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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c]暗林里的永生歌谣(一)
伪父子向、养成向预警。相爱相杀。





地平线上,一轮温吞的夕阳缓缓沉陷,天际的云被大风梳理成肋骨的形状,晚霞浓烈,宛如黏在森森白骨上的血肉。



旅人将马拴在破旧的小旅馆前,一切都是安详宁静的,水力磨坊按照自己的节奏悠然旋转,上了年纪的老人咬着烟斗,满目寥廓。



“你这是要赶往奥尔韦斯城吗?如果是,那你就走错路了。”



“可是我有查看地图,”旅人困惑,“我确定我没有走错方向。”



“这片森林不能走。”老人的面部枯瘦,颧骨突出,“它绵延了整片山岭,里面生活着恐怖的异族,十个人进去,就必然有八个出不来,他们被永远囚禁在森林深处了。”



旅人只是一笑:“这都是古老的传说了吧。”



老人用浑浊的眼球瞥了旅人一眼:“那个种族以人类的血肉为食,容貌美艳,没有谁能抵御他们的诱骗。只要瞧见他们的脸一眼,你就完了。”



但旅人并不在意这些,他不久前刚收到家乡妻子的来信,告知他终于有一个可爱的女儿,因此急着赶回家人身边。



让马儿歇会脚力后,旅人将鹿皮的酒囊灌满清水,便告别了老人,骑着马行向没有道路的森林深处。



老人凝视着他的身影湮没于夕阳最后的光耀中,干枯如柴的手指抚摸上缝在衣服左胸处的老照片:“又是一个不愿听劝的人……”他喃喃自语,“你说,他会死在和你一样的地方吗?”







薄暮渐浓,天色暗沉,旅人行至山岭中段,沿着稍微平缓的河岸一路向前。



虫鸣声嘈杂,飞鸟赶在夜幕彻底降临前归巢。马蹄踏在半腐烂的枯叶上,旅人颠簸着环顾四周,这里似乎与其他任何一片森林都毫无异处。



森林渐行渐深,茂密的叶冠将升起的星空也一并遮掩。直到马停下了脚步,旅人这才发现,小溪不知什么时候就已经断流,马匹载着他走到了一处陌生的地方。



天色已经彻底暗下,前后都是重峦叠嶂般的林木。



旅人驾马绕了一圈,这才确定一件事……他迷路了。



——这不正常,这匹马跟着他走过了五年多的时光,数万里的行程,不应该犯下这种低级错误。



时间在旅人寻找出路时飞速流逝。夜间的山岭慢慢冷了起来,林间升起薄雾,旅人打了个冷颤,老人的告诫犹在耳畔,他或许真不该贸然踏入森林。



马匹发出刺耳的响鼻声,搅得人心烦意乱。旅人翻身下马,茫然地在黑暗中行走,将落叶踩成泥泞。



忽然间,一束光洞穿了无边无际的暗夜,像是在幽深的林间剖开一道暖色的伤口。



旅人下意识地抬手,遮住过于刺目的光,直到眼睛适应了忽然而至的光明,才看清那束光的来源。



是一盏老旧的玻璃风灯。



一名少年提着它,小心越过长有荆刺的灌木,向旅人走来:“您遇见什么麻烦了吗?”



灯光倾斜着越过少年立体的五官,在他的脸上落下深浅不一的影子。少年只有十六岁左右,个子还没能完全长起来,束在脑后的金发被灯光映成温柔的赤金色,连纤长的睫毛都流淌有光芒。



旅人一愣,虽然他还未见到自己的女儿,但已经有了做父亲的喜悦。因此,他本能地产生了一种保护欲,开始担忧起这个陌生的孩子:“你的家在哪?怎么大晚上的,还独自在森林里游荡?”



“我的家在山岭那边,”金发少年指向远处,“我听见有马儿在这边叫唤,就提着灯来看看。”他顿了顿,“叔叔,你是迷路了吗?我对这里很熟悉,可以带你穿过森林。”



少年眨着一双蔚蓝色的眼眸,灯光在他的瞳孔中闪烁,宛如流金。



没有谁可以拒绝这样一个诚恳而善良的孩子。旅人下意识地就接受了,甚至有些庆幸,否则,他可能要在森林中迷失更久。



旅人牵起马匹,拉着金发少年的手,沿着他指引的方向走去。



——真是好运啊……等等。



旅人忽然想起了老人的告诫。他的背后倏然出了一层冷汗,心脏在胸腔内绞动。



这也未免太巧合了。深夜的丛林,消失的河流,蹊跷的迷路,还有来路不明的少年……



旅人几乎想立刻甩开金发少年的手,但在目光触及到少年的那一刻,他又犹豫了。



这还是个孩子啊,本着好心寻过来,如果自己的女儿将来帮助别人时,却被别人污蔑成“食人的异族”,他作为父亲,肯定要打断那家伙的鼻梁。



旅人试探着问:“孩子,你听过有关这里的恐怖传说吗?比如,有以人类为食的异族……”



少年猛然转头,直直地望向旅人,眼眸里溢满了无法压抑的恐惧。他低声开口:“您……也听过它们的传说吗?”



“它们?”



“生活在这片山岭中的怪物——这附近每一个孩子都曾被大人告诫,不要轻易跟着别人走上不熟悉的路,那很可能是怪物在引诱你。”少年小声地说,“您听过‘康加玛托’这种生物吗?”



旅人隐约回忆着:“似乎在报纸上见过。”



“那是在殖民地发现的生物,庞大,极具攻击性,有人说它们像翼龙,有人说它们像蛇首的鸟类。”少年伸长手臂比划着,“实际上,这不是‘康加玛托’第一次出现在纸质书籍上,人们只是借了远古种族的名字。它们最早记载于神话古籍中,被描述成与殖民地新闻里截然不同的模样。”



“那原本的康加玛托……”



“它们在神话中被描述为是堕落的神族,但实际上与神无关,只是一种怪物。”少年的声音很轻,“随着人类文明的拓展,康加玛托已经濒临灭绝,但据说,它们最后的族裔,就生活在这片森林深处。”



少年的描述让旅人心惊,但忍免不了有些疑惑:“哈哈,那或许是你的母亲为了防止你擅自跟着陌生人离开,而编造的童……”



“它们有着比人类更加美艳的外貌,如同鲛人,但背后却生有羽翼。”少年手里的风灯随着行走的步幅摇晃,“纯黑的羽翼,像乌鸦的翅膀,但展开的那一瞬,只会让人想到鹰鹫一类的猛禽。”



“你……”森林里弥漫的薄雾潮湿刺骨,旅人不免打了个冷颤,“你描述得可真详细,就像亲眼见过一样。”



“我没有见过,因为见过它们的人都死了。”少年抬起的眼眸澄澈如镜,映出了旅人略显僵硬的面庞,“但是,我见过它们的‘守门人’。”



“这又是什么?”



“等一会,”少年继续望向前方的路,“马上就到了。”



地势渐低,他们走到了一处干涸的山涧,圆润的卵石无声诉说着已成往昔的潺潺溪流,它们的间隙里长着绒毛似的青苔。



那些卵石踩上去时,会有“嘎吱”的声响,乍得一听有些滑稽。



“您听见了吗?”



“石头摩擦的声音吗?”旅人有些困惑。



“不是,”少年忽得撒开旅人的手,蹦跳着前行几步,跃上一块岩石,“是‘守门人’的声音。”



“停下来。”忽然响起的声音仿佛铁片在砂纸上磨砺过,沙哑、干枯,让人毛骨悚然。



“不是这条路,快离开,”声线稍稍有些变化,似乎换了个人,但依旧恐怖,“换一条路……不要走下去了。”



厉鬼般的声音接连响起,混着晚风卷袭过树木的呼啸声,宛如万鬼齐哭,由地狱回荡而上。



旅人僵在原地。他抬起头,金发少年举着风灯,掩映在大片巨兽般的树影下,笑容明媚。



“这些就是‘守门人’,他们是康加玛托的仆从,试图将每一个路经此地的人引入绝境。”金发少年提着灯,仿佛执掌着这幽暗林间的唯一光明。他伸出手,声音温柔得不似一个孩子,“来,不要被他们迷惑。”



旅人只是犹豫了一瞬,便立刻握住了少年的手。怪物般可怕的低语,与善良可爱的孩子,谁都会选择相信后者。



被牵过来的马匹发出不安的啼叫声,少年悄无声息地瞥过它一眼,马儿便很快就消停了。



他们继续前行。旅人不想再思考什么怪物一类的可怕东西,便问起了其它事情:“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克劳德,先生。”少年声音清脆。



“真是个好听的名字,很适合你。”



“这是我父亲帮我取的,”克劳德抬起头,冲着旅人展露笑颜,“我也很喜欢这个名字。”



——父亲?



旅人的思绪又一次飘回自己的女儿身上,他不免得有些好奇,以孩子的角度,父亲会是一个怎么样的角色:“你的父亲是怎么样的人呢?”



“他很强大,个子很高很高,单手就可以抱起我。”



“哦哦。”旅人心想,他长年在外奔波,臂力还算是超于常人,一定也能单手抱着女儿转圈。到时候,他的女儿也可以这么和小伙伴们炫耀。



“他有着很长的头发,银色的,躺在床上时会四散开,我会用手缠绕起它们,它们触摸起来冰冷而顺滑,就像是掬起流动的清泉。”



旅人打趣他:“你都这么大了,还和父亲一起睡吗?”



克劳德的眸子蓦然间暗了些许:“……嗯,我们一直一起睡。”



夜鸮从头顶呼啸而过,发出尖利的鸣叫。他们开始走上一处缓缓抬高的斜坡:“还有呢?”



克劳德歪着脑袋,思考了片刻:“他,也很美丽。”



这词用在父亲身上真是罕见,但旅人再次看向克劳德的面容后,也就释然了——孩子如此可爱,父亲也必然是个英俊的人吧。



“他爱你吗?”



“爱,他非常爱我,”克劳德笑容粲然,“我也非常爱他,爱到极致。”



克劳德的用词很怪异,或者说,没有人知晓爱到极致是怎样的情绪,是把对方拼尽全力拥抱住,以发疯般的力道,连骨骼都在窒息中根根断裂,再揉入自己的血肉里吗?



旅人忽然想起了什么,他把缰绳套在胳膊上,空出的手从口袋里摸出了一颗糖:“来,这个给你。”



克劳德犹豫着接过:“可是,我……”



旅人笑了笑:“不用担心啦,这是谢礼,感谢你在夜里为我带路。”



“您为什么要买这些糖呢?”



“这是为我的女儿准备的,”谈及女儿,旅人的眼神都亮了,语气也喜悦起来,像是含了一颗糖,“她刚出生没多久,我正要去见她第一面。”



“是吗?”克劳德有些意外地抬眸。



“嗯,我希望她将来会是一个和你一样善良的好孩子。”旅人冲克劳德笑笑,“今天真是多亏你啦。”



“不用客气啦。”克劳德扬起笑颜,他的余光瞥见了藏在层层枝叶后的熹微灯光,忙跑上前,拨开遮挡路途的枝丫,“我们到了。”



“到了?”



旅人钻出树丛,首先冲入他视野的,是一座石砖堆砌成的巨型建筑,线条笔直,尖塔耸立。



铁艺的黑漆栏杆将建筑包围,而伫立在铁栏门前的,是一位身材高大、体型修长的青年。



只消一眼,旅人就呆住了,这是他从未见过的极致之美,那种糅合着侵略感的美艳,几乎是掠人心魄。



银色的长发在黑夜中仿佛流瀑,风将它们丝丝缕缕地梳理开,再轻柔地卷起。



“父亲。”旅人听见身畔的金发少年如此呼唤出声。



旅人彻底僵住了。所有的信息在他的脑海里炸裂开,老人的忠告,阻拦的恶鬼,少年的引诱……



以及那个伫立在无限月色下,银色长发的康加玛托……食人的异族。



他低下头,不知何时,草地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密布的荆棘,缠绕着旅人的脚踝,让他无法挪动一步。



旅人缓缓回头,望向那个为他指路的少年,眸底是至深的恐惧与绝望。



克劳德自始至终都很平静,甚至露出了乖巧的笑容:“叔叔,你再也见不到你的女儿了。”他的声音轻缓,眼眸里倒映着星光温柔,“我很为你难过。”



那双湛蓝的眼眸里泛起浓雾般的幽绿,瞳孔凝结为剑刃般的形状。



旅人哆嗦着,讲不出完整的话:“你也是……你根本……”



克劳德低头,凝视掌心的那颗糖,喃喃自语般开口:“不要随便跟着陌生人走啊。”







晚宴开始。



仆从们将枝形烛盏摆上长餐桌,火光缥缈,将大厅灰暗的穹顶映得宛如黑曜石搭建。



“今天的主菜是腌好的肝脏与炖肉,全部是刚从人类身上割下最新鲜的嫩肉,佐以香料制成。副菜是奶油浓汤,掺杂了耳朵的脆骨。餐后甜点则是用人类的眼球制作的。”



银发的青年注视着餐品被一一呈上,他轻呷杯中猩红的液体,醇厚的香气渗入口腔,再将这种愉悦传递至每一处神经:“我的孩子,克劳德呢?”



“他……”



“父亲。”大厅的门忽然被推开,克劳德踏上深灰色的地毯:“我来见您。”他的面容隐在暗处,晦涩不清的面庞似乎是带了浅浅的笑容。



仆从们恭顺地退开,沿着长地毯站成一排,黑色的翅膀在身后收拢。他们的小主人已经换上了纯白色绸缎的睡衣,宽大的衣摆嵌着蕾丝边,垂至膝盖上方,露出白皙笔直的小腿。



克劳德宛如一只小鹿,步履欢快地奔向银发青年。他赤着脚,踏在地毯上时,没有一丝足音。



而他的双手看似自然地背在身后,其间紧握着的,是一柄镶有蓝宝石的银质匕首。



克劳德在银发青年身边停下,他抬眼望向青年,眼眸恍如晴空:“父亲,您可以俯下身子吗?我有些话,想要和您说。”



有一名眼尖的仆从已经看见了小主人藏着的匕首,刚想叫喊出声,却被旁边的老仆人制止:“那不是我们有资格管的事。”他声音低沉, “如果主人真的被杀,那么,我们也理所应当该换个更加年轻与强大的新主人了。”



银发青年微笑着,和那些亲切的、会在回家后抚摸孩子头顶的父亲,并无半点不同。他稍稍倾下身子,银发从肩膀倾泻下,在克劳德的面庞抚过:“你说吧,孩子。”



匕首被微微拔出。



“父亲,我想告诉您……”



少年对视上那双美丽的、犹如毒蛇般的幽绿竖瞳。他在猛然升起的狂热怒意中咬紧牙,彻底下定决心。



由于紧张,少年拔出匕首的力道有些偏离,剑刃擦着鞘摩擦而过,发出格外刺耳的声响:



“我恨您。”







匕首躺在冰冷的地面上,银发青年将克劳德拥在怀中,温柔地撕[鬱]开他的睡衣。



这件纯白的长睡衣是银发青年亲自挑选的,用最昂贵的丝绸裁剪成,撕开时会有格外悦耳的裂帛之音。



雕像般伫立的仆人目不斜视,仿佛毫不在意接下来即将发生些什么。



也可能只是已经习以为常——他们一次次目睹少年对父亲举刀,又一次次见到弑父失败的少年接受应有的惩罚。



克劳德坐在父亲的腿上,眼里被逼出泪水。



“真遗憾,又失败了,但我很喜欢你这次的手段。”银发青年附在少年的耳畔开口,“故意在狩猎成功后,穿着这件衣服来找我,是为了诱[鬱]惑我吗?”



克劳德倔强地抬起头:“是的,父亲。”



银发青年扬起一抹笑意:“像个裱子会用的手段……但我很喜欢。”



新来的仆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哪是父亲会对孩子说的话?但当他望向别人时,却发现大家不约而同地保持了缄默。



少年的皮肤柔嫩得像是刚刚凝固的鲜奶布丁,被留下青紫的痕迹后,便宛如玫瑰花瓣混着鲜血被肆意揉碎。



啜泣声渐起,克劳德的声音像是一朵迅速枯萎的花,逐渐沙哑了下去。



仆人们的表情肃穆如一场葬礼。



直到一切结束,银发青年优雅地伸出手,立刻就有仆人递上了干净的手巾。青年慢斯条理地擦去自己手上的液体,才把注意力放到双眸失神的克劳德身上。



他宛如一个故事书里描述的父亲那样,怜爱地凝视着怀里的孩子,为他整理凌乱的衣衫,将一切痕迹欲盖弥彰般遮掩住,最后帮他擦去脸上的汗珠。



“疼吗?”银发青年语气轻柔,“下次不要再这样胡来了,或是想办法准备得更充分一些。”



染着烛光的匕首将这话衬托得有几分滑稽,仿佛克劳德只是犯了将墨水泼在书本上一类的小错误,而不是试图用刀杀死自己的父亲。



克劳德却没有任何挣扎,他只是在稍微缓过神来后,轻声说:“好的,我会的。”他伸出素白的手臂,环抱住银发青年,宛如呢喃般低语,“我会记住您的教诲。”只是那咬字间,似乎暗含磨牙吮血般的狠戾。



和那些长年在此生活的仆从一样,克劳德已经习惯了。这是他的父亲,名为萨菲罗斯的康加玛托,在他行刺失败后,必然会给予他的惩罚。



在此之前,克劳德试过了各种方法去杀死萨菲罗斯。他为萨菲罗斯早餐饮用的血液里滴过毒药,在门口组装好打开就会扣动枪支扳机的机关,甚至下午茶的甜点里放满刀片……



然而全部失败了。



但这样的斗争永远不会停止。这是他们父子间的博弈,也同样是刻在康加玛托族群内无法磨灭的天性。







两年前,萨菲罗斯曾牵着他的手,沿着尖塔的螺旋石阶一路上行,偶尔在窗边驻足时,映入眼帘的往往是血色残阳,飞鸟于森林上空盘旋,鸣声喑哑。



这番宏大的景象倒映在克劳德的眼里,似乎为那碧空般的眼眸也蒙上了一层血色。



“克劳德,这是我们族群的清晨。”



他们是康加玛托,于夜幕下活动,黄昏则是一天拉开帷幕的时刻。



萨菲罗斯将推开尖塔最高处的房间,那里是这座建筑里最隐秘的书房,所有关于康加玛托的残卷,都在此处封存。



萨菲罗斯在高靠背椅上坐下,将克劳德拥在怀内。



他在胡桃木的书桌前,翻开书籍的第一页:“在人类的历史上,我们曾经无数次出场,但都不是以自己的名字——我们隐匿在暗处。人类自以为是地捏造出其它不存在的物种,来代指我们,吸血鬼,恶魔,幽灵,食尸鬼……太愚蠢了。”



“所以,”克劳德眼神严肃,处在变声期的声音尚带有一丝稚嫩,“人类只配作为食物。”



萨菲罗斯深邃的眼瞳凝视着克劳德,微微一笑:“是的……人类只配作为食物。”



克劳德伸出手,按在泛黄的书页上:“那我们到底算是什么的呢,父亲?”



“我们的历史足以比肩人类,但如今,就像一个帝国不可避免地走向衰颓,这里已经是最后的故土……是康加玛托最后的栖息地。”萨菲罗斯的指尖抚摸过粗糙的书页,最终握住克劳德的手,“而你,就是这一切未来的继承者,你必须将它传承下去。”



萨菲罗斯忽得起身,他抱着少年,走到了墙壁的一角,那里挂着一幅族谱,在赤红的布帛上以金线绣出树状图:“我们家族的每一个人,康加玛托的王族,全部记载于此。在几个世纪前,它还如此庞大,但如今,还活着的人,只有我们了。”



“我和父亲。”



“是的。”克劳德的话似乎取悦了萨菲罗斯,他揉了揉克劳德永远微微上翘的金发,“你和我。”



“可是,父亲,为什么你的名字旁边,没有用金线连接起的名字呢?”克劳德问的,是“配偶”位置的空缺,“那里,不应该是我的母亲吗?”



“因为她已经死了,”萨菲罗斯罕见地沉默了片刻,“亦或是……尚未出生。”



这句话过于晦涩,克劳德并没能听明白。但很快,萨菲罗斯又将话题引到了别处:“克劳德,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把你带到这里吗?”



“为了给我说有关我们族群的故事?”



“不,不仅如此。”萨菲罗斯将克劳德抱到窗台边,克劳德顺应着他的动作,坐上石砌的宽窗台,五指紧拽着萨菲罗斯的衣袖,“克劳德,从今天起,我要交给你一项任务,你必须要将它完成。”



萨菲罗斯缓缓俯下身,直到与克劳德平视。



克劳德有些茫然无措地回望着父亲的双眸,那双美丽的、足以承载这个浩大世界的翡翠色眸子:“是,是什么任务呢?”



“杀死我。”







在那一瞬间,克劳德以为自己听错了:“父亲……”



萨菲罗斯撩起克劳德的一缕金发,温柔地吻上:“这是康加玛托的宿命,孩子必须亲手杀死自己的父亲。我们每一代王族的力量,是子嗣站在先辈的尸体上才得以传承。”



纯黑的羽翼瞬间打开,书房狭仄,羽毛划过书籍与墙壁,将克劳德困在一片柔软的黑暗中:“克劳德,你喜欢这样的翅膀吗?这是康加玛托力量的象征之一,杀死我,你也会生出同样的翅膀。”



“可是,我不想杀掉您……”克劳德手足无措,“我并不恨您啊。”



萨菲罗斯轻笑着回答:“没关系……我自然有足够多的方法,让你恨我。”







那天晚上,悬垂着赤色帷幔的卧室内,平日以“父子关系”相待的二人,他们的关系产生了第一次质变。



“父亲……”克劳德啜泣着,“很痛……很痛啊……”



“克劳德,现在你恨我吗?”



“不,我不恨……”



那就一直去践踏这份赤忱的感情,直到它分崩离析。



一次又一次,萨菲罗斯反复询问着,直到克劳德在哭到几乎再也流不出眼泪时,以几乎低不可闻的声音回答:



“我……恨您。”



“很好,那就保持住这份恨意吧。”萨菲罗斯吻上克劳德的前额,“晚安。”



与往日一模一样的晚安吻,只是这次,克劳德的失神的眼眸中不再有一丝温度。



克劳德隐约听到有什么东西碎裂了。



他对父亲的爱,三分之一腐败,三分之一扭曲成畸形的怪胎,只有最后剩下的那部分,依旧保持着最初澄澈的模样。



但那又有什么意义呢?它们组合在一起,仍然是破碎而可笑的东西。







那天几乎是一个分界线,从此以后,克劳德不再只被当成一个孩子。



萨菲罗斯带他去了地下室,见到了那些倒吊在铁钩上痛哭的人,那些被剥皮的遗骸。



再次之前,萨菲罗斯从来没有让克劳德亲眼见过那些人濒死的惨状,从来没有告诉过他,那些人类也会在濒死时哭嚎。



“我要的是一个合格的继承人,克劳德。”萨菲罗斯强行掰下克劳德捂住双眼的手,“你必须知道我们种族最黑暗的一面,然后去接纳它,直到成为它的一部分——你必须变得强大。”



“我必须变得强大,强大到足以杀死……您?”克劳德喃喃自语。



“是的。”萨菲罗斯托着他的手,去握住一样东西,“来。”



那是一盏黄铜质地的灯,装配着用以防风的玻璃灯罩。



“从今天起,我需要你承担起捕猎的责任。”萨菲罗斯从仆人的手中接过已经擦亮的火柴,将那盏灯点燃,“很简单的任务,作为一名游荡于山岭间的引路人,将那些误入森林的人,引诱至这片地狱。”



克劳德盯着那孱弱的零星火光:“只是,把他们带来吗?”



“你要学会欺骗,学会瞒过‘守门人’。”



“守门人?”



“那些死于这片森林的人会生出怨灵,他们无法进入我们的领地,但会永远徘徊在周围,试图阻止每一个即将踏入陷阱的人。”萨菲罗斯松开手,风灯的重量全部由克劳德一人提起,“守门人会想办法阻止你,但它们很弱小,你只要不去理会他们就可以了。”



克劳德低着头,沉默了许久,最终突兀地开口说:“父亲,我听到有水滴声……”



“没什么,只是那个被倒吊的人还没有彻底死去而已。”黑翼忽然展开,尖锐的硬羽仿佛利刺般,直接扎入了那人的躯体,血花四溅,“好了。”



翅膀缓缓收回,地狱般的景象倒映在克劳德的眸中,那泛起绿雾的瞳孔深处里尽是血色淋漓。



那是克劳德童年时代最终落下的帷幕。







晚宴结束。



萨菲罗斯优雅地以手巾擦拭过嘴角残留的人类鲜血,克劳德依旧被他拥在怀里,脸颊深埋在衣襟之中。



萨菲罗斯拿起餐刀,在食指上飞快地划过:“来。”



鲜血渗出,在指尖凝成宝石般的赤红血珠,边缘镀着烛火摇摆不定的光。克劳德缓慢地起身,似是抗拒,又似是……无法忍耐。



萨菲罗斯笑出声来。他以另一只手勾起克劳德的下颚,将少年的脸颊抬起,再把渗出血液的手指送到克劳德的唇边:“不必忍耐。”



血在克劳德的唇齿间化开,少年的眼眸里猛然腾起幽绿的浓雾,下意识地含[鬱]上了萨菲罗斯的手指,以并不尖利的虎牙轻轻咬住。



吮[鬱]吸让伤口渗出更多的血液。克劳德几乎是贪婪地品尝着萨菲罗斯的鲜血,锋利的竖瞳映着昏暗大厅内的全部烛光。



这场喂食持续了二十多分钟,萨菲罗斯收回手指后,指端的伤口快速愈合,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



一直以来,萨菲罗斯都是这样给克劳德喂食。康加玛托王族的后裔在尚未以弑父的方式独立时,都无法直接食用人肉,只能饮取父辈的鲜血。



他们以自己的血哺育子嗣,直到子嗣强大到可以斩下他们的头颅。



仿佛命定的循环。



克劳德起身,他的嘴角还染有血迹,就这样缓慢地爬下萨菲罗斯的膝盖:“晚安,父亲。”



在他转身的那一刻,萨菲罗斯忽然开口:“晚安吻呢?”



克劳德的身体一僵:“回去也……”



“就在这里。”



克劳德沉默了很久。直到午夜降临,座钟第十二声鸣响的余音散尽,他才终于转身,在萨菲罗斯的脸侧印下一吻。



克劳德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裹着残破的睡衣,步履轻巧地离开了,仿佛到点后便会消散的梦境。



萨菲罗斯凝视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关合的门后,目光里居然藏一丝真情实意的温柔。



“晚安,我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