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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的轉學生〉



「怎麼可能嘛。」金髮少年抓著仍然乾燥的地板,坐在泳池邊踢著水。他是最早換好泳裝的人,也最早聞到換新的池水散發出的消毒水味。

「是真的!上次游泳課我看到了,世野井的胸部和肚子……整片都是透明的!」好事的小鬼忙著比手畫腳、煞有介事地喊:「難怪他要穿著連身泳裝!因為他就是一個怪物!一定是因為被之前的同學發現這個祕密才轉學過來的!」

「你漫畫看太多了吧?」傑克翻了個大白眼。雖說不到十一點,但頭頂上的陽光已經讓人渾身發燙。他想,這個不擅運動的傢伙大概是曬昏頭才看到幻影吧,「對了,上次借的漫畫忘記還你了,等一下記得提醒我。」

語畢,他雙手一撐,整個人飛快地直入泳池、濺起了不小的水花。表演式的舉動引起岸上同學的注目,這實在是萬人迷有意為之,為了替話題中心──怪怪平頭男轉移一點目光。傑克揚起頭,浮出水面的同時努力撐開沾濕的睫毛,望著沉默頑皮男孩們的焦點──穿著從脖子包裹到腳踝的連身泳衣,默默站在角落,務實的做著伸展操的世野井同學。



坦白說,傑克完全能理解同學們對世野井的惡作劇──青春期小鬼最缺乏娛樂,傑克也不例外。可只要仔細查看,會發現世野井同學雖然古怪,但還是有一些優點。只有傑克看得見的優點。

例如他的泳速破了全國紀錄,或是能在蛙鏡被藏起來時在水中恍若無事的睜眼,甚至能在水中跟人心電感應。

聽起來活像是從愚蠢少女心中萌生的妄想。但傑克確實聽見了世野井的聲音。

「西瑞爾斯,請你不要和我扯上關係。」天知道他為什麼能用那種搖頭擺尾的泳姿游得那麼快,或許這就是一種天賦吧。傑克讓他規律左右擺動的腦袋晃得有點頭暈。

「啵。」水面下的傑克思忖半晌,突然不服輸地吐氣,在二人中央吐出一顆大泡泡,把規矩的世野井嚇得後仰,還不忘趁勝追擊:「啵啵啵啵啵──」

幼稚的反擊讓世野井嗆了好大一口水。他稍稍下沉,而後在傑克游到他的上方時瞪大眼、飛也似的逃竄。世野井轉身欲遊,卻讓傑克扯住了腳踝。他捉住了泳裝和腳丫子間的縫隙,一瞬間,一股光滑的、涼冷的觸感溜過掌心,那讓傑克想起昨日跳出魚缸的金魚,他和弟弟忙著滿客廳抓,可惜小傢伙隔天還是翻了白肚,弟弟難過得感冒都好不了了。

「啵啵。」感覺好怪。

世野井無暇顧及他的想法,只顧著慌張蹬腿、迫使惡徒鬆手,在傑克愣神之際,世野井已經游到了對岸。傑克換氣之餘,聽見世野井跟老師說:「我的身體有點不舒服,可以休息一下子嗎?」

「你最近身體不太好啊,要找人陪你去保健室嗎?」黝黑的男人雙手抱胸,四處張望。

「不用了,只要休息一下──」

「老師,我想上廁所。」傑克從他身後躍上岸,行走時胳膊撞到了世野井的。

「噢!你來得正好,陪世野井去一趟保健室吧。」



待到傑克套上制服、忙著整理鈕扣時,世野井已經穿戴整齊,坐在長椅上等他了。

傑克盯著他緊握的、置放於膝的雙拳收攏又放開,只得對著門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走吧。」

傑克率先邁開步伐,而後聽見他身後世野井節制的腳步聲。他將雙手撐於腦後,在本該轉彎的地方直走。後頭的腳步明顯一頓。

「我是真想上廁所。」傑克沒轉頭。他可不想世野井又遊走了。

「那個……保健室呢?」世野井小聲地問。

「你哪裡不舒服?」他推開廁所門,險些打上世野井的糾結的臉。

世野井不說話了。只是站在隔壁的小便斗前,低著頭,與傑克隔開。人家是在洩洪,他則負責罰站。

「你好麻煩。」傑克一邊說,一邊拉起拉鍊。聽起來有點卡。世野井狠狠摀起耳朵,又於事無補地開始憎恨自己的皮膚、肌肉與骨骼,「唉,算了。」

他走到洗手台前,擰開水龍頭,嘩啦嘩啦的水聲在夏季聽起來尤其悅耳。傑克往旁瞟了眼,世野井也在洗手,大家都說他是個特別愛整潔的人,可是這回他卻沒有使用肥皂,只是努力捋起不合時宜的長袖,從指尖到關節處都徹底沖了水。

「明明剛剛才沖過澡,現在又熱了。」傑克體恤地說。倒不是他真認同世野井有失規矩的「洗手」,只是他於心有愧──要不是那日的世野井成全了他的頑劣脾性,他可能會一輩子厭惡自己吧。

他躲在陰冷的二樓理科教室,和有毒物質待在一塊,從掀起的深灰色窗簾一角,露出一隻深色的眼,窺探一樓中庭的小台階。

歌聲間歇後,一擁而上的是亂哄哄的嘲弄聲,可力抗嘈雜的還有一聲出乎意料的叫喊:

「請不要這樣!他才不是怪物,他是人類!」

傑克微微瞪眼,他沒有料到弟弟的身旁會出現那個無聲的轉學生,那個世野井。

「哦?可是你看他的駝背──」

「不是的!他很軟,很脆弱,跟你們一樣!他是人,不是怪──」

「看起來你很想──啊!痛死了!你竟敢打我!」

「不,我只是……對不起。」

只見世野井拉著弟弟的手,穿越人群,狼狽地跑了。

「西瑞爾斯留下來收拾實驗用具了。」他問了學弟的班級,將他送到教職員室,開門前,柔聲解釋:「他很喜歡理科。」

「你……跟傑克很好嗎?」男孩眨眨眼,「所以他派你來救我?」

世野井搖搖頭,正直地說:「我沒有和他說過話。」

「那是為什麼?」

「只是碰巧撞見……不,或許是因為你的身上,有我缺少的東西。」

「什麼東西?」他狐疑地問。他的身上明明只比別人多了個瘤。

世野井沒回答,只是對他微笑。那笑容讓男孩心安,一下子忘了他的古怪,他看著世野井就要拉開門的手,焦急地問:「以後如果我找不到傑克,能去找你嗎?」

世野井身子一頓,轉頭望向雙頰通紅的男孩,他雙唇一抿,十分歉疚地辜負了對方的期待。「對不起,我明天就要去島根了。」

「你要走了嗎?」他的小臉垮了下來。

「我一個月後就會回來。」世野井垂下眉,「作為賠償,晚點我請你吃冰吧。」



一個月後,伴隨著失蹤的十七歲女學生在河川上游被毫髮無傷的尋獲,世野井也從島根回來。疲憊的他發現教室裡少了自己的桌子。傑克坐在窗邊,看他徬徨的樣子,伸出拇指比了比窗外。世野井連忙小跑過去,他扶著窗框,看見自己的桌子被擺在操場上,而傑克則從刺眼的白熱陽光中,看見他的後頸有一道明顯的紅痕。

正如世野井所言,傑克與他沒有說過半句話。哪怕是一起擔任值日生的時候,他也習慣把所有工作扔給老實的轉學生,而後自己提早溜回家。

以往任勞任怨的世野井絕不會對此有任何怨言,可大抵是被欺侮的緣故吧,他成日顯得無精打采。傑克看他那副模樣,突然願意留下來和他一起清理黑板,還良心發現地問:「那個……你的脖子怎麼啦?」

聞言,世野井倏地轉頭,連忙用空著的手遮住頸子。

「你啊,該不會在做什麼危險的事吧?」傑克皺皺眉,可轉念一想,世野井表現怪異又不是一天兩天的事,「聽說你去了島根,一個學生請假一個月跑到那裡去幹什麼?你的家人──」

「摔、摔角遊戲!」他顫抖的雙唇突然迸出這個詞。

「啥?」

「和熊野的神……不,孩子們玩摔角遊戲了!」他努力解釋。

「你在開玩笑嗎?」玩摔角玩到掐脖子?

「別擔心,我們已經訂好遊戲規則了。」顯然世野井也知道自己強詞奪理,但他還是十分堅持,「他們只會對我……嗯!只會跟我玩。」

「沒想到你還成了孩子王。」他不可至否地拍了拍黑板,弄出一堆粉塵,讓世野井打了好幾個噴嚏,才在對方難受的反應中說道:「那天的事,謝謝你啦。」



青春期男孩總是性情不定。雖說傑克一般不和他們稱兄道弟,可他不願意承認的是,一旦對某人產生好感、那麼再大的壞事都無法動搖其心志的特質,還是一個十足十的幼稚男孩。

「西瑞爾斯,你別老是替他說話!他就是怪物!不然──你怎麼解釋揍他手會超痛的這件事?」

「對啊!而且被他推開的時候,好像被卡車撞到!」

「是啊!他明明才推了我一下,可是我的手上卻多了八個瘀青,我媽都以為我被小混混找麻煩了呢!」

「那還用說?一定是在身上藏了東西吧。」其他同學想不明白,為何滿腦子奇思妙想的傑克一聽見世野井的傳言,總是堅定地站在務實的一方,「不覺得常常冒出古語的那傢伙很像日本武士嗎?搞不好衣服底下穿著鎧甲呢。」

鎧甲這種東西,傑克只在博物館裡看過。雖說逛古城的時候也有裝扮武士的體驗活動,但由於弟弟無法穿上兒童鎧甲,身為哥哥的他為了不讓弟弟難過,只好裝作滿不在乎的樣子,大聲嚷嚷:「誰想穿那種東西啊?上頭一定都是汗臭味,噁心死了!走!我們去買草莓大福。」

像是為了補足童年缺憾,又或是為了滿足愚蠢的好奇心,他對著廁所裡據說「堅硬無比」的同學開起玩笑:「可以摸一下嗎?」

「咦?摸、摸什麼?」世野井縮了縮脖子,腳步往左頻頻挪動。最後把耳朵和臉頰抵在廁所的磁磚牆上。

「當然是身體啊!」傑克做出一本正經的表情,但世野井緊張吞嚥的模樣讓他很快憋不住了,「我幫你鑑定一下,只要證明你不是怪物,到時候就沒人會欺負你了──開玩笑的,你怎麼可能是嘛!」

「我、我不是嗎?」世野井沒有露出傑克預期中的驚慌表情,他只是瞪大眼,語氣也乾巴巴的,卻像是摻了幾滴糖水的苦藥,滲著罕有的欣喜。

「我承認,你是有點怪啦!可還不至於要被那樣欺負。」傑克聳肩,甩甩手上的水,「如何?看在我弟弟的份上,以後就讓我罩你吧?」

「不用了!我過得很好!」

「那就過得再好一點吧?」

即使世野井無所不用其極的反抗,傑克還是竄入了他的生活,甚至喜歡拉著他蹲在校園無人的角落,啃了幾口汽水冰棒,又因為牙齒酸痛的緣故扔給對方。而後欣賞世野井手足無措地避開咬過的地方、最後被糖水滴得滿手的糗樣。

「快上課了,走吧。」吃完冰的世野井窘迫地將冰棍塞回塑膠包裝,而後從口袋裡拿出手帕,仔細地擦拭手上的糖漬。

天知道他是打哪冒出來的老派男人。傑克這麼想,他便站起身,走到日光燈下。陰影裡的傑克順著光,看見他背後微濕的白襯衫上黏著一片綠色。大概是沾上了什麼葉子吧。

「等等。」他撐著地板站起,手向前一伸,「你背上黏著東西──好了,嗯?」

傑克沒捏著任何東西。他的手中只有悶熱的空氣,眼前只有身子一抖的世野井,和背上死死黏住的翠綠。

「那個……是胎記嗎?」

「不,這只是──我、怪物、這個印記,我──對不起!」

扔下令人摸不著頭緒的一段話,世野井慌忙逃開了。

於響起的鐘聲中,傑克揉揉鼻子,繡著殘留空氣中的香精味,又嗅到了一絲青草味。



後來,世野井的怪異與日俱增。例如傑克本來坐在位置上聊天,無意間瞧見熱心的世野井同學正忙著抓住溜出飼育箱的青蛙,只見善泳的同學以一種低伏上身的奇特姿勢緩緩前行,在旁人的嗤笑聲中,瞪視著逃至角落的青蛙。在驚慌的小東西向上躍起時,他嘴一張,手一抓,竟準確地將靈敏的蛙類裹入手中。

「哎?抓到了?太扯了吧──」

「給你。」世野井的耳根有點紅。他走到同學面前,緩緩打開手掌,將濕軟的小東西倒入飼育箱,可讓人折騰許久的青蛙不僅沒有乖乖回家,只是「咚」的一聲,直勾勾地墜入冰冷的塑膠箱中。

圍過來的同學定睛一看,方才還活蹦亂跳的青蛙竟然一動也不動了。

「死了?不會吧!」

「不、我沒有咬……怎麼會……」

傑克瞧他愧疚的模樣,簡直像是他殺了青蛙。

怎麼可能嘛。

又有一次,世野井不知怎地,烹飪課時被安插到了女同學的組別。原以為他只是生性害羞、以至於隔壁女同學只是替他撿起落地的鉛筆,都會惹得他驚惶地閃躲許久,可如今看來,肯定不只這麼簡單。

「你的手藝真好。」世野井順手救起某道菜後,女同學開始真誠地誇讚。

「只是習慣而已。」他別開視線,往左邊挪了幾步。

「你平常都自己做飯嗎?好厲害!」另一個女孩擋住了他的去路。

「是……因為一個人住。」他面色蒼白,雙唇發顫,頻頻後退,「這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比起談論這種事,還是快點完成吧。」

比起羞怯,他的態度簡直像是於心有愧。

雖說有些奇怪和神秘,可傑克看得出來,世野井是個十足十的好人。從弟弟書包裡時常多出來的冰品和點心就可以知道,世野井這傢伙至少比自己好上百倍。有時候,他會看著世野井黑壓壓的頭頂,悶悶地想:要不是這樣怪異的傢伙,肯定沒有勇氣伸出援手吧。

這樣想來,世野井的奇異之處,都顯得可愛無比了。

「你家住哪啊?」雖說同儕間流傳世野井是個山中野人,放學後總是獨自回家,從不參與任何活動。他不搭車,也不往人多的方向走。聽說有無聊的傢伙花費大把時間跟蹤他,最後卻在附近的山下跟丟了。可傑克並不相信這樣的傳言,他認為,世野井只是比較重視隱私而已,「你不想回答也沒關係。只是那些傢伙總愛說你住山上、可能是什麼妖怪的化身──怎麼可能嘛!」

「西瑞爾斯不相信嗎?」世野井打開便當。傑克的筷子立刻朝最喜歡的食物進攻──那是一種像雞肉又不像雞肉的炸物。問世野井這是什麼肉,他也只回答:「是野味。」傑克猜想:可能是放養的雞吧。

「信什麼?嗯……好吃。」

世野井把便當往前一推。默默勾起嘴角。

「要給我吃嗎?謝啦。等等、你笑什麼?好噁心……」

「西瑞爾斯要來嗎?」他的雙頰侷促一紅,小聲道:「來我家……」

「哦?可以嗎?」滿嘴炸肉的傑克含糊應聲。

「嗯。」世野井下定決心一般,點了好幾次頭,「明年夏天我會整理好家裡,到時候你可以和弟弟一起來。」

「啥?還要等到明年?」傑克皺眉,他的齒縫間露出油炸麵皮的香氣,「到時候我肯定忘了。」畢竟他連圖書館的書都會忘記還。

「沒關係,我會記得。」不知為何,世野井看起來非常高興,「我有想給你看的東西。」



雖說兩人的性格天差地遠,傑克也不認為自己能和世野井成為好友。可是情偏偏就是這麼發生了。隔年夏天。他收到了世野井用信紙寫的正經八百邀請函:



西瑞爾斯君:

夏季即將來臨,在我再次遠行之前,為了感謝你這一年來的照顧,誠摯邀請你與弟弟在X月X日到我家作客。由於寒舍地處偏遠且天候濕冷,還請攜帶雨具與一件薄外套,屆時我將會準備豐盛的餐點與點心,期待你們的來訪。



世野井



「搞什麼?」他嫌棄地轉頭看向後方的世野井,吐了吐舌頭,「直接邀我就行啦。」

話雖如此,他還是帶著弟弟到了約定地點。雖是初夏,天氣卻已十分炎熱,降雨機率甚至是零。那是一個沒有遮蔽物的山腳,世野井立在一塊大石前,看起來老早就等在那兒,可身上卻清爽得沒有一滴汗。

世野井見了他們,很快走上前來打招呼。他戴著一頂草帽,看起來活像電視劇走出來的標準鄉下小孩。

「我們沒有帶傘。」弟弟似乎對此有點擔憂。

「沒關係。」世野井先是看向天空,而後低頭柔聲道:「溝通一下就好。」

傑克懶得管他什麼意思,何況弟弟對世野井的怪異之處似乎早已習慣。他抹了頸後的汗水一把,只關心要緊的問題:「要走很久嗎?」

「很快就到了。」

放屁。

雖說弟弟本就身子不好,但傑克從沒看過他這麼累的樣子。對此,世野井只是垂眸致歉:「對不起。這座山又冷又濕,果然不該邀你來的。」

「沒關係……」他氣喘吁吁地說:「我很想去你家。」

「是這樣嗎?謝謝你。」世野井停下腳步,對著本來殿後的傑克說:「你先走吧。」

「走?我又不知道路。」傑克莫名其妙。

「只要一直直走就好。」世野井牽住小一歲的男孩的手,「看到神社就停下腳步。絕對不要接近後方的小溪。」

「開什麼玩笑?這一路上都彎彎曲曲的──」

「是直的!」他的小弟突然指著前方說。

見著。順著他的指尖一看,方才被植物遮蔽的彎路,竟然被拉直成一條乾淨的小道。

「去吧。西瑞爾斯。」世野井拉著弟弟的手,朝他揮揮手,「我們隨後就到。」

說是隨後就到。還當真是隨後。

像是刻意的埋伏,幾乎在傑克看見神社時。世野井與弟弟就從神社後方走了出來。簡直就像他們比傑克更早到達一樣。

他看著弟弟溼答答的涼鞋與世野井乾爽的布鞋,憋了許久,終於憋出一句:「你帶他涉水?」

「我不會讓你們身陷險境。」世野井搖搖頭。傑克轉頭問小傢伙,只得到一個「秘密」的手勢。

「算了……這是什麼神社?」

世野井沒有回答,只是望著破敗而潮濕的屋頂問:「西瑞爾斯覺得……龍、蛇或是魚有什麼差別?」

「呃……這是什麼考試嗎?」傑克打趣道:「沒通過就不能吃飯之類的?」

「我知道!」相較之下,西瑞爾斯家的小兒子倒是沒有這麼多疑神疑鬼的劣根性,他舉起手,興奮地回答:「都有鱗片!都很滑!」

「是啊。」世野井一笑,「有點難分辨呢。」

「有什麼難的?」傑克伸出兩指,在空中假意戳了戳世野井的眼睛,「又不是沒有眼睛。」

只見世野井漆黑的、圓亮的瞳孔倒映剪短的指甲,讓它們看起來像是怪異的凶器,劈開了世野井故作的憂鬱。大概是雨水與陽光照映的緣故,他的眼睛一瞬間閃過了紅色的光。

他趕忙後退,球鞋有些陷入濕潤的土壤裡。

「西瑞爾斯看過魔術表演吧?有時候眼見不能為憑。」

傑克不清楚世野井為什麼想要繼續這個無聊的話題,只是應付地答道:「我只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東西。」

「世野井,我餓了。」嬌小的男孩說。

「真是不好意思。」世野井無奈一笑,「請進。」

時隔一年,世野井的手藝當真精進不少。好得讓傑克可以忽略這間破神社漏水發霉的缺點,以及沒有人味的詭異陰森。

「世野井一個人住嗎?」弟弟真是學聰明不少,能代替傑克提出問題。

「嗯。」世野井頷首,他的食量非常少,只吃了一點肉和蛋,但卻準備了一桌豐盛的菜餚款帶他們。

「不會寂寞嗎?」

「我已經習慣了。」

「習慣這種事好像不太好。」

「話雖如此,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我爸爸會修屋頂,下次拜託他幫幫你吧。雖然一個人住,但至少要住得舒舒服服的。」

「西瑞爾斯先生嗎?真厲害。」

「對啊!爸爸很厲害,傑克也很厲害!」

話題漸漸轉到傑克身上,讓他有些尷尬。弟弟亂說話也就算了,這個怪傢伙幹什麼和弟弟瞎起鬨?他天真的弟弟甚至不曉得,要不是有世野井的幫助,他甚至無法繼續維持「好哥哥」的形象。



用完餐,世野井開口道:「我去拿點心。」而後便離開屋子,過了一小時還沒回來。

「該不會是去打獵了吧?」傑克撐著腦袋打趣道。

「世野井沒事吧?這座山好像隨時會有熊跑出來。」傑克不禁感慨,他的弟弟是個善良的好孩子。

「當然沒事。」傑克無賴地說:「你想想,那傢伙可是獨自在這裡生活了那麼久。要是這裡真有熊,先變成飼料的肯定是我們兩個。」

「好可怕……」

「開玩笑的。」傑克揉了揉他的頭髮,「我去看看吧。」

他拉開門,往外頭走了幾步。張望幾回,於神社後方找到了世野井。

他立在小溪畔,比同齡的日本少年還要修長的身形擋住了掠食者。

傑克向他走近,只見一條黃棕色、帶淺色條紋的蛇高高立起,牠有兩顆腦袋,紛紛吐著蛇信,詭異的朝世野井的面部晃動著。

「去把人引來。」他冷聲道,「快去。」

「世野井,快離開那裡──」

像所有關心朋友的國中生,傑克出聲警告。陌生的人聲引起雙頭蛇的敵意,只見牠迅捷地伏下身子,爬向傑克面前,高高直起身子。

「西瑞爾斯!」世野井大叫著飛撲向前,拽住了蛇細長的尾端,狠狠一扯,讓鬥志高昂的蛇首瞬間伏地,砸在地板的石子上,摔出了好大一攤血。

「世野井,你──」傑克跌坐在地,口袋裡的錢包掉到地上。

「你到底在做什麼?這個人是──」他將奄奄一息的蛇高高拉起,不顧湧出的血液順著石縫留下。若非要說讓他停下暴行的理由,便是傑克驚恐的神情,「你、你沒事吧?」

他鬆開手,踉踉蹌蹌地朝傑克跑去。世野井跪坐在地,一手搭在傑克的錢包上,不顧另一手的手指讓一旁尖銳的石子劃出傷口,只是帶著一股怪異的血腥氣不停地關心傑克的狀況。

傑克一時無法應聲,眼角餘光瞥見那條可憐的蛇像是壞掉的玩具般重重墜地。

「那個,你怎麼在這裡……還有那條蛇……」

「你沒有受傷吧?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在世野井仔細地替他檢查身體之際,傑克只是沉默地盯著對方食指的傷口。鮮紅的血液順著指紋流下,沾濕了捷克冒出冷汗的皮膚,他艱難的吞嚥幾回,雖想起身,卻使不上力,只能顧左右而言他:「你家裡有OK蹦嗎?還是包紮一下比較好……」

「沒事的,這點小傷很快就──」語音未落,傑克便看不見頭頂的陽光了,被高大而漆黑的人影遮蔽,世野井抬起頭,看了一會兒,才說:「西瑞爾斯,進屋去。」

一向溫文有禮的世野井突然冒出了命令句,讓傑克有些莫名其妙。

「快進去!」

在小溪的另一端,一群同樣裝扮的人圍過來,傑克看見被圍在中央的男人抱著一個濕淋淋的女孩,看起來約莫十六、七歲,已然昏厥的模樣。

「你、你不是一個人住嗎?」

「算是監護人吧。」被揪著領子站起身的世野井轉過頭,悲傷地說:「對不起,我本來想好好跟你說的。」





「我沒有想逃跑,也不想……他們……」

「只是想請他們吃飯感謝他們,晚上我就會跟你們走了……」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傑克驚醒。卻已經遺忘夢的內容。

他沒有那個下午的記憶。即使詢問弟弟,對方也只說:「我們在甜品店泡了一個下午。因為我想吃新推出的芒果聖代。」

隔天早上的新聞報導:「島根的山崗和山谷紛紛發生了小型火災,疑似有人蓄意縱火,詳情警方還在調查之中……」

在那之後,世野井消失了。傑克回到學校,才發現他又請了一個月的事假。老師說:「世野井同學因為要處理一些家族事務,已經到島根去了。」

雖說世野井的住處不明,可他有家人這件事,還是讓傑克安心不少。

雖然不想承認,但他們都只是十幾歲的小鬼啊。

傑克愉快地繼續以往的生活。他回到家,沖了個冷水澡,便聽見門鈴聲。

「怎麼,老爸今天這麼早回來──」

「我們是警察,請問是傑克.西瑞爾斯嗎?」



「開什麼玩笑啊?」坐在床邊的傑克踹著病床抱怨,「相信那種胡說八道的人也配當警察?那個作為目擊者的老太婆肯定有毛病吧!」

「西瑞爾斯,你不相信嗎?」相較於他的憤憤不平,病人異常冷靜地抓著寬鬆病號服的下襬。

「什麼?」

「新聞。」

「我百分百相信──怎麼可能嘛!」傑克做了個古怪的表情,而後誇張地張大嘴、一瞬間轉了話鋒:「第一,屍塊裡頭沒有脊椎骨、而穿出一把像是魚骨的劍,這劇情我好像在哪本小說裡看過,但絕對不可能發生;第二,不可能有人被分屍後還能拼回原樣,還能若無其事地跟我聊天;第三,要是你體內真有那種……呃、東西?還有能放錢包的神奇收納空間,那你幹什麼每天揹那麼重的書包上學?」

「你真的不信嗎?」世野井眨眨眼。這個一個月前被發現赤身裸體的昏倒在山腳下、甚至渾身是傷的少年精神出奇的好。

「當然不信!」傑克咧嘴一笑,「比起奇怪的你,那些不顧你的安危、想連夜把你帶出醫院的神官才是怪物吧!」

「是、是這樣嗎?」世野井瞪大眼,黑亮的雙眸躍動著驚喜。

「就是這樣!」



世野井望著他的異色雙眸,窘迫地低下頭,鬆開了本要掀起衣服的手。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