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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被市府通知為危樓的祖厝明天就要拆除了,胡俊巖帶著兒子來巡視最後一遍。
鏽跡斑斑的鐵捲門在父子倆合力下不情不願地一吋吋往上退讓,袒露身後那扇弱不禁風的鋁門;鋁門甚至連鎖孔也沒有,僅以不知從哪條褲子上扯落的繫繩在門把處繞了個結。
胡俊巖解開繩結推門而入,挾帶寒意的厚重霉味旋即撲鼻而至。
兒子皺起鼻子後退幾步,一副打定主意不進屋的態度拿出手機開始讀訊息:「要幫忙再叫我。」
胡俊巖聳聳肩,早已習慣兒子的事不關己;父子本就稱不上親密,妻子死後更是漸行漸遠,兩人雖仍同居一處,實質上卻已形同陌路,今天兒子願意請假陪自己走這一趟,大概是他最大的讓步。

獨自踏進閒置多年的老家,昏暗的室內幾乎空無一物,沾滿絮狀灰塵的蜘蛛網和掩蓋磨石子地板紋路的厚重塵埃成了第一眼所見的風景。
他依序走過一樓的餐廳、廁所和廚房,二樓的主臥室和浴室,還有位在三樓的書房和自己的房間,在雪地般的積塵上印下一串稍嫌孤單的鞋印。儘管住在這裡已是陳年舊事,一念及那段歲月所發生的場景即將被搗毀拆除,胡俊巖心底依然湧起感慨與不捨。
三層樓的老厝,不到半小時便逛完一圈;畢竟值錢的東西早在數年前打包帶走,剩下的淨是些不值錢、帶不走又捨不得丟,以回憶的名份徒留至今的無用之物。

不想耽擱兒子的時間太久,胡俊巖戀戀不捨地走向門口,最後一次回望自己的老家。就在這時,他聽見樓梯上方傳來一道混雜著男女聲線、時而蒼老時而稚嫩的聲音:「上樓來,朱利安。」


【二】

朱利安,多麼令人懷念的稱呼。
那是胡俊巖學生時代的英文名字。

在那個彼得、湯姆、傑克滿街跑的年代,他們班上只有兩個朱利安。
另一個朱利安本名朱立賢,方臉、大塊頭的胡俊巖和馬臉、老鼠般瘦小的朱立賢不僅在外表毫無相似之處,個性也差了十萬八千里;胡俊巖生來一板一眼又愛管閒事,班長這個頭銜幾乎跟了他每個學期;朱立賢則是班上的吊車尾,常常遲交功課不說,上課也老是望著窗外心不在焉。
為了區別兩個朱利安,英語老師一開始分別叫他們「姓胡的朱利安」和「姓朱的朱利安」,隨著兩人在老師心目中的個性逐漸鮮明,索性又改稱「好朱利安」和「壞朱利安」,同學也戲謔地跟著這麼稱呼起來。

兩個本無交集的朱利安之所以變得熟稔,也是拜英語老師所賜;那天胡俊巖回家打開英語習作,卻發現裡頭不僅錯字連篇、字跡紊亂,有些該寫的地方甚至一片空白,再翻回封面,才知道老師發還作業簿時把他和朱立賢搞混了。
為了完成作業,他本想打電話叫朱立賢明天早點到校交換習作簿,打開通訊錄才看到朱立賢的家就在附近,便決定在晚餐前走一趟碰碰運氣。

過一個路口又拐一個彎,位於雜貨店隔壁的灰綠色鐵皮屋就是朱立賢家。胡俊巖還在尋找這個家根本不存在的門鈴時,門便在一陣倉促的拖鞋疾馳聲之後向他敞開,措手不及的胡俊巖於是被迫對上了朱立賢有些詫異而微微睜大的細長眼睛。「班長?你怎麼在這?」
「我來找你是因為──」胡俊巖還來不及說清來意,朱立賢又心急地推著他的肩膀往大街的另一頭去。「不管了,先跟我走。」
「要幹嘛?!」胡俊巖不安地回頭詢問,這才注意到朱立賢揹著書包。
「拯救生命。」朱立賢神情肅穆地答道。

暮色漸遲,五色斑斕的雲彩一點一滴沒入黑暗,胡俊巖第一次錯過了晚餐開飯的時間;這是一段充滿疑問和飢餓的路程,他明明隨時可以掉頭離開,但終究敵不過早被挑起的好奇心。
兩個朱利安一前一後地走著,來到了雜草叢生的河岸邊。
朱立賢在蚊蟲亂舞的草堆中蹲下,從書包拿出一只裝滿水的寶特瓶;胡俊巖注意到水裡漂著幾隻小小的孔雀魚。
「這是我在夜市撈到的。」朱立賢轉開瓶蓋,將水咕咚咕咚地倒入河中。「我媽說家裡窮,我又是個不會讀書的賠錢貨,不讓我買飼料餵魚,還說反正生命總有一死,不如把牠們炸了吃更有價值。」
入水的孔雀魚宛如碎星,在細沙瀰漫的水底一閃一閃;兩個朱利安靜靜目送牠們沒有一句感謝或道別便越游越遠,直到鳴蟲也安靜下來,外露的肌膚全被蚊蟲叮咬得紅腫發癢。

那個略顯神聖的夜晚,最後以家長的責罵和餓著肚子入睡收尾;胡俊巖沒有忘記英文習作簿的事,可惜朱立賢壓根就沒把作業放進書包,而他也從來不是個和人約定好就會早起的人,所以隔天英語課,兩人又因為沒寫作業,雙雙到走廊罰站。
這一連串的難忘體驗,已足夠讓兩個朱利安成為莫逆之交。
此後,朱立賢常常以寫作業的名義到胡俊巖家拜訪,僅在這個空間裡,胡俊巖不是班長,朱立賢也不是問題學生,他們只是朱利安;他們在一樓的客廳攤開作業簿,嘴上談論著雜貨店的點心、學校的風雲人物、河裡的孔雀魚和世間各種值得一提的大小事。
而胡俊巖的媽媽總會在晚餐做好的時候,從二樓朝下喊一聲:「上樓來,朱利安。」兩個朱利安便會拋下一筆也沒動的作業,肩挨著肩擠在狹窄的樓梯間,搶著上樓吃飯。

當然,知道朱利安這個稱呼的人大多已不在人世;各自成家後,雖然仍和朱立賢保持聯絡,但最後一次打去朱立賢家時,那支號碼已經成了空號。
「上樓來,朱利安。」
如夢如魅的詭譎呼喚再次從樓梯上響起,這次似乎多了點催促的急切感。
上樓再看一眼也無所謂吧,橫豎都是最後一次了。
胡俊巖這樣說服了自己,登上那座正對著大門的古舊樓梯。


【三】

運動鞋鞋底在粗糙的磨石子踏面上擦出鈍重的悶哼,胡俊巖抓著漆成暗紅色的橡膠扶手,緩慢卻穩健地拾級而上。
怪的是,每級台階的高度似乎越來越高,而他的步伐則一步比一步更輕盈;這些尚且能當成錯覺一筆帶過,但遲遲走不到二樓這件事顯然有些蹊蹺。
當他懷疑自己走了超過十層樓的階梯量,累得氣喘如牛時,終於看到二樓熟悉的暖黃燈光。
飯菜香鑽入鼻腔,胡俊巖大力嗅了一嗅,立刻認出那是他最愛吃的豆豉排骨,迫不及待地朝著光亮處加快腳步。

「朱利安,怎麼在樓下拖這麼久?」
熱騰騰的三菜一湯冒著陣陣白煙,擺在鋪有玻璃板的圓木桌上。爸媽早已在各自的老位子坐定,等著他入座開飯。
「剛剛樓梯好像怎麼走也走不完,耽擱了一下。」他一邊解釋一邊趕到自己的座位,卻發現那裡早已有人。「朱立──」
拿起碗筷準備開動的朱立賢看到胡俊巖時,渾身誇張地抖了一下。
「班長?你怎麼在這?」
「那是我要說的吧!這是我家耶,要來也不先講一聲!」胡俊巖被他的話逗笑,拉開平時留給朱立賢的椅子坐在他身邊。
胡俊巖注意到朱立賢的臉色不太好看,但他已經餓得無暇顧及其他,只是替自己添好了飯,夾起一塊染上焦褐光澤的油亮排骨。
「好久沒吃媽媽煮的飯了,竟然還是豆豉排骨,真幸運。」胡俊巖心滿意足地叨唸著,正將排骨連著一口飯送入口中時,卻被朱立賢有些強硬地抓住手腕。
「班長。過來一下。」

朱立賢將胡俊巖拉到樓梯口,這才鬆開手。
「幹嘛?」胡俊巖沒好氣地問,心想要是朱立賢說不出什麼像樣的理由,就等著挨自己一拳。
朱立賢細如彎月的雙眼毫無懼色地仰望人高馬大的胡俊巖,似乎在心中琢磨了一會,才緩緩開口:「對不起,但我只能這麼做。」
胡俊巖還沒反應過來,就感覺腳底一空,整個人向後方的樓梯摔落。

胡俊巖驚愕地望向樓梯頂端的好友,聲嘶力竭地大吼:「你幹嘛!?」
「再見了,班長。」對方將自己推落後,勾起滿意的微笑,「記得我以前說過的話嗎?──」
朱立賢口中喃喃著什麼,胡俊巖雖然看到了口型,卻完全捉摸不透。
但在綿延不盡的階梯上翻滾墜落的過程中,他偶然想起了一件事。
那是當自己考上國立大學,而朱立賢卻因為經濟因素,讀不起考取卻學費高昂的私立大學名系時,不經意說出口的一句話。
「真羨慕你。」

是這樣嗎?參透的瞬間,胡俊巖感到五雷轟頂。
原來朱立賢一直都想將自己取而代之,把自己坐享的資源占為己有。
¬「這個家的朱利安只要一個就夠了,對吧?」似乎能從朱立賢的笑容中讀出這番未盡之言。
難道這段友情從頭到尾都是自己的一廂情願嗎?
孔雀魚放生之夜、並肩受罰的英語課、晚餐前的閒聊,各種珍貴的回憶片段逐一在腦海播映,其中蘊含的意義卻已然變質,令胡俊巖渾身疼痛發冷。

漫長的滾落也在他幡然醒悟的同時來到盡頭,「碰!」
隨著他的龐然之軀落地,四周揚起了漫天粉塵,鋪蓋在他意識矇矓的視野中,恍若一甲子的友誼一夕燃盡的餘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