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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紙上的正圓】

#plave 1551無差



(一)
近大遠小法是透視法則之一,指遠處的物體在畫面上應比近處的同類物體更小,以營造空間感與真實性。


夏天來了,暑假隨之展開。炙熱的陽光、此起彼落的蟬鳴、始終不降的氣溫,都是讓人厭倦這個季節的理由。

韓諾亞就讀市立藝術大學,大二結束的暑假,他受不了虛度光陰的焦躁,便來這間美術培訓中心兼職。他帶的是暑期才藝班,學生年齡參差不齊,學習熱忱也不盡相同,但大部分是小朋友。

在一群孩子之間,高挑的少年顯得格外突兀。

少年總是盯著韓諾亞,說他是專心聽課嗎?那目光又專注得讓人不自在。韓諾亞清了清嗓,「在寫實繪畫中,近大遠小是必須遵守的重要原則。」

少年嘴角微微咧開,雙眼像彎彎的月牙。



(二)
與畫面不平行的物體,在透視中會向視平線兩側的消失點延伸,最終匯聚於一點。


孩子總比想象中更調皮。第二天上課時,韓諾亞發現少了幾個人:昨天削鉛筆時割破手、哭個不停的小姑娘沒來,總是偷吃零食的小胖子沒來,還有那個愛欺負小胖子的男孩也不見蹤影。

倒是那個身材挺拔的少年,仍舊窩在矮小的椅子上,被高高架起的畫板遮住大半張臉,只露出烏黑的頭頂和漂亮的眼睛。他今天戴了副黑框眼鏡,添了幾分書卷氣。

現在的孩子很金貴,若是少了幾個,韓諾亞可擔不起責任。雖然覺得麻煩,他還是拿出名冊開始點名。

「柳河玟。」
「到。」

聲音微帶沙啞,像李子味的雪花冰——比冰塊製的冰沙更細膩,帶著奶香和青澀的酸甜。

韓諾亞抬頭,看見少年坐直身體,笑眯眯地舉起手。

柳河玟啊,真是個好聽的名字。


教室裡,孩子們總是七嘴八舌地提問:「為什麼這兩條線不是平行的?」「為什麼那兩條是平行?」其中還夾雜著:「老師長得好好看!」「老師幫我削鉛筆!」「哥哥,我的橡皮擦不見了!」

韓諾亞覺得有點暈,但也不能對小孩發火,只能邊揉太陽穴,耐著性子一一解答。

在教室來回巡著,韓諾亞經過柳河玟身旁時,後者正百無聊賴地晃著手裡的鉛筆。畫板上釘著四開素描紙,邊角用彩色圖釘點綴,紙面卻是一片空白。

「怎麼不畫?」韓諾亞皺眉。

「不會。」柳河玟瞇眼笑,也許是空調不夠強,臉頰與耳朵看起來泛紅。

「哪裡不會?剛剛不是講過了?」

「因為我沒有認真聽。」



(三)
畫正圓時,通常需要輔助線:先畫出一個正方形,再逐步削去四個角,慢慢修整。


柳河玟每天都準時來畫室報到,出勤率百分之百,下課時卻總是交一張白紙。

韓諾亞十分困惑,這人到底是來做什麼的?不過自己只是才藝班的兼職老師,對學生成績並無責任。況且柳河玟也不是小孩子,韓諾亞自然沒立場訓斥,更別提威逼利誘。

不得不說,這少年真的挺奇特。

一整節課,柳河玟都窩在畫架後發呆。韓諾亞偶爾向柳河玟的方向看過去,會發現對方也盯著自己。四目相對,黑髮少年總笑得像偷吃到魚的黑貓,得意中透著一點小小的壞心思。


柳河玟對著鄰座男孩的西瓜圖案橡皮擦看了半天,環顧四周,發現韓諾亞不在講台,他便削了支鉛筆,用圖釘固定好素描紙。

正在後方幫小朋友削鉛筆的韓諾亞抬頭,正好看見柳河玟拿著鉛筆比劃了幾下,然後筆尖輕觸紙面。四條細長的直線徐徐展開,首尾相接成為一個乾淨俐落的正方形。接著,弧線圓潤地與直線相切,修長的手指拈起橡皮擦,輔助線消失,紙上只剩下一個規矩完美的正圓。

細碎的橡皮屑落在褲子上,似乎未被察覺。

旁邊的小女孩湊近一看,驚呼道:「哇!大哥哥,你畫得好圓啊!」

柳河玟聽到後有點局促,像是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他左右張望,抓了抓頭髮,然後伸出食指輕抵嘴唇,對著小女孩:「噓……」

韓諾亞看著這幕有些出神,嘴角微微上揚,下一秒卻被小刀劃破手指。

嘶——


這天,韓諾亞明明看見柳河玟畫了個正圓,可是收作業時,柳河玟繳交的紙張依然是一片空白。

晚上在宿舍收拾東西時,韓諾亞隨手將小朋友們畫得歪歪扭扭的習作扔進紙箱,卻鬼使神差地將柳河玟的幾張白紙留下來。

他對自己說,這些可以留著當練習紙。



(四)
明暗交界線是素描中最深的部分,其深淺取決於光線與物體的材質。光線越強、硬度越高,明暗交界就更分明。


開課的第五天下著暴雨,韓諾亞撐著傘急匆匆趕向畫室,傘被風吹翻了好幾次。總算攔到一輛空車,然而上車時,他的衣服已經濕透。

班上有一半的孩子缺席。當他推開教室的門,原本吵鬧擁擠的空間顯得異常冷清,僅剩七八個孩子零散地坐著。

柳河玟也沒來。

他的畫板靜靜地擺在角落,一角的五顏六色圖釘格外顯眼。教室的光線昏暗,韓諾亞掃了一眼幾個孩子,草草點名後便開始上課。

直到講課時間結束,韓諾亞坐著看孩子們作畫時,柳河玟才渾身濕透地出現。他進門前還打了個噴嚏,抿著嘴對韓諾亞抱歉地笑了笑,見韓諾亞點頭示意後才走進來。

柳河玟甩了甩頭髮,輕輕跺腳,水珠隨即四濺。接著他把畫板支好,搬了張小凳子坐下。濕透的短袖和長褲緊貼著肌膚,不斷滴水,勾勒出線條分明的身形。那微長的黑髮濕漉漉地貼在臉側,剛甩過後稍顯毛躁,頭頂甚至有幾縷不聽話的呆毛翹了起來,模樣頗為滑稽。


韓諾亞起身走出教室,厚著臉皮到辦公室要了一套培訓中心的衣服。那些衣服原本是給參加夏令營的學生準備的,韓諾亞一邊說著「肯定會多出來一套啊、廠商應該有多準備吧」,一邊討好年長的行政人員。

最終,對方笑呵呵地拿了衣服給韓諾亞。白色棉質短袖上印著「斯特倫培訓中心」幾個大字,搭配一條草綠色寬鬆短褲,顏色稍顯俗氣,但總比讓柳河玟感冒要好。韓諾亞暗自笑了笑,拿著衣服回到教室。

柳河玟接過衣服時露出了微妙的笑容,那原本平直的眼角,此刻彎得更加迷人。他低聲道了謝,隨即抱著衣服和韓諾亞不知從哪找來的毛巾,快步跑向廁所。

韓諾亞站在原地,看著離去的背影,伸手把瀏海撥到耳後,又摸了摸自己的右臉,有點燙。


柳河玟換完衣服回來,肌肉線條透過短褲的下擺隱約可見。他嘴巴微微撅起,一邊用毛巾擦著頭髮,一邊拖著拖鞋蹭到韓諾亞身旁,拉了拉褲管後抬頭,「老師您看,這個太短了。」

窗外暴雨仍在持續,突然一道閃電劈下,原本昏暗的教室瞬間被照亮。

韓諾亞視線不由自主落在柳河玟的唇上。



(五)
「色彩是一種力量,直接影響靈魂。」——康定斯基*


那場大雨之後,韓諾亞和柳河玟的關係沒有什麼進展。韓諾亞每天依舊點名、講課、看小孩畫畫;柳河玟依舊發呆、發呆、看一眼韓諾亞再發呆。

最後一節課,韓諾亞沒有說太多感言,只是讓學生們每人畫一幅畫,交給他之後就可以走了。

韓諾亞坐在講桌邊看書,偶爾看一眼柳河玟,後者仍然拿著一根鉛筆發呆。孩子們陸陸續續繳交作品,韓諾亞理了理講桌上的紙張,抬頭發現畫室裡只剩下柳河玟和一個小男孩。

不久後,男孩也要走了,他交的是一幅正六邊形素描。雖然遺漏了反光面,可是男孩耐心地完成作品,韓諾亞自然不會有不滿,拍拍對方的腦袋說了聲再見。

韓諾亞再回過神的時候,柳河玟還坐在那個位置,不過,他手裡的鉛筆動了起來。

以往吵鬧的畫室只剩兩人,柳河玟的畫筆摩擦著粗糙的紙面,沙沙的聲響鑽進韓諾亞耳朵。少年作畫的聲音不大,可是拿著書本的韓諾亞卻不知道自己究竟看了些什麼,腦子裡一片空白。

咔噠。
是鉛筆放回畫架筆槽的聲響。

韓諾亞抬眼,柳河玟正從畫板上卸下他那些五顏六色的圖釘,低頭放回畫具盒子裡。陽光從窗戶斜落進教室,照到柳河玟的右側臉,纖長的睫毛投下細碎的陰影。

柳河玟笑眯眯地拿著畫走到講桌前,將紙張反面朝上,放在離韓諾亞最遠的那一疊紙最上方,輕說了聲再見,不等韓諾亞回答就走了。

韓諾亞伸手翻開那張紙。
柳河玟畫的是一幅鉛筆速寫,一幅線條乾淨利落的鉛筆速寫,筆觸潦草但有著精緻的眉眼 —— 是正在看書的韓諾亞。

少年的腳步聲很輕,早已消失在走廊盡頭。

韓諾亞趴在二樓窗戶邊看下去,柳河玟正走出一樓大門,並沒有回頭向上看。韓諾亞嘆了口氣,小心把那張畫收了起來,走去辦公室結算這期的工資。柳河玟的畫被帶回韓諾亞宿舍,和那疊白紙放在一起。



新學期要開始了,大三的韓諾亞去幫忙迎新。
九月初還是很熱,韓諾亞負責發宿舍的鑰匙,坐在遮陽板底下瘋狂出汗。

叫什麼?
學號?
這是鑰匙,請拿好。
下一個,謝謝。

這樣的對話重複了整整一個上午,韓諾亞一直低著頭找鑰匙,連喝口水的時間都沒有。剛察覺又有人站到桌子前,韓諾亞開口:「叫什麼?」

「柳河玟。」
男生的聲音,軟軟的還有點沙啞。

韓諾亞猛地抬頭,柳河玟眯著眼笑了,依舊像一隻偷腥的貓,得意之間帶著調皮。

韓諾亞勾了勾唇角,「學號?」
「應該是251101。」

「這裡是你的鑰匙,拿好。」
「不要。」柳河玟沒有伸手接。

「那你要怎樣?」
「沒怎樣。」

「那這個呢?」韓諾亞伸手摸了摸兜,掏出一把銀色鑰匙。用了三年難免有點舊,鑰匙圈上還掛著一個小雞玩偶。

柳河玟伸手接過鑰匙,把玩偶拎到眼前看了看,滿意地笑了,「謝謝您。」


韓諾亞的書架依舊放著柳河玟交的那幾張白紙。它們沒有被用作練習紙,也沒有被扔進回收箱,全部好好地收在一個大資料袋。

暑期才藝班結束、和柳河玟待在畫室的那天,韓諾亞才明白:想著一個人的時候,什麼也聽不到,什麼也看不到。

滿字的書頁變得模糊,腦海完全空白,沒有遠近透視,沒有線條光影,

只有他的笑容。


— END —




*原文為 "Color is a power which directly influences the soul." 取自 Kandinsky, W. (1914). Concerning the spiritual in art (M. Sadleir, Trans.). Dover Publications.

*正圓=正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