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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乙長篇01-05]書名還沒想,R18番外倒是先發售了,總之甲變成小朋友而扁扁活了
  五分鐘前,單宥良才搶在店家拉下鐵門那一剎那,鑽入菜市場這間童裝老店。他左掂右量,揀選每件衣服樣式及質料的速度極快,可實際上他心慌得很,不論他走到店內哪一桿挑衣服,黃臉大頭、肩背豐滿的老闆娘都貼身在旁,且不懷好意的旁敲側擊他這位「不速之客」,是基於何種理由,才挑在夜深人靜的時機獨自來買孩童的衣服?單宥良對此有所自覺,才二十初頭,絕不像是孩子的爸的他,之所以選在寒流來襲的這一夜特地前來,是有著難以道盡及不可告人的理由。
  一身厚重的雙排扣大衣,藏青圍巾巧妙遮住了單宥良的下顎及因緊張而緊抿的嘴。為了打破店主的疑慮,也為了得知個頭在他腰腹高度的男孩該穿幾號尺碼,單宥良運用他外貌的優勢,以那未經染燙的黑髮及透露學生氛圍的黑框眼鏡,再巧妙搭配眼神的無辜狼狽,些許的口吃倉皇,他成功演繹出一名樸素清新、正為了剛回母親娘家卻不幸碰上寒流而苦無厚衣禦寒的七歲小外甥苦尋童裝的正直優良好大學生、好舅舅。
  總而言之,老闆娘就是信了他這個早已出社會打滾一年多、沒有七歲大的姪子而只有七歲的姪女,且家中大姊壓根兒已半年沒回娘家的他,替單宥良挑了幾件可愛保暖的童裝。最終,他買了小浣熊圖案的厚刷毛T、繡著藍色星星的棉製長褲、一件輕而保暖的羽絨外套,以及幾套促銷的男童裝,再加上幾雙憤怒鳥童襪及三角內褲。結帳時,單宥良掏出皮夾的鈔票,對於每個月固定存一定金額的他,這筆意外開銷令他十分心痛。然而,一想到家中那名發生異變的男人,他深知這筆錢不能省。臨走前,他殷勤向老闆娘揮手道別,直到坐上他的摩托車、戴上了安全帽,風冷冽地在他耳畔刮出聲響,單宥良才展現真實的倦容。他仰天觀月,無奈且無助地想:明天要買鞋、要買安全帽、還有什麼?柯建廷還需要什麼?
  五分鐘後他步伐沉重地爬上屋齡老舊的國宅三樓,一進客廳,母親在沙發上看著電視劇《瑯琊榜》一邊打盹。單宥良脫下大衣卻仍繫著圍巾,他放下童裝提袋,悄聲為母親蓋上毯子,然而母親醒了,劈頭吩咐他帶「廷廷」去洗澡,說什麼這種天氣太晚洗,容易感冒。
  坦白說,單宥良對母親口中流露出的親暱有些不是滋味,從小母親便對單宥良沒有特別的暱稱,甚至連名字都不叫,母親總稱呼他這親生兒子「弟弟」,只因單宥良是家中么子、四個孩子中唯一的男性。但如今不是吃醋的時候了,何況自己不是頭一遭發覺母親對別人家的孩子,比自己孩子要來得親切和藹了。單宥良意興闌珊回到臥房,那張就寢用的雙人床鋪正盤腿坐著一名男童與一隻兔子布偶。
  男孩背對著房門,亦就沒察覺到單宥良的到來,反倒是約莫男童一半身高大的淺藍兔子發現了他,只見兔子掙脫男童懷抱,朝單宥良直衝而來,驚駭的異象令單宥良嚇得將手上提袋當在武器,連同袋子,他將童裝甩在兔子扁平的臉上,兔子因而被揮至地面,而他的成功卻也換來男童的尖叫,及對他如搔癢般的毆打。
  「幹拎娘打屁單扁扁啦──!臭北七你是智障嗎?她死掉怎麼辦!」
  柯建廷外表看來像小學低年級生,短髮恢復至樸素的黑,不再是那染劑上的棕紅。臉和五官比例也縮短變小了,原先那雙戾氣的眼變得圓潤水亮,身高剩約一米三左右,縮水了足足四十公分,而套在身上的短袖T-shirts和四角褲都大得垮下肩和腰,整個人都變小了。
  不顧對方持續怨懟地吼罵和槌打著他,單宥良覺得這世界瘋了,他受不了眼前這份折磨。單宥良一把扛起柯建廷及那不應該動、如今卻有了生命般的兔子布偶,他將一人一兔丟到彈簧床上,旋即卸下脖上的圍巾,欺身壓在如今「返老還童」的柯建廷身上。
  「同學甲,你知道我最討厭什麼了嗎?我討厭小孩,最討厭又哭又鬧的那種。」
  殊不知被壓在底下的柯建廷理直氣壯,反倒揍了他胸膛一拳,如同初生之犢不畏虎地吼道:「幹喔!拎北也討厭小孩啊,所以咧?吼,拎北只是不知道為什麼突然變成這樣啦,但拎北還是比你大、大你一個月啊!你不要把拎北當小孩喔!」
  是啊,單宥良討厭小孩,但單宥良喜歡柯建廷。
  被潑了一桶冷水般,單宥良頓時回想到母親方才說的種種,他恢復以往的冷靜,撐起身子並拉起柯建廷,兩人面對面坐在床上,像是以往對立的關係,對話一樣自然。
  「欸,北七乙你出去超久,係去衝殺小?吼,拎北都欲睏起啦,還有你媽都叫拎北等你轉來才能去洗身軀,超盧耶……」
  「同學甲,你有所不知,我買到你能穿的衣服了,去穿穿看吧。」
  「蛤?……哇靠,不早說!拎北可以自己去挑啊!哈哈,拎北要看你買什麼!」
  柯建廷留下單扁扁,興奮跳下床拾起地面的童裝提袋,沒一會兒功夫,他以那童稚高昂的聲線在原地又吵又跳:「幹、北七乙,你挑得衣服都超素超醜的!欸靠!三角褲超鳥的啦、哈哈哈!醜爆了!」
  眼看當事人都沒他這旁觀者那般緊張,自己又何必對現況絕望、焦躁不安呢?單宥良放下心中的大石,走下床,來到柯建廷身邊。對於「變成小孩」這件大事,或許沒他想像得那麼嚴重。
  「同學甲,我帶你去洗澡吧。」
  「幹不要!很噁心耶!拎北要自己洗!」極度重視男子氣概的柯建廷抵死不從,就是不想讓單宥良見到自己當下毛還沒長齊的軀體。
  單宥良雖沒臆測到柯建廷的心思,但為了完成使命,他好聲好氣地蹲了下來:「可是我媽這麼說,我不做,你跟我都會完蛋啊。你不想在這種天氣露宿街頭吧?」
  礙於單宥良母親的淫威,柯建廷的氣焰當場滅了大半:「……吼,好啦。不然這樣啦,你自己洗自己的,拎北自己洗自己的!還有啊,拎北要帶單扁扁一起洗!哈哈!超棒的!」
  單宥良笑了,同時在身後交叉了食指和中指:「呵呵,好啊。」趁柯建廷跑去拿晾在壁上的浴巾,他目光交錯到床上那隻不知何時坐挺身子的淺藍色兔子布偶,單宥良與其沉默對視,而兔子那雙看不見情緒的眼,著實令他背脊發寒。
  ──柯建廷的異變,絕對與他們的「女兒」……這隻兔子有關。

  ※

  柯建廷將肉排放入單扁扁的盤中,原先坐定椅上,毫無動作且表情毫無變化的單扁扁,倏然以臉直擊碗盤。
  約莫五秒,她仰起臉龐,盤中留下將上頭的肉啃得一乾二淨的骨頭,而那藍色的毛臉上一點肉汁油漬都沒有殘留,看得是柯建廷直呼過癮,連連夾了菜和肉進盤,單扁扁卻完美避開了盤中的菜葉,盡將肉給食用乾淨。
  這已是午間發生的事了,單宥良卻無法忘懷,他對單扁扁持有防備心理。然而事態卻一點一滴的改變。
  柯建廷差點在浴缸中溺水,所幸被一塊兒泡著澡的單扁扁以耳頂住了腰,他才得以趁機抓穩浴缸邊緣,穩住身體重心。尚未習慣兒童般體格的他,以往的平衡感沒了,而在心有餘悸之際,他被單宥良抱出浴缸。兩人後來以蓮蓬頭一同沖了澡,單扁扁則平躺在浴缸水面之上繼續泡澡,那畫面簡直不可思議。
  單宥良要柯建廷低下頭,並以毛巾蒙住眼,他為對方沖去髮上如雪花的泡沫,故作悠哉地問起柯建廷往後如何打算。事實上,柯建廷從二十三歲青年變成小孩,不過十二鐘頭前發生的事。猶記今早兩人都睡到十點,週六該是如此愜意和平,然而一覺醒來,許多事都脫序了:柯建廷變小了,單扁扁變活了,單宥良和柯建廷在床上驚魂未定,激烈爭吵,柯建廷一會兒哭鬧,一會兒又對會動的單扁扁猛親猛抱,單宥良則懷疑起自己還在作夢,以極大的力道敲了窗邊的牆壁,拳頭很痛,頭似乎也跟著痛了起來,痛覺告訴他這一切不是夢。
  也許是受他搥牆動作的影響,柯建廷忽地靜了下來。彼此目前迫切需要的莫過於思考,思考是什麼人、什麼因素、什麼緣由,致使這些異常的發生,而異常背後又是否有何種目的?是否牽扯到其他人事物?兩人想破頭也想不通。直到單宥良母親在廚房喊道吃午餐了,兩人面面相覷。為了確保母親不會驚嚇過度,做出難以想像的反應,兩人決定先瞞過長輩,留柯建廷在房內,單宥良獨自出面。
  沒想到因動作太慢,母親氣呼呼地先一步來到房間抓人,房內的大男人和小男孩齊聲慘叫,單宥良的母親本就沒什麼耐性,被這麼一叫,心底的怒火跟著衝了出來。兩人後來被碎念謾罵了一頓,但詭譎的是,母親對於柯建廷這名寄宿者、她的工廠會計、她兒子從大學時代便深交的摯友,如今衣衫不整且外表變成兒童的異狀沒有任何意見。而在她氣消、正準備踏出房門那一刻,單宥良這才鼓起勇氣喚住了她:「媽!你不覺得同學甲有點奇怪……嗎?」
  震懾於他的勇氣,柯建廷感動地緊緊勾住單宥良頸項不放。兩人戴目傾耳,屏氣凝神,期待為人長輩的她能察覺房中的不合理,給予兩人一劑強心針,接著一同煩思往後該如何是好,柯建廷該看哪一科的醫生才好?母親卻不從人願,皺著眉頭說:「廷廷剛來我們家住,是有啥奇怪的?緊帶他去刷牙洗臉啊,放假就直直睏,睏到食中餐……豬耶。啊,你們不食,扁扁嘛欲食,媽媽早起食仔有買肉,記得等咧弄燒放給伊食,知毋?」
  比起柯建廷從「大四寒假便在單宥良母親底下打工,且大四畢業後直接成了工廠正職會計,目前寄宿滿一年的廷廷」,設定莫名修正成了「暫且因一些理由而開始寄宿在單宥良家的友人小孩廷廷」,單扁扁被當作「需要餵食肉類的家寵」這點要令單宥良無法接受,甚至於毛骨悚然,相較之下,柯建廷樂極了,他手足舞蹈,以那小手小嘴又抱又親單扁扁,好在單宥良將滿腹衝動剎住了車,才沒搶過單扁扁,將對方一把放生出窗外。
  事後,三人一兔在飯桌聚餐,母親嘮叨柯建廷的父母竟忘了將他的衣物寄來真是糊塗,另外要單宥良在家好好照顧柯建廷,不要丟了她的臉。而在週一,她會帶柯建廷一同到工廠,且吩咐單宥良工作之餘也要顧好柯建廷。
  單宥良聞言止住夾菜的動作,他不解平日在銀行做著理財專員的自己,要如何照顧到母親工廠的柯建廷。坐在他身旁,用筷技巧變得異常拙劣的柯建廷卻沒聽出玄機,他難以駕馭自己那雙孩童的手,因此悻悻然放棄了長年用慣的筷子,改握起了湯匙。
  想不到柯建廷及單扁扁的這場異變,牽動了單宥良的人生規劃;單宥良成了自己母親的員工,做著柯建廷一年來持續的工作。至此,單宥良想仰天長嘯:天啊!這分明是要玩死他!
  縮在家中渾渾噩噩了一下午,到現在雙方都洗完了澡,柯建廷發覺自己穿不好衣服,四肢動作不再如同成人時的那樣敏捷,但他沒把這煩憂傾訴給心不在焉吹著頭髮的單宥良,畢竟自己方才在衛浴間那般滿懷信心的發誓:「安啦!拎北睡一睡就會變回來了啦!北七乙你免煩惱啦!」
  說實話,柯建廷一點信心也沒有,畢竟他連自己怎會「倒縮」的原因都無從追究。然而一想到自己接下來不再需要辛勤工作,只需當個飯來張口、茶來伸手的小孩,成天和會動會吃的單扁扁無憂無慮歡樂過日,他便竊喜的一點怨言也無。
  當柯建廷套好衣褲,攀上了床,單宥良這才回過神為柯建廷吹乾濕潤的髮,而兩腳站地,全身被纏繞浴巾以吸乾毛皮水分的單扁扁霎時甩開了束縛,她極高速的旋轉,如陀螺般原地轉動自己那扁長的身體。過了半晌,單扁扁停了下來,全身上下都乾了。她跳向柯建廷的懷抱,柯建廷直誇她聰明非凡,全然沒注意到抱著他的男人正以駭人的眼神斜睨單扁扁。
  單宥良整理了柯建廷沒收好的褲袋,及拉好他那一高一低的褲頭,本想要柯建廷打給他桃園老家的父母問候一番,聲東擊西看兩老如何解讀柯建廷變小的異狀,沒料到柯建廷仰頭觸摸了單宥良的顏,不懂自己怎到晚間十點便犯睏了,眼皮好重。單宥良這才確實意識到柯建廷真變成小孩了,他體溫比起平日的高,嬌小的身軀如同柔軟的火爐,三餐胃口明顯削減許多,也比起以往更要怕辣嗜甜。
  他輕撫柯建廷的小後腦杓,沒來由地想起早逝的父親。他的童年是有父親陪伴的,父親在世時,他常賴在父親身邊,玩著他三名姊姊不喜歡、但男孩們都喜歡的體能遊戲。父親身高約莫一米七,身材消瘦細長,但力氣極大,反射神經快,任何運動競技都難不倒他。他為人爽快熱情,喜歡孩子,從不嫌孩子吵。
  單宥良曾經想過父親若尚在世,自己的人生是否會徹底改變?也許,他中學時期不會誤入歧途,做個成天惹事生非的「壞孩子」;也許,他高中時期不會忽然頓悟轉性,做個禮遇所有女性的「好人」;也許,他大學時期不會和柯建廷產生化學變化,他不會需要柯建廷,他不會愛上柯建廷,他倆不會交往,他倆也不會有機會擁有單扁扁……
  單宥良沒再想像下去,只因有隻柔軟的淺藍色長手襲擊了他的臉,他的眼鏡因這突如而來的衝擊落在床上,單宥良出手撿拾,懷裡的柯建廷東倒西歪在單扁扁堆高的棉被上。戴回眼鏡的單宥良驀然轉念:也許,單扁扁並非他想像中的可怖,至少目前能確定的是,單扁扁不會做出危害柯建廷的行為,甚至於頻頻替他保護柯建廷……
  父親常抱著幼年的他入睡,如今成年後的他抱著幼年的柯建廷入眠。這奇異的體驗,令他輾轉反側,單宥良習慣蜷縮著身子睡,怕冷的他一旦受寒,還會以棉被捆緊自己。單宥良不曉得,睡著的他像座孤立的島嶼,而柯建廷喜歡擱淺在上頭。如今變小的他幸能闖入這座孤島,他將臉靠上乙的心臟,柯建廷恣意嗅聞聽聞他的島嶼。兩人安然待望黎明升起。



  週日上午,破曉的陽光亮而怡然,公園綠地如茵,草上結著露水。伴隨十一月下旬的冷空氣,這裡不乏來晨跑、跳土風舞、遛狗的民眾,氛圍並不冷清。單宥良剝了一塊冒著白煙的黑糖饅頭,卻立即熨紅了男孩的小手,兩人並肩坐在公園長椅,柯建廷怕燙似的不停拋丟手上的饅頭,直到降溫些許才膽敢放入口中。
  「北七乙,等一下要去哪裡晃?」
  「讓單扁扁在公園散個步,我們就去搭捷運,到淡水玩個一天。」
  「喔,好唷!哈哈,拎北現在去哪裡玩,票都算得很便宜吧?小孩票超爽的!」
  「你說兒童票嗎……?也是啦,柯建廷『小弟弟』,今天可要乖乖地跟著大哥哥走啊;要是走丟了,可會被賣到國外去啊。」
  「幹喔!拎北才不會像真的小孩那麼笨咧!誰敢弄我,拎北就乎伊死!哼!」
  「好啦,我說真的:同學甲,你現在個子小,力氣也小,不要輕忽大人的力量啊。吶,你的手機還是你的,雖說聯絡人全空了,但我把我的號碼加進去了,要是有狀況就馬上打給我。」
  柯建廷接下正紅色智慧型手機,明明已經使用一年,如今機身卻新亮的讓他陌生。在他歪頭將手機塞入外套口袋的同時,單宥良窺視到他身旁葡萄紫背包那露出長耳及臉的單扁扁,單宥良思忖半晌,才開口問道:「同學甲,單扁扁好歹是兔子(娃娃),為什麼設定她只吃肉?還是跟那個可恨的賴同學一起設定的啊……你知不知道,早上我給她冰箱的紅蘿蔔和高麗菜,她竟然揮開,把東西打在地上。她到底有沒有意識到自己是隻兔子?」
  「哈,她很酷啊!本來她就長得又不像一般的兔子,幹嘛硬要把她當一般兔子看?她很扁、很長、像一塊大乳酪,而且她用兩隻腳走路,智商很高!她才不吃廢物紅蘿蔔和高麗菜!」
  「……喔,總之你說得算啊。」
  出門前,單宥良留意到柯建廷原先的成人衣物、日用品、漫畫雜誌、葡萄紫背包,以及放在床頭櫃的鵝黃電子錶都還在他們房裡,甚至於浴室的刮鬍刀也沒有消失。然而,據母親說法,柯建廷的那些東西,包括他衣櫃中令人不敢恭維的鮮豔衣物,都「本是」單宥良的私人物品。母親還為此質疑單宥良是否沒睡醒,怎會天兵問這種蠢問題?單宥良無法想像,如今世人們的記憶中有了穿著超「台」的自己,為此,熱愛文青風格的他無比崩潰。
  坐著時的柯建廷,身高僅到單宥良肩膀,於他眼中,世界變得寬闊,天花板也挑高不少。柯建廷醒來時忘了自己變成孩子,腿變短了,他一沒注意便踩空跌下了床,進而驚動了賴著床的單宥良,促使對方早起。兩人一早在房討論且分析起現況:柯建廷零錢包中的重要證件全沒了,連同大學時代的證件、學生優惠卡、各家飲料店的會員集點卡均化為烏有。而兩人手機及臉書相簿的每一張照片,柯建廷原該存在的身影都完全消失,亦即他和單宥良大二至大四那三年間在校的活動紀錄也全無對證。至此,柯建廷才終於對事況感到噁心發毛,他揪緊床單,欲哭無淚的模樣令單宥良於心不忍。單宥良由抽屜翻出一盒巧克力棒,不嗜甜的他沒來由自顧自地吃了起來,這怪異的舉動成功引來柯建廷的注意力,以及爭奪行為,而在最後,他將整盒給了對方,凝滯不動的悲傷幸能稍作分散。
  回歸現今,待饅頭吃得差不多了,單宥良將塑膠袋捲好,收進側背包,柯建廷則跳下長椅,回過頭將單扁扁放出背包外頭。正好,有一頭黑色流浪狗在前方十呎處東嗅西聞,沒多久便打轉到柯建廷及單扁扁身前。
  柯建廷壞笑地打起狗兒的壞主意,誘使懷中的淺藍色長抱兔登上狗背。而單扁扁和狗兒都沒讓他失望,他嬉皮笑臉:「酷耶!單扁扁在騎狗!」
  為了避免狗兒將背上的異物甩開,也怕牠被其他景物吸引過去,柯建廷翻出背包內原先備好給單扁扁的午餐肉罐頭,他咬牙使力,使出渾身解數,然而罐頭的金屬蓋卻紋風不動,而在他固執的要將稚嫩小手給弄破皮之際,單宥良一把搶過罐頭,在他輕輕一拔之下,罐頭轉眼開了。
  「同學甲,吶。你想餵狗啊?」
  柯建廷看傻了眼,當下才發覺單宥良竟是如此高大,自己的身子被對方的影子全籠罩成一片黑。以往,他總認為對方不過高他五公分又重他一公斤,看起來一副弱雞又四眼田雞樣(但柯建廷再清楚不過對方的深藏不露與威武猛勇),而今,在他化為孩子後,單宥良竟是多麼巨大牢靠的一片牆、一張網……自己徹底比不過對方了。
  臣服於對方男子氣概之時,單宥良卻猛然抓住他的手,他輕柔地像對待一件玻璃藝品,小心翼翼的攤開柯建廷的手掌,接著比劃了那泛紅發燙的掌心:「嘖,你看看……同學甲,就算小孩子的復原能力比我們大人好,但也不要輕易讓自己受傷好嗎?」
  男孩神情恍惚,直到單宥良以指彈了他的鼻頭,柯建廷才總算有了反應。單宥良忍俊不禁,將罐頭放在狗兒面前的水泥地上,而黑狗一嗅到肉香便低頭搶食,背上的單扁扁則平靜地任由自己慢慢滑落至狗脖,再滑到狗頭,最後才跳回地面。
  奇怪的是,單扁扁佇立在狗與罐頭前,一動也不動,那黑點般的雙眼對準了罐頭,這景象像是無聲的對峙,而戰事似乎一觸即發。直到單宥良機靈捧住單扁扁寬扁的腰,將她懸空,才避免了一場兔狗之爭。
  待狗將罐頭內部舔得水亮無痕,兩人提起置於椅上各自的背包,隨後帶著一狗騎著一兔,悠悠哉哉步入蓊鬱的樹林步道。
  為了配合柯建廷緩而踉蹌的步伐,單宥良刻意走得很慢,柯建廷開懷指著兩側林蔭,笑說這邊空氣特別清新。登時,單宥良的黃棕色牛津鞋踩過一截細樹枝,吱呀一聲,柯建廷那孩童般的敏銳,讓他拾回久遠的童年記憶。
  「小時候,我常和我爸來這座公園溜冰和打球,那時還瞞著家裡,在這兒偷養了一隻狗。」
  「真假?你姊和你媽都不知道喔?你們養的狗長怎樣啊?像這隻黑黑瘦瘦的嗎,還是像以前你朋友寄養過來的那隻『奶油』?」
  「呵呵,都不像。是白底灰斑……不知道混了哪些狗的野狗。」
  「是喔……啊對,你們家那邊一定不能養狗,而且你媽看起來不喜歡狗。你爸還不錯捏,會跟你出來玩,還一起跟狗玩,哪像我爸他就很懶得動,肚子超大的哈哈哈……」
  一想起有著鮪魚肚,彎腰辛勤整理陽台盆栽的柯爸爸,單宥良會心一笑,然而下一刻他的心卻又擰成一團。他愣然望著柯建廷一邊大叫,一邊衝刺到前方的健身器材區,看柯建廷兩腳踩上健身轉盤,以屁股為軸,原地左右擺盪那幼小的身軀。
  稍早之前,單宥良曾瞞著柯建廷聯絡對方老家,而接電話的人是柯建威,柯建廷的親弟弟。
  「喂?您好,請問找哪位?」
  對方的口吻依舊是清晰敦厚,且富有禮儀──和柯建廷截然不同。然而據單宥良的了解,對方目前在高雄念大學一年級,竟這麼湊巧,非連假的週末仍返回桃園老家,甚至還這麼早起。
  「威弟,我是宥良,宥良哥。你哥……喔,你『弟弟』……柯建廷小朋友,他在我家大概會寄宿到什麼時候呢?」
  「嗯,請問您哪位……?我沒有弟弟……」
  「啊?……這樣、啊。那你『哥哥』呢?你記不記得你小時候身體很差,總是有個哥哥帶你出去玩,在你發燒時還瞞著你爸媽,陪你擠同一張床。他最近還好嗎?」
  「嗯?……沒有喔,我們家就我一個孩子。話說我們有、這麼熟嗎?你好像知道很多、但都是錯的事情……」
  「喔,沒事沒事。總之我打錯電話了!不好意思,那先這樣了。」
  罕見的,單宥良會如此慌亂地先對方一步掛斷電話。他心跳得飛快,握著手機的手因出汗而濕溽。他沒把這些變異告訴柯建廷,對他而言,情勢已如此渾沌不明,他不願再讓柯建廷更加混亂及恐懼下去。
  那條和爸爸一起偷偷豢養的野狗,此時此刻竟浮出了記憶水面。
  猶記小學鐘聲響起,一放學他會奔到超市買狗罐頭,接著到公園內那隱蔽的樹穴前和父親會合。一個月過去,瘦如嶙峋的狗兒變得有精神多了,然而那因誤踩捕獸夾而受傷的傷軀似乎永遠也無法康復健全。
  放著自家工廠不管、藉口外出買飲料而得以偷溜出來的父親,細心為狗兒換上潔淨的水,並將罐頭內的食物倒入狗盆:「宥宥,你一個人會來餵同學甲嗎?」
  「啊?拔(爸)不陪我,我不敢過來……這附近很多很兇會咬人的狗,而且這裡很黑……」
  「是嗎?這樣同學甲很可憐耶,牠不像你,在家有緣緣、仁仁、芯芯三個姊姊陪啊,何況牠沒有爸爸媽媽,也沒有小孩,我們兩個是牠唯一靠山啊,假如爸爸工作跑不開,你也晚下課,牠就要餓一整天肚子了啊。宥宥,答應爸爸,要保護好我們的同學甲喔。雖然你現在才小五,但你已經是個男人了,要有責任感,知道了嗎?哈哈哈……你跟爸爸比,雖然很嫩,每次都打不贏我,但你贏得了那群壞狗狗吧?別擺出那種臉啦,乖啦。」
  「喔,好吧……那麼拔,我們什麼時候才能帶同學甲回家啊?」
  「嗯……你也知道你老媽超兇!爸爸吵不贏她啦!哈哈哈!」
  「吼……剛才說那麼多,拔你真的很遜耶。」
  「哈哈哈,安啦,同學甲住這邊算是住別墅捏!有被子、有報紙、有遮雨棚、有吃有喝、還有棒球網球輪流咬!總之牠現在只缺我們的愛啊,你要多過來看看牠啊,懂不懂?好啦好啦……算是答應爸爸啦,好不好嘛?」
  單宥良萬萬想不到,他勉為其難點頭訂好約的一週後,爸爸便出交通事故死了。據調查,是為了閃避突然衝出馬路的野狗而撞上電線桿,父親得年三十九。而在他傷心欲絕的那幾天,他壓根兒無心到公園探望他們倆的同學甲,直到喪禮結束,他才恢復記憶一般,半夜瞞著家人,偷跑到自家附近的公園找尋同學甲。
  如今,那隻同學甲就乖乖守在樹穴裡,沒有離開,可他身邊環繞了一群蚊蠅,參差不齊的泥草上則踏滿了不知名的野狗足跡。而四處都是散落破碎的報紙,連牠專用的狗盆都被翻了面,被荒置遠方……同學甲死了。
  單宥良那陣子恨透同學甲以外全世界的狗。不只是野生無人飼育的,連同繫著頸圈、被人豢養的,只要是狗,他都會投擲石頭或是惡意揮趕咆哮。
  他失去了父親,失去了同學甲,他亦失了約;他成了家中唯一的男人,他卻也是家中最沒用的人。單宥良陷入無止盡的自我厭惡,恨透這莫名其妙的世界。
  失去一家之主的單家,陷入愁雲慘霧,親戚之間的人情冷暖在當時給了全家人一陣打擊。每個人看到他們無不走遠,避之唯恐不及,就怕他們可憐兮兮,主動開口尋求援助。幸好,單家人不服輸。母親一肩扛起家計重擔,接手父親的營造工廠,她日夜奔忙,而單宥良的姐姐們一個正值國三,一個住校念著高二,最大那個則在外地念大學二年級。她們每一人都展露堅強獨立的一面,讀書之餘打工貼補家用,她們竭盡所能不讓母親操心家內事,而單宥良卻無法這般成熟,他沒有當下最需要的謀生能力。
  身為么子卻為家中長男的單宥良,在喪禮那天他排在隊伍最前頭,然而他不懂自己有何資格處在這個位置?自己是如此無能。日後,在校只要有人笑他沒父親,他二話不說,先揍對方一頓再說,搞得他聯絡簿上滿是師長手寫的紅字。而負責簽他聯絡簿的三姊還得為他瞞過母親耳目,三番兩次替他致電致歉。
  但也因為這段血氣方剛,不懂事的他得以了解到自己的力量比想像中來得強大。在校沒有一人打得過他,就算一群人圍攻,靠他從小就和父親打鬧摔練的經驗及技巧,沒一次的對決他會擺不平。很快的,全板橋的國小生都不敢觸他龍顏,換作國中生來找他的碴,然而結局沒有改變,單宥良實在太會打架,也太不怕痛了,即使擦破皮、脫了臼、流著血,他也會全力奮戰到最後一刻,直到見敵人無還擊能力,才準罷休。
  母親早出晚歸,唯一有空關心的是孩子有無吃飽穿暖,其餘事情她無暇處理,也因此單宥良荒誕的小學末段及國中生涯,沒讓母親受到波及……
  「拔,為什麼要叫牠同學甲?感覺好怪喔,不像真正的名字。」
  「哈哈,宥宥,我聽說你都沒有乖乖和男生同學當朋友,在班上都只和女生玩,爸爸想說讓同學甲當你第一個男生同學朋友啊。」
  「啊?才不要啦,男生都很遜很髒,不像女生那麼愛乾淨又可愛,他們都只會忌妒我考第一名、跑第一名、交女朋友,我才不要和他們做朋友……不過同學甲是狗,我會跟牠作朋友啦,拔你不要把這些事跟麻(媽)還有賊(姊)講……」
  「好啊好啊,那你也要乖乖幫忙養同學甲,不能讓牠死翹翹啊。還有啊,你現在是牠的同學乙,要真心真意跟他當朋友,不要在爸爸面前做一套,背後作一套啊。同學甲只有你這個『同學』啊,懂不懂?」
  回憶遠去,單宥良摘下眼鏡以指拭去奪眶而出的淚,當今二十三歲的他不再那般不成熟,也不會再失約。他戴回眼鏡,引導黑狗和單扁扁到玩健身器材玩得不亦樂乎的柯建廷身邊,接著他由後抱起柯建廷,柯建廷顫了一下,然而懸空的新奇感令他興奮亂動,他轉過頭要單宥良試著向上拋看看他,單宥良聞言蹙了眉頭,卻也照著做了。
  「哇靠──!超屌的!拎北有一百年沒被人丟高高啦!超刺激的!」
  「呵呵,同學甲,想不到你外表看似小孩,內心也變成小孩了啊?──只有小朋友才喜歡玩這種遊戲啊。」
  「幹喔!你是沒玩過雲霄飛車、斷軌、G5喔?哈哈哈,這樣丟超爽的啦……!」
  是啊,如今的同學甲只有我這個同學乙啊,就算他失去了全世界,也還有我啊。何況同學甲還活蹦亂跳、沒有死去,而這一次,他會保護好同學甲,他不再是過去那名無助無力又憎恨全世界的小孩了。
  
  「吶,柯建廷,我會養你一輩子,你要乖啊,可別隨便死掉啊……」
  「殺小?……欸,北七乙,你繼續丟啦!」
  「最後一次啦。」

  ※

  仍未習慣這樣的世界,以往五公分的身高差距,如今延長至五十公分。柯建廷抖著腳,不喜歡自己的髮旋被這般居高臨下地觀賞,他仰起頭試圖宣示立場,男人的眼鏡鏡片卻因反光成了一片白,讀不出男人心思的他嘟嚷起對方說什麼也聽不清楚;現在車廂內太吵了,而你離我太遠了,柯建廷要單宥良彎下身來。
  由板橋搭到淡水,需從捷運藍線轉至紅線,車程耗時一個鐘頭以上。如預期一般,到大站前是尋不到空位的,他倆一上車只得與人摩肩擦踵,單宥良不由得護住孩子的頭及背包,以肉身當壁,直到將對方圈在車門側邊的透明壁面,確保孩子不受人群推擠擺弄,才如釋重負般倚著壁面休憩打盹。他沒注意到柯建廷在喚他,只留意到對方將有著自己半身大的後背包改抱於胸前,而背包開口露出頭的兔娃娃則安分不動,僅是微笑地夾在兩人之間。
  抱著娃娃的柯建廷比真正的孩子還像孩子。成人時候的柯建廷再怎麼抱著單扁扁到處跑,單宥良也只是笑,無可奈何卻又幸福的笑。他笑對方莫名氾濫的母愛及護兒的責任感,他笑兩個男人之間竟也有機會擁有孩子,他笑柯建廷把單扁扁看得比活人的他來得重要,他笑柯建廷如此珍惜他所送的娃娃而不怕任何人笑。
  如今的柯建廷雖內在毫無二致,但那份成人鮮有的傻里傻氣以及浪漫卻因孩童的外表消散,趨於合情合理。
  不知為何,柯建廷那水汪汪的眼於車廂內流連打轉,卻唯獨對他生著怨氣似的;不知為何,面對倦意外漏的單宥良,柯建廷會欲說還休,無法道破對方的心不在焉。罕見的空白音軌於彼此之間轉動播送,柯建廷聽見咫尺不遠的一對情侶卿卿我我,另一頭則是一對母子為了穿鞋而哭鬧吵罵。他忽地醒悟自己正心慌意亂著什麼:如今,才過一天,單宥良已徹底把他當作孩子,亦不把他當作同齡的戀人看待了!這怎麼行?
  柯建廷垂下頭,打量自己:幼稚的童裝,可笑的童鞋,一看便知無縛雞之力的小手,將這些串在一起,就是現今遜斃了的自己,他腦中浮現出「乳臭未乾」四字。
  以往單宥良雖慣著柯建廷,卻也不乏對他使壞,柯建廷常被弄得雞飛狗跳,卻也有理向對方亂使性子,而單宥良脾氣的陰晴不定及反覆無常,因柯建廷的推心置腹不記仇而找到場所紓解,柯建廷的霸道及不擅察言觀色也因單宥良的成熟毋甘嫌而能肆無忌憚。
  兩人常為日常中的雞毛蒜皮小事爭執或著大笑,彷彿磁鐵相反的兩極,表面看來絕不契合,實質卻無聲無息強烈吸引著相反的另一端,而兩人甘於如此。
  這份平衡因著他退化成孩提時期的外貌而倒塌了,單宥良凝望柯建廷的眼神轉變地像一位父親,單宥良待他的手法極度呵護溫柔,連同對話時的口吻都趨於軟化,像對待溫室裡的花朵。
  互動中少了嬉鬧、說話時多了分寸,眼前的單宥良世故地像個老人,著實令他痛苦。明知備受呵護是幸福的,但偏偏柯建廷不吃這一套,他反倒覺得對方施予的溫柔是瞧不起他,而自己不過是個沒有謀生能力的累贅、拖油瓶,單宥良其實不需要勉強陪笑臉,更不需要犧牲寶貴的假日帶他出遠門玩的,何況單宥良親口說過自己討厭小孩。單宥良為何要這般護著他?
  雖說他意識不到自己心理年齡不比孩童大上多少,但柯建廷老覺得小孩子很煩很沒用。現在若不是單宥良牽著他到處走,想必不少人會把他當作走失的可憐小孩。柯建廷無法獨自外出行動,不能到超商買酒澆愁,不能騎摩托車夜衝散心,就連想上個臉書看朋友的近況,還得仰賴單宥良的手機及帳號──柯建廷的帳號及朋友對他的記憶全都因這次的變異而擅自蒸發了。柯建廷心裡很悶,不懂自己造了什麼孽,才會落得這般悲慘。又無法據實以告,對唯一沒有扭曲記憶、認識他真實面貌的單宥良索取男人應有的尊嚴。
  儘管雙方都沒道破,但柯建廷心知肚明單宥良已經付出太多了,夠講義氣了。而他憑什麼再去搾取對方感情?思及此,柯建廷心酸的想哭,指甲嵌入掌心,他對自己滿腹怨氣。
  當身體變成小孩後,他的腦才如此澄明清醒。以往做事不經盤算的他,如今止不住大腦的奔騰運作。他害怕單宥良永遠把他當作真正的小孩,他害怕自己再也不能吻單宥良、再也無法和單宥良作更深入的事,他害怕單宥良會拋棄他。
  不行,必須幹點什麼!得盡快讓單宥良認知到他柯建廷可不是省油的燈,依舊如同成人時獨立,且有手腕,而非只懂吃喝玩樂的尋常幼童。
  他眼尖注意到,有名女子因即將下車而提早起身讓了位,他迅雷不及掩耳鑽出單宥良的身下,俐落卡好了位,接著興奮異常的連連呼喊單宥良,要對方快坐上這熱燙的空位。
  「呵呵,你搶到就你坐著吧。做人要禮讓老幼婦孺啊,同學甲你好好坐吧。」
  「吼幹、禮讓個屁啦!拎北要你坐就快坐啊!……拎北腿不痠、不想坐啦!」
  「同學甲……『小朋友』不可以大聲說髒話,懂不懂?話說你怎麼搞的,突然對我這麼好心啊?這椅子有毒嗎?」
  「哪、哪有啦!吼,算拎北求你啦,北七乙你不是很愛睏,剛剛靠在那邊都欲睏起啦?你就坐著睡啊。」
  「同學甲,聽過父子與驢的故事嗎?要是我坐上去,其他人覺得我在虐童怎麼辦?」
  「吼靠!……北邊走。咳嗯,你就不怕拎北坐上去像機八小屁孩,然後你活該被人欺沒位子坐喔?」
  「哈哈哈……我想你說的不會發生。不過算了,既然你這麼堅持,那我們還有一條路可以選……」
  話未道盡,單宥良攔腰一抱,連人帶包的讓柯建廷坐上自己的大腿,而自己就這麼坐上眾人巴望著的空位。
  「幸好不是驢子而是椅子呢,不然就要被說虐待驢子了。」他話裡泛著輕柔的笑意,說話的同時,單宥良將下顎撐在他的小腦袋瓜上,而這般猝不及防的近距離接觸,誤打誤撞,竟致使柯建廷枯萎的心起死回生。單宥良不會想到,這時柯建廷的心因他心動得渾身發燙,然而柯建廷難改本性,仍是不由自主地扭動掙扎:「馬的、拎北再坐下去,你腿會爛掉麻掉喔!你自己坐啦……」
  奇怪的是,原先安分待在背包的單扁扁忽地激烈的顫動,那雙柔軟的長耳前後擺動,接著左右夾弄起柯建廷的肩頸,而沒有手指的兩隻長手也趁勢伺機來到對方的腋下……怕癢的柯建廷被這般雙面夾攻,想當然爾毫無抵抗之力,他放聲大笑且不停踢腳揮手,有賴單宥良的牢實的擁抱,柯建廷才沒摔到地上。
  對柯建廷而言,現今能夠慶幸的,是心愛的單扁扁變得會動會走、會吃還會跟他玩。雖說無法言語,表情甚至始終如一,看不出情緒起伏,但那蠢蠢欲動的生命感,可愛的令他足以忘了一切煩憂。
  當單宥良以大手抓住了單扁扁雙耳及雙手,這齣鬧劇才得以落幕。柯建廷氣喘吁吁,卻無法生單扁扁的氣。他癱在單宥良懷裡,垂下眼簾,身體隨車廂上下擺動,他聆聽使他心安的呼吸及心跳聲,並且嗅聞對方那熟悉的氣味。他思索起該如何讓對方愛上自己?卻沒想過單宥良不需要再重新愛上他。
  單宥良不解單扁扁一直好端端的,怎會像方才那樣無理由地作弄她保護著的柯建廷?那動作是否別有用意?還是單純餓了?被這麼一鬧,他才注意起時間和目前捷運的行進位置,沒想到再過十分鐘便中午十二點了,而他們兩人也即將抵達目的地,淡水。
  抵在柯建廷的身上小憩片刻,柯建廷的髮香及沐浴乳的香氣沒變,到終點站後,當車廂門一開,人便不留戀亦不留情的哄堂散去。然而柯建廷轉過身驅,讓他沒得離席起身,在沒有人上車,這暫時停駛的車廂裡,柯建廷裝作孩童,捧住單宥良的臉龐,單宥良沒有想過孩童的口腔是那麼小而炙熱……

※   

  路已被觀光客擠得水洩不通,週日走入公明路商店街,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人、人,還是人,接著才是琳瑯滿目飄著各種香氣的美食攤位。此地因假日商機無限,商家無不積極出擊,然而飲食品項重複得多,因此同業之間競爭激烈。個頭小的柯建廷率先鑽入人群到處聞香,他沒忘記拉緊單宥良的手,要興致缺缺的對方趕緊跟上。他以指比劃待會兒想吃糖葫蘆、阿給、炭烤臭豆腐、冰淇淋,以及烤香腸,並時不時前後晃盪單宥良的手,問單宥良想先吃其中哪一項。
  單宥良傷腦筋的挑起眉頭,覺得自己正帶狗散步似的,他被小狗欣喜忘情地拖著走,小狗卻沒注意到主人來此用意並不在吃。他推了把黑框眼鏡,要小狗他於原地稍作冷靜:這麼多東西兩人怎分食得完呢?何況柯建廷的胃口已大不如成人時候的旺盛,還是謹慎的挑個幾樣嘗鮮,便收手去海岸散心吧。
  沒想到柯建廷朝男人左右擺動食指,歪嘴笑了,爾後又大拇指比向自己的葡萄紫後背包,稱說單扁扁的胃口很大。他解釋道:即使他倆吃不完,單扁扁也能全盤接收;且單扁扁很乖,只要不是蔬菜她都會吃。不知是真話還是玩笑話,他反倒談論起單宥良皮夾裡的現金厚度,不知撐不撐得過這條街。單宥良臉色一沉,開玩笑地輕敲孩子的頭頂,他不解柯建廷對單扁扁的自信從何而來,內心卻選擇去相信柯建廷編造的設定。
  畢竟只有柯建廷懂活著的單扁扁想做什麼,還是別抵擋的好,不然風險太高了。
  單宥良提出了午餐先決:先吃阿給好了,好歹有店面能讓人不受風吹日照,又能坐著餵單扁扁。柯建廷覺得有道理,頻頻頷首,可單扁扁卻有意見了;那天空藍的毛皮倏然戰慄,變得堅硬,扎得柯建廷的後頸是一陣刺痛。就在柯建廷詫異於單扁扁的驚悚變化,單宥良先一步將單扁扁拔出後背包,意圖讓對方不再傷害柯建廷。單扁扁的兔耳卻有了新動向,如同指針一般,她紋風不動地指著一點鐘方向,單宥良的視線對了過去,見到那兒有家香腸攤。
  最終,他為單扁扁和柯建廷各買了一支香腸,自己則沒什麼食慾。他留戀起柯建廷在捷運上熱烈的吻,卻又矛盾地壓抑住對孩童萌生慾望的危險想法。
  柯建廷咬下第一口,滾燙的肉汁便溢於口腔,逼得他連連呼氣散熱,極欲盡快含下第二口。至於單扁扁呢,單手抱著她的單宥良將香腸於其面前晃了晃,單扁扁不做反應,直接以臉撲了過去,那吞食的動作快得令單宥良的肉眼無法捕捉,他連單扁扁張開嘴的模樣都沒見到,香腸便消失於眼前。
  見單宥良手裡僅剩竹籤,柯建廷對剛才的奇景讚嘆不已,他決定再接再厲,而將吃到一半的香腸遞到單扁扁面前,然而下一秒,他改變心意了:出錢的單宥良連一口都沒吃到呢。於是乎,他講求義氣般,實質是想討對方歡心,柯建廷將香腸轉遞給了單宥良:「北七乙,你也吃一點嘛。」
  單宥良下意識瞄了眼單扁扁,見對方依然雙眼直視前方,安然微笑著,他卻不願輕舉妄動。柯建廷卻沒察覺到劍拔弩張,他天真地直往單宥良的手裡塞,要對方趁熱吃才好,涼了可失了美味的勁道。至此,單扁扁可有反應了,她身子挺直而不動,就這麼一舉跳上了單宥良的左肩,隨後雙手抱住單宥良的頭顱,猛然前後擺動,而被這麼一晃,單宥良先是誤以為單扁扁生氣了,要柯建廷立即收回,然而晃動加速且力道加強了,眼鏡都被晃得滑下鼻尖,他才終於想通單扁扁的真實心意──原來她要他別再猶豫、給我快點吃下啊。
  他以言語大聲表示他吃就是了,而單扁扁就此鬆了手,一舉跳至柯建廷的懷抱中,且定睛看著單宥良將香腸老實吃光。
  
  或許,單扁扁沒他想像地那般可怖駭人……單宥良忍不住想。
  或許,單扁扁真如他們平日所稱呼的,是單宥良與柯建廷的女兒……
  或許,一切變故沒他想像的惡意非凡,這次單宥良主動牽起女兒的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