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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我喜歡的人是個屑》


CP:伊地知虹夏x山田涼

1w字 / 清水原作向 / 大學時期背景 / 含自設及原創人物

少量涉及動畫尚未播出之漫畫劇情






「涼,我好像有喜歡的人了。」

剛從STARRY離開的兩人在巷口的紅燈前停下時,原本正談論大學友人成功脫離母胎單身一事的虹夏在語末忽然接上了這一句。

不經意地,不期待回應也並非別有目的,單純地一句感嘆。

身旁的涼毫無反應──她想也是,畢竟認識這傢伙很多年了,早就摸透她比起小孤獨有過之而無不及的戀愛絕緣性格,那位後輩是基於社恐以及跟「青春」有關的一切的本能排斥,山田涼則是獨來獨往慣了,除了音樂和二手衣這些她熱衷的興趣以外,對別的人事物都不怎麼上心,尤其可能是嫌在外放閃的情侶太過煩人的緣故,她對「戀愛」還有一股莫名的仇視感。

就算談起戀愛的是她唯一的摯友也一樣,只要不是哪天被甩了鬧著要上吊或遇到暴力相向的恐怖情人,涼大概連眉毛都不會抬一下。

虹夏完全可以想像,要是她現在坦承所謂「喜歡的人」指的正是她山田涼,八九不離十會得到「可以換成薯條加大嗎」之類極度隨便的回應。

……為了自己的血壓著想,還是別大意說溜嘴了吧。

望著前方黑白相間呈梯形延伸到對面人行道的斑馬線,虹夏自嘲地扯了下嘴角,心頭冒出了一點點的後悔。



三天前,在慶祝大學友人脫單的啤酒派對上,當大夥都喝得有點醉茫茫、開始有人做出脫衣跳舞等脫序舉動之際,虹夏系上的學姊加藤千春伴著一身酒氣挨了過來,隨口問了她這麼一句:

「小虹夏沒交過男朋友,那有喜歡的人沒?」

當然沒有。其實她還挺忙的,每天學校和樂團兩頭跑,其餘時間大多也要打工分擔家計,哪來的空閒想東想西想男人?

虹夏乾脆地否認了,不料加藤見她一口咬定的態度反而湧起懷疑,更加八爪魚般纏了上來:

「真的~?連關係要好的男性朋友都沒有嗎?」

「沒有。還有學姊你靠太近了啦!好臭!」虹夏皺著鼻子,一手按住加藤鑽到自己懷裡來的腦袋,使勁將它推了開來。

比起在場其他人,虹夏的酒量算是不錯,至少喝了兩三杯也只有微微頭暈而已,但缺點就是要獨自面對一群醉鬼。等會散場時,還指不定得靠她一個送全部人回家呢。

萬幸的是,對擁有豐富「長期照顧」經驗的她來說,這事的麻煩程度尚不足以令她感到頭痛。

「欸~有什麼關係?」頭被推開的加藤這回死死扒住了虹夏的胳膊,身影彷彿和某個讓虹夏避之唯恐不及的酒鬼前輩重疊了:

「那,常常過來找你的那個很酷的女生呢?喜歡她嗎~?」

「……誰?」

「就是和小虹夏同樂團、嗝…彈吉他還貝斯的那個帥氣女生呀!」

喔,原來是說涼。

虹夏慢了半拍才反應過來。畢竟聽到「酷」或「帥氣」等形容詞的話,一般人第一時間想到的都不會是自己長期照顧的對象。

「怎麼可能,別搞笑了,我喜歡她幹嘛?」

虹夏冷淡地說完,端起酒杯仰頭喝了幾口,喉嚨咕咚滑動了動,興許是喝得太急了,有些許金黃酒液從她的唇角淌了下來。

「哦~?」加藤看著她,瀰漫醉意的眼底閃現一抹亮光:

「可是跟她待在一起的小虹夏,看起來總是特別開心呢~?」

「……這很正常吧,畢竟是朋友。」

「我們不也是朋友嗎,但、嗝…小虹夏就不會幫我繫領結,也不會幫我洗好燙好衣服再帶來~」加藤噘起嘴,搖晃起虹夏的手臂一邊細數她的「罪過」,毫無身為學姊的自覺:

「上次我還看到了,剛出校門天氣冷,那個女生才抖了兩下,小虹夏立刻就從包裡拿了口罩和圍巾替她戴上了呢。從設計樣式來看,那些還是專門買來給她用的對吧?」

……被說中了。現在她的背包裡有一半以上是涼的東西,跟她的房間一樣,不知不覺到處都染上了那傢伙的氣息,不知情的人進來,可能還會以為那是涼的房間。

簡直像隻懶散又我行我素的貓王子,理所當然地將看中的範圍通通變成自己的地盤,並安然享受著奴才的服侍。

而這全是虹夏自己沒有劃下界線的結果。

「都是因為她太不會打理自己了,我實在看不下去才……!」

虹夏一手捏緊了玻璃杯,另一手就這麼任由加藤搖來晃去,目光向著吧台昏黃的燈光,帶有一絲絲的迷濛。

她講的都是實話,沒有任何口嫌體正直的成分。因為看不下去才照顧她,只是一照顧便是七年。

在這七年間,山田涼哪怕只要成長了一丁點,都不至於讓本來很普通的一件事經年累月成了某種「特別」──她伊地知虹夏也不必為了壓下此時心頭隨著酒精咕嚕咕嚕冒著泡的泛酸感,而又喝下一大口濃烈的酒液。

「喝慢點,小心嗆著~」加藤拍了拍虹夏的肩膀,一邊抓起酒瓶往嘴裡灌的樣子卻讓她的話沒有半點說服力:

「嗝……我看你就承認了吧,反正那個女生也挺喜歡你的不是嗎?這年頭女生跟女生在一起也不是什麼新鮮的──」

「所以都說沒這回事了!」

感覺心口有某個地方被刺了一下,虹夏突然抬高音量打斷了加藤,將酒杯放回桌面發出「咚」地一聲,濺出些許的清澈液體。

加藤張大嘴巴瞪著她,整個人定在了那裡。

……糟糕。

虹夏正想開口道歉,卻見加藤眨了眨眼,勾起一抹饒富興味的笑:

「小虹夏雖然這麼說,頭上的呆毛卻動搖得很厲害呢,甩來甩去的~」

「!?胡、胡說,我才沒有!」

「有喔,要不要我拿鏡子給你看?」

加藤邊說邊當真翻起包包來,把虹夏鬧得面紅耳赤,不顧沾上更多酒臭味地撲上去按住她的手阻止,沒料到此舉反而使加藤更是來勁,好幾次裝作找到了鏡子結果只是衛生紙。

「哎呀,照一下不就知道了嘛?我是在幫助你面對自己~」

「才不需要!…笨蛋!別鬧了!」

「小虹夏罵人的詞彙還是一樣貧乏呢,哈哈哈哈──」

加藤發出很沒禮貌的大笑聲,虹夏額角抽了一下,當機立斷拎起自己的酒杯走人,打算坐到別的位置。

仔細想想,會正經和一個醉鬼聊心事本身就是十分愚蠢的舉動。

「抱歉抱歉,別走嘛~」

加藤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討饒,等虹夏心軟回過頭後,忽然便斂起輕佻的笑意,換上了一副認真擔憂的臉孔:

「小虹夏太成熟能幹了,待在你身邊的人不自覺就會想偷懶依靠你一下,包括我也是……但,有時也忍不住會想,你是不是有在勉強自己呢?」

勉強……?

虹夏一愣,將這個字詞在腦中咀嚼了一圈,隨即得出了結論。

──不,並不是學姊想的那樣。

她確實經常照顧別人,還因此被部分人叫成了「媽媽」,但那都是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即使面對的是涼也不例外。

真要說「勉強」的話,現在的她能聯想到的只有一件事。

「稍微任性一點、莽撞一點、說話不經大腦一點,你會輕鬆很多喔~」話鋒一轉,加藤俏皮地吐了吐舌頭,意有所指地朝虹夏擠眼睛。

老實說這個表情才適合她,上一秒的太像一個「學姊」了,這會讓虹夏十分不適應。

「嗯……我會努力向加藤學姊看齊的。」

虹夏微微揚起嘴角,故意說了調侃的話。

加藤一聽果真不依了,在沙發上撒潑打滾起來,嘴裡不停嚷著「白疼了」,好像平常都是虹夏抄她報告,而不是她抄得虹夏報告似的,鬧得將周圍其他醉鬼也引了過來,一群瘋子瞎吼鬼叫著像要把酒吧給拆了。

虹夏趁機悄悄退了出去,坐到角落獨自喝著杯中剩下的酒。

本想考慮一下等會是不是要call人來幫忙送醉鬼們回家,加藤方才的話卻不斷盤旋於腦海,無論如何都揮之不去。

你就承認了吧。

說話不經大腦一點,你會輕鬆很多。

……

但,這不是承認不承認,或者說不說出口的問題啊。

而是……沒有意義。

只要面對的是那傢伙的話,不管虹夏做或不做什麼,都無法掀起絲毫的漣漪。



所以,望著紅綠燈出神時脫口而出的一句話,就真的僅僅是一句感嘆而已。

要說受到加藤什麼影響,大概是她過去連這種感嘆也不曾說出口,全小心翼翼地埋在了心底,直到爛成一灘終將化為養分的泥。

這也算是有進步了……吧?

虹夏舒展開了眉間,看著紅燈下方的數字逐漸遞減,最終數字消失轉成了綠燈,同向的車輛伴隨轟隆引擎聲從身邊疾駛而過,轉眼沒入前方黃昏的橘紅色光芒中。

一如預料地,站在她身側靠後半步的涼依然毫無反應,連從鼻腔「嗯」一聲表示聽見都懶了。

果然對戀愛一點興趣也沒有啊。

「涼,綠燈了喔!」

虹夏看很開地回過身,一邊將手伸向身後人的手腕,準備拉著她過馬路。

……真是的,這傢伙怎麼還傻站在那裡,未免也放空過頭──







──才怪啦啊啊啊啊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唔喔!?


原以為毫無反應的人,那張無表情的臉上此刻正以水庫洩洪般的氣勢噴著眼淚,轉眼已在周遭地面淹出了小河。

這還是伊地知虹夏有生以來第一次,親眼看見有人哭得如此……浮誇。

更不敢置信的是,做出這種反應的是山田涼。

那個除了假哭、假哭和假哭以外沒有別種哭法的……嗯?

「……你想幹嘛?事先聲明,我一毛錢都不會借給你的。」

想通其中貓膩的虹夏轉瞬從驚嚇中恢復了過來,擺出比平時還要冰冷一點的眼神,雙手叉腰,一副「瞧你又有什麼新花樣」地看著涼。

被好友冷淡注視的當事人,則「……」地轉過身,一邊噴著眼淚一邊搖搖晃晃走向轉角的公園,宛如背上的貝斯忽然變成幾噸重般壓得她只得呈S形前進。

涼走得有多歪,一路由眼淚造出的小河就有多彎。

虹夏無語地看著她的背影,直到她整個人「撲通」跪在了公園外圍的草坪上才慢吞吞跟了過去,途中幾個小跳步跨過了小河。

「啊哇哇。」

虹夏靠近以後,背對著的涼用棒讀的語調開了口,雙手各拔起一把雜草,湊近眼前上下左右端詳了番,把其中一撮放入嘴裡嚼了嚼。

下一秒,這人的淚水湧得更多更快了,像要把體內水分全部倒乾那樣:

「這是多麼、多麼新鮮的野草,經過陽光曝曬雨水洗禮嚐起來又脆又嫩不扎口除了甜味還有一股恰到好處的鹹味對於人體的營養相當充分富含了必要的水分粗纖維粗蛋白維生素無機鹽鈣磷賴氨酸……」

「考卷都不會寫但野草的知識倒是背得挺熟的嘛!」

虹夏忍不住吐槽,天曉得高中時為了讓這傢伙順利畢業花了她多少功夫。

明明腦容量只有金魚大小還淨裝些無用……好吧對她山田涼來說可能很有用的東西。但這些東西會變得「有用」也是她自作自受的緣故,因此虹夏是連指甲屑大的同情也升不起來。

平常不會洗衣燙衣領結繫不好褲襪穿不平冷了不知多添件衣服──這些都沒關係,畢竟由她來做更事半功倍,但不懂克制自己到處亂花錢欠債就不行了。

「哇嗚。」

對於吐槽充耳不聞,涼再次語調平板地發出了意義不明的音效。

這回她東倒西歪飄到了一旁公園入口的石碑前,蹲在地上用手指顫巍巍滑過上頭刻的斑駁小字,一邊語速堪比饒舌地讀了出口:

「下北澤天庭公園建於平成30年佔地約1300平方米長約80米……估算草地面積至少800平方米根據人一天最低生存所需營養1.2平方米那麼800平方米就是666.666667天約等同1.82648402年再考量草吃光後重新生長的速度……

「……三年,最多只能再支撐三年。」

山田涼無機質的瞳中閃爍了兩下,腰部一軟,上半身前傾伏在了石碑上,頭頂烏雲密佈:

「還好,三年對於實現團結Band的目標來說很足夠了……所以我沒了虹夏也沒關係……」

說這話時,她的眼淚持續從眼眶泉湧而出,嘩啦啦澆灌著周圍從石縫間鑽出的小草。

哈……?

虹夏站在涼背後雙手抱胸,原本不帶情緒的臉上出現了一絲鬆動。

本以為這傢伙演這齣賣慘戲又是為了錢,但看來……那句不經意的感嘆被涼聽進去了。

虹夏說不清是什麼滋味,她還沒天真到會把涼的話當作含有「那方面」的意思而暗自竊喜,儘管如此在得知對方並不是對此漠不關心時,心中仍舊湧起了一股釋然感。

放下搭在胸前的雙臂,虹夏走近一步在涼身旁蹲了下來,朝她露出一道略帶無奈的笑容:

「涼,就算我有喜歡的人,也還是會照顧你啊……畢竟都說好了嘛!」

況且這傢伙已經活得夠糟糕了,要是沒有她一定會變本加厲成為社會的危害,哪天被以「下北澤公園吃草怪客」刊上報章媒體也不奇怪。

至於虹夏的感情,早在一開始就被她自己放在了這段友誼以外的位置,不管她抱持著怎樣的心情都跟山田涼本人沒有關係。

所以說,涼這齣戲是白演了,想想也真是辛苦了她──




「這樣啊,那今後也請您多多指教,虹夏大人。」

轉過頭來的山田涼,臉上帶著清爽的笑意朝虹夏比出了大拇指,原先氣勢磅礡的眼淚已消失得一乾二淨,要不是地上仍留有一灘一灘的積水,恐怕還會讓人以為剛才看見的全是幻覺。

「……」

虹夏的笑容瞬間凝滯住了。

頭頂的呆毛抖動了一下,「啪」一聲,響起理智線斷裂的聲音。

下一刻,她撐著膝蓋站了起來,頭也不回地走向十多分鐘前早該通過了的路口。

恰好現在是綠燈,不用再擔心被某些怪人怪事給耽擱了腳步。

「──哇!」

走到一半雙腿卻被絆了一下,虹夏反射性揮動雙手才勉強站定沒有跌倒,往後低頭一看,躍入眼簾的果不其然是某人的後腦勺。

從後抓住了她腳踝的山田涼,臉部朝下身體呈一直線地倒在地上,裝有貝斯的樂器袋扔在了一邊,見虹夏停下腳步,更把手臂環繞了上來,將她的兩條小腿死死抱在了臂彎間。

厚顏無恥到這種地步的人,她活了快二十年也只見過涼這麼一個了。

「山、田──」

嗓音壟上了一層寒意,虹夏皮笑肉不笑地俯視著腳下的人,緩慢蠕動起嘴唇:

「──手、放、開。」

一字一句,咬字用力到像要把對方給「喀嚓」掉了。

就算是一向沒心沒肺的涼也不免抖了一下,過了好幾秒,才從底下傳出模模糊糊的聲音:

「……還……不夠……」

嗯……?

她說……還不夠?

在整了一齣鬧劇、將人耍得團團轉以後?

虹夏不自覺收起了笑容,握緊拳頭瞪視著涼的後腦勺片刻,氣沖沖丟下一句後使勁甩開了她:

「涼是笨蛋!我也不是什麼都會依著你的,不要太得寸進尺了!」

背過身,趁著綠燈倒數幾秒鐘,虹夏加緊奔跑越過了馬路,將另一人遠遠留在了後方。





夕陽已有大半沒入了地平線,餘暉染紅了底層的天空,又灑落在城市的頂端,將世界一分為二。

迎著逐漸摻了涼意的風,虹夏揹著沉甸甸的背包拼命跑了一陣,稍微緩下來喘口氣,沒走幾段路,又快步走了起來,宛如在逃離什麼般邁動步伐。

起初只是在下北澤的街道間漫無目的地跑動,直到在胸中滿脹的灼燒感消退了些,她總歸想起了原本是正要回家的,於是又掉轉方向,放慢了速度走著。

「呼……」虹夏掏出手帕擦了下臉和脖子的汗水,雖然看不到但也可以想像自己現在的模樣有多麼狼狽。

冷靜想想,她根本用不著氣成這樣。

山田涼只是做出了屬於山田涼的反應。類似的情況早就發生過無數遍了,以往的虹夏氣歸氣,也頂多往她的腦袋瓜揍個幾拳或對她施展摔角固定技教訓一下,而不會像這次氣到掉頭走人,鬧得跟吵架了一樣。

從國中認識到現在涼一直沒變,也就是說,變的人只有虹夏。

正因為那句感嘆並非如她自認的單純,原以為穩妥安置在外的東西也早就悄無聲息滲進了被保護著的內部,渴望改變的虹夏碰上了始終不變的涼,才使得本來平衡的表面啪地炸出了火花。

「嗚……」

虹夏在離家很近的大橋上停下腳步,望著遠方一點一滴被黑夜吞沒的建築物和寬廣河面,倏忽眼圈鼻尖一酸,用力皺起臉才將即將溢出的液體憋回。

不好……要哭出來了。

她還得打電話向涼道個歉呢,儘管客觀來看是那傢伙不對的比例佔了八九成,但考量兩人一貫的相處模式,還真不能說今天的山田涼有什麼錯。

「話是這麼說,依涼的性子很可能早把這事給忘了……」

虹夏抬手抹了把眼角,邊咕噥邊從背包口袋摸索起手機,算一算時間涼應該到家了,不是正被那對溺愛女兒的笨蛋父母圍繞呵護,就是獨自待在房間裡聽迷幻搖滾樂吧。

「嗶鈴鈴──」

手機剛拿在手上便響了起來,虹夏瞄了眼螢幕後,有些疑惑地接起:

「小喜多?」

『伊地知前輩!那個,老實說,我這裡遇到了一點……不曉得該不該說是困難?也可能是我大驚小怪或者太累了出現幻聽,但感覺還是跟前輩說一聲比較保險──』

接通電話後,喜多先是鬆口氣,接著用極快的語速繞了好大一圈鋪陳,反常的樣子令虹夏頓時湧起一股不祥的預感。

能讓陽光直率的喜多變得如此神經質,除了之前和小孤獨因誤會鬧矛盾那會,天底下還能有什麼大事?

『我在○○樂器行這邊……遇到了涼前輩。她好像把自己所有的樂器,呃、包括目前在用的那把貝斯…都拿去賣掉了,然後又用手機不知在查什麼,不斷喃喃重複像是週轉200萬利息超低擔保全免手續簡單額度無限貸您渡過難關……』

「……」

虹夏花了數秒消化了一下資訊,而後以冷靜到無情的語氣開了口:

「小喜多說的這些很平常不是嗎?」

不如說,本來還有一點點擔心涼會在意她丟了就跑的那句話,但看來那傢伙根本活蹦亂跳得很呢。

『啊、嗯,我原本也是這麼想的,所以才猶豫要不要告訴前輩!可是……』

喜多並未意識到自己的話對曾經仰慕的前輩有多麼失禮,欲言又止了會,接續說道:

『……涼前輩的樣子似乎不太對勁!我喊了她好幾次她都沒反應,一直自顧自往某個方向走,就好像沒聽見一樣……總之我擔心發生什麼意外,先想辦法把涼前輩拉住了,但不知道能撐多久──』

「抱歉,我馬上過去。」

虹夏打斷了喜多,聽起來那傢伙已經給人造成了困擾,不去一趟是不行的了。說完虹夏掛掉電話,快步趕往離家的反方向,並傳了簡訊告知姊姊會遲一點到家。





「伊地知前輩,那就拜託你囉!」

喜多朝虹夏揮了揮手,又瞥了坐在後方長椅上的涼一眼,苦笑了下後若有所思地離去。

據她所說等會還有三場約要赴,既然最擅長處理涼學姊的伊地知學姊到場了,接下來多她一個少她一個應該都區別不大,因此在交棒後便心安理得地赴約去了。

虹夏也面帶笑容揮著手,直到喜多紮在側面一晃一晃的小撮髮消失在轉角,四周再度被寂靜的夜色壟罩。

佇立片刻,她回過身望向後方長椅處,在老舊街燈微弱的光源下,那道弓起背趴在膝蓋間、用雙臂將整張臉埋了起來的人影。

明明不久前還在胡鬧瞎搞,虹夏趕到時她卻已是這副死氣沉沉的模樣,也不知是真的還裝的,唯一能確定的是眼下事態的確有點不同以往。

「涼。」

走近一動也不動的人身邊,虹夏一面勸服自己先不要針對這傢伙把貝斯賣了的事發難以免問題失焦,一面放緩語氣開了口:

「對不起,剛才沒控制好情緒說了氣話後就跑掉了……不過你也真是的,居然讓後輩那麼擔心你,是又看上什麼非買不可的樂器了嗎?還是又隨便跟銀行辦了貸款還不出來?不是我想囉嗦,但照涼這種用錢方式欠債只會越來越多,上次偷偷跟小孤獨借的錢都還清了沒?如果還沒我真的會狠狠教訓你喔,不要以為可以一而再再而三……

「涼,有沒有在聽我說話?不會是睡著了吧?至少把頭抬起來──」

持續對著一顆毫無反應的後腦杓說話,即使是虹夏也失去了耐心,忍不住扳住涼的肩膀,強迫她抬起臉來面向自己──

映入眼中的,卻是虹夏從未在涼臉上看過的表情。

從披散的瀏海間顯露出來的那張臉孔,嘴巴茫然微張,濕漉漉的黯然眼神迎上了虹夏的視線,同時泛著一圈淡紅的眼眶底部,凝聚的水光隨抬頭的動作一道道滑落,打濕了發紅的鼻端,有些則沿著臉頰流到了脖頸間。

山田涼這副表情就彷彿過去七年來她所有的特立獨行冷靜瀟灑漫不經心,全是為了這一刻流露出的脆弱所做的鋪墊一般。

……要真是如此,那她的確是成功了。

比起第一次聽見這人和平時形象完全相反的歌聲時更甚,一瞬間虹夏感覺內心被揉成一團又攤平,細細密密的摺痕自中心蔓延到了四肢百骸。

也許……不,她「確實」是搞錯了什麼,一直以來出於自我保護忽視了某樣東西──但在看見那副表情後,要是還不明白對方的心思,那她就不是善解人意的伊地知虹夏,而是一塊超級大木頭了。





販賣機發出了連續的兩道「喀咚」聲響,在寧靜的小巷內顯得格外突兀。

「拿去,我請你。」

虹夏將其中一罐熱可可貼在了涼臉上,那張恢復了無表情的臉龐才剛被她用手帕細心擦拭了遍,此時已不見淚痕,僅剩下花貓般泛紅交錯的痕跡。

見人沒反應,虹夏又催促地推了兩下:

「別裝了,平常有人請客你哪次不是搶第一?」

「……」

興許是明白繼續僵持也毫無意義,涼接下了熱可可捧在兩手間,隱隱發白的十根指頭貼緊了溫暖的罐身,目光靜靜定在上方的罐口上,垂頭不語。

虹夏逕自在她身旁坐下,肩膀靠得很近但沒有真正碰到,「嚓」地一聲打開拉環,慢慢喝了幾口,目光朝向對街已拉下鐵捲門的商家及旁邊牆上的率性塗鴉,焦點卻像是在更遙遠的另一處。

「我想起來了……剛升上三年級不久的時候,有一次和你聊起上不上大學的事,我說了想升學,涼則是打算專心作曲──正如我們最後的選擇那樣。」

由於對自己未來能否光靠音樂吃飯沒有自信,考量背負的東西後走上了較穩妥的道路,另一人則是毅然決然放棄了不感興趣的一切,一心一意朝執著的目標前進。

「那時我故作輕鬆說不用再照顧你真不習慣呢,其實差點要哭出來了……」

畢竟過去那麼長的時間,她們兩人可是一直待在一起,為什麼只是長大了升學了就不得不分開?

虹夏面頰略感發燒地說著,要不是眼前這人剛才露出了那種表情,此時又一副「普通」地鬱鬱寡歡的模樣,她是絕不可能做出這種自爆式發言的:

「然後,還記得當時的你對我說了什麼嗎?你說『偶爾還是會來大學找我玩』、『這樣就不寂寞了吧?』……老實說,雖然聽了也覺得高興和鬆口氣,但還是忍不住會想──是不是只有我會感到寂寞呢?畢竟涼是個獨行俠嘛,即使和朋友變得偶爾才能見一次面也不會怎樣,所以那些話很可能只是在為我著想──」

這番自白,終於讓一直默默聽她說話的涼張了張口,似乎想要解釋什麼,但在她出聲前,虹夏已先一步伸出食指戳了戳她的臉頰,一下不夠還戳了第二、三下,笑容感慨又帶了點調侃。

「……?」涼表情不變,目光卻困惑地移向了那隻手的主人。

想當年在學校天台上,虹夏也是這麼邀請失意的涼一起來組成樂團。時隔多年,人還是同樣的人,某人的臉頰也還是一樣彈性柔軟,只是景物和彼此的心境都已大為不同。

「那之後…不,直到剛剛我才意識到──涼說的『偶爾』其實一點都不偶爾。

「明明開學才過了兩個月,我好像就習慣你時不時會出現在面前蹭飯或是要我照顧了,系上同學大多也認識了你這位『帥氣的女生』,甚至還有教授以為你是特地來旁聽的呢,殊不知你上課時都在寫曲子……

「當初涼說得那麼瀟灑帥氣,還害我偷偷失落了好幾天,結果涼自己才是最怕寂寞的人嘛?」

想通以後,這傢伙當時藏在游刃有餘的態度底下的東西,頓時都變得簡單易懂了起來。

虹夏打趣地瞧著涼,全程目睹她不帶情緒起伏的臉上,汗珠忽然一顆接一顆大量冒了出來,兩隻耳朵也迅速由白轉紅,碰上去就要燙手似的。

「那都是因為…怕我不在虹夏會哭。」

久違開口的涼,聲音聽起來和往常一樣淡定。

虹夏卻看向她紅腫未消的雙眼,挑起了半邊眉毛邊笑得意味深長:

「哼~?頂著這張臉說這種話很沒有說服力喔,涼真是比想像中還不坦率呢。」

「……」冒汗。冒汗。

「雖然這次我也沒資格說你啦。」

虹夏話鋒一轉,一手放在了涼的頭頂上,掌心貼著她圓圓的頭殼,毫不客氣地前後搖晃起來,發出一陣「喀啦喀啦」的聲響:

「笨蛋涼,你就沒想過我喜歡的人其實就是你嗎?這麼有『自知之明』也太不像你了吧?」

「!?」

涼的眼睛睜大了一瞬,就著腦袋還被按住的姿勢轉過頭,急於確認似地望向對方,然後,正對上了虹夏想生氣卻又生不起氣來的苦笑,裡頭沒有一絲一毫戲弄的成分。

某無良傢伙就此怔住了。

陷入停機狀態,過了良久才重新開始運轉,機械式一格一格別開頭,用暴汗的後腦勺跟紅出血似的雙耳朝著虹夏,脖子以下則有如石像般固定在原地。

「……」

儘管是告白的一方,但看著眼前比自己還緊張僵硬一百倍的某人,虹夏的心情那叫一個放鬆無比,宛如雨過天青般清澈。

她加大了笑容的弧度,肩膀靠上肩膀,倏忽縮短了雙方的距離:

「涼呢?對我是什麼感覺,換你說了。」

「……」

山田涼的背影明顯震了一下,定格片刻後掏出手機,煞有介事看了會螢幕後站起:

「不好,奶奶剛被送進加護病房了,我得趕去醫院一趟…虹夏,明天見──」

邊說邊邁開腳步,卻立刻腿軟了一下,親身示範了回何謂「報應來得真快」。

虹夏嘴角一抽,把飲料罐放到了旁邊,抱起胳膊冷冷地注視這人:

「行啊,你今天不說出來,我就當作你拒絕囉。」

「……沒辦法。」

涼又默默坐回了原位,交疊起雙腿,作勢打開那罐早就不熱的熱可可,面露一抹得意:

「既然虹夏這麼喜歡我,要是拒絕就太不近人情——」

「咚!」重重的一敲。

「好痛…有人這樣打喜歡的人嗎……」

涼一手摀住頭上的包,兩眼垂淚的樣子卻已得不到虹夏的絲毫同情:

「你就做好覺悟吧,交往以後我會更嚴格管束你的。」

至少不准這傢伙再跟人借錢,也不准她隨便就把重要的樂器給賣了。

要是再犯……虹夏不禁思考起未來要如何整治這人。

反觀涼依然沒有危機意識,悄悄瞄了虹夏一眼後,半試探地說了句:

「但我還沒答應……」

「嗯?答應什麼?」

「……」察覺到寒氣,涼停頓了一下,改口道:

「求求虹夏大人,請讓我跟您交往,我保證以後都會聽從您的話,接受您無微不至的照顧,還有老年照護也順便……」

「看來傍晚說你得寸進尺還真沒冤枉你啊!」

這傢伙得到她的告白後就肆無忌憚起來了,是不是不曉得世上還有個東西叫「閃電分手」啊?

虹夏額角迸出斗大的青筋,一把抄住涼的兩條腿使出摔角固定技Sharpshooter,壓得後者一步也無法爬行,只能顫抖地伸出手,連續說了幾聲「投降」。

虹夏算是徹底看透這人了,不管假意真心都會用層層稀奇古怪的言行舉止來包裝,讓人更加分不清真假──除非偽裝超出了忍耐的臨界點,正如幾分鐘前沒有馬上接過熱可可的她那樣。

不過,將來她們還有大把的時間。所以用不著著急,遲早有一天她伊地知虹夏會把山田涼裡裡外外都摸透,不再受她表面的一切所騙。

至於涼的告白……

算了吧,她其實已經得到了更能作為確信的東西。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