾個沒什麼戰力的哨兵,然後感覺到及川兀自強化了他們之間的精神連結,還在他的精神領域設下各種防禦機制。
  「敵人很棘手嗎?」他出聲詢問。
  「有一個超大型移動干擾器在這裡,你覺得呢?」
  岩泉很快就在頂樓得出了結論,在警示區的主街道上,一個陷入瘋狂的陌生嚮導正不斷用紊亂的精神網絡影響、拉扯著鄰近哨兵的精神波動,無意識地構築著一支失控的哨兵軍隊。
  而此時此刻平安無事的,只有他和那些被及川先行壓制下來的哨兵。
  「這傢伙是前幾天離家出走的嚮導。」及川將顯示在螢幕上的資料遞到岩泉眼前,「巧合的是,資料裡其他個案的受害者剛剛也在這裡出現過,可是他們的精神波動都只出現了一瞬間就纖維化了。」
  精神纖維化,意指哨兵或是嚮導的精神核心崩解消逝,那是完全等同於死亡的狀態。
  「我不相信巧合。」岩泉低喃著。
  「我也不信⋯⋯怎麼了?」
  他伸手按住還想再說些什麼的及川,轉頭望向不遠處的巷子,「還有一般人在這裡。」
  及川朝他點了點頭,悄無聲息地跟上他的腳步。
  在大樓與大樓之間的昏暗巷弄裡,有個人影正躲在紙箱和雜物之間,卻沒有注意到有一個眼裡掛著紅光的哨兵正徐徐從他身後靠近。
  岩泉沿著大樓的壁面先一步躍下,乾淨利落地從哨兵身後撂倒並擊暈了對方,確認眼前的哨兵已經沒有行動能力後,他轉身尋找著及川的身影。
  「及川、前輩?」
  然後他沿著及川的視線看見了被他們所救的那個人眼裡眉梢的驚訝,和那顆從對方的背袋裡滾落而出的排球。
  「影山⋯⋯」
  岩泉下意識地握緊手,正準備出聲給及川一個理由離開這裡,但及川卻出乎他預料地用平靜的聲調詢問對方有沒有受傷、站得起來嗎?
  「為什麼?」然而影山並沒有回答及川的問題,他反而拉住及川朝他伸出的手,「為什麼你會⋯⋯為什麼不打排球了?」


  有時候他會想,如果他不是哨兵,及川不是嚮導,他們都還在那個賽場上奔跑著,即便一再和勝利失之交臂,即便未能眺望全國舞台的景色有多遼闊寬廣。
  會不會都是一件美好而讓人眷戀的事情。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