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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剖是一門藝術。

這門藝術始於滿足人類挖掘生命奧秘的好奇心,從宗教禁忌演變為追尋真相的執著,憑藉無數逝去的靈魂為基奠,漸漸塑造成現在別樹一幟的型態。

找出死亡原因、尋找實際導致死亡的生理異常現象、是自然死亡還是兇殺,還有推斷死亡時間──法醫為了回答這四個問題而進行解剖,以最客觀的角度和專業知識來搜集間接證據,發掘更多細節來協助案件調查。

可是無法親自執行解剖的她,即使擁有大量詳細的記錄和照片,依然宛如蒙著眼睛在迷宮裡遊走,時而憑直覺判斷方向,時而碰壁,只得在放滿書桌的照片堆裡再次尋找可能遺漏的蛛絲馬跡。

然而時間不等人。

神秘人口出狂言爾後,兇殺案數量以駭人的速度急增。

隨著停屍間的屍體日與俱增,健屋與同僚們進行視像解剖的時間亦越來越長,她甚至幾近不分晝夜,與交替工作的團隊不斷交換資訊並進行分析。

「關於鈍物襲擊頭部成致命傷,導致死者於數十分鐘內死亡這一點,我不同意。」把死者顱骨外露的照片共享給視像會議裡的同僚,健屋特意放大了顱骨上的一道劃痕。「後腦的線性骨折確實能導致硬腦膜上腔出血,但還不至於當場斃命。你們得出這樣的推斷是基於瘀血在硬腦膜下腔淤積吧?」

『是的,而且也有腦疝脫,所以我們推斷死者受鈍物猛擊一下致死。』屏幕裡的其他法醫紛紛狐疑地盯著照片皺眉,對年輕女法醫提出的反對大感困惑。

「按常理或許是這樣,但如果屍體呈仰臥狀態一段時間,瘀血沿著頭皮和後腦淤積起來,這樣瘀血就有一定機率滲透到硬腦膜下腔。雖然死者被放血後肢解,但你們看──」健屋快速點擊令一張照片,裡面是被肢解並已開始腐爛的手臂,放大皮膚微黑的部分。「屍斑沒有轉移,手臂下方這個位置明顯更蒼白,死者被肢解前曾經以仰臥姿勢放置四至六個小時。」

『死後沒有移動過四至六個小時,而且綠頭蒼蠅是在棄屍後才產卵的,那麼第一現場就是密封環境,隨後放血肢解然後冷藏,而且被摘走了胃和腸道⋯⋯這樣很難估計死亡時間。』

同僚們懊惱地斂眉,健屋盯著螢幕裡的解剖照片,頭顱上那大大小小的小傷痕,喚起了記憶猶新的可怕畫面──昏暗之中,被拴起來遭受幾個男人凌虐毆打的女性,還有那狂妄自大的笑聲和殺戮宣言。

「至少我們知道死者是顱內出血致死的。」健屋安靜地說道,鼠標移動到顱骨上的細紋。「顱骨有很多細碎但復原好的骨裂,相比之下,這個傷勢雖然有癒合的跡象,但骨痂根本沒有時間成形,顯然是接近死亡時間的傷勢,或許是死亡的幾天前。所以我認為不是致命一擊後迅速死亡,而是慢性出血致死。」

『確實有這個可能,我們會再重新檢驗屍體,屆時也請健屋さん從旁指導。』眾人點頭認同她的說法。

「各位也辛苦了,請繼續把照片和最新資訊電郵給我,還有也請把資料同時傳送給白雪警探,至於報告和分析我加一點備註再傳給她。」暫時關閉頗為瘮人的圖片,櫻色的眼眸瞄了一眼擱置在桌面的手機,宛如斷電似的安靜無比。

『好的,那麼下午五點再見,健屋さん請多加保重。』

同僚們以語重心長的叮囑作為結尾,銀髮法醫報以一句安靜的感謝。

長達六小時的即時視像解剖和如火如荼的討論,尚有許多等待釐清的因素,有不斷浮現的疑問和棘手無比的困惑,還有可能漏掉的細節和線索──破碎並沾滿鮮血的拼圖,跟隨每天緊急送到法醫大樓的屍體接踵而來。

時間不等人,以誇張速度遞增的兇案更令追查的各部門心急如焚,不同團隊日以繼夜進行解剖和分析,而作為領軍人物之一的她即使依然無法親自參與其中,亦不分晝夜給予視像協助──哪怕這只會令她更深陷其中。

伸展因久坐而痠痛的腰背,寂靜得連呼吸聲也被放大數倍,在片刻的安寧環望四周。水泥灰的厚實牆身形成保護她的牢固牆壁,監控鏡頭涵蓋浴室和寢室以外的每個角落,面積細小、姑且能被成為「客廳」的隔間裡只擺放一張小塑膠桌和椅子,清寡的陳設甚至散發一種如同監牢的不適感。

讓他人待在這種幽靜的地方或許會誘發幽閉恐懼,或許至少能有一扇窗來減低壓迫感,可這是不設實際且違反原意的要求。健屋往後靠著只有骨幹支撐的椅背,摞了摞外套,不自覺呢喃一句好冷,獨處的當下更是雪上加霜。

在警局總部地窖的安全室,陽光無法滲透卻也因此沒有黑暗的地方,即使僅僅開啟抽風系統也令人不禁發寒,近乎與世隔絕,只有無線網絡允許她保持工作聯繫。從之前的安全屋轉移至此,往後的每天都獨自在這個空間裡埋頭苦幹,甚至偶爾忘記已經過去多少天,有多久沒見過她的查案拍檔。

整個警察部門也承受著龐大壓力,率領調查的白雪巴更是首當其衝。

隨便點開一封來自對方的調查進展報告也會發現發送時間違反恆常作息,甚至能憑內容揣測那個人根本等同長駐警局,廢寢忘食地進行調查。無論是在地下室的她還是身在警局第八層的白雪巴,都沒辦法放慢步伐,她們不能歇息更不可怠慢半分。無暇處理自身的情緒,從接手殺害反黑組探員案起,便早已無法置身事外──健屋看向緊鎖的防彈大門,釋出淺淺的嘆息。

『外面都是我挑選的可靠同伴,他們會全天候保護妳,不用擔心內鬼。』

遷移到這裡後,白雪巴擱下聽似安撫的話語便離去。

只是,健屋不確定這番話其實是在安慰誰的心──到底是在安慰自己,還是在安撫白雪巴?

誰也無法預料這個漩渦居然會變得如此巨大,席捲萬物,打破社會的安逸,而當危機近在眼前,位於風眼的她們已經無法抽身而退。

想保護無辜者的心情,無力拯救生命的悔恨,對惡犯依然逍遙法外的不甘,成為她每天沒日沒夜工作的動力,變成擺脫陰影的助力。直面這份危險並緊守崗位,就如白雪巴就算面臨被針對的險境也依然繼續調查並曝光於大眾眼前,要把犯人繩之於法的這份心情,她們都是一樣的。

偶爾,會覺得難以揣摩白雪巴的想法和心情。

彷如清楚彼此的所在地,只是相差幾秒升降機上落的距離,卻始終未曾碰面,無法知曉彼此的心境和狀態。

她已經能重新振作,心無旁騖專注於解剖和分析,即使被保護起來也繼續深入調查,哪怕再次被槍口瞄準,也不會再因恐懼而動彈不得。而白雪巴,給予她肯定和信賴的白雪巴,總是帶著態度含糊的淺笑,只讓人看見她的背影,而那堅強分明的背影裡,是他人無法觸及的、不願被窺探的一切。

越多的相處時間,越近的距離,卻越發現無形的隔閡有多厚。

她們之間的界線是那麼模糊卻又確切令彼此保持不遠不近的距離,像拔河般拉拉扯扯,進進退退,最後還是回到原點──盼望了解彼此、揣摩彼此的想法、等待、邁步、猶豫、再等待。

如果她們並非在這種情況下相遇,假若她們不必經歷迄今的遭遇,要是她們至少有喘息的空隙,或許一切也不必變得如此朦朧含糊,時間也會容許她們擁有更多餘裕。

可惜「假如」是空洞的詞彙,是不設實際的幻想,正如流逝的生命無法被挽回,犯下的罪行無法被寬恕,她們所經歷過的全部也烙印在生命的軌跡裡,她們的關係也不會逆轉,只會前行,無論等待她們的前景如何。

她只希望白雪巴知道無論怎樣的未來,她也會相隨左右。

在不到十二坪的安全屋裡,無法知曉近在咫尺的警探的所思所想,這份堅定不移,想要與之並肩同行的心情到底能否相通──皆是難以描繪的藍圖,此際並沒有猜想的空餘。

縱然前景未明朗,還有迫在眉睫的危機和難題,在水泥包圍的空間裡,她能做的,是利用自己的專長與白雪巴攜手把罪案畫上休止符。

揉了揉長時間配戴隱形眼鏡而隱隱作痛的眼睛,眼角餘光瞥見放滿桌面的文件和報告,銀髮法醫重新打開筆記電腦,點開了尚在修改的分析報告,暫時無法執刀的雙手,開始利索地敲打鍵盤。











地圖是指路明燈,也是提供留下記號和臆測動向的工具。

但是當地圖上的記號多得看不清脈絡紋路,數量繁多之餘還雜亂無章,那又該如何從中推敲出線索?

琥珀的眼眸凝視著覆蓋整塊移動白板的地圖。

針對她所在的城市以及鄰近地區特別放大的地圖,仔細精確顯示出每棟樓房、每條街道和每個場所的位置。紅色磁石散佈於地圖的不同地方,既連不成直線也沒有固定的出現模式,看似毫無關聯性,唯一的共同點是有往外擴散的跡象。

每一塊磁石代表一條慘遭奪取的生命,零散落在城市的不同角落,有的是人跡罕至的邊緣,有的是車水馬龍的鬧市,有的在鄰近地區,既無足以推敲的線索,也無跡可循,無法捕捉罪犯的去向,數量卻依舊每天遞增。

無論日出抑或入黑,來自前線巡警的緊急通知宛如夢魘般纏繞著她,每當手機鈴聲響起,她的臉龐便變得更蒼白,眼底下的黑圈顯得更深重憔悴,甚至,連磁石貼也所剩無幾,四散的磁石貼在地圖上形成一幅型態詭異的點陣畫。

日復一日,緋色的詭異紅花日漸在她的眼底下綻放,以鮮血為養份而變得更豔麗,漸漸化為肆意吞噬靈魂的血盆大口,把整個社會捲進恐懼深淵的漩渦。在血染狂潮裡試圖力挽狂瀾的她,不斷於警局和棄屍現場穿梭,與不同部門聯手取得更多情報,頻繁應付傳媒和公眾壓力之餘,嘗試蒐集所有證據,在無法取得一絲進展的陰霾籠罩下疲於奔命,尋求僵局的缺口。

「這個城區的數量比較多,棄屍地點也比較集中。」幾近知命之年的男性指著地圖上較為偏遠卻被大量紅色磁石貼佔據的角落,摸了摸鬍子。「原本掌管這個地區的黑幫老大在五年前突然消失了,由『瘋狗』接管,所有人馬都轉為他賣命,包括道上最臭名昭著的殺手集團。」

巴往後挨著書桌而站,雙手抱胸,若有所思地盯著覆蓋整塊白板的地圖。

「在自己的地盤肆無忌憚地殺人,而且那個地區的受害者大部份是β和Ω女性,陪酒女郎或妓女,當中還有不少是被人口販賣的黑工⋯⋯任何一條罪都足夠坐一輩子的牢,看來『瘋狗』真的很有信心不會被抓到。」她沉聲說,冷靜卻蘊藏慍怒,宛如波平如鏡的汪洋裡潛藏暗湧。

「他確實有那麼囂張的本錢。」男性處變不驚地坐在沙發上翹起二郎腿。「動用了我四十多年來的人脈才勉強蒐集到一丁點資料,每當我提到這傢伙的名字,他們腸子都嚇青了。」

「只要活著就不可能徹底抹去自己的過去,尤其充滿腥風血雨的黑道,他五年前這樣篡位,火速吞拼鄰近地區的娛樂業務和權力,肯定會招惹其他仇家。」她掏出幾乎被寫滿的手帳,翻到被特別貼標籤的某一頁。

「瘋狗」──簡潔的標題,底下僅僅三點情報。一,若干年前突然成為該城區黑幫老大非常信任的左右手,此前並無於任何幫派活動的紀錄,橫空出現的第二把交椅,但大部分時間只聞其聲不見其影。二,五年前該黑幫老大突然銷聲匿跡,「瘋狗」理所當然接管所有權力和人馬,自此更鮮有出現於人前。三,舊人馬似乎對「瘋狗」相當忠心,唯命是從,尤其深得嗜血成性的暴戾份子擁戴。

黑幫縱然殘暴和陰暗,但大抵堅持維護自身的道義,為前老大復仇或不欲效力於他人,勾起鬥爭和殺戮是常態。問題在於,為甚麼一個幾乎不露面而且沒有實績的人,能安穩地成為當權者還沒遭到起義?

巴看著自己的字跡沉思,來自前輩的這幾個情報雖看似沒有實際用途,卻也提供了幾個關鍵因素,引起更多需要破解的謎題,一旦解開謎題,被冠以「史上最兇惡殺人犯」的幕後元兇便難逃法網。

鋼筆飛快在紙張滑過,加上第四點:Octavius。

琥珀眸子盯著格格不入的外文,謎題的最大關鍵,是特別給她留下的提示。

「手下那麼多殺人不眨眼的瘋子,腦子正常的人都不敢惹他吧,我那些在道上混了幾十年的老油條線人也是怕得要死,還說以後不會再談及這傢伙,所以我已經沒甚麼可以幫上忙了。」男人無奈聳聳肩。

「前輩提供的情報已經幫大忙了,沒想到我離開反黑組之後那邊的城區居然發生那麼多事情。現在至少我們知道『瘋狗』從最初就故意隱藏身份和過去,而且很有可能出身於那個城區。」巴取了一張便利貼,畫一個簡單星號,貼在棄屍地點最集中、瘋狗手下肆虐的城區。

「聽說妳收到了有錄音影像的包裹,聲音沒經過處理的話或許能看看罪犯資料庫有沒有匹配的人選,嘛,雖然這點小事妳肯定已經做了。」年長的男性默默道,眼角餘光瞥向依舊神情凝重的白雪巴。

黑髮警探的眉頭鎖得更緊一點。

「妳得更小心了,白雪。」前輩扭頭看向獨立辦公室外面,比任何時候更忙得焦頭爛額的探員們,目光銳利而冰冷。「黑的那邊有瘋狗,白的這邊有老鼠,後面還有唯恐不亂的毒蛇媒體,而妳就像在這個迷宮裡被追趕得喘不過氣的小兔子。」

黑白兩邊都不可相信,包括我──男人如此補充道。

聞言,巴抬眸看著罕見地嚴肅得板起臉龐的前輩,默默合上手帳並將其收在抽屜裡,上鎖前從裡面取出一個小巧的白盒子和某件小金屬。重新站直身子,稍微整理一下比往常更滿佈皺摺的衫襯,打開了辦公室的門,一如既往,向年長男性露出禮貌友善的淺笑。

意會到黑髮警探的暗示,男性也動身走向大門。

巴推門讓前輩先離開辦公室,自己隨後跟上,二人無言地一起步行到升降機大堂,深夜時分,總部比任何時候更安靜。

「妳不是已經不抽了?」他用下巴點了點,示意被巴故意藏在西裝褲袋裡的兩件物品。

「不抽很久了。」巴淡然回應道,嗓音尤其沉靜。「偶爾而已。」

年長男性雙手插進褲袋,瞥望那位曾經在他手下工作過的新人,如今已經變成身兼重任且謹慎小心的領導層,那略顯疲憊的臉龐毫無波瀾,甚至不曾流露出任何備受壓力、與時間競賽而焦躁不已的跡象,宛如屹立不倒的高牆。

可是,無論再如何堅韌,終究也是血肉之軀。

所以他抬頭看著不斷變化的數字,沒有再說話。

雙雙步入升降機內,年長男性要到地面樓層,而白雪巴則按下空中平台──設置特別休息間的樓層按鈕,短暫的會面以男人的一句「保重」作為終結。

升降機隨著沉悶的機械聲再次爬升,抵達人影寥寥可數的休憩場所樓層,穿過空曠的食堂,在漫長的走廊盡頭,有幾間特別用透明玻璃分隔開來的獨立空間。

巴推開玻璃門並將其上鎖,坐在角落位置,右手從兩脇的槍袋取出了整個月幾乎不曾離身的配槍,牢牢握在手裡。騰空的另一隻手從褲袋掏出小盒子和打火機,手法有點生疏,但還能像以往般單手燃點煙。

煙霧因吐氣而四散,抽風系統隨即驅散薄霧,但那種不討喜的獨特味道還在嘴巴和鼻腔裡徘徊,既不是好聞的香氣,也不是有助放鬆心神的良藥──可就是,感覺能暫時令疲憊不堪的頭腦暫時放緩,彷彿,能暫時遠離煩亂且縱橫交錯的思緒。

被各種嗜血猛獸追趕著的迷路小兔子嗎⋯⋯。

她昂後靠著冷硬的混凝土牆壁,又把慢慢燃燒的香煙送到嘴邊,小吸一口,呼出。

如果只是要取小兔子的命那也還好。

可是瘋狗到底想要甚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