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舉頭三尺有神明】


  最近,神明間開始流行起一種遊戲。

  阿修羅起初沒有任何興趣參與,畢竟他光是處理天道交派下來的任務就忙得夠嗆,不像其他遊手好閒的傢伙整日不務正業,直到他莫名其妙被拉著來到了神明開會場合使用的大殿中。

  一身紅裝的青年雙手抱胸,在眾神期盼與希冀的眼光中終於是頷首允許了他們胡鬧的舉動,大抵他心底對遊戲的內容還是抱持些許好奇的。

  神明雖被天道約束難以直接在現世造成影響與變動,可間接的手段還是有不少,而親手創造生命並且投放至現世,便是其中之一——那就是神明間的遊戲。他們將會在遙遠的外界,旁觀著那小小人類如何度過精彩紛呈的一生,雖然阿修羅當下聽聞只覺得這群神實在閒得發慌,卻也還是在掌心上捏出了一個靈魂。

  現在在他手中的,還不是一個完整的生命。靈魂是沒有自我意識的,唯有在降臨現世後於母體中孕育獲得肉身,才會真正甦醒過來。

  望著手中渺小一團宛如彈珠的溫暖能量,阿修羅垂下眼簾。

  過去數千年來,他從未嘗試過主動創造生命,只是單純的作為旁觀者注視著這個世界的一切。為何短暫而轉瞬即逝的生命會被天道所偏愛,阿修羅始終無法理解,也不知曉遊戲究竟樂趣何在,但倘若他能透過此次經歷明白其背後因素緣由,倒也不妨為一樁樂事。

  與眾神一同緩慢傾斜掌心,新生的靈魂便滑落在那彷彿地球儀般的立體投影上,影像如同投入石頭的池水般濺起零星水花,靈魂在泛起的圈圈漣漪中被世界完整吸納,爾後重歸平靜。



  最初的前幾年,忙於工作的阿修羅儘管在意惦記著,卻始終沒辦法真正給予降生於世的人類太多關注,一轉眼人間的六、七年就過去了,手邊工作大致告一個段落的他才總算是得了閒,去確認那被擱置多時的小生命。

  他攤開掌心在空中如同擦拭般一揮,投影螢幕便在眼前浮現。畫面中映出的是一間充滿古典韻味的客廳,黑髮男孩正坐在木沙發的中間,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蛋糕面前,搖曳的燭光映照在他落寞的表情上,忽明忽暗,融了大半的蠟滴在奶油上頭,男孩卻像是在等待著什麼般遲遲沒有將火吹熄。

  阿修羅知道人類有慶祝生辰的習俗,卻疑惑於幼崽身旁為何沒有他的照顧者陪同,雖然他從來沒有照顧過人類小孩,也很清楚雙親不該在如此重要的日子缺席。

  稍微往回推了下自己錯過的世界線進程後,他才恍然,男孩的父母此時還在外地出差,來不及趕回家。

  幼崽的名字是白狐,出生在人人稱羨的富裕家庭中。儘管他與公務繁忙的雙親並沒有任何感情上的不睦,聚少離多的日子卻終究是難以避免,白狐高興地坐在客廳一等,就是半天。

  他沒有等來父母歸家的大門門鈴聲,而是等來了一通電話。

  「對不起,白狐……我們今天沒辦法回去幫你慶生了,但是爸爸媽媽之後一定會補償你的。」

  阿修羅眼睜睜看著白狐從原先接起電話時驚喜又期待的表情,在女人帶著歉意的溫和嗓音中逐漸僵硬黯淡下來,像是快要乾涸的燈芯,再也點不起明亮的火光。男孩並沒有哭鬧,只是像個懂事的孩子般輕輕應了一聲,「……我沒關係的,媽媽。」

  說著這番成熟話語的他,握著話筒的手早已用力到泛白顫抖。

  掛了電話後,白狐又出神地望著蛋糕上融到看不出原先數字是什麼的蠟燭,最終默默將燭火吹散,一縷白煙伴隨著焦味從泛黑的燈芯飄出,沒有開燈的房間歸於一片寂靜的漆黑。

  阿修羅突兀地想到,不曉得男孩在吹熄蠟燭前有沒有在心中許下願望,又或者是早在許願前便已嚐盡了失望與落空帶來的苦悶。

  白狐開了電燈,將用塑膠刀把蛋糕上沾染了蠟油的上層刮下後,將完好的部分切成均等的六塊,並將其中一份盛在小碟上,默默地吃了起來,麻木的彷彿只是在走一個慶生必經的固定流程。吃完以後,他將剩餘的蛋糕收入冰箱中,然後開始收拾起自己在前幾天就偷偷開始準備的裝飾氣球——放了太久,氣早已洩漏光了,只剩下乾癟的塑膠皮囊枯萎般落在地上。

  望著投影中難掩沮喪的男孩,阿修羅思忖了半晌,隨後伸出食指在投影上一點。

  畫面一轉,便來到了住宅的大門處,他打了個響指,憑空創造出一個黑色的絨毛狐狸娃娃,審視般抓在手中左右瞧了瞧,然後滿意地用紅色的紙盒與緞帶包裝盛禮物的模樣,夾上一張寫著「生日快樂」四個字的卡片。

  接著,他握住禮物並抬起手朝投影畫面中一伸,便輕鬆跨越了兩個世界間的隔閡,將禮物放在大門前並且按了一下電鈴。

  完成這一系列舉動後,阿修羅抽回了自己的手,宛如電流竄過般的尖銳麻痛在他的手掌上停留了一瞬,又迅速消弭下去,他臉上卻不曾流露出吃痛的神情,只是淡然地張合著手掌,握成拳頭又鬆開,來回做了幾次才從輕微麻痺的狀態中脫離。

  隨意穿越兩界會對身體造成負擔,雖然這點疼痛對阿修羅來說根本算不上什麼。他不是白狐的父母或監護人,但是作為男孩一部份的創造者,或許他也應有責任和義務去慶祝對方的生辰才是。

  他抬頭望向投影,恰好撞見了打開大門的白狐,在看見門口擺放的禮物與祝福卡片時,那雙閃爍著驚訝與喜悅光芒的眼眸。

  白狐先是拿下卡片,認真仔細地閱讀著上頭的祝福訊息,分明只有四個字,卻被他反反覆覆地閱讀好幾遍,才心滿意足的放下。他拆開了禮物盒,看見那隻精緻的玩偶後小心翼翼地將它拿起,並緊緊抱在懷裡,柔軟滑順的絨毛布料觸感令白狐發出一聲滿足的嘆息。

  或許男孩會以為那是他父母買給他的禮物,就和被提前預訂在這一天寄送到家的蛋糕一樣。他並不介意這樣的誤會,只要白狐不討厭他送的這份禮物,就已經足夠了。

  阿修羅稍稍勾起了嘴角。



  在那之後,雖然阿修羅要做的工作依然多不勝數,但他抽出空閒去看看白狐在做什麼的時間更多了。

  他偶爾會創造出一些東西送給對方,因為白狐就算缺了什麼東西也不曾向父母索要——害怕會給大人添麻煩的少年總是慣於獨自逞強——阿修羅就會趁著對方不注意時把他需要的東西放在家裡的某處。

  不知為何,少年似乎未曾對此表示詫異。

  下雪的日子裡,廣大的宅院依舊只有白狐一人。長高了一些的少年換上厚重的羽絨外套和保暖衣褲,在堆滿積雪的後院踩出一排鞋印的痕跡。白狐蹲在圍牆邊的角落,光著手慢慢堆著雪人,冰雪把他的手指都凍得僵硬發紅了,少年這番不愛惜自己的舉動讓阿修羅不著痕跡的蹙起眉。

  兩大一小的雪人並排著,多像是完整的一家三口。

  白狐對著自己的掌心呵出熱氣,白色的霧氣轉眼便消散在空中。他抱著膝,將自己的臉埋入雙臂中,藏住了自己的表情,少年就連想念也總是戰戰兢兢的、不敢肆意將寂寞表現出來,只能在冰天雪地中把自己縮成小小的一團,艱難的取暖。

  阿修羅能為白狐做的事情比他想像中還要更少,但至他少可以陪著對方度過冰冷的雪季,哪怕少年並不曉得他的存在。他伸手碰了碰投影,將白狐頭頂上的雪花輕柔拂落,像一陣輕淺的風。

  隱約察覺到什麼的少年猛然回過頭,與他四目相交的一瞬,幾乎讓阿修羅產生了自己被對方發現了的錯覺。

  白狐焦急又困惑的四處張望,失神地呢喃著什麼,口型像是在說「媽媽」和「爸爸」。

  少年在寒風中呆立半晌,一直到他忍不住打了個噴嚏,才像是從恍惚中驚醒過來。他拉緊脖子上的圍巾想快步走回室內,腳步卻在進屋前突然一頓,又回頭看了眼牆邊的三個雪人。猶豫片刻後,他小跑著上前將自己的圍巾纏上雪人,才又扭頭跑回屋內。

  隔天,白狐因著涼而發起了高燒。

  阿修羅看著已經燒到意識迷迷糊糊的少年,抿了抿唇。儘管他深知自己在不知不覺間對白狐生活干涉得過多了,他本該只是旁觀,而不是融入對方的生活,他的行動幾乎可以稱得上是越界了。

  可他始終放心不下。

  站起身,阿修羅雙手在空中一劃,便將投影的畫面放大到比他還要高的大小,接著,他邁出步伐,走進了投影中——出現在白狐的臥室裡。

  少年病懨懨地躺在床上,因畏寒而發抖著的身體蜷曲著,緊緊抱住懷裡的娃娃。從額間落下的冷汗浸濕了枕頭,阿修羅用冰涼的手帕替他擦拭著臉龐,碰觸到他發紅雙頰時的異常高溫叫青年怎能不去擔憂。他甚至顧及不上被發現的可能性,一手輕輕攙扶起少年的身體,令一手變出一碗中藥湯來,小心謹慎地舀起一口餵入白狐口中。

  半夢半醒的少年並沒有反抗,而是順從地嚥下了苦澀的藥。白狐吃力地將眼皮撐開一條縫,失去焦距的雙眼卻讓他始終沒能看清那模糊成一團的人影是誰,便又沉沉闔上了。

  意識迷濛間,他發出一聲含糊的夢囈:「……媽媽……」

  可惜,他並不是少年期望見到的媽媽。阿修羅讓白狐重新躺好,又仔細的將他掖在棉被下,沒想到對方一個翻身,把他的手當成玩偶用力抱住了。

  阿修羅眨了眨眼,沒有立刻將手抽出,而是輕輕地坐在床邊任由缺乏安全感的少年對自己「撒嬌」,又重新將白狐因翻身而從肩上滑落的被子拉上。他一直待到了白狐的額頭不再發燙的時候,才在不吵醒少年的情況下小心地抽出手。

  離開前,他輕柔地摸了摸少年的頭,並在床頭櫃留下了一顆糖果。



  白狐的父母因為飛機失事而罹難。

  當阿修羅得知道個消息時,是在葬禮的途中。畫面裡抱著父母遺照的高挑少年緊抿著唇,一言不發地跪在靈堂前,對背後的親戚們那些嚼舌根與打量的目光不聞不問,背脊堅韌挺拔如松。

  那些留著同源血脈的陌生人們並不在乎這個未成年的遺孤將何去何從,他們只在乎留下來的遺產該如何分配。

  雙親走的突然,甚至沒來得及立下遺囑,嗅著金錢味道而來的親戚大多只想分一杯羹,不知究竟有幾人是真心為了那二人的逝去而哀悼的。阿修羅雙手抱胸,修長的手指在臂上輕點著,像是在思考某種嚴肅的問題般垂下眼簾,耳畔傳來了那些帶著惡意的竊竊私語。

  「那孩子該怎麼辦?」

  「如果沒有人想收留,應該就會被送去孤兒院吧。」

  「比起這個,我覺得遺產分配比例應該調整……」

  他們的聲音沒有刻意壓低,想必白狐也將這些扎人的話語一字不漏地聽了進去。可他什麼都沒說,可能是覺得事已至此也沒什麼好說的,他似乎知道自己並不討喜,也無意去搏一些無關緊要的人的歡心,只是安靜地跪坐在原地,像一尊雕塑。

  阿修羅看著他的側臉,停下了點動的手指,彷彿下了某種決定般緩慢睜開了雙眸。

  又一次,他來到了現世。青年換上一身喪服,手裡拿著一朵白菊,逕自走入喪禮會場中,沒有人發現這個突然現身的陌生人,也沒有人關心他的一舉一動,只有白狐回過頭,陰鬱的眼眸倒映出一抹鮮活的赤紅。

  「你不想待在這裡的話,我可以帶你離開。」

  以一個陌生人來說,這無疑是唐突至極的話語。

  可阿修羅還是對著那個自誕生便被他所注視著的少年伸出手來,也許他終究是不願見到這個意外闖入他生活中的、特別的孩子,在痛苦與掙扎中夭折吧。

  白狐仰望著他,眼底像是被一點一點的星光點亮了。

  少年似是認出了面前的青年,抬起手,不疑有他地握住那雙朝自己伸出的掌心。

  「好。」他說。



彩蛋:


  白狐察覺到有什麼人在注視著自己。

  他一開始只以為那是錯覺,直到他開始發現家裡偶然的會多出一些他不記得存在的東西,最初他以為是父母曾回到家裡又不聲不響地離開,可他們沒有任何理由需要躲避自己。

  慢慢地,他開始意識到,那股視線或許並不是錯覺。

  在他因著涼而發燒那天,有誰坐在床邊默默照顧了他一整天,可在他清醒的隔日早上,父母便傳來了遙遠外國的風景照,白狐才真正開始明白,細心照顧了發著高燒的他的,真的不是自己無比希冀的、悄悄歸國的雙親。

  拿起床頭櫃多出的糖果,他難以遏止地感到疑惑。

  他想知道,究竟是誰、因為什麼樣的理由,在能夠悄聲無息地闖入他們家的同時,又不為了偷或搶,而只是單純地像是父母照顧著小孩那般,照顧著他,悄悄地陪伴在身旁。

  可白狐不敢問。

  或許是他在害怕這來自陌生人沒來由的溫柔,會在他將自己發現此事的真相捅破後消失。他不希望這個微小的奇蹟就這麼消失,所以他總是忐忑又小心翼翼的接受了被贈與一切。

  他曾以為自己一輩子都無法與那個人相見。

  他很慶幸自己能與那個人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