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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大家都以為宮治只是喝醉了。

他低著腦袋坐在那裡,沒有說話,看起來已經失去了絕大部分清醒的意識。北走過去看了一眼,確定沒什麼問題以後就坐回他自己的座位,捧著茶杯繼續慢條斯理地飲茶。銀島已經搭著隔壁桌的日向的肩膀手舞足蹈地從這一桌再接著晃到了下一桌,砍起來玩得比新郎官本身都還要愉快。角名忙著滑手機,刪掉所有手震模糊的照片然後保存下所有宮侑有著奇怪表情和不小心差點被地毯給絆倒的。大耳跟北坐在一起,表情平淡像是一對來參加孩子婚禮的父母,阿蘭則是揪著北的衣角差點就要哭了個稀哩嘩啦,顛三倒四地吐出雙胞胎所有從小做過的糗事。

但宮治一句話也沒有說。

他坐在那裡,低著腦袋雙手交握著動也不動。宮治喝醉時向來很安靜,不怎麼說話不怎麼發出聲音也不怎麼跟任何人有交流。他只是默不作聲地坐在自己的椅子上,身上套著他只有在跟廠商談生意或出席重要場合時才會翻出來穿的他衣櫃裡僅有一套的黑白色西裝,還被迫打上了一條宮侑昨晚強行送給他的樣式花俏的領帶。宮治不想打這條領帶,卻被宮侑威脅不打這條領帶就不准他出席自己的婚禮。他想過跟以往一樣雲淡風輕地回嘴說那我乾脆就不去好了,但想了想還是什麼也沒有說。

至少宮侑看起來很愉快。

上上上個禮拜,也就是在上個月他跟佐久早辦單身派對時他可是跟阿蘭一樣哭了個稀哩嘩啦的。那時的他醉得一塌糊塗,揪著宮治的衣領差點就沒把滿嘴的酒氣跟那些就要出口的嘔吐物一同傾倒在宮治身上。宮治當時真的以為他要吐出來,可他沒有,他醉醺醺地扯著宮治的領子,把他拉近到幾乎鼻子貼著鼻子的程度,醉眼模糊地端詳了他幾秒,然後喃喃碎念著說這個鏡子裡的我怎麼那麼醜,是不是壞掉了。

那時的宮治幾乎想要揍他一拳,可他勉強抑制住了自己這發自本能的舉動。宮侑說完這句話就倒在他的肩膀上。他們幾個在飯糰宮裡,包括宮侑的熟人還有宮侑以及佐久早的熟人還有等等那些。基本上是大部分人都到齊了,也有大部分人都喝醉了。宮治準備了比平時還要多兩倍的食物也快不夠這群飢腸轆轆的醉鬼們消耗,尤其是那個木兔,簡直像是肚子裡裝了兩個胃一樣能吃。宮治有點食不下嚥,可他說不清楚原因為何。

佐久早被他自己的那群熟人簇擁著被迫縮在角落,不時向宮侑的這個方向投來幾個意味深長的瞪視。宮治見過他們相處的模式,宮侑習慣性地招惹人,宮侑道歉,再一次地招惹人接著很明顯地在其他見不得人的地方被狠狠教訓了一頓。宮治無法否認宮侑自己也不真的享受那個,但說到底他也不像宮侑肚子裡的寄生蟲一樣那樣了解他。說到底他也只是他的雙胞胎兄弟,一母所生一母所養,在同一個屋子裡的同一座分成兩張上下相隔的雙層床上長大,並且也終究會分道揚鑣的那種。

三個禮拜前,宮侑和佐久早發出了他們兩個的喜帖。當然有人祝褔有人覺得無所謂,或許有人覺得噁心但那再怎麼樣也不關他們的事情。宮治自己也收到了一張,他擺在飯糰宮裡最顯眼的那個角落,配上宮侑金髮梳得光亮花枝招展的結婚照片。佐久早聖臣站在他旁邊,他比他略高了半個腦袋,打理整齊的捲髮下黑色的眼珠子明顯面無表情,卻在低頭看著宮侑的時候出現了一絲絲的暖意。那並不怎麼明顯,可宮治卻看得出來。

他們兩個看起來很登對。或許不是世俗所容許或者這社會上的某部分人所能接受的,但卻是對彼此最相稱的。宮治每天看到那張照片時都這麼想。不只是他,所有進來與出去的客人都可以看見那張照片,有人皺眉有人微笑,還有人帶點八卦性質地問起宮治的感覺怎樣,會不會覺得有點寂寞,自己是不是也想找一個伴。宮治只是微笑著低頭擦杯子,半晌以後才回了一句,我認為侑做他以為高興的事情就好,我也一樣。

也有人會厭惡地轉頭離開,但那種人畢竟不多。宮治表現得一切一如往常。他當然很忙,飯糰宮的日常事務再加上宮侑指名要他負責婚禮當天的各式飲食,讓他忙得像個轉到停不下來的陀螺。他也不想停下來。他為什麼要停下來?他只要一停下來就會想到那些宮侑去做了而他自己沒做的事情,或者情況反過來。宮侑就像是他生命裡分岔出去的另一個支點,是另一個版本的他可能會有的人生。宮治以為自己應該要為他感到高興,可事情終究沒那麼簡單。

宮侑嘟囔著說阿治,你看起來太累了,你害我也好累的時候宮治才想,原來這笨蛋還真的能看得出來我在想什麼,想幹什麼或者不想幹什麼。

他們倆畢竟曾經、如今也仍是一對雙胞胎。

宮侑喝醉了,他醉得倒在他的肩膀上,嚷嚷著今晚要跟宮治一起睡覺。佐久早並沒有說不讓,他被自己的表弟古森和學長飯綱一左一右地架著,明顯神智也有幾分不清不楚。他皺眉盯著宮侑幾眼後說明天早點回來,又接著看了宮治好幾眼。宮治知道他的眼神並沒有別的任何意思。宮侑就是宮侑,而宮治對他來講本來就是不一樣的。

他把宮侑扛上樓,這頭醉鬼身體沉得讓他只想連連嘆氣。他把宮侑扛進浴室,給他的臉和脖子潑水,把他弄得清醒一點以後又開始給他脫衣服。宮侑的身體軟綿綿的,不反抗也沒有半點配合的意味。宮治給他換上自己乾淨的衣服,脫掉他的鞋襪,把他給扔上了自己的床。

然後他也開始脫自己的衣服。等他把自己都給整理乾淨時宮侑已經舒舒服服趴倒在自己的床上睡了過去。他懷裡抱著宮治的枕頭腰上纏著宮治的棉被,宮治把自己的被子從他懷裡扯出來,去櫃子裡拿了另一個枕頭,推了推他自然而然佔據自己大半張床的身體,然後在床的另一邊躺了下來。

他認為自己想了很多,又或者是他其實什麼也沒有在想。

宮侑在他旁邊無知無覺地睡著,胸口隨著身體微微起伏,呼吸吹在他的肩膀上。他們倆打從高中起就再也沒有睡在同一張床上過。那時候的床太小,而後來則是因為宮治根本就不和宮侑一起住。一開始他覺得挺好,後來有時候也覺得沒那麼好。有時候他會莫名其妙在桌上擺了兩個人的碗筷,發現自己買了兩人份的日用品,穿了他以為只有宮侑會穿的衣服或者等等諸如此類。宮治以為那會過去,就像是斷肢產生的傷口總有一天會復原,他沒有道理不可以。

然後他又想起那些人。

他們問過的那些話。他們有誰能真正理解宮治呢?他和宮侑是不同的兩個人,可他們又像是同一個人。每個人都這麼講,搞得後來連他們自己都有了這種幻覺,錯覺或者是誤解。或者不是那些也沒關係,宮侑就是宮侑,他是他,他們是完全不同卻又完全相似的兩個人。

那就像是某種支解的過程。一片一片一段一段一條一條地,從皮膚到神經,從肌肉到骨骼。他心裡想,終究宮侑會走上和他完全不同的兩條道路,終究宮侑會冠上其他人的姓氏或者是有其他人冠上他的,都無所謂。宮侑在那裡很好,不在那裡也很好,因為宮治自己也不會自始至終都待在那裡。

一杯酒又被摜到了他的眼前。宮侑搖搖晃晃,搭著自己未來丈夫的肩膀指著他的鼻子醉醺醺說阿治快起來,別睡了,派對才剛要開始呢!佐久早看起來很想唸他兩句,或者把他的手從自己肩膀上拿走,可他依舊什麼話也沒有說。宮治也什麼話也沒有說,他只是抬眼看了一眼面前的這兩個人。其中一個頂著一張與他一模一樣或者是說從同一模子裡印出來的臉孔,他伸出一隻手來抓他的手,但宮治只是把目光移向他旁邊的佐久早。

他說我知道這傢伙很麻煩,真的,真的很麻煩。

他是個天底下最麻煩的混蛋傢伙。

但是,拜託你了。

或許他哭了也或許他沒有。或許宮侑也哭了,因為宮治明確地感覺到自己肩膀上的衣服因為某種原因而溼了一大塊。他的喉頭堵著什麼東西梗塞難言,大約永遠都會是如此。佐久早沒說話只是對他點了點頭。他想對宮侑說你在化妝室裡待了比大部分女人都還要久的兩個小時,好歹也該知道別把臉上的東西都蹭到我衣服上吧,但他只是輕輕拍了拍宮侑的背。

然後把宮侑給推回去佐久早的懷裡。

回程的路上宮治依舊很沉默。北負責開車因為他滴酒未沾,大耳坐在副駕駛座給他看路。阿蘭、角名、銀島和宮治擠在北那個小小的用來載運稻米的小貨車的後座上,空氣裡瀰漫著稻穀會有的淡淡香氣。阿蘭還是搭著宮治的肩膀碎碎唸說治你還是打從心裡為侑高興吧,大方說出來!這裡沒有人會笑你。宮治只是輕輕點了點頭,角名坐在他的對面膝蓋磕著他的腿,隨著車子拐過一個轉角,角名把目光從手機螢幕上挪開那麼短短一秒,看他一眼然後說。

說起來,治以前還跟侑打過誰比較幸福的賭呢。不如我們來聽聽現在治怎麼想。

宮治還是沒有說話。又過了好半晌,比任何短暫的沉默都還要久的好幾個瞬間,宮治才語氣低低地說了一句。

我現在也很幸福。

角名點點頭。阿蘭瞬間皺起鼻子,看起來就像要再次露出他表情過於豐富以至於有些喜感的那一面來,北在駕駛座上輕輕敲打了一下方向盤,大耳微微一笑,銀島卻在此時說,抱歉北前輩我有點想吐。

北從前座的椅背上掏出一個塑膠袋遞給他。

角名不由噗哧一聲笑出來。



第一次的隔天早上宮治想:看在我差點被吐了一身的份上這傢伙還是快點去禍害別人比較好。

第二次、這一次的隔天早上宮治想:下次不能再喝醉了。還有,新婚早上還有臉叫我送東西去給他吃的傢伙(我的雙胞胎兄弟)到底是哪裡來的傻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