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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克拉拉


  是草原,這是第一個自腦中浮現的想法。
  這是一種感覺,像是半懸在夢中。青草與土地的柔軟、微風的吹拂讓他一如將醒之人,意識飄忽了許久,才離開感知構築的幻境。男孩第一眼看到的是一片銀灰色的天空與逐漸暗沉的眾星。
  我是誰?
  蒼穹底下是一望無際的大地,用不遠處有一條河、一片樹林、和一座其中若隱若現的小村莊來回答;他困惑了一晌,搖了搖頭。不是。
  男孩起身出發了,要尋找一個簡單的答案。姍姍來遲的晨曦在孤單嬌小的身影後方投射出拉長的黑影。
  美到不像是真的。


  男孩穿過白樺林,到了小村莊,身邊就已經多了一個小夥伴。
  「拜託,」他抱著一隻淌著血的小白馬,逢人就問,「能不能……幫幫我們?」
  男孩在這村莊待了下來。他沒有「父母」,沒有熟識的人,沒有名字──其實有,只是很奇怪,就叫「莫斯科」,大概吧。
  他和其他孩子一同玩耍,一起耕田,一起學了所有生活的技藝。那匹他從樹林裡救起的小白馬,他叫牠斯涅格,就在他的照顧下成長茁壯。於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春天草盛、秋天葉落,不知道多少次了,時間在他身上卻宛若靜止。
  那群小玩伴一個個成家,或是立業,他依舊是個嬌小的男孩;大人們老去,開始凋零。不變的只有四季倏忽變化的歲月靜好。他很困惑,他很不安,還有一個不知何以形容的情緒──很久之後,他才會知道那叫做孤獨。
  男孩再度出發了,這次他想找個稍微複雜一點的答案,沒有目的地的答案。他騎著已經又高又壯的斯涅格,奔往草原的盡頭。
  他想知道何謂「家人」。


  男孩遇到的第一群人,是個有好幾個配刀護衛的隊伍。
  「小孩子?」他們蹙眉,低頭看向他。他們穿著質料上好的袍子,馬車上載了一箱箱的貨物,和數把嚇人的弓和劍。「看起來不像是搶匪……」
  「我已經不是小孩了,」男孩抗議道,「我起碼……二十……三十歲了……」
  一個稚嫩的聲音打斷了他。「誰啊,發生什麼事了?」
  從馬車後方出現的,也是個小男孩,看起來可能只比莫斯科看起來略年長兩、三歲。他也身披華服,領邊鑲的是一圈毛皮。看來是商隊領頭了。
  「孩子,」對方居然這樣稱呼他。「你叫什麼名字?」
  「……莫斯科。」大概吧。
  「我是特維爾,」那小少爺露出陽光般燦爛的微笑,「屬於諾夫哥羅德大公國。現在日子已經不再平靜,草原上強盜四起,或許你可以跟我們一同前往弗拉迪米爾-蘇茲達爾公國。」


  莫斯科要花很久才意識到他是個城市這件事。在那之前,他就已經發現了那個小少爺跟自己的共同處──停滯的歲月──讓自己有多欣慰和雀躍。或許他就是我的家人,他幾乎肯定這個想法。
  特維爾很活潑又善於言詞。在他不是埋首於帳目或是跟其他商人談論正事的時候,莫斯科很喜歡去找他說話。少年為他講述了一個又一個城市的故事,「大城市」基輔、野心勃勃的斯摩稜斯克、好戰的里亞贊:又哀嘆了公國間的紛爭讓他的商人或人民有多為難。
  「都是城市,都是同類吧,」故事結束後,特維爾有時候會喃喃道,「為什麼要這樣?」
  「你說的他們,」莫斯科忍不住問,「你見過他們?」
  特維爾點點頭。「我有,」那張本來有些失落的臉龐泛起了雀躍的漣漪。「我看過諾夫哥羅德大哥,遠遠地看到,沒有說到話;蘇茲達爾姊姊有親自接待過我和我的商隊,一次;還和里亞贊通過信、也看過一次,她很漂亮,只是有點兇……就這樣吧,雖然說他們壞話好像不太好,但都是基輔羅斯……都還是是家人吧……」
  莫斯科聽著他興奮的盤點,思緒早已飄到深不可測的星夜。家人……他曾聽說過那些明暗不一的星辰也也互相連結,各有故事;或許這就是家人的意義,或許哪天他們會相見、團圓,這些紛爭和遲早會到來的和平就是他們的故事。


  他們抵達弗拉基米爾,一個有高聳城牆的大城市──真的很大,莫斯科瞪大眼睛,盯著城門思考了許久,那到底有幾層樓高?大門後的景象更是不用多說,喧鬧繁華的街市,數百年來多少商人於此熙來攘往,多的是讓他大開眼界的東西。
  他很快就跟特維爾分道揚鑣,商隊有生意要忙,他也想在這大城市當中走走看看。他走到了市場,皮毛、生鮮、各種手工物品,好多東西都沒在小鎮看過。他就是個興奮至極的鄉巴佬,在太多新奇的攤商和建築之間穿梭。圓頂高聳的教堂響起貫徹耳際的鐘聲,相較顯得渺小的人們魚貫地走出巨大的建築物。
  「啊──」比人們矮了好幾個頭的莫斯科撞了一個路人滿懷,「抱、抱歉,先生──」
  「小心點,孩子,」那高瘦的青年像是剛從教堂內走出來的信眾,一旁牽著一個年輕女子,卻都散發著異於常人的氣場,「你怎麼一個人?你的爸爸媽媽呢?」他有一副渾厚、令人的安心的嗓音,然而他的問題卻使莫斯科十分尷尬。
  「我……」他不知道自己該說自己不是小孩,還是沒有父母,或是該說點什麼。「我……嗯……我跟著特維爾一起來……」
  那對男女交換了個眼神,但他看不懂那是什麼樣的表情。「你是諾夫哥羅德人?你有名字嗎?」女子傾身問道,面龐柔和的線條讓他放下了戒心。
  「莫、莫斯科……」
  「原來。我是弗拉基米爾,她是蘇茲達爾,」男子介紹道,這些熟悉的名字讓莫斯科眼睛一亮,家人,「如果你願意的話,你可以在我們這待下來。」


  他在弗拉基米爾和蘇茲達爾的宮殿待了下來。不久後,特維爾也派人送了短箋道別。「……還務必小心,」短箋上寫道,「有探子已經嗅到了再度內戰的氣息。上次攻陷基輔的事還沒結束。千萬不要亂問他們兩個問題,或涉入任何糾紛。特維爾」
  莫斯科看不太懂。對他們來說他只是個小孩呢,應該不會對他怎樣的。他把信件隨意的擱置在小臥房的矮櫃裡,就出去玩了。
  他每天都會去拜訪那對兄姊,弗拉基米爾大多數時候都很溫厚,就是比較沉默一些;蘇茲達爾很親切友善,臉上總是帶有溫暖的笑容。他們感情很好,幾乎什麼事都同進同出,莫斯科幾乎一口咬定這就是幸福的家庭的樣子。只是他們很忙,除了上教堂,就是批公文、接待使者、開會,幾乎不太理莫斯科。
  他們偶爾會讓他待在辦公室一角,讓他自己看書、畫畫,聽他們開會、跟別人吵架,有時候他被他們驟變的情緒嚇到,就會自己出去逛街、跟斯涅格兜風,有時候是因為「大人的要事」被請出去。
  看似平靜的歲月也是一去不返,像是他常在他的小鎮外呆呆地望著的滔滔河水。弗拉基米爾和蘇茲達爾的脾氣越來越不好,常常不讓莫斯科進到辦公室,就算他再三保證他不會吵鬧──他也從沒吵鬧過啊。
  某夜晚餐後,他好不容易單獨遇到了蘇茲達爾。
  「姊……姊姊,」莫斯科想問些什麼,卻覺得口乾舌燥。尤其蘇茲達爾看到他後,原本面無表情、甚至可能有點氣憤──莫斯科不確定──的面容瞬間綻放出了一個和煦的笑容。「我想說……」莫斯科不敢直視她的雙眼,「你們最近……心情好像不太好……」
  蘇茲達爾銀鈴似的笑了,「沒事的,孩子,」她蹲下,輕輕地拍拍莫斯科的頭。他被突如其然的碰觸嚇了一跳,抬起頭,看到了那雙依舊溫柔的眼眸。「我們很好,不用擔心。」
  要過很久,莫斯科才會意識到,那張笑顏是如何看似溫婉、又毫無溫度。


  一個大雪的清晨,他呆坐在床上,望向白若虛空的天際。
  特維爾……不知道他過的怎麼樣。
  莫斯科想起了那張信箋,但好像早就忘記收到哪了。他百般聊賴地踱出房間,來到兄姊的辦公室前,而他們倆也一如往常,已經在裡面了。異乎尋常的是,書桌前的蘇茲達爾面色痛苦地靠在弗拉基米爾懷中,喘息聲充斥在整個空間。
  莫斯科瞪大眼睛。姊姊生病了?
  他快步進入書房,不料映入眼簾的畫面……
  一個男子,他看過一、兩次的,叫做羅斯托夫的哥哥,倒在血泊中;還有……深埋蘇茲達爾腹部的一柄刀刃,鮮血染污了地毯和弗拉基米爾的袍子。弗拉基米爾抬頭,眼神凍住了莫斯科的腳步。
  「啊……莫斯科,抱歉讓你看到這麼難看的畫面。」他緩緩的說,深色眼神依舊溫柔,卻多了冷硬──是莫斯科從未看過,應該說,從未看透的弗拉基米爾。「不過這也是你們預料之內的事吧,小間諜?」
  我……?「我……你做了什麼……我沒有……」
  弗拉基米爾手中扔出一個小羊皮紙球,莫斯科不用撿起來就認出了它──特維爾的那張道別信──是被他們拿走的。「你跟諾夫哥羅德商人來往?當他們的探子多久了?」
  「我沒有!絕對沒有!」莫斯科尖叫,「那是……很久以前的……」
  他的哥哥輕哼一聲。「我也不信那些人會找上你這小孩。」弗拉基米爾的語氣輕鬆地彷彿是在分享想法,然而那深邃面龐的神色卻不是那樣,「總之,我現在手邊有一些麻煩,這對好兄妹──」他的下巴撇了撇懷裡的蘇茲達爾和地上滿面鮮血的羅斯托夫──「想聯手謀反。現在時局不利,我照顧不了你,還請你離開我們的城市了。」他捧起蘇茲達爾癱軟的身軀,輕柔無比地放到一旁的座椅上。
  莫斯科不敢置信的搖了搖頭,確定這都不是夢。
  「我……我們不是……」……家人嗎?最後的詞他說不出口。為什麼……
  弗拉基米爾聳了聳肩,「或許你是無辜的,但在非常時期我們得先求自保。你回去吧,時候到了我們會再找你來。」
  莫斯科張嘴,想在說些甚麼,卻只是發出了毫無意義的咿呀聲。弗拉基米爾揮了揮手。「我和蘇茲達爾會想念你的。」語罷,他就不再理會男孩,而是溫柔地抽出穿過蘇茲達爾身體的鋒刃,發出了一個令人作噁的聲音,一邊在她耳邊低語安撫著。
  兩旁的守衛似乎也看不耐了,提起長槍,咄咄逼人地指向無助的莫斯科。
  我……我的家人……
  男孩狂奔出宮殿,到馬廄跳上斯涅格,策馬衝出彷彿血盆大口的弗拉基米爾大城門。幾日後,弗拉基米爾、羅斯托夫與蘇茲達爾王公爆發爭奪繼承權的混戰,覬望已久的斯摩稜斯克、里亞贊也頻頻出手,羅斯眾封建公國再度陷入風暴。


  不知道狂奔了多久,斯涅格終於累得停下腳步。莫斯科輕輕撫過馬兒的面頰,意識到牠已經很老了。
  「斯……斯涅格,」他感覺到溫熱的眼淚逐漸滑出眼眶,在眼角冷卻、結凍,「謝謝你還陪著我……這麼久了……」斯涅格彷彿聽懂了,回以輕輕的嘶鳴,蹭了蹭牠終生的小主人。「只剩下你還在我身邊……」
  在天寒地凍、茫茫無垠的白色草原走了又不知多久,斯涅格終究是迎來了萬物皆須面對的──死亡。那時或許是早晨,或已經是午後,莫斯科不記得了;只是牠走的很安詳,就像在雪地中睡著,然後漸漸融入那片無底的白。
  「沒……沒關係……」他只記得他獨自在寒風之中繼續走了下去,一邊喃喃著,「……我不需要……」
  最終,他回到最初的村莊,過回最初的單純農耕生活。村莊的規模似乎擴大了,搭了簡單的防禦工事,河畔也建起了貨物集散地;當初與他成長的玩伴們大多凋委、過世了,他也不願意問起詳細。
  他不知道自己得到的是不是他要答案,以如此難看的姿態。


  莫斯科再度習慣靜如止水的日子時,混亂與戰爭卻自己找上門了。
  「黃禍」,後人會這麼稱呼──固若金湯如弗拉基米爾、母親之城基輔,都沒能逃過一劫;所有人都喝盡了同一杯苦水。蒙古鐵騎蹄下沒有仁慈,只有燒殺擄掠。
  當莫斯科不停乾咳、雙眼刺痛得從濃煙滾滾的木屋逃出後,他只見到更多濃煙、聽到無數尖叫聲。然後,他就狠狠地被一匹暴衝的馬踩過,倒在地上,幾乎失去了意識。
  接下來他好像被從後頸拎起,一串聽不懂的語言劃過耳際,隨即是腦門的一拳。於是黑暗降臨。


  莫斯科不確定自己有沒有「死」,但至少他養好了傷,跟非常少數的倖存者們重建了村莊,在「欽察汗國」的「大汗」的統治之下恢復了無異於從前的生活--只是稅賦更重了一些。他跟以前一樣,辛勤耕種,照顧牲畜,或是在市集幫忙,學了各式各樣的手藝和工藝。
  他試圖不再去想那些問題和答案,還有……那些人,那些同類。
  第三度,他以為這樣的日子就是永遠了。
  「你想要變得更強嗎?」初來乍到的諾夫哥羅德大公的幼子,丹尼爾這樣問道。第一位「莫斯科王公」丹尼爾也不過是個少年,看起來只比莫斯科略年長。
  莫斯科沉默了。「……我不知道。」他那時是這樣回答吧。包圍著小村莊的樹林之外,河水仍喧騰著,日月更替,寒暑更迭,就跟一百多年前一樣。
  「我想要有一些作為,」丹尼爾的聲音劃過河水聲,「就跟我的雅羅斯拉夫叔叔,特維爾大公一樣……」
  於是,丹尼爾積極地建設他的城市,蓋起了堡壘和城牆,然後是一棟又一棟的修道院。莫斯科感覺自己在成長,不斷抽高、外貌也逐漸成熟,成了翩翩少年。他和他的大公面對的第一場戰役也獲勝了;他們聯合特維爾,壓制東南方里亞贊公國的蠢蠢欲動,接著瓜分了名存實亡的弗拉基米爾公國。他在前線和後方都沒有看到特維爾,不知道那個當年的小商人現在如何了,大概也跟他長差不多大了吧。
  我的家人,有幾度莫斯科想在信件中這樣稱呼他;但與對方慎重的用語相較之下卻又有失莊重,他最後還是放棄了。
  不久,莫斯科也送走了抵達生命終點的丹尼爾。
  「我要『弗拉基米爾兼全羅斯大公』的名號。」年僅二十二的繼位者尤里˙丹尼洛維奇告訴他的城市。
  成為羅斯眾公國的首都?莫斯科差點噴出剛吞下的伏特加。「你,瘋了吧。」雖然,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別擔心,我親愛的城市,」尤里也灌下一大口烈酒,「我光是血統的正當性就先贏過了斯摩稜斯克和里亞贊。」他露出酣暢而驕傲的笑意,「大汗也不會再把這樣的權力交給諾夫哥羅德或蘇茲達爾,再讓他們獨霸的……」
  尤里堅持帶上莫斯科,驅使著他的野心,一路南下穿過大草原。湛藍的天空與翠綠的草原交際之處就是欽察汗國的首都薩萊──清真寺林立,市集熱鬧喧囂,波斯磚飾舉目皆是,說是世界之都也不為過的薩萊。
  莫斯科在汗宮外再度見到了那人。
  時隔一百多年,小商人如今已是個高大的青年,淺栗髮色襯托了蒼白面龐的凌厲;一身皮草與刺繡的禮袍,不難看出那城市如今已是何等強盛和富裕。
  「莫斯科。」
  特維爾冰冷地致意,頭也不回地跟著他的大公步入大殿,讓笑意已經掛上唇邊的莫斯科僵住,……特維爾?他以為這樣意外的會面應該要是開心的,就算他們遠道而來,要爭奪的是權力、利益和一個名號。
  御前,特維爾的米哈伊爾大公,與莫斯科的尤里公,皆聲稱自己擁有弗拉基米爾大公的合法繼承權,擔任欽察汗國在羅斯徵收賦稅的代表。看著自己跟特維爾進貢的財物、珍寶,相比之下,莫斯科完全不敢抱希望。
  於是,首都的殊榮就交給了特維爾大公;若非特維爾臉上散發的勝利光彩,莫斯科還覺得十分合理。
  「沒關係的,莫斯科,」沿著柱廊,走出正殿,尤里拍了拍他的肩,似乎誤解了他的目瞪口呆,「我們可以慢慢來。要相信我。」
  莫斯科低頭,不發一語。他想親自見特維爾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