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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月》 章之一、〈下弦月之夢〉


  海水的腥鹹被風裹入破爛的圍籬,掠過從粗布下襬延出的裸腳十幾雙。

  也許這是他們打從出生起首次遵循的齊整,枯瘦黝黑的肢體排起一列,卻與村落外圍的竹籬同樣歪扭曲折,受腐血吸引的蠅蟲繚繞肌膚的瘡口,在難得不受驅趕的死寂裡肆意歡騰。

  『嗡……嗡……』

  悄然從窄巷內探出頭,蓬頭垢面的小少年擺手將頸側的糞蠅驅走,隨後藏進木桶後方,努力瞇細眼,試圖將不存在對話的彼端看得清楚一些。

  空闊的廣場中央,精緻的漸色藍布在風中翻起浪的弧度。

  銀亮的簪尖探進掩蓋臉面的髮幕,冰涼地擦過滿是鬍渣的下顎,觸上轉瞬顫慄的咽喉,片刻,及腰的髮絲被勾動,素白的手接續移向下一個不敢吭聲的男人,似欲執行相同的動作,卻驀然頓住指尖。

  「……」所有隱晦的呼吸因突兀的停滯而扼緊,無數道視線矚目著披覆藍布的銀簪主人,良久,那人依舊如石像般佇立,就像思忖什麼而靜止下來,直至茅屋間的簾帳被海風掀高,仿若潮聲的細語驟起,她才抽離了銀簪,在眾目睽睽中輕緩頷首。

  『沙——』

  喑啞的抽噎霎時捲入風動,正前方的男人激動地跪下雙膝,向另一個世界的高貴者俯首叩拜,「感謝神主大人……!」

  『鏘!』固守村口的藍衣護列倏然將薙刀舉向穹頂,重重地以桿底捶地,眾多攀在窗框的手指忌憚地縮回屋內,連少年都不禁瞇細眼,好半晌才從虹膜中眨去被刀鋒截下的殘光。

  小心地嚥動咽喉,他直感覺津液與呼吸同樣窒礙難行,卻未能理解致使喉嚨縮緊的本能從何而來,只是不自覺地抓緊木桶邊緣,彷彿這樣便能尋得絲許安心。

  『吱呀……』

  跪地的男人有所覺察,粗糙髮絲間的眼灼灼瞪往木桶方向,偷看的身影霎那與他接上目光,立時心虛地躲回暗處,摳著胸前的貝殼吊墜,將男人曾對自己說的話撈出腦海。

  ——像我們這種『人』。

  緊迫的視線被動中斷,骯髒的男人被護衛拽進薙刀的包圍,銀簪主人則再度踏出擇選的腳步,當她挑出五位,藍衣護列中的一人便返身與她交換位置,慷慨激昂地對落魄的村落高呼。

  「伊波闍津比賣命啊!吾等海洋的母親!請以慈悲的愛接納污穢之地的次等民,賜予豐饒的恩賜!」

  一聲落畢,另一聲再起,宏亮的褒美之詞齊音迴盪了前一刻的肅寂,藏身屋內的村民們紛紛唱誦起神祇的名,就像祈求垂憐一般越響越大。

  被選中的男人們重重跪落塵土,委地的長髮遮蓋了容顏,他們俯首拱背與大腿平齊,翻向天頂的兩隻手掌高聳地舉過額頭,與周遭共聲齊鳴。

  「啊啊……吾等海洋的母親!請施予慈悲!」

  「伊波闍津比賣命啊——」

  目送銀簪主人越走越遠,少年似有所感地握緊貝殼,粗繩鍊在頸上磨出刺癢的痕跡,他卻僅是入神地看著對方的背影,直至五道紮實的聲響砸向地面、頌神的聲音戛然而止,才愣然將注意力轉回前端。

  沉甸的麻布袋癱倒下來,純白的米粒溢向卑賤的土地,霎時變調了前一刻的虔誠,藍衣人群攜著還欲回頭的男人們離開原處,詭譎的死寂漫進尚且寧靜的街頭巷尾,村落靜得只聽得見一己顫慄的呼吸。

  ——要想擺脫穢多的宿命……

  『喀!』何人從門檻後跨出第一道步伐。

  而後不只何人,一眾飢民奪門而出,貪婪地衝向五袋大米,在失序的尖叫與嘶吼間將米袋扯動至極限,粗糙的麻布爆裂開來,連著幾副失衡的身軀摔倒在地,米堆猶如水流般洩出小灘,立刻被匍匐的飢民爭先恐後地掃進嘴裡。

  「……!」腳尖無意撞著了空蕩的木桶,少年的存在瞬時被數十道敵意凝聚,他不穩地向後退去,心跳隨呼吸的粗重越發劇烈,直至耳邊消弭了進食的聲響,才倉皇地轉身逃命。

  審視食糧的眼神刺激著細長的肢體擺動,少年踉蹌地躲進藏身所內,心有餘悸地喘著粗氣,等待生死之前的恐懼消退下來。

  他還記得教育他的長輩所叮囑的、離開『地獄』的方法。

  良久,少年搬開對海窗口前的木板,遙遙看著銀藍的波光在遠處閃爍,手指安撫地摸向頸後,像極魚類的胎記透出凌亂的長髮間,被不知情的指甲撓了幾下。


  ——就是成為『海月』。





  透藍的潮緣滾動著細白的沙礫,帶去又歸返,反覆著混濁與清澈的輪迴。

  『唰沙——沙——』

  波紋纏過纖細的腳踝,而後被拔起的步伐攪亂了規律,踏水聲融入由細緻波段組成的潮音,男孩像是受到某種吸引,徑直向著海天一線的蔚藍前行,清涼的水線逐漸從小腿淹上腰間,浪潮推拒地拍向瘦弱的身體,卻未能阻礙堅持的腳步。

  靈活的腿足避開了埋伏的礁石與碎木,隨著深度增加而踮高幾分,直到寸步難行,他便蹬出一抹沙塵,拋棄現世的聲音伏入海裡,緩慢睜開了眼睛。

  光漫的世界一片沉寂,只有水流的動靜滑過耳際。

  視野逐漸明晰,男孩抿著幾顆溢漏的氣泡,情不自禁地游向不遠處的沙鮻群,卻趕不及牠們驚逃四竄的速度,他氣惱地張望起來,卻見一圓晶瑩突兀地折映著水底光影,就像沉浮於海裡的、剔透的月白。

  ——啪噠!

  爆裂的聲響不絕地騷動水底,海面上似有什麼動靜,同心臟的澎湃一樣轟然。

  男孩充耳未聞,忘卻移動,在優雅的縷緞旋散開來的剎那,亦差點鬆懈屏息,當心神全然投注於輕薄的水晶,眼前逐漸看清光幕之間還有數抹相仿的蹤影,彷彿迎接一般,它們向著此端飄來,於是,他也回應地遞出手——

  下一刻,鄰近的破水聲響徹耳畔,迅疾的拉扯猝不及防地晃動了凝聚的視野。

  「……!」

  在腦袋反應過來之前,精實的禁錮已然繞過腋下,硬是將他整身拔出水底,男孩感覺胸前一陣被壓迫的疼痛,整個人因為不穩的平衡而發昏,他艱難地咳出海水,驚惶地在看不清情況的當下亂揮肢體,同時放聲大叫了起來:「啊!混蛋!快放開我、放開!我差一點就——」

  「被那東西碰到會死啊!」陌生的男性嗓音急促地斥喝道,嚇得扭動的孩子不敢造次,僵硬地任由對方帶著自己踏水奔走。

  不多時,寬厚的腳掌便在濕軟的沙地上踩陷鮮明的足痕,又在下一波潮水湧過腳踝之前,留下一人被放落的臀印。

  「哈……」略嫌紊亂的喘息自上方響起,男孩愣然仰首,只見男人正將沾黏臉前的黑髮勾到耳後,似是察覺到關注的視線,也隨之回視過來,「我嚇到你了嗎?」

  聞言,孩子立刻低下頭,默然抹著臉上的水跡,而不被搭理的男人逕自跪落單膝,不輕不重地拍過濕漉漉的小腦袋,「抱歉,剛才有點急了。」

  道歉的語調雖然輕淡,卻變得溫和許多,隱約還能從尾韻裡聽見一種與當地人不同的、好聽的腔音。

  出於好奇,男孩小心地偷覷,明明背著光,他卻在對方瞳內看見與身後平靜的海一樣的透藍,深邃的眉宇透出迷人的慵懶,淡漠的薄唇則勾起親切的淺笑,俊美的男人瞧著他,輕柔地續道:「……不過大海可是很危險的,一不留神、就會回不來喔。」

  『唰——』

  冰涼的潮尖與時湧過腳底,孩子觸電似地朝後挪動了些,悶聲喃著『好痛』,但忠告完畢的男人卻未能聽聞,徑直起身離開。好奇的視線追隨頎長的身影漸行漸遠,而對方俯身拾起散落的行頭,拍落上頭的沙塵後,又轉身朝此端走來。

  也許是感受不到敵意,男孩放鬆地站起身,接過來人為自己取來的衣鞋,「大叔是誰啊?從哪裡來的?你不是這裡人吧。」

  雖然沒有掩瞞身分的打算,但特別配合的腔調竟連小童都能聽出端倪,令男子不禁為自己的蹩腳發笑:「喔,被發現啦,我是薩摩的笹貫。」

  從未聽說原生地以外的藩名,男孩困惑地續問:「『薩摩』在哪裡?」

  「好問題啊,如果跨越幾座山的話,這幾個方向都能到薩摩藩……」放遠的目光投往矗立著石崖的方位,笹貫用對方能理解的方式比劃著那端,停頓幾秒,又指向海與天的邊際,「還有、那個方向也是了。」

  見他指來指去,男孩狐疑地挑眉,「你是不是在騙我?」

  在說服他人這塊毫無執著,笹貫繼續埋首整裝,「是真的啦,薩摩可是掌握著波形的大藩呢。」

  還沒追根究底,孩子的注意便被清亮的動靜吸引,聲音來自男人身側的武士刀,在白布條纏上腰間之際喀鏘作響。也許是好奇心的驅使,抑或天真致使的無畏,黑溜溜的眼瞳目不轉睛地看著,而後發出口無遮攔的疑問:「那把刀砍過人嗎?」

  動作因出神而停緩,笹貫沉默半晌,心思不明地俯首彎腰,將太刀提到彼此之間,微弧的長鞘返著黝黑漆光,而在那之中的刀身、也曾染過與之相仿的深沉,全然不配孩童眼底的純真,「……砍過喔,為了曾經的主公,唰——唰地、砍過數之不盡的阻礙。」

  許是察覺到異樣,男孩抬眸看向他,而笹貫也不知道自己想得到什麼答案,甚至不清楚隱藏的主語為何,只想趁恐懼浮泛瞳面之前,將極可能傷己的介懷問出口:「可怕嗎?」

  沒能等到回答,頂上卻迎來猝不及防的拉拔,男孩揪起黑髮間突兀的草綠,立意良善地大聲嚷道:「大叔你頭上有草!」

  發覺小手開始使勁,感到威脅的男子急促地鬆開太刀,在伸手制止的同時,吃痛的哀嚎毫無尊嚴地響徹寂靜的海灘。


  「啊好痛!那是咱的頭髮啦……!」


  對年幼的孩童而言,腥血的歷史果然是太過遙遠的問題。

  無奈地瞥過被逗樂的男孩,笹貫嘆息著解開髮帶,海風拂順了前一刻的紊亂,彷彿連心內的沉鬱都帶向潮水,沙沙地留下一片歡笑與平靜,而後又接續一聲受涼的噴嚏。

  「你啊,」用瑚藍羽織圍上打起哆嗦的小身體,他報復性地將孩子的頭髮揉成雞窩,「這樣待在這裡,父母不會擔心嗎?快點回家去吧。」

  毫不介意不修邊幅的狀態,裹得暖意的男孩咧開缺了幾顆牙的笑容,「現在回不去啦,擔心有什麼用,我可是『勇敢的男人』圭次欸!」

  話才說完,扁肚子便適時響起震天的咕嚕聲,笹貫撇頭悶笑,圭次則害臊地摸了摸,終於記起自己應該詢問先前的經過,「我本來要抓魚吃,但是沒抓到嘛……剛才那些白白的是什麼?」

  一肩扛起包袱,笹貫順手牽著孩子離開潮間,邁向橫滿漂流木的沙石岸,「可能是『波布海月』,春天的時候、這一側沿岸都特別多,所以不要下水會比較好喔。」

  手掌忽然被握緊了些,男孩的聲音滿是驚訝:「那個是『海月』?真的嗎?」

  以為對方不瞭解水母的危險性,笹貫垂首看向無懼的小臉,恐嚇地補充道:「沒錯,跟毒蛇一樣可怕的那種,被螫到可是會出現像火燒過的——」

  聲音戛然而止。

  有那麼一瞬間,他在男孩脖頸上捕捉到螫傷的紋路,細看才發覺自己的誤會來自色澤較淡的繩鍊,所幸圭次並未在意突兀的停滯,瞪著一雙圓滾的大眼,期待地向他問道:「那是不是我阿爸來接我了?」

  「你說什麼?」

  鬆開牽握的掌心,圭次自豪地仰高鼻尖:「我阿爸是今年的『海月』喔!」

  依舊聽不懂話中意思,男人愣然眨眼,登時換來『你真是孤陋寡聞』的鄙夷神情,男孩蹦跳到他前端,低頭將還在滴水的蜷曲長髮撥到臉前,一氣呵成地跪落下來,舉高雙手,「『海月』是海洋女神的新郎啊!」

  「海洋女神……?」笹貫思忖著蹙起眉間,隨即又釋然鬆懈,除去『綿津見』與『住吉三神』之外,他也不清楚還有哪些神祇與海洋有關,沒聽過實屬正常,不過,眼前倒是對舉著雙手的跪姿頗有既視感,「真懷念啊,我小時候也被這樣懲罰過。」

  演示完全沒有對上,圭次氣急敗壞地追著轉頭走開的男人大叫起來:「什麼啦!你很呆耶!」

  「別大吼大叫的,海浪都要被你嚇跑了喔?」將包袱和太刀擱在乾燥處,笹貫褪去貼附胸膛的無袖上衣,捲高褲管走向大海,灑脫的步伐卻莫名踏出幾分不安,遂回頭向幾步之遙的孩子叮囑道:「在這裡幫我保管一下東西,順便撿一些乾柴吧,做得好就弄好吃的給你。」

  「好吃的!」氣不過三秒的圭次立刻被食物收買,咚咚咚地依言照辦。

  話題就此中斷,不過經由剛才的對話,還是能推敲一點訊息。

  也許對當地來說,『海月』是類似神使化身的存在,雖然推崇這般危險的生物略嫌詭異,但他不打算在這裡待太久,也無需牽涉過深——宗教信仰可是與權力政治同樣敏感的東西。

  海鳥的鳴叫從遠處傳來,男人抬手遮去奪目的日光,彼端的浪線似有一處突兀的波形,定睛一看,是兩塊不知何時出現的漂流木縱躺之間,他若有所思地停下腳步,轉頭凝望先前指過的石崖,鮮豔的朱紅獨佇上端,像是鳥居的形狀。


  『喀!』


  在天色漸暗之際,火苗被燧石打竄,煙縷在削得細密的木鬚間漸大,而後貪婪地吞噬起添加的柴枝,灼灼燃燒了起來。

  熟練地將陶鍋架起,笹貫陸續放入吐過沙的文蛤和清水,接著串起處理好的魚身插在火邊,趁晚餐煮熟之前,又從包袱裡拿出裹在布裡的壺,倒進小碗,少許地添入湯中。

  眼巴巴地看著他喝起碗內的液體,被香氣饞出口水的圭次問道:「那是什麼?」

  見狀,笹貫不禁狡黠地對好奇的孩子強調道:「薩摩燒酎,是你、不、能喝的東西呢?」

  「我可以喝啦!」

  隻手攔下撲過來的男孩,笹貫仰首將殘存的酒一飲而盡,搖晃空蕩的小碗,享受地拉長了語調:「啊啊——故鄉的味道最棒了!」

  「你、你怎麼可以……」

  頭一次見識如此厚顏無恥的表現,圭次震驚得瞠目結舌,而玩夠的男人也適可而止地收斂笑聲,補償了年幼的小心靈一塊乾扁的餅,「啊哈哈,乖喔,先用這個墊墊胃吧。」

  「我才不會這樣就原諒你。」記恨地搶過硬巴巴的乾糧,男孩憤然咬陷,不料滋味竟在咀嚼間越發軟糯香甜,他狼吞虎嚥地塞進嘴裡,鼓著紅通通的臉頰,眉眼間盡是不捨與驚艷。

  於此同時,笹貫彎身欲換烤魚的面火側,一俯首,便見孩子踏過的地面竟滿是深色的水漬,「你剛才踩水了嗎?圭次。」

  眷戀地舔著指尖,圭次仍沉浸於甜品的美味,連開口都不願意,只是用力搖了搖頭。雖然匪夷所思,但看對方一臉享受的模樣,他也忍不住放下糾結,滔滔介紹起引以為豪的家鄉:「很好吃吧?雖然這不是薩摩的點心,但原料是用薩摩芋做的,薩摩好吃的東西可多了,像是炸魚餅之類的……」

  默然聽了一會兒,圭次不解地偏頭,「既然薩摩的東西這麼好吃,你為什麼要離開那裡?」

  『劈啪!』

  通紅的木柴迸裂開來,較短的一側墜入火底,在沉鬱的目光裡消失無蹤,湯水沸騰,魚油下淌,天空於喧噪的無聲時刻一舉黯淡,火光在男人垂斂的眼睫上歡騰,又在睜眨間笑入彎細的眼底。

  「因為做錯事、被主公拋棄了啊。」

  「『拋棄』?」孩子疑惑地咀嚼一聲。

  「就是他不要我的意思。」

  「噢……這樣不會很難過嗎?」

  接過遞來的烤魚,拋出問題的圭次呼呼地吹起熱煙,懵懂的圓眼仍執著地瞅著,卻看不清低垂面龐的神情。撥弄柴火的動作反反覆覆,炫目的火色熠動鍋緣,隨水沸騰的文蛤啵啵啵地開起殼夾,散出濃郁的海水香味。

  「……倒是還好,至少這次能自己走回去。」或許是與人世脫軌了一段時間,寂寥感竟讓自己選擇滿足一個毛孩的好奇心,笹貫對此也甚感意外,他輕笑幾聲,毫不避諱地調侃起過往:「在我嬰兒的時候,還被扔進竹林裡自生自滅呢!」

  因為烤魚的鮮美而晃起腦袋,明顯將之當成故事的男孩含糊地問:「泥還記得啊?」

  正因如此,他才說得更沒有壓力。

  「當然不記得,這是養父告訴我的。」湯頭舀入碗內,笹貫淺嚐一口暖喉,語帶懷念地放柔了嗓調:「不過、可能是襁褓記憶的關係吧,竹林的聲音很讓人安心,聽著聽著、心情就平靜下來了。」

  無法相連的名詞與圖像接二連三,圭次皺起小臉,昏頭脹腦地抗議道:「唔唔、不行!你說話太難懂了!說的到底是什——」

  「噓……」

  噤聲的氣音喚回即將逝去的靜謐,置於唇前的手指引導著視界映入廣袤大海。

  遠方的深邃倒映著下弦的月色,粼粼勾勒出瞬息萬變的紋痕,濱海獨有的浪音與夜汐湧過潮間,捎來由纖細到震懾人心的渾厚奏鳴,較能聽清的,是當中喧雜著水流捲動與沙岸摩擦的動靜,除此之外,似乎還存在成千上萬的音聲,即便是生長海邊的居民也無法辨明。

  『沙——沙——』

  晚風拂向陸面,因風而起的髮絲與時撩至耳後,男人斂下眉眼的輕佻,眺望遙海彼端不知名的他方,淺海般的瞳蕩漾著火與月的光,似熾熱亦似悲傷,卻不似先前所言的安寧。

  「……就是這個聲音,你聽到了嗎?」

  擔心自己沉默太久,笹貫轉頭看向浴著月白光暈的男孩,卻在恍惚間,發覺整片透不見底的海洋與模糊的孩子、正無神凝視著從過去裡清醒的他。

  眨眼之際,圭次安靜地低下頭去,吧喳吧喳地啃著魚骨,男人感到好笑地遞去烤得焦黃的魚,卻被撇頭拒之門外,「哈哈,你在幹什麼呢?烤魚這裡還有喔?」

  「你要多吃點才有力氣啊!」圭次大聲回答。

  「喔?」聽出彆扭的關心,笹貫略感詫異地挑眉,刻意伸長了手將烤魚晃到男孩臉前,「別擔心啊,食物還很充足,你就放開來吃吧,圭次。」

  語畢,他露出親切的微笑,卻沒能動搖貪食的孩子,對方突然笨拙地將未曾離身的項鍊脫下來,握著繩子,打直手臂伸到此端,「……這個、這個給你。」

  見男孩神態堅持,笹貫只得暫時接過餽贈,紫螺貝淌動火焰的色澤,在緩慢的旋轉中透著琉璃似的暈光,「這是?」

  圭次帥氣地抹了抹鼻子,連高亢的聲線都故作成熟地壓低了些:「這是爸爸去當『海月』之前給我的。」

  「欸……」意會到孩子態度轉變的原因,笹貫饒富興味地瞇細眼,直白逗弄起單純的小心思:「該不會被說過『這條項鍊要交給喜歡的人』之類的話吧?啊哈哈、開個玩笑……」

  「你怎麼——不是!才才才不是!才不是呢笨蛋!」小臉霎時炸得通紅,男孩像是被踩著尾巴的貓一樣跳起來,惱羞地否認到一半,卻見男人忽然顫抖著彎身抱腹,甚至用手抹過眼角,他頓感驚慌失措:「你怎麼哭了!不要哭啦!我是覺得你人很好才給的!你不要難過!」

  「不……等等、不是,你冷靜一點……」憋笑到逼出了眼淚,笹貫痛苦地隱忍好一會兒,才終於嚥下可能導致心靈傷害的爆笑,欲蓋彌彰地回以端正的態度:「咳!謝謝好意,但這是很重要的東西吧?我不能收。」

  項鍊又被推了回來,圭次的臉上登時浮現焦急之色:「我都說要給你了!等我去當『海月』以後,你、你不可以忘記我……」

  反覆提及的詞彙轉瞬凝固了笑顏,男人垂下眼睫,舉碗抿去半晌沉默,耳邊隱約響起細微卻鮮活的動靜,他知道是孩子仍在關注自己,懷揣著不諳世事的純粹善意。

  ……他明明打算一大清早就撇下對方離開此地,卻還是心軟地多管閒事。

  壓平微蹙的眉宇,笹貫嘆息一聲,慎重地重提白晝的疑問:「圭次,『海月』到底是什麼?」



  燈火通明的石崖邊,繾綣的煙縷裊上較濃的夜色,若有似無地浸染了月光。

  曳地的布尾被崖底吹上的風拂得獵獵作響,藍衣人影不畏高聳地佇立邊緣,背對著笙歌的群眾,獨處在鳥居之外,心思不明地俯瞰渺無人煙的沙岸。徹然的漆黑將村落與海洋之間隔出深淵似的分界,踏入其中、彷彿就會被吞噬得無影無蹤一般。

  「神主大人,一切準備就緒了。」恭敬地彎下頭顱,司祭靜待半晌,見對方無動於衷,遂關心地問道:「您在看什麼嗎?」

  觀察不出結論,神主漠然撇離了視線,「沒什麼,船備好了嗎?」

  「是的。」


  ——浪潮邊貌似存在何物,阻礙著海水拂岸。


  面對忽然的質詢,圭次嚥下口水,連語氣都染上一絲遲疑:「是、女神大人的新郎啊。」

  柴火不知何時變得微弱,森寒的涼意後知後覺地從腳底上竄,笹貫撥弄起黑紅的餘燼,試圖讓死灰復燃的同時,接踵下一道問題。

  「成為新郎可以得到什麼好處?」

  「可以過被人服侍的生活。」孩子臉上浮現憧憬的笑容,這顯然是他短暫生命裡所知道最幸福的事:「每天都有山珍海味、還能穿錦衣華服,想要什麼都會被滿足。」

  ……然而,連『襁褓』都不知其意的孩童,又怎能運用他口中的艱深詞彙。

  本能地將手中的木棒握緊幾分,男人凝肅地抬眼,「是誰告訴你的?」


  看著他,男孩張了張嘴,瞳孔逐漸發散。


  船槳在水面上劃落轉瞬即逝的創口,五艘船隻陸續滑至淺海邊界,於潮流的波動中浮散開來,又依靠繩索再度聯繫,圍成一圈花綻的形狀。

  船尾之人叩頭抬掌,船首之人俯首起身,他們細語低喃,眾手供託著,將其中一船的供物拋落幽深的大海。

  『撲通!』

  沉重的一響霎如心臟的脈動。

  漸色藍布搖曳於月下,神主仰起脖頸,高舉雙手,迎著海風發出虔誠的呼號:「吾等仁慈的母親啊……!」


  「——伊波闍津比賣大人。」


  幽幽道出神祇的名,圭次抓住精實的手臂,嘴巴如月牙般咧起,高興地重述道:「是伊波闍津比賣大人告訴我的。」

  冰冷僵硬的觸感激起一陣毛骨悚然,笹貫警覺地掙開小手的抓握,還來不及看出男孩的異常,恬靜的潮音驟然化為陌生的低鳴,「……!」

  他本能地看向彼端,漆黑的海面似有何物欲脫身而出,破碎與撕裂的水聲隨著那物拱身而起,淺透的形體覆著海水的紗幕籠罩夜空,笹貫錯愕地抬頭,慈藹的彎弧勾在碩大的首顱下方,以下弦的月形為單眼,灼灼注視著他。

  孩子給你……

  共鳴的呢喃與落雨般的滴點砸落臉頰,似乎有誰正挨在耳畔,吐出如絲的氣聲。

  ……孩子、給你啊。

  「大叔。」水線洶湧地淹過乾燥的腳邊,赤裸的男孩睜圓了失焦的大眼,撫著從脖頸遍佈到胸口的灼傷,低聲確認道:「祂讓我問你,這是你想要的嗎?」

  「你的身體怎麼、滾開!」殺氣的勁風倏然沿著水面竄來,笹貫立時踢起腳邊的太刀,一氣呵成地將出鞘的刀舉至右肩上方,猛烈地朝左劈砍而下,海水一瞬裂開強勁的破口,潛伏的某物發出刺耳的尖嘯,黏糊的液體霎那噴上面龐,猝不及防地堵住了口鼻,「呼——!」

  窒息的痛苦迫使喉收縮起來,更多液體沖入咽喉,身體在掙扎中翻轉,胸內殘存的氣一股匯集,奮力將之嗆咳出口,連閉上的雙眼都猛然睜明開來,「咳、哈啊!咳呃……!」


  渺小的嗆咳聲孤立無援地迴盪在廣闊的岸邊,好半晌才逐漸消停。


  水浪拍打著開始失溫的體軀,仰躺沙灘的笹貫遲緩地回過神,一時搞不明白現在的情況,卻毫無起身的力氣,只好喘息著轉移視線。行囊四散周圍,彷彿被人急促拋下而凌亂不堪,在右側的臂彎裡,則摟著用瑚藍羽織包裹的東西。

  「……圭次?」嘶啞的聲音不由自主顫抖了起來,男人艱難地抬起手,撫向透出濕濡毛髮的領口。

  ——是什麼時候?

  覆蓋的記憶被揭露,耳邊依稀記起孩童尖叫著『好痛』的聲音。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使勁將人拉出水面後,他曾不顧一切地拔去纏縛對方的水母,一路奔回岸邊,痛到抽搐的男孩胡亂揪緊他的頭髮,哭嚷著要找阿爸。

  不清楚自己是否在過程中被傷及,他在放落對方的同時倍感無力,孩子的傷勢一看便知無力回天,他只得用海水潑著炙熱的身體,試著在最後的時間裡減緩蟄毒的痛苦,『噓、噓……不痛了,冷靜下來,你是勇敢的男人啊,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

  哭鬧聲逐漸細小,男孩哽咽地回答:『圭、圭次……』

  脫下吸飽海水的羽織,他小心地蓋到孩子身上,將癱軟的軀體裹抱起來,再度浸入海裡,『我帶你去找爸爸,你爸爸在哪裡?』

  『阿爸、去當……海月了。』煎熬的小臉鬆緩了些,明顯失焦的眼執著地盯著他看,『大叔是誰啊……』

  聽不懂男孩的前話,他只好在自報名姓後清晰地重複了問題,然而,圭次依舊沒能告知父親的所在,純真地因為他尚未實行的承諾而露出釋然的微笑,努力交託了項鍊,便耗盡力氣,不再動彈。

  『這個、這個給你,這是阿爸的……』


  ——從什麼時候開始、一廂情願地以為自己救下了孩子?

  「……哈哈。」指間仍勾著項鍊的粗繩,笹貫觸上失去生氣的蒼青小臉,慘澹的笑聲被噎住,他咬緊牙關,被皎月的光暈刺激著閉上雙眼。

  這場該死的、下弦月之夢究竟從何而來。


  死寂的沙灘邊緣,海潮聲對生靈萬物都太喧囂了些。

  許是聽見先前的動靜,離船上岸的人群巡視而來,為首的藍衣神主駐足於握緊的拳掌旁,彎身拾起反覆被浪尖沖刷的紫螺貝。


  「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