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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女與他的遊行





　　正如世界上的一切萬物，身為魔女這件事本身有著很多優點跟缺點；過往老師曾問過，那時她跟梅蜜不約而同地認為優點較多，可放眼現在，她不太確定自己的答案是否一致。

　　比起一般人，魔女的眼界更加廣闊與包容，善惡等二元對立的事物對夏卡來說曖昧且難以固定，梅蜜曾經說過時間是她的世界中唯一客觀存在的事實；說的倒簡單，身為時間魔女，她玩弄操縱時間，卻又把時間當成某種準則與依託。

　但對夏卡來說，時間卻沒這麼客觀中立……她發現她的時間感逐漸曖昧，正如她與道格拉斯的距離。才過了多久？她努力想回憶，但很快就發現她根本難以回想與重溫過往。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必須仰頭才能看著道格拉斯的臉？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那個拉著她裙擺要求她念書上故事的孩子變成斗篷下配著劍的少年劍客？

　　當然，身為一個魔女，每一天都像是前一天的複製……至少過往是這樣，但看著道格拉斯脫下身上的皮甲，那一身雖不賁張卻隱隱有著線條的肌肉，夏卡還是感到平時穩定的呼吸有些許急促。

　　「怎麼了嗎？」注意到她的視線，剛練完劍的道格拉斯問道：「夏卡？」

　　「……今天辛苦嗎？」夏卡當然不會說她是看著道格拉斯赤裸的上身出神，「拜林卡是不是太勉強你了？但磨練是好的，他可是不世出的高手，要不是老師的關係，指不定現在還在那個森林深處雲遊。」她邊說邊抬眼，看著道格拉斯臉上的一道傷口，「怎麼傷了？」她喊道，拍了拍身旁的椅子示意道格拉斯坐下。

　　「幫師父抓貓時被抓了下。」道格拉斯苦笑，拜林卡雖然是大陸上頗具盛名的傳奇劍客，但這位脾氣怪誕的精靈不僅避世，同時也避開自己的眷族；他唯一的同伴是隻脾氣很大的貓，導致道格拉斯從小就時常被抓或咬。「萬魔節要到了，師父讓我那天在驅魔祭禮上擔任領舞，最近練習得比較勤……」他皺眉，「夏卡？」他看著夏卡將抽屜裡摸出幾片草藥，臉上神情緊張起來。

　　「萬魔節？」果不其然，夏卡將草藥塞進嘴裡嚼了起來，「信不信由你，百來年前的萬魔節還會有人扮魔女呢。」她將嚼爛的草藥吐在手上，用手指捻起一些。「過來些。」

　　「小傷而已。」道格拉斯嚥了口唾沫，如果是小時候，他可能不會覺得怎麼樣……但今年年底他就滿十六了，但夏卡對待他的方式卻好像他依然六歲一樣。「過幾天就好了。」

　　「你是治癒魔女嗎？」夏卡挑眉，將手指上的草藥抹在他臉上的傷痕處。「萬魔節的驅魔祭禮這麼重要，他居然放心給你擔當？」她將道格拉斯的緊繃解讀成傷口疼痛，「痛嗎？是詛咒的地方嗎？」即使道格拉斯臉上的詛咒早已處理得差不多，但畢竟是連她這治癒魔女都難以根除的棘手術式，因此這兩三年夏卡還是非常認真對待道格拉斯的一切異常。

　　「不痛，只是……」道格拉斯不知道該怎麼訴說對於這種親暱的緊張與羞澀，他只是脹紅著臉，只是了半天也沒下文。

　　出乎意料，夏卡居然接話了，她笑著在道格拉斯另一邊的臉頰親了一下，「是是是，從小你就不會忘了這個。」她拍拍他的頭，就像他小時候只要吃藥或是詛咒發作時那樣安撫著他，「親了親了，別苦著臉了。」夏卡站起身，收拾著桌上的草藥與方才進行到一半的藥劑。「萬魔節是什麼時候來著？」

　　「……下周。」望著背過身去的夏卡，道格拉斯撫著被唇撫過的那一側，感到一陣喉頭乾渴。「妳要來看嗎？」

　　「好啊。」夏卡轉過身，看著他一臉神遊，「什麼臉，到時候可別在祭禮上露出這副表情啊。」她捏捏道格拉斯的臉頰，「那天順便讓你看看好了。」她忍不住竊笑起來。

　　「看什麼？」如果是小時候，道格拉斯說不定會掙扎起來，但現在他只是任由夏卡捏著臉，同時好奇的問道。

　　夏卡只是眨了眨眼。

　　「讓你看看真正的魔女該是什麼樣子。」




　　拜林卡之所以願意成為道格拉斯的劍術師父，除了過往夏卡曾經對他有恩以外，最重要的是他很欣賞道格拉斯。

　　畢竟拜林卡雖然避世，但自年少便劍術傍身的他行走大陸諸國這麼多年，對於人情世故還是很通透的；如果只是想報恩，他大可以指導幾招就罷。別小看那幾招，稍有些天賦的劍客只要學到一些皮毛，不敢說名震天下，至少二三十人的正規軍都不放在眼裡。

　　對於拜林卡來說，劍術是技術，更是藝術……所謂技藝，講究的就是技巧與藝術的平衡。他曾指導過名滿天下的人類劍者、桀傲不遜的同族高手，但這麼多的學生中，他真正傾心的還是道格拉斯。

　　這個孩子既無天賦的碎片纏身、也無體魄的先天優勢，他真正有的只有兩個字，聽話。

　　也許是拜林卡從未與孩子有太多相處，也或許是他身旁那隻貓實在過於率性，對於畢恭畢敬並且從不主動惹是生非的道格拉斯，拜林卡可以說是傾盡一切的教導。雖然表面上看來他既冷淡又不近人情，可哪怕隨便一個接受過一點正規訓練的劍客，都巴不得拜林卡施捨一點相同的冷淡與不近人情。

　　但以上的一切道格拉斯都不知道，他只覺得拜林卡是個很嚴肅的老師，而且在課題與訓練上時常在自己的極限邊緣遊走，甚至時常超越自己的極限……他自小都在夏卡身邊成長，對於所謂的劍術並沒有什麼深刻的認知與體悟，因此他對自身的實力與拜林卡的境界毫無所覺。

　　但躲在門縫後的夏卡卻扎扎實實的看見他的成長……一般而言，萬魔節這一天所有家庭都會門戶大開並且歡迎任何裝扮成妖魔鬼怪者到訪；就習俗來說，只要被這些裝扮者取走一部分的食物，就象徵著已經被魔物造訪過，來年會整年平安。

　　雖然住在魔法隱蔽的森林，但夏卡跟道格拉斯過往還是會遵循傳統……但今年可不一樣，今年道格拉斯被拜林卡託付責任，要率領象徵勇者的劍舞群到鎮上舞劍，以象徵在萬魔節的最末消滅所有的邪祟妖鬼，是以她早早便來到相熟的炭商麥克家裡面，以在午夜道格拉斯上場時能第一時間觀看。

　　正如道格拉斯一樣，麥克也不再是當年那個孩子，現在的他已經是個穿著禮服、經營著兩個煤炭礦坑的商賈；然而金錢並沒有讓麥克失去對魔女的崇敬，反而將夏卡迎為上賓，與自己的母親一起看著裝成鬼怪的孩子們前來索取糖果或食物。

　　看著麥克時，夏卡才發覺自己對道格拉斯有種詭異的不協調感……對她來說，麥克的成長是很合理也很合乎邏輯的，她能夠跟十六歲的麥克客套且不失禮節的對談，但對道格拉斯，她卻總是無法擺脫那個拉著她裙角的孩子的形象。

　　「孩子的成長是很快的，對嗎？」被她幾次施救才得以坐在這裡的麥克之母麗亞見她望著麥克的背影，笑著說道：「不過一眨眼，他們就突然長大了。」

　　「是啊。」夏卡聽著外頭的騷動，「不過一眨眼。」她攏緊披風，突然有些緊張；她上一次穿上這套魔女的裝束已經是不知道多少年前，那時梅蜜跟她剛攀上四大魔女的位置，對於排場跟風格還是很有要求的。

　　在道格拉斯面前穿成這樣真的適合嗎？她不禁擔心起來，但門外的騷動很快讓她轉移心思，麗亞拍拍她的手，「勇者們來了。」麗亞站起身，喊著麥克讓下人敞開門扉。

　　而夏卡第一眼就認出了道格拉斯，即使穿著銀色的甲冑，隊伍最前排的道格拉斯不像其他人穿戴頭盔，而是跟傳說中打倒邪魔的勇者一樣，戴著有著驅邪效果，由精靈打造的白銀桂冠。

　　原先夏卡還擔心拜林卡會不會太早將領舞的任務託付給道格拉斯，然而當象徵祭禮開始的第一聲鼓聲一下，夏卡就知道為何拜林卡敢將這本應當屬於鎮上最強劍士的職責交給他。

　　凌空刺出的第一劍宛如鷹翔於空，在空中發出一聲颼的破空聲。隨後是道格拉斯身後全副武裝的劍士們，他們或來自鎮上的學徒或是歸鄉的劍客，配合著領頭的道格拉斯，將手中的劍舞成一道一道流光。

　　即使夏卡從未在武藝上琢磨，她也能憑肉眼看出道格拉斯的劍術之精湛。他修長的四肢像是頭優雅的豹，在銀色的桂冠與甲冑下閃耀著屬於他的光芒；當年那如虎般的堅毅雙眼，此刻更像是種自信十足的游刃有餘。

　　「我只是要他自保。」面對不知何時出現在身旁，將麗亞嚇得差點喊出聲的拜林卡，夏卡用兩人才聽得見的音量說道：「你卻將他打造成了把利刃。」

　　「不。」拜林卡的語氣不論何時都如此冷淡。「天生王者，必然驕矜。」

　　夏卡沒有問拜林卡為何知道道格拉斯的身分，這位精靈劍使能橫行於大陸卻不受任何人管轄自然有其原因。「你遵守了你的諾言。」夏卡說，「你將他教的很好。」

　　「是。」拜林卡只是轉身，「他會需要這劍術。」接著他如來時般突兀的消失在門外的人群中。

　　道格拉斯的劍舞卻還在繼續，隨著祭禮的進行，他逐漸解下銀甲，一如當年的勇者赤裸著上身與妖魔對戰……他身上的薄汗讓他的肌肉線條在四周火把的照耀下更加清晰、出劍時的凌厲展現出他的年紀不該有的氣勢萬鈞。

　　最終，他右手持劍在空中轉了幾圈，接著繃緊全身的肌肉，奮力往天一指。

　　隨著數十柄劍向天而立，全場頓時鴉雀無聲。

　　「英雄勇者憾身殉，妖邪魔怪盡退去。」隨著吟遊詩人的琴聲與念白，周圍才如夢初醒般鼓起掌來。「邪惡皆將歸於靜，和平曙光終來臨！」

　　而在掌聲中，道格拉斯看向走出麥克家的夏卡。那從小便與他不曾須臾或離的魔女，裹著件披風，緩緩踩著階梯往下。

　　「看吧。」夏卡無聲的說道，「魔女的真正面目。」

　　隨著披風落下，眾人的視線隨即集中在夏卡的身上。道格拉斯停住呼吸，第一次感受到什麼叫啞口無言。

　　此刻的夏卡穿著一套自開衩到腰部的黑色長裙，戴著頂點綴著楓葉的巨大巫師帽；不論是帽上還是腰間都攀飛著一群令人眼花撩亂的蝴蝶，配著夏卡那白皙的肌膚與穠纖合度的大腿……如果說方才沉默是種劍舞群體性帶來的讚嘆，那麼夏卡的穿著就是暴力性的壓迫與制霸。

　　隨著那頭時常替夏卡傳遞信件的貓頭鷹啪啪啪的飛到她的左腕上停留，眾人這才如大夢初醒，這次比起之前的掌聲，讚嘆與口哨聲四起，顯然比方才的劍舞還要受到歡迎。

　　「如何？」在眾人的喝采中，夏卡挽著裙擺，走到仍然喘息著的道格拉斯面前，「這才是魔女真正的姿態。」她邊說邊向四周的群眾揮手，見到平日難得一見的四大魔女，群眾的情緒也非常高昂。「怎麼不說話？我太美了嗎？」她笑著問道。

　　「……比我想像的美很多。」道格拉斯終究是個實誠的性子，「夏卡很漂亮。」

　　「……你真的長大了。」夏卡苦笑，這可能是她第一次真正意識到道格拉斯不再是過往那個孩子……但她此刻並不想管這麼多，「來吧，遊行要開始了。」她說，道格拉斯意識到她的用意，將手拱起讓她搭著。

　　隨著遊行的隊伍，魔女與未來的王笑著唱著，一起載歌載舞的走向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