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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傑短篇輯】日月四時長(篇一:有鏡照膽)





篇一、有鏡照膽


很少有人知曉千雪孤鳴好端端地王爺府坐不住,扛著兩箱醫書上日日夜夜風飄雪的孤雪千峰到底是為了什麼,羅碧就是那寥寥幾位知情者之一。

這頭苗王差人去王爺府撈人考校又空手而返,果不其然又為了一次么弟不見人影、到散漫不知長進勃然大怒。而另一頭,甫下朝的羅碧正斷斷續續續著那位「不思進取」的小王爺剛從爐子上溫來的速兒麻,理所當然安安靜靜當個壁花。此時千雪孤鳴正窩在他對桌,難得裹著厚裘,兩隻手忙著給羅碧添上一碗乞馬粥,又往他碗裡夾了一份炒鵪鶉跟剛烤好正滴著熱油的炙羊心。自個兒耳際發癢,也只是左右蹭那焦了一塊的雪狼圍領,適才這人往鍋裡澆油,抽了個噴嚏差點就連罩袍也交代了出去。

說來,羅碧長年征戰在外,一塊乾糧掰成兩塊卻當四天嚼的窘境也碰過,長期養下來,吃食對他是有得啃就行,無甚偏好,只是千雪孤鳴向來對自己人注重慣了,每次羅碧自關隘換防回朝,便吃定羅碧沒什麼好拒絕的,拉了人就來孤雪千峰這處天寒地凍的藥廬裡放放風,兼補中益氣,省得羅碧又在他眼皮底下舊傷未癒跑去練功,當然,千雪也順道撈人來給他打打下手,他這藥廬珍稀的藥引,六成是從神蠱峰的地窖裡挖來的,餘下四成要鑽進龍潭虎穴裡掏的,可多是羅碧的功勞。

羅碧一聲不吭,酒盞才往桌上一磕,千雪孤鳴連帶抖了下,兩隻眼睛瞟了過去,他那隻發紅的鼻頭已經被擤到有些破皮,看起來格外無辜。

「沒得商量,這趟東西沒找到你還是回內府,養病。」羅碧低頭捻了皮釦,邊卸了犀皮手甲。

昨日羅碧埋頭耙雪,沒怎麼留心──他才要回過身喊人過來,千雪孤鳴笑到一半,一眨眼就被兀霧湖一隻撞破湖冰、六尺長的哲羅給咬了半隻腳,拽進湖底,羅碧一身修為此刻無絲毫半點用處,這裡坡高,一招「怒潮襲天」只能害雪崩,湖冰被招震碎了,他倆泡在刺骨的冷水裡也游不到岸。羅碧費盡千驚萬險花了大把功夫才把人撈出來,然儘管如此,千雪孤鳴還是囫圇吞了好一會冷水,這下害病了實是不意外。

「藏仔,我這不是在養了嘛?而且我也算過了,」來人揪了大氅繫的繩結,笑得旁若無人:「現在尚欠些時日,那面方鏡長腳再出也不出這十天半月。」

「奇門遁甲準也是用在布陣。你和那懶漢上次就碎嘴過『不出十天半月』,以為我沒在聽?」懶漢還能是誰甭提,羅碧雖對千雪孤鳴尚稱馴順,然一雙榴石眼吊著紅剔帶金,直溜溜覷著,又映窗透來的瑩瑩雪光,登時凌厲無匹:「你要真想,待下次回朝我陪你一起。」

千雪孤鳴嘆了一口氣:「你這不拐著彎說我數術不佳嗎?」不禁有些悻悻然,仰頭揉了揉發酸的後頸。千雪孤鳴這人平時喳喳呼呼,最常忙的就兩件事──不是在羅碧、溫皇跟前絮絮叨叨,就是拱姪兒坐肩上聊星星談月亮。都說人有八苦,羅碧十幾歲與他相識至今,千雪孤鳴兩隻眼睛樂得瞇起來、暢笑開懷的日子可比苦著臉還長了許多,是以他多少能察覺千雪此時心情並不很好。

「競王爺又病了?」──能讓千雪孤鳴這種性子直得跟牛腸一樣,一桌子菜變成味如嚼蠟的,就有那麼一人。

千雪指端頓顫了下,原還挲著杯緣,抬頭苦笑道:「沒呀,近來難得沒病沒痛,只吃些補精養氣的湯。我小時他就一個樣,春寒秋燥寒暑一變,別人吃藥他得灌藥吊命,別人不用吃時,他還是得吃,太醫讓他養些精氣也好,一碗百合固金湯這會起碼能自己端著喝。」

千雪孤鳴這話說來囉哩囉嗦,是他從不對自己人藏話。想來自己滿腹醫經,卻總在同個人身上屢敗屢戰,有時也不免頹喪地想──藥不見效,吃多了對病人無異於損耗;但往往下一瞬他又會拍醒自己,他那大不了自己幾歲的王叔雖對林林種種的湯藥已是百無聊賴,但總歸一句,只要這人願意試,自己就絕無放棄的道理。

「藏仔,你不曉得,太醫端上的方子我為了試藥也抿過一口,結果配了三碗茶還咳了快一刻鐘,他眼睛眨也不眨就喝下去,竟然兩隻眼睛還叼在棋盤上,那一粒棋子難道比他命還大?」那時千雪孤鳴見他王叔一伸手,碗叩的一聲,輕落落擺回了鏤金的食几上,回頭對他笑得不置可否。千雪孤鳴心想,看也不看,要是毒該怎麼辦?

大概是楞神一不小心就把心裡話給講出來,一旁捧著醫匣的姚金池大驚失色、急急喊了他「千雪王爺」,太醫跟幾個隨侍也一驚一咋滾跪一地,各個哀號得就像腦袋倏要從脖子上掉下來一樣。千雪孤鳴本不是有意,一時被這人仰馬翻駭得不輕,然才張口就被競日孤鳴含笑的話給截住,那人揮了厚實的衣袖就把其他閒雜人等遣退了:『「積毒成藥,工以為醫」,說來是毒是藥小王也分不大清,但二十多載灌得這一身毒,就算是血也合該做成湯藥了。』這話尾,競日孤鳴只一聲輕笑作結。

那人一口巧舌如簧的自嘲聽得千雪孤鳴焦躁得很,是他失言在先,卻沒料到話又被轉到其他路子去:「──藏仔,你說他這是什麼話?當自己是個藥人?我可不是為了拿親人試藥才當大夫!」

其實在羅碧聽來,競日孤鳴那涼薄的解嘲就一個意思。不怕死的人才能毫無顧忌地把拿到的東西放進嘴裡,這話他自然不會對千雪孤鳴直言。

只見這人一頭散亂的髮被撥得更亂,這種懊惱的神態,讓羅碧一念閃過,千雪孤鳴要忙的事大抵是超過苗王能想到多更多。那日這人從溫皇那揩油揹了一簍醫書回府、花了三天三夜一字不差讀完,想也沒想就半夜跑來敲他宅邸的門環,才被羅碧引入內室便迎頭笑臉說道,自己要到孤雪千峰蓋房子、幫把手不的荒唐情景,其實羅碧心裡清楚。

「千雪,」羅碧話不多,千雪知曉當他這般沉聲叫人名字時就表示他是真有事,只是這頭羅碧話還沒說完,便被另一跨過門限的「懶漢」搖著羽扇插了嘴:「──照膽鏡照得出宿疾,你卻未必醫得了心病。」

「病榻躺久了自然會多想,總得先活命。」千雪倔強地搖了搖頭。

「但他不惜命。」這次換羅碧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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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雪文中想尋的鏡子,典出東晉葛洪《西京雜記 ‧ 第三》:「有方鏡,廣四尺,高五尺九寸,表裏有明,人直來照之,影則倒見。以手捫心而來,則見腸胃五臟,歷然無硋。人有疾病在內,則掩心而照之,則知病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