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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題:人面桃花相映紅

(佛龍佛)

  黑暗之中,龍宿閉目凝神思索,半晌睜開眼來,琥珀色眸子底下閃爍暗金流光,他眼神轉動,最終落在躺於陰濕石面上的佛劍。
  一小段時日不見了,本該是再熟悉不過的面龐竟令人感覺陌生。上回見面當是佛劍疑心龍宿、故而找上疏樓西風那一次,他兩人拔劍相向,從深夜戰至黎明,破曉之際,劍子古塵忽然砸來,當場破了紫龍劍中的闢商。
  自此以後,就是雙方決裂,偶然在江湖上劍光影裡遇見了,都是匆匆,來不及多看一眼。此時,龍宿終於得以垂眸細看佛劍,聖行者容貌如舊,就是稍微消瘦了,顯然這一趟逆天之路並不好走。他潔白佛衣上血跡儼然,斑斑點點,甚是觸目,不知是他的又或者邪之子的。莫名的,龍宿忽然覺得心口一緊,像是遭人用鈍器剜著心,隨即那感覺煙消雲散,霎時沒了。
  龍宿俯下身來,去探佛劍氣息,指尖觸到對方溫熱的鼻息,一吸一吐,平穩規律,竟像無事一般。琥珀色的眸子緊盯著聖行者蒼白的臉色,忽地,龍宿似是看透了什麼,手指一轉,輕輕滑過對方鬢髮,低聲道:「哈,捨盡舍利子,化身阿修羅。佛劍,汝為了殺邪之子,可真是……若有一日,汝決意殺吾,是不是也會行此極端?」他話說完,便快速抽回手指,指尖下意識地停在唇上,眼裡明暗不定。
  「汝想殺吾嗎?」
  闃黑的山洞裡靜謐無聲,無人應答。
  片刻,龍宿自嘲一笑,眼神裡有著釋然和冷意,自問自答道:「見吾自甘墮入黑暗,汝如何不想殺?只是吾為儒門龍首,又豈會引頸就戮呢?佛劍好友,汝可得做好再次化為修羅的覺悟啊。」
  他說著,將華扇舉起,掩住了半張臉面,卻不知道是要向誰掩蓋此時神情。他忽然想起多年前,儒生龍宿向僧者佛劍請教佛法,彼時他倚著青石,佛劍立在花樹下,桃花迎風盛開,爛漫嬌豔,惹得一向愛好華美之物的龍宿不斷分心,終於就在一朵桃花落在佛劍肩上,忍不住抿嘴淡淡一笑。
  佛劍一愣,問道:「怎麼了?」
  龍宿笑微微地朝佛劍走過去,伸手撿起桃花,拈在手裡,展示在佛劍眼前,道:「靈山會上,世尊拈花,迦葉微笑。不知今日龍宿拈花,能不能換佛劍破顏一笑?」
  春風吹拂,桃花點點落下,在兩人周身飄散,而佛劍依然臉上依然古井無波,道:「放下著。」
  龍宿登時領會,笑意不減,隨手將桃花扔在一旁,負手道:「又是《五燈會元》。佛曰:『吾非教汝放捨其花,汝當放捨外六塵、內六根、中六識。一時捨卻,無可捨處,是汝免生死處。』佛劍大師,吾可有說錯?」
  「龍宿。」佛劍抬眼,淡淡地望著對方,嗓音低沉。「你學佛機緣恐怕還未到。」
  「怎麼說?」
  「你才思敏捷,巧智善辯,」佛劍頓了頓,又道:「鋒芒畢竟太露,尚不是時機,不適合。」
  龍宿瞇起眼:「佛劍,汝也有一不合宜者。」
  「是什麼?」
  龍宿慢條斯理一面搖著華扇,一面朝桃花林內走了幾步,方才回首,用華扇遙遙點了點佛劍,道:「桃花,汝可真不適合桃花。」一個寡淡肅穆、一心救世的白衣高僧,立在灼灼桃花樹下,可真是萬般不合適。
  佛劍不語,抬頭看了看桃樹,忽然伸手接過一枚落下的殘瓣,轉頭看向龍宿,道:「不錯。你便很適合。」
  這回換龍宿愣住,即使巧智善辯一時竟也不知如何應答。這若是愛說笑話的劍子說了,大可以一笑置之,隨意幾句渾話打發過去。然而,偏偏是一向正經端嚴的佛劍開了口,那就難以當作是說笑,而是件確實的事。龍宿望著佛劍,大約是因為桃花,恍惚間,竟覺對方神色有幾分柔和,而眼神剛毅沉定如舊,毫無虛偽,剛才的言語彷彿只是一句佛法。他不由得苦笑,撇過頭,將目光落在眼前萬千桃花,道:「這話吾權當作是好友讚美了,多謝。」
  心有罣礙之人,方陷於言語迷障。
  如今想來,佛劍那句「適合」,或許真是一句應當參悟勘破的佛法。萬法萬相皆空,一如飛鳥過湖,湖水上的影子一閃即逝,什麼也沒有留下。而湖水萬頃,一如明鏡,一如空無。
  「但吾學佛時機依然未至。」黑暗中的龍宿自語,「吾還是如當年鋒芒畢露,巧言好辯……心有罣礙。」
  但那又如何?
  儒門龍首,華麗無雙,天下之至美至善,皆欲納入其中。無論潑天富貴,又或至尊武學,如何不令人心生嚮往?
  以及,還有,當日桃花樹下,一點脫了序的心思,一點妄念。
  龍宿眼眸裡的色澤一沉,將心底那一片紛飛桃林奮力抹去。身陷黑暗之人,不當再牽掛諸般色彩。
  然後他看見,佛劍霎時睜眼,目光凌厲,恰如明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