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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經,看見過星星。

在窮暮之戰中,魔族確實一度掌握壓倒性的優勢。
然而,在那場壯烈的勝利背後,卻堆疊著無數犧牲。
魔界是一個以階級為絕對的世界,
在那森嚴的階級體系中,屬於下位的魔族們無可避免地被驅趕至最前線。
強者們只在後方發號施令,幾乎未曾親身感受過戰場的殘酷。
用血肉之軀築起盾牆的,是那些最底層的魔族,為他們開闢出前進的道路。

戰場上,下位魔族彼此擁擠,在血與火中互相廝殺,描繪出一幅極其慘烈的畫面。
那些倒下受傷的魔族,甚至連求救的權利都沒有,只能任由屍身隨意棄置在荒蕪破碎的大地上。
他們無法求得生機,只能――倒下為屍,連靈魂也無法回歸魔界,只能孤獨地腐朽在塵土之中。
他們的命運與人類並無二致,同樣可悲、同樣脆弱。
對於那些不具備「力量」――這唯一在魔族間被視為絕對價值的存在――的魔族而言,生命不過是消耗品,死亡也只是不被承認價值的結局。
無數在勝勢陰影下默默凋零的生命,無論是在地上還是在魔界,都未曾被記住,也無人為他們哀悼。

阿爾貝盧法,也是魔族中最底層的一員。
在魔界,力量支配一切。
對那些沒有力量的魔族來說,連活著的價值都得不到認可。
身為下位者,他們只能為了活下去,日復一日地忍受強者施加的屈辱。
阿爾貝盧法也不例外――他的人生,不過是任由強者拿來發洩怒火與興致的對象罷了。
他全身上下早已找不到一處完好的地方。
阿爾貝盧法,本該是擁有俊美容貌而誕生的魔族。
然而,長年累月的暴力與凌辱早已將他的臉龐毀得面目全非,他的臉龐經常因拳打腳踢而腫脹變形。
右眼,更是在強者們的玩弄中被活生生毀去,只剩下一道發黑的疤痕作為證明。
在痛苦與飢餓中掙扎求生的日子,與野獸無異。
無論是在魔界還是在地上,對他而言都是一樣的殘酷無情。
唯一的差別,是地上還能親眼看見那些比他更脆弱的人類,一個個短命地凋零罷了。
但不管在哪個世界,對於弱者來說,生命毫無意義,只會被消耗、被遺忘。

即便是阿爾貝盧法,也有唯一令他心神傾倒的存在――那便是「星星」。地上的白晝,是人類卑微地勞作、爭鬥與死亡的污濁景象;但夜幕降臨後的黑暗,卻能悄悄掩去一切醜惡。浮現在漆黑夜空中的星辰,擁有魔界所無的純粹美麗。那些星星冷冷地閃爍著,彷彿從遙遠無盡之處,靜靜地凝視著他。
唯有在仰望星空的時刻,阿爾貝盧法的心才能稍稍得到釋放。他渴望夜晚降臨,在滿是泥濘的地面上躺下,仰望天際。唯有在那短短一瞬,凝視星辰的那一刻,他方能忘卻自己這副醜陋又遍體鱗傷的身軀與存在。

某日,在一處激戰正酣的戰場角落,阿爾貝盧法被人類的攻勢吞沒。他與其他魔族不同,並不擁有強大的魔力,因此在戰場上總是被當作最先犧牲的棄子對待。這一天也不例外,他被數名人類士兵包圍,雙足被利刃穿刺,當場跪倒。
 面對倒地的他,士兵們滿懷憎恨地咒罵著,一邊以全身的力氣不斷毆打阿爾貝盧法。他渾身劇痛,每當聽見骨頭斷裂時發出的悶響,就能感覺到生命正一點一滴地流逝。但阿爾貝盧法始終未曾發出一聲呻吟,只是默默地,毫無反抗地倒在地上。
最終,他再也使不上力氣,臉部沉入泥濘之中。混濁的泥水湧入口鼻,每一次呼吸,冰涼如刃的液體便刺入胸膛。暮色中微弱的光芒映照著他,死亡的寒意一寸一寸地吞噬著整具身體。

疼痛逐漸麻木,取而代之的是沉重而無法揮去的倦怠,緩緩席捲全身。面對那步步逼近的死亡,阿爾貝盧法竟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安然。
對阿爾貝盧法而言,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值得他留下的理由。他比誰都清楚,自己的存在既渺小又毫無意義。即使失去了性命,也不會有哪怕一個人為他感到哀傷。
就在阿爾貝盧法即將閉上雙眼之際,遠方那一絲微弱的星光,悄然從他意識的邊緣掠過。然後,那光芒隨即消逝,他的世界也正一點一滴地被黑暗吞噬。在那無邊無際的闇夜中,他只是靜靜地,準備接受即將降臨的死亡。

突然,有人的腳猛然踢上阿爾貝盧法的臉。一股沉重的衝擊從下顎直貫腦門,劇痛瞬間席捲全身。他原以為世上再無更甚的苦難,這一下卻輕而易舉地推翻了他的認知。
然而,正是這一擊,把他的臉從泥濘中踢了出來,使他勉強重新吸到一口氣。他咳著把泥水吐出,氣若游絲地喘息著。在這撕裂般的疼痛中,他模模糊糊地意識到――自己的命,竟還吊著一口氣。

「真是個可悲的傢伙。」
一道低沉的聲音,帶著冰冷銳利的氣息,震動了周遭的空氣。僅僅是存在,那聲音本身便散發出壓倒性的威嚴,深深烙印在阿爾貝盧法的耳中。
阿爾貝盧法顫抖著身子,勉強轉頭朝聲音的方向望去,當他看清眼前之人的模樣時,不禁倒抽一口氣。只見一名男子全身披覆黑色斗篷,彷彿將黑暗本身具現於形的存在站立在那裡。斗篷遮住了他的全身,只露出那雙眼睛。那雙眼如深淵般漆黑、冰冷,卻閃耀著無可動搖的光芒。
那雙眼的美麗――
是何等的冷酷。
其中蘊藏的光輝與神祕,遠勝於他曾見過的繁星。那不只是美麗。那是令所有目睹者感到畏懼、彰顯壓倒性力量的存在,是峻嚴本身的化身。
阿爾貝盧法的心靈為之震顫。那並非恐懼,而是一種交織著狂喜與崇拜的情感。對這個曾在泥濘中匍匐掙扎的人來說,那是他第一次親眼見到所謂真正的「力量」。他所渴望的一切――就在那裡。

心臟劇烈跳動,他甚至忘了寒冷與疼痛,顫抖的左手勉強伸出――彷彿想抓住那雙眼所閃耀的光芒。
然而下一瞬,那隻手就被一腳踢開,毫不留情。劇痛瞬間襲來,讓阿爾貝盧法不禁呻吟出聲。那痛楚也讓他感到欣喜。因為在那裡,確實存在著他長久以來渴望的絕對力量。能夠觸碰那股力量,甚至被它帶來的痛苦所貫穿,對他而言,便是極致的歡愉。
眼前的這個存在,正是阿爾貝盧法長年夢寐以求的星辰化身。不再是那遙不可及的天上星輝,而是親臨眼前的力量化身。
他全神貫注地凝視著那道身影,在冰冷沉重的泥濘中,沉醉於那奪目的光芒之中。
「這種模樣,就是所謂的魔族嗎?墮落之輩,就讓他繼續墮落下去吧。」
一道冰冷而銳利的聲音在空氣中迴盪。那聲音中既無憤怒,也無憐憫,僅僅傳達著冷酷的事實。阿爾貝盧法彷彿被那句話射穿般,全身顫抖著蜷縮起來。
 然而,與顫抖的身體相反,他的內心卻為那冷漠而輕蔑的話語感到狂喜。對方那輕蔑的目光,在阿爾貝盧法眼中,彷彿是完美的旋律。如此美麗、如此強大之存在,竟注視著自己――僅僅如此,便讓他覺得自己的存在在這一瞬間擁有了意義。


「恕我冒犯,陛下……」
站在男子身後的魔族低聲開口。
「陛下」――這個詞語傳入阿爾貝盧法耳中的瞬間,他本能地抬起了頭。如此絕美的存在,竟是統御整個魔界的魔王嗎?
阿爾貝盧法依舊滿身泥濘,卻再次伸出了手。那是出於本能的舉動――他無法克制自己,不去觸碰那道光芒。然而,那褻瀆神性的手隨即再次被一腳踢開。那記重擊在他身上烙下了嶄新的痛楚。
但對他而言,那不過是觸碰神聖力量所必須承受的懲罰――一種令人欣喜的痛苦罷了。
「若要效仿陛下所稱的人類之『仁』,那麼不如就在此救他一命,如何?」
 一名看似忠臣的魔族如此進言。
 這番話中藏有何種深意,阿爾貝盧法並不在意。「人類的仁」是是什麼?那究竟意味著什麼,對他而言根本無足輕重。他只在乎一件事――若是這位魔王能藉由踐踏他來讓那道光芒更加耀眼,那對他而言便是至高無上的幸福。
然而,與阿爾貝盧法的願望背道而馳的是,魔王似乎聽從了臣下的進言。他緩緩地取下兜帽,將自己的容顏展現在阿爾貝盧法面前。
 潔白無瑕、宛如白瓷般光滑的肌膚,深邃閃耀如黑曜石般的瞳孔。即使是襲遍全身的寒冷與疼痛,在這般美麗面前,也瞬間變得毫無意義。他的內心完全被那副容貌俘虜,在崇拜與瘋狂之間顫抖不已。

「便讓你體會一番人類所稱的『仁』。此舉,將成為新魔界的基石。」
魔王伸出手,觸碰了阿爾貝盧法的額頭。那冰冷的觸感落在他的肌膚上時,他感覺到一股力量正流入體內。那股能量宛如寒霜般刺骨,卻又彷彿點燃生命之火。
阿爾貝盧法模模糊糊地意識到,自己從死亡的邊緣被拉了回來。然而,他還來不及感到喜悅,魔王隨即轉身離去。那背影毫不留情,就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漸行漸遠。
就在那一瞬間,阿爾貝盧法的胸口湧現出宛如焚燒全身的絕望,將他整個人吞噬。魔王──魔界中獨一無二的存在。他的美麗、力量,乃至那份冷酷,皆為完美無瑕,對阿爾貝盧法而言,就如同「星辰」般的存在。而如今,那顆星辰竟然無情地從他面前離去。隨著那道背影漸行漸遠,他的心也像被一點一滴地粉碎一般。

再也無法再見到了。
這個念頭狠狠地掐住了阿爾貝盧法的心。他這種卑賤、毫不起眼的存在,又怎麼可能還有機會再仰望那宛如天上之人般的魔王之姿?一無是處,連蟲螻都不如。即使苟活下去,也只會像爛泥一樣沉入塵土,逐漸腐朽――這樣的現實,正一點一滴將他壓垮。

然而,在那無盡的絕望之中,一縷執念悄然萌芽。無論要付出什麼代價,哪怕僅此一次也好,他渴望再次目睹那份美麗。那是從阿爾貝盧法心底深處湧現而出的、近乎癲狂的渴望。在這股執念的驅使下,他拖著遍體鱗傷的身軀,踉蹌離開了戰場。

阿爾貝盧法所前往的,是一座荒廢村落」的邊緣地帶。在戰火中幾乎全數淪為廢墟的村莊裡,僅有一間搖搖欲墜的破屋仍勉強矗立著。他曾聽聞傳言,那裡住著一位曾被稱為狂人的男子。據村民所言,那人因過度接觸外法之術,最終神智失常,成了脫離常理的存在。
 阿爾貝盧法終於抵達那間破屋,幾近撲倒般地踏入屋內。昏暗的屋內堆滿了凌亂的卷軸,以及刻著神秘紋樣的器物。一股彷彿連時間都扭曲、停滯不前的詭異氣息,籠罩在整個空間之中。
屋內深處傳來如野獸咆哮般的聲響,無聲地揭示這戶主人異樣的本質。那名狂人因追求外法之術,失去了作為人的形貌與心智。瘦骨嶙峋的身形、空洞的眼神,盡是瘋癲之色。儘管如此,那咆哮聲中仍偶有銳利的清明閃現,透露出難以想像的博識與見地。
在那些支離破碎、毫無意義的語言中,阿爾貝盧法聽見了自己苦苦尋覓的某些詞語片段。那男人的聲音,早在他仰望星空的夜晚便已傳入耳中,但那時的他對其意義毫不在意,也未曾費心探究。彼時的他對活著沒有任何執念,只是漠然地讓那聲音從耳邊滑過。但如今――他不再一樣了。
 「時之因果律。」
聽見這句話,阿爾貝盧法微微瞇起雙眼。若那所謂的因果律,真有能夠改變命運的力量――那麼,他或許便能再次或許便能再次掌握接近那位魔王的方式。
阿爾貝盧法在那男子面前跪下,緊緊抓住他那瘦骨嶙峋的肩膀。他的雙眼之中,燃燒著渴望追逐星辰的雙眼中燃燒著對星辰的執念與瘋狂。
「時之因果律……我已經洞悉了……那股力量……」
那瘋子的聲音聽起來彷彿從遙遠之處傳來,然而他所說的每一個字,卻又異常清晰,清楚得令人不寒而慄。
人類,真是愚不可及的生物。阿爾貝盧法在心中低聲喃喃。明明壽命短暫,遠不及魔族,卻妄圖掌握超出自身承受範疇的秘術,結果只能墜入瘋狂,最後死狀悽慘至極。而那名男子似乎所達成的秘術,說到底,不正是應由身為魔族的自己來掌握的嗎?
阿爾貝盧法跪坐在那名狂人面前,以溫柔的語氣哄誘對方談起那門秘術。那是一種能夠干涉「時之因果律」的魔術,甚至能改變時間本身,扭轉既定的過去。
「我已經施展過那個術式了。」
狂人這麼說著,指向牆角堆積的卷軸。據說,那裡記載著術式的詳細內容。
「不過……還有個尚未解決的問題──就是代價。」
「代價……是什麼?」
阿爾貝盧法反問,狂人則苦澀地繼續說下去。
「獲得一樣東西,就必須失去另一樣……這樣的代償,在實行之前誰也無從預知。我自己……甚至早已記不得,自己究竟失去了什麼。看看我如今這副模樣。很可能是為了換取某個驚天動地的結果,我才會淪落至此,失去了一切……」
狂人的聲音如同唾棄般吐出,卻無法掩飾他語氣中深藏的懊悔與絕望。
「原來如此,我明白了。」
阿爾貝盧法說完,立刻伸手奪過那名男子所指的卷軸。隨即拔出藏在身上的劍,猛然刺入狂人的喉嚨。隨著男子的慘叫聲嘎然而止,阿爾貝盧法縱火焚燒了那棟破舊的小屋。在熊熊燃燒的火焰中,他仰天大笑,轉身離去。
「代價?我早已無所眷戀。就連這條命、那無聊的過去,全都可以捨棄――只要我能觸及那顆星星,還有什麼是必要的?」
那一夜,阿爾貝盧法懷抱卷軸,自人世間消失無蹤。他踏出了改變命運的第一步,卻尚未知曉自己將面對的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