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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你現在應該是安全了，到底什麼意思？難道剛剛其實真的有什麼危險東西躲在轉角嗎？為什麼那時林毓家又會出現在自己身後？自從來到馬戲團，盧佾暘發現大家都是打啞謎高手，一個比一個還讓人費疑猜。他一邊想一邊照林毓家說的一直往前走，一個彎也不轉回到了房間。奇怪，那為什麼自己方才會想不起路？盧佾暘站在房門口，思考著轉動門把，推開了門，一眼就看見坐在他床上的范范。

　　「房長怎麼說？」

　　「他說可以，而且晚上還會陪我們練習。」

　　「真的嗎？」范范突然開心得像春天的小花，彷彿下一秒就要隨著微風搖曳。「嗯，對啊。」盧佾暘不知怎地也微笑起來，「記得帶運動鞋，那雙皮鞋也不能常常穿著，會壞掉。」

　　「運動鞋喔……」

　　「怎麼了？」

　　「那個……」范范欲言又止地拉了拉衣擺，「我沒有別的鞋子可以穿，去哪裡都是穿這雙皮鞋……」

　　盧佾暘低頭一看，范范此時的確還穿著那雙皮鞋。大概是感受到他赤裸裸的視線，范范一隻腳藏到了另一隻後面，略略赧然地開口，「不知道你有沒有多一雙鞋子可以借我？」

　　「喔……我也沒有欸，但我可以問問看誰有多的鞋子。我先去洗澡了喔。」

　　范范看著盧佾暘一下子跑遠，便繼續坐在他床上發呆。他當然不會有多的鞋子，畢竟當初主人付錢買的只有他，不包含他長大之後要穿的鞋，當年來到這裡時穿的那雙運動鞋還收在床底，但走過數次輾轉的他，已經穿不下了。以前他還能用禮貌的笑容像個轉述劇情的觀眾一樣說故事，但現在不知為何，就連聽見別人稍微親密一點地稱呼自己，都會像被拖進無盡深淵一樣害怕得要哭出來。他趕緊抬手抹了下眼角，不然坐在別人床上哭泣的自己看起來肯定很奇怪。抬頭時一定要笑臉迎人才行，畢竟物換星移的現在，只有低下頭時才能做自己。

　　盧佾暘收回從牆後探視的目光，吁了口氣向後靠。他從沒聽范范提起過自己的事，就算他曾經聽著他哭了那麼久，也還是和這個房間裡任何一個人一樣，對他一無所知。他雙手插在口袋裡踱向浴室，迎面遇上幫他把東西拿來的王柏融，想起其實不只范范，他對任何人都是一無所知，卻還是不斷陷入相信與不相信的輪迴裡，就像壞掉的天平稱不出重量，依舊不得不做出選擇。他可以相信這群來路不明的人嗎？他可以不相信這群即將與自己相伴一生的夥伴嗎？有些人可能上一秒還笑著談天，下一秒就無情翻臉；有些人可能上一秒還讓人畏懼，下一秒就和藹可親。王柏融的威脅是真正的危險嗎？黃莑茗的示好是真正的友善嗎？這裡的一切，容得下自己做選擇嗎？其實在從小到大的求學經歷裡，盧佾暘也沒少遇過這種人，他們就像春季的天氣一樣瞬息萬變，但也沒讓他這麼惶惑過。「感謝。」他從王柏融手裡接過臉盆，走進浴室與他錯身而過的瞬間抿緊了嘴一眼也不想多看，就算知道自己這樣很像在鬧彆扭，但那又如何？或許自己真的因為少見地陷入了錯綜複雜的迷惘，而鬧起了彆扭也說不定。

　　

　　「洗完澡覺得舒服嗎？」

　　黃莑茗遠遠地就朝自己問道，盧佾暘點頭，扯了扯柔軟的睡衣領口。范范第一次在他面前戴上了頭帶，比起平時那樣成熟甚至陰鬱的形象，看著又更青春了一點，黃莑茗的瀏海也放下來了，鬆鬆地披在額頭上。這樣的他們看起來就像以前學校裡的朋友，彷彿自己就這樣走過去席地而坐開始聊天也沒什麼。「你們等很久嗎？」「不會，我才剛剛下崗。」

　　「我也是剛剛才過來。」

　　黃莑茗和范范回答完一輪，盧佾暘也不知道要說什麼了，只好摸摸頭然後喃喃道「要從哪個開始」。黃莑茗站著思考了下，走到軟墊旁彎腰拍了拍，「暖身完後從墊上開始吧。墊上練完之後做個伸展，再練習吊環的部分。手臂力量要加強的話，旁邊的房間有器材，今天有我在，你們想怎麼用都可以。」

　　盧佾暘訥訥地點頭，原地蹲下開始暖身。他一邊伸展腿部一邊環顧空曠的練習場，在大家都擁著被子酣睡的時候，練習場就成了一個神聖的場域，因為幾個特別努力的人到來而顯得別具意義，就像夜自習的教室一樣。軟墊的觸感也沒有其他人累積的濕黏汗意，他往前翻過一圈抬起頭，看見范范把自己穿過吊環，鬆手翻滾跳了下來。像要追逐奪走自己一切的搶匪一樣，盧佾暘望著他的目光緊繃起來，立刻撐起身體，雙腿在空中劃開弧度後落地，嫌不夠快似地蹬了一步要抓住吊環，指尖卻從吊環下方揮了過去。只差一步了，他坐正身體揉了揉手肘，掉頭跑回起點，俯身又是一個滾翻。那天母親問他要不要參加考試，他沒有正面回答，現在的他可以大聲地說這輩子他最想做到的事就是成為能在台上獨當一面的小丑，讓像當年看表演的他一樣幼小的孩子擁有快樂的回憶與對長大的嚮往。是什麼讓他確定了步伐，是林毓家的笑容嗎，是范范的陪伴嗎，還是自己終於也對無法觸及的事物產生了渴望，產生想要征服未知的想法。「啊！」吊環又在咫尺之差與手錯過，他摔在泡棉池上，白天的景象掠過腦海。「佾暘，先別練了，你的手在流血。」范范上前一步說道，盧佾暘才發現自己的指尖濕了一小塊。「沒關係，這種傷還好。」說著他又爬了起來。「他怎麼忽然那麼拚命？」黃莑茗疑惑地抱起雙臂，「這幾天他給我的印象不是這樣的啊。」「他跟我說想在晚上加練的時候我也嚇到了，而且他手腳又有傷。」范范難得用能稱出重量的視線凝望著盧佾暘，「希望他不是因為遇到了什麼不好的事才突然這麼拚命。」

　　只要再加快一步就好，他要追上的是剛剛在他面前成功完成動作的范范，是踩踏過舞台的黃莑茗和林毓家，是未來那個在掌聲中歡笑的自己，就算腳步再踉蹌，只要持續奔跑下去，終究能到達終點。盧佾暘盪起身體後鬆手往下一個吊環撲，冰冷的金屬被牢牢握在掌心時，他看見地上的范范和黃莑茗臉上有讚許的笑意。他能感受到自己手掌的脈搏突突地跳，手汗在掌心的紋路與鐵環之間流過，整個吊環都快要被體溫燒紅了。他頂住一口氣，腹部死命用力，在空中抬起身體可沒有地面那麼容易，這是高處賦予的試煉，當自己站在能傲視群眾的位置，自然也要有相應的擔當。「啊——」他低吼一聲奮力抬起身軀，終於看見鐵環從身旁掠過，他忽然覺得人生也沒什麼難的了，管它什麼誰值不值得相信，反正只要這個瞬間是真實的就好——他鬆手在空中翻過一圈，落地時清楚聽見自己吐氣後倒在地上的撞擊聲。

　　「佾暘！」

　　黃莑茗跑過去跪倒在躺臥在地的盧佾暘身旁，范范臂上掛著毛巾臂彎夾著水瓶、手裡捧著醫藥箱跟了上來。他們合力把盧佾暘扶起來靠在黃莑茗肩膀，試著鬆開他抓住衣服的手要上藥，可是他真的抓得太緊了，他們必須努力不碰到綻開的皮肉又得掰開那些泛白的手指，花了好些時間。范范在給盧佾暘指尖塗藥的時候，黃莑茗俯身慢慢褪下他的鞋襪，他的腳踝腫得要把鞋子給撐到變形了。「房長，我等等把鞋子還你。」范范瞥去一眼後一邊動作一邊說。「沒關係你留著吧，反正那雙鞋的主人也很久沒穿它了。」黃莑茗慢條斯理地回答。

　　范范驀然抬起了頭看黃莑茗，卻又沉默地垂了下去，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呼，OK繃的背紙在他手裡破了一角。他努力不動聲色地把剩餘的紙撕掉揉在手裡，回頭覷一眼黃莑茗和盧佾暘，見他們沒有反應才放下了心，轉回來默默地繼續上藥。

　　

　　「為什麼他會傷成這樣啊？」

　　「林毓家你可不可以小聲一點，下午的時候不是還吵著想睡覺嗎？」

　　「我剛剛睡飽了啊！」

　　黃莑茗無奈地扶了下額頭，「總之佾暘現在傷得太重了，他必須休息，明天得看情況參與訓練，你幫忙跟老師說一聲。」

　　「喔好喔。」林毓家彎腰看了眼閉著眼睛的盧佾暘，「我現在才發現他睫毛滿長的欸。話說他是睡著了還是昏倒了啊？」

　　「呃……」黃莑茗難得遲疑了一會兒，「應該是睡著了吧。」

　　「喔這樣喔……」林毓家直起腰，「不是啊，現在大半夜你是還要去哪裡啦？」

　　「睡你的覺啦。」

　　黃莑茗回頭笑嗔一句，雙手插在口袋裡離開了房間。「難怪長不高……」林毓家喃喃唸著，走到共用書桌那裡把椅子搬來盧佾暘床邊，揮手把范范趕回去睡覺後一屁股坐了下去。他一手抵在腿上撐著下巴，斜斜地端詳著盧佾暘，「我是不介意再陪你看一場日出啦，只是這裡的景觀會比舞台那裡還要差就是了。」

　　語畢他挪了挪身體換成放鬆些的姿勢，轉頭看向天花板附近的小窗。原本還能從因為窗簾歪掉而出現的一線窗景看見星空，但是不久前黃莑茗讓范范幫他調好了窗簾，現在什麼也看不到了。於是他又轉回來看向盧佾暘，嘴裡喃喃地數起了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