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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Insulindian Paradisaeidae》
OC:洛多維柯

  
  巨大的靜風艦懸浮在雲層之間,來自聯盟的「善意」壟罩著整片自治區。
  
  太陽完全沒入鑲有金邊的地平線,港口吹襲著幾乎能把人推動的狂風,馬丁內斯濃重的沙埃,隨著污穢與疲倦,一同被捲向海面,遠方,貨輪發出巨大的轟鳴,因為那聲音實在是太遠了,有種隔著塑膠薄膜之感,過了很久才傳入耳中。

  腹地上,裹著鏽跡的貨櫃在半空中滑行、旋轉、歸位,它們身披五彩,此起彼落,彷彿一場廣袤悠遠的金屬交響曲。而這一切規則的指揮家,就蟄居在一座由深藍色貨櫃改裝的辦公室裡,沒說的話,恐怕還以為他是白領階級的上班族。

  然而,哪怕是甫學步的稚童,都曉得他的名聲。

  那就是洛多維柯.德.勞倫蒂斯,人稱「先生」或「教父」。

  勞倫蒂斯兄弟會的歷史並不悠遠,但對馬丁內斯地區的影響極大,他們推翻了黑玫瑰家族長久以來的暴行,替這片地區帶來全新的秩序──或說,延續了四世紀之前的德洛莉絲.黛信仰,在果決的同時還保有人道,在審判、制裁的同時,警醒自己:永遠不該踏上瘋狂之道。

  與其說他們是黑幫,不如說是聖母的代行者,即便行事作風有違現行的法律,勞倫蒂斯兄弟會依舊致力於讓人道主義杏色的光輝照亮瑞瓦肖,除了他們幫派的徽記是象徵無罪女王的發光肺葉外,制服也是勿忘我的美麗藍紫色──代表一些關於愛、憐憫、自律一類,美好又充滿希望的東西,甚至有點嚴格又排外,端看觀察者的角度。

  至於為什麼洛多維柯會如此提倡人道主義,有人說是深受他父親的影響,也有傳聞他曾經在瀕死之際見過德洛莉絲的神蹟,無論如何,那都是已經不可考的往事了……

  這天清晨,微不足撐傘的細雨落在偉大的馬丁內斯城,雨滴從屋頂滑落,淹沒了水溝,滑進沿岸深褐色的水體中。嚴峻的冬季稍微放鬆了對這座城市的掌握,春融期已經到來,即便萬物依舊是那副死了又死的模樣,居民們也早就習以為常了。

  洛多維柯正翻看著帳本,發現有筆欠款被標記了呆帳,這並非甚麼罕見的事,甚至每天都會上演。即便兄弟會已經嚴格篩選值得信任的債務人,但沒有人能控制他們的死亡、逃離,甚至遭遇某種不可名狀的悲劇。

  男人略帶粗繭的指尖滑過紙張,向前看去,卻看到了一個令他感到意外的名字。

  尼克.莫里森的年紀很大、精神也不太穩定,是遠近馳名的老瘋子,不過洛多維柯更堅信他是真正的「神秘動物學家」。這職業的確賺不了錢,老尼克也從沒把債還清過──可即便他已經窮得三餐不繼,每個月都還是會堅持杯水車薪地還上一小部分。

  洛多維柯並非每次都有空親自接見,但如果時間允許,他也喜歡聽老尼克分享一些妙語如珠的小故事──主軸通常和「神秘動物」有關,並且會帶有一定的警世喻人意義。而洛多維柯會順便請對方在街角的家庭餐廳吃上一頓飽飯。

  他是個古怪的老朋友,同時又有點像是家人。

  「走吧,辛蒂、傑西,我要去拜訪一位專家。」他喚來兩名正在辦公室裡待命的幹部,披上掛在門邊的大衣,鮮見地沒帶上配槍,然後推開貨櫃的櫃門,任由春季寒涼刺骨的風,灌入骨髓神經。


──


  就和許多革命前的舊建築一樣,峽灣公寓的結構殘破不堪,讓人不禁懷疑這棟樓是否靠著某種「超自然」力量才得以繼續屹立。牆面上有油漆過的痕跡,卻依舊滿目瘡痍,大多是4.46口徑的步槍彈痕,公寓的後半部甚至泡在馬丁內斯灣冰冷的海水中。

  海水傾覆間在殘骸上翻滾捲動,岸邊深褐色的水體隱沒了歷史的血腥,就如同瑞瓦肖最好的警探──與他的二十四個人格所說:有用之物早已棄沈海底,而殘存之物也已蝕為廢墟。

  室內的情況也同樣糟糕,甚至更糟,一股難聞的霉味撲面而來,洛多維柯相信,在跨入公寓大樓後,氣溫絕對銳減了好幾度,他下意識地摩擦雙手,然後來到老尼克租賃的小套房前。男人叩響了那扇門扉,又按了幾次電鈴,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尼克?尼克!你在裡面嗎?我是洛多維科,你的好友。」

  四周充滿各種聲音:播報整點新聞的收音機、在中庭大叫的灰狗、嬰兒的哭聲……唯獨尼克公寓的這扇門,這扇門後非常安靜。

  洛多維柯向身邊的幹部傑西使了個眼色,男子旋即用一節鐵絲和穿孔器,輕鬆地撬開了簡陋的雙面鎖,就猶如用熱刀切奶油似流暢,然而,等待他們的,卻是一種強烈的不祥預兆,刺痛著每寸皮膚乃至大腦神經元,那是黑色的標誌,腐肉與蛆之歌。

  尼克.莫里森已經死了,就僵硬在大敞的窗戶邊。

  洛多維柯掏出一塊手帕,掩住口鼻。老尼克的死體坐在地上,彷彿被扯壞的洋娃娃。因為風雨的關係,他的臉腐爛得很厲害,甚至有被動物啄食過的痕跡,身上的屍斑像是某種宣告,壞死的血管在皮膚上留下大理石似的繁複花紋。

  「屍體已經從屍僵狀態開始逐漸軟化,」洛多維柯輕壓老尼克的手背,「死亡時間大約三十小時,不會超過兩天。」接著,他在死者的左手底下發現一張字條,地上有支掉落的鋼筆,鋼筆的墨水和字跡吻合,不過紙條上的筆畫極其潦草,三人花了點時間才辨識出:

  「床頭櫃上,拜託你們了。」

  洛多維柯立刻就發現了床頭櫃上的一個鞋盒,鞋盒很新,恐怕是這房間內唯一嶄新的玩意,紙盒表面有許多小孔,男人謹慎地將盒蓋掀開,裡頭並沒有什麼危險物質,或大把白花花的鈔票。

  一隻羽毛都還沒長齊的雛鳥窩在鞋盒角落,不知是見到光線還是其他生物的關係,牠立刻開始發出宏亮的嗶嗶聲,粗大健康的羽管遍佈牠小小的身體,依稀可以看見黑色的細小羽毛。

  鞋盒底下壓著一份文件,是關於某種「神秘動物」的論文。

  封面斗大的字體寫著──《序章:伊蘇林迪極樂鳥》。


──


  「很可惜,你們的朋友撐過了冬季,卻沒本事撐過善變的春天。」

  蓋瑞是這方圓百里內,甚至整個馬丁內斯唯一擁有醫學知識的「醫生」,畢竟大多數受過正規訓練的高知識份子,都逃往金光閃閃的西邊去了,剩下多半是些來自三流九教學院的中輟生。無論活人死人甚至牲畜,只要是血肉之軀的玩意,蓋瑞多少能提供點意見。

  「很明顯,尼克.莫里森死於肺炎,在他這個年紀來說很常見,你們如果打算找誰報仇的話,我推薦去和當代醫學做對。」蓋瑞聳了聳肩膀,扯下手套,整張臉堆滿不在乎的樣子,輕蔑的表情顯示他似乎對這個「玩笑」十分滿意。

  「對死者放尊重點,蓋瑞。」洛多維柯不冷不熱地說了,冷是他對於這名赤腳醫生的不屑,熱是不能言明的憤怒,幸好基於這名年輕教父的高貴素養,讓他依舊能保持從容自若。「我還有件事要找你商量。」若非如此,蓋瑞可能早就成為一具吊在樹上的死體了。
  
  「怎樣?」那張滿佈痘疤的臉孔露出一抹獰笑。
  
  「你曉得怎樣照顧雛鳥嗎?」洛多維柯搬出一個中等大小的保溫箱,半透明的箱體被毯子包裹著外側,裡頭有隻黑色的小傢伙、鳥食和清水,「另外,你能辨認出他是什麼品種嗎?」男人沈吟了片刻,想起了尼克的死,還有房間裡的那本論文。

  蓋瑞將他那油膩的酒糟鼻湊近保溫箱,怎料,雛鳥立刻恐慌地竄進小窩中,與平時面對洛多維柯自在大方的態度截然不同,牠不斷無助地啾啾哀鳴,直到年輕教父輕聲安撫:「沒事,小傢伙,我會保護你的。」

  彷彿真能聽懂人類的語言,又或是某種靈性的感知作用,小黑球在猶豫片刻後,還真的戰戰競競地探出腦袋,搖搖晃晃地走到保暖燈之下,一雙水汪汪的眼睛十分澄澈,羽毛的生長狀態也相當理想,明顯受到了良好的照顧。

  蓋瑞從醫師包裡掏出了另一副橡膠手套,因為雛鳥開始逃竄的關係,他抓起小傢伙的方式十分粗暴,這令洛多維柯的表情漸漸陰翳了下去,不動聲色,安靜卻洶湧,彷彿即將掀起雷暴的雨雲。

  「啊,根據嘴型和毛色判斷,這應該是渡鴉的雛鳥,隨處可見的小王八蛋。」他草率地將小毛團翻來覆去,好像在對待一件死物,「隨便餵點什麼都能養活,不過根據我的專業建議,這種害獸還是處理掉比較好,就由我……」

  春初的槍管猶如深海冰冷,蓄勢待發的膛線閃閃發亮,直指庸醫的額頭。

  「把他放下,然後滾出我的辦公室。」

  洛多維柯的語氣平穩,卻能讓人有種被痛苦侵襲似的恐怖,就好比燃燒的燈光、食蟲的草、從不願施捨之人的手中搶走東西……那樣的不安與傾斜,顫抖,不光是他眼前的蓋瑞,整個世界都在為了這場舞會顫抖,在迪斯可的燈球下,目眩神迷。

  「對!對不起,先生!教父!陛下!」

  他身上所有的乖張輕蔑,頓時全都瑟縮成了懦弱。儘管內心有無數慌恐害怕,蓋瑞依舊像是對待皇室一樣,小心翼翼地,將幼鳥放回軟墊上,然後逃命般竄出了洛多維柯的辦公室。因為走得太匆忙,連醫師包都忘記帶走,他只好灰頭土臉地重新進門、請安、最後離開。

  看著桌上嗷嗷待哺的小鳥,洛多維柯身邊的幹部之一說了:「我們需要一本值得信賴的養鳥手冊,『懸疑小說、浪漫故事和名人傳記』書局應該可以弄到。」他用手指逗了逗雛鳥,不過小傢伙顯然不領情,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樣。

  「真虧你記得那間書店叫什麼名字。」洛多維柯將沈重的「lux」收進抽屜,然後向後靠坐在舒適的沙發上,並且闔上雙眼小歇片刻。

  「說起名字,老闆,你打算幫小傢伙取什麼名字?」面對下屬的疑問,洛多維柯只是輕嘆口氣,然後露出一抹很淡的微笑,說道:

  「基於尊重,我不會幫他命名。他終歸不屬於誰。」

  因為人類只是代替自然界,暫時保護這些生命罷了。他想。


──

  「傳說,伊蘇林迪極樂鳥的心臟能治百病,美麗的尾羽更是價值連城。」  

  老尼克留下來的這份論文,比起學術書刊,還更像是一本童話故事,它詳細描述了伊蘇林迪極樂鳥在原生地的活躍與自由──五彩斑斕的羽毛,還有刺耳卻宏亮的叫聲。那天堂一樣的景象,在當地土著發現牠們的心臟具有療效後,頓時變成了淹沒一切的無間地獄。

  話雖如此,至今依舊沒有足夠的證據表明這種極樂鳥確實存在,醫學上也沒有服用心臟後痊癒的案例。

  不過,無論洛多維柯當時撿回來的小黑球是傳說中的「伊蘇林迪極樂鳥」,或普通的渡鴉都好。時光洶湧地飛逝,轉眼間,馬丁內斯的居民們又度過了一個四季,舊事如新;似曾相識,宇宙很遠,你我又皆是廣袤無垠的宇宙。

  今年的融冰期來得稍晚了一些,不過黑鳥並不在意。

  「黑鳥」曾經也被稱之為「小傢伙」,某天早上,洛多維柯醒來時,就突然覺得不能再用「小」來稱呼這隻美麗、強壯且宏偉的鳥類了,牠已經學會了所有關於天空的秘密,強壯的翅膀可以征服任何狂風,豐盈、閃亮的黑色羽毛,不畏懼半點寒冷。

  黑鳥確實長得和渡鴉很像,但牠足足有三公斤重,偶爾站在洛多維柯的肩膀上時,還真有點讓這年輕教父經受不起。如今,無論是貨櫃改建成的辦公室、潮濕的馬丁內斯,甚至整個瑞瓦肖城,對巨大的黑鳥而言,都已經太過狹隘侷促了。

  太陽穿過雲霞,清冷的空氣細細低語,天氣正好,洛多維柯知道今天就是「那個日子」。

  清晨,洛多維柯去拜訪了老尼克的墳墓,獻上一束鮮花。黑鳥似乎察覺到了城市的呢喃,與男人心的語言,牠一路上都顯得焦躁不安,不斷發出嗚咽似的低鳴,並且每隔一小段時間,就會暴力地啄咬洛多維柯的衣領鈕扣。

  洛多維柯沒有受到黑鳥的影響,他繞過水域,抵達海灣的另一端,這裏有座廢棄的燈塔。因為再過去就是無邊無盡的海洋,於是此地被粗淺地稱呼為「地之角」。

  白晝的曦輝照映在海浪上,岸邊的泥雪在水中一塊塊崩落,海灣對岸,尚在沈睡中的馬丁內斯漸漸甦醒。他讓黑鳥站上自己的手臂,用了一點時間去感受這座城市,全心全意投入自己的感官,思緒在片刻間變得無比清晰,整個世界似乎只剩下風、海浪和黑鳥。

  四周依然瀰漫著一股腥鹹的氣味,賊鷗和黑尾鷗在垃圾桶邊爭執,沙在搖盪,擱淺的玻璃瓶閃爍著綠光。但是洛多維柯的目光始終都朝向遠方──1億5千萬公里處,那耀眼的光斑。無論以什麼形式存在,始終發散著褪色的豐饒。

  他將手臂高舉,拋出了黑鳥。

  黑鳥不捨地盤旋片刻,接著朝東邊進發,在璀璨陽光的洗禮下,黑色的羽毛像是柏油一樣開始融化,「黑鳥」發出淒厲的咆哮,然後下墜、下墜、下墜……通往最後的夢境、終極絕望的大煙滅,堅硬且無情的海水即將重重地迎頭痛擊。

  霎那之間,「黑鳥」發出凜利且溫暖的輝芒,有點類似火焰,或著太陽,或潛藏在世間萬物中,微小但確實的神明。牠換上一身斑斕奪目的華麗羽毛,彷彿深夜綻放的曇花,美麗得足以饒亂雙眼。

  最後,牠頭也不回的朝著東方,朝著伊蘇林迪的方向飛去。

  洛多維柯久久無法言語,只能目送「伊蘇林迪極樂鳥」消失在地平線的彼端。

  地面上,一根漂亮的尾羽靜靜地,躺在他腳邊。


_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