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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治理王國數百年餘,歌舞昇平,海晏河清,這樣的日子固然好,但總覺得生活一成不變。乏味生活直到他第一次拾獲那奇怪物品才結束。幾次在海底發現形狀怪異的物體,他知道這是陸上世界落下的,那些東西中的一個在開關按下後,竟然會留下前方的影像,這是他的世界中所沒有的東西。自此,心中對於陸上一切的好奇慢慢萌芽、茁壯。得知部分海域常有人類失足墜海後,偶爾會到那些區域看看,他想知道製造出了那些裝置的物種是怎麼樣的。

  然而,每每靠近落海者就被嗜殺的本能與保護國土的責任心驅使,刻在骨血裡的天性是他無法改變的,潛意識裡那讓他在協助與殺害間抉擇的天秤不曾落在他所期望的那端——儘管他的本意是想上前救援。

  自知待在海裡就無法控制對人類的殺意,但旺盛的求知慾仍讓他忍不住一邊安排國政,一邊探聽解決之法,試圖讓自己戰勝或迴避本能的驅使,他求知若渴,不願被原始而古老的觀念操縱。對於掙脫束縛與陸上一切的嚮往甚至讓他在知曉方法後,不惜用最珍貴的回憶也要換取成為人類前往陸地的機會。

  他知道那些回憶是什麼,也和與他一道編織那些韶華歲月的摯友討論。摯友並不介意他以此作為代價,亦承諾回憶被拿走後,他會孜孜不倦地為他複述,兩人之間的關係並不會因為失去一些片段而改變。

  到了陸地,他發現自己似乎真的成為人類了,面對人類時他不再身不由己地行動,沒有人看出他的異常,——除了有時旁人會說他舉止不對勁,或是缺乏常識。

  在陸上的時間不久,但這段時光足夠讓他愛上一名人類,不論是比太陽還耀眼的金髮,或是比水晶還剔透的紫眸,都狠狠攫住他的視線。與他相處的時光很快樂,乃至於海底國度的種種都拋諸腦後,在那人身邊,他能夠暫時忘卻一切不快,那人不厭其煩的包容也使他更離不開他。在這樣的愜意生活中,唯一讓他偶爾憶起身分,讓他意識到自己並非真正的人類,同時也非純粹的人魚的只有他的子民——一隻身型巨大的水怪,同時也是他的摯友。

  摯友如當初所承諾那般定期與他碰面,除為他溫習那些被取走的珍貴時光外,也告訴他王國裡的大小事,並要他在陸上玩得開心點,卻從不問他歸期,只說他應該好好享受假期,不必掛念海平面下的一切。

  某日,海裡有食人怪物這一似已流傳許久的謠言傳入耳中,人們口中那危險的海域正好是他的王國,他恍惚想起心上人似乎也說過海裡有怪物,當時他並不以為意,只覺得海裡確實有很多人類知識中所沒有的生物。直到這一刻,一切零散碎片串起,他才明白那人與人們口中的怪物就是他自己。

  那個無法控制殺念的自己。

  他忽然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人類,只在甫上岸時感受過的格格不入再次湧上。與摯友碰面時,他傾訴自己對於現狀改變的茫然與無助。然而,長時間生活在和平的人類社會,愜意日子磨去他的警覺,遲鈍地和水怪抒發自己的一切愁思,渾然不覺不遠處的異樣動靜。

  直至半個月後,他再次到海邊赴約。遠遠,他就看見人潮圍攏在海岸旁。這麼多人類,他應該會先躲起來吧,他想著。

  隨著距離拉近,他在熙攘人群發出的嘈雜聲響中聽見了一些奇怪的詞彙——「死了」、「怪物」、「大快人心」。過於明確的隻字片語讓他有些頭暈,身為學習力極強的物種,上岸幾天他就完全掌握這一區域的人類語言,但此刻他發現自己好似聽不懂人話,只覺眼眶一熱,往前走去探究真相的腳步虛浮,但人類們沉浸於巨大的喜悅中,無人發現他的異狀。

  越往前,他越清楚這些時光只是自欺欺人。

  他不該離開海裡的。

  他不是人類,他不屬於這裡。

  每踏出一步,那些激昂且興奮的話語都像利刃般在他心上又割又劃,每一個字都凌遲著他渾身上下每一寸細胞,心口淌著血,真相也呼之欲出——兩人前一次的會面被人類發現,他們將水怪視為謠言中的食人怪物,因此於周圍安排了人手與監視設備,準備在下回水怪現身時將之殺害。顯然,他們的計劃成功了。

  撥開人群,他在一片歡天喜地中看見了與自己相識多年的摯友,那一刻他忽然聽不見周圍的人聲鼎沸,好像有層薄膜將他與這些人類隔開。

  注視著那原應光滑的皮膚千瘡百孔幾乎看不出原樣,因缺水而乾燥的表皮破裂,混著血肉向下流去,滲入沙灘中只留下點點褐紅痕跡。不知摯友已經死去多久,他只知道摯友再也無法像以前那樣用纖長的頸子繞著他,也不能和他一起在海中悠游了。

  緊緊抓著胸口的衣料,他覺得自己很痛,而摯友一定比他更痛。他最重要的回憶沒了,與他一起創造回憶的好友也沒了,缺失的那一塊再也回不來了。

  這時,他的手臂被人一推,嘈雜的人聲又糾纏著他,而伸手那人笑得雙眼都瞇成細縫,口中說著的話語在他耳中比詛咒還惡毒——「吃人的海怪終於被殺掉了,以後我們就安全了」滿腔的怨懟與悔恨排山倒海而來,幾乎將他吞沒。

  我要殺了你們。

  他知道人類沒有錯,錯的是自己,該被懲罰的也是自己。若非他克制不住自己靠近淺海,那就不會有謠言;若非他控制不了自己對人類的好奇,摯友也不會被人類殺害。

  一切都是他害的,他知道。

  但他現在急需一個出口,一個宣洩所有情緒的出口。

  我要殺了你們。

  雙臂微顫,他感覺到自己鋒利的指爪緩緩伸長,那被壓抑許久的天性似乎就要衝破枷鎖,他現在就想刺穿這人的胸膛,剜出他的心臟,一如那每一個被本能支配的時刻,並用這個生物的鮮血弔唁亡故的摯友,僅僅一個?當然不夠。

  我要殺了你們,他走了,這裡所有人都得陪葬。

  正當他抬手,準備讓人們知道真正的怪物尚未死去時,有一抹金色的影子被餘光捕捉。停頓片刻,他放下手朝著那人走去,心中的一切陰霾與盛怒稍稍沉下。

  第一次,他成功違抗本能收起指爪。

  上前捏了捏那溫暖柔軟的掌心,注視那雙曾令他著迷不已的紫,他想起對方在相識之初對他伸出的手,還有那面對自己撒嬌賣乖時唇角揚起的無奈弧度,這段陸上生活的種種縈繞在心頭。半晌,他笑著在那有些困惑的唇上印下一吻,隨即道了別,快步離去。

  我要……

  找了一處無人的地方待到凌晨,突如其來的滂沱大雨落在他身上,滿腔的悔恨無處可去,全化作燙人的水珠混著冰冷雨水自臉頰滾落。到了東方泛起魚肚白時,他踱回那處海岸,摯友龐大的身軀仍在那,圍觀的人類如他所料地離去。扯開封鎖線並用法術摧毀攝影裝置,他上前輕撫摯友的頭,期盼對方像以前那樣給予輕蹭回應。

  「對不起。」

  海潮漲起,大量的浪花濺上,直至覆蓋整具屍體後將之捲入深海,帶著摯友回歸故鄉。

  最後,他回頭看了眼這人造的一切,視線停留在不遠處兩人邂逅的那棵樹下片刻又收回,接著緩緩走入海中。

  被子民們簇擁著回國那刻,他恍惚憶起幫助他化為人形的魔女提出的要求——「我要你最珍貴的回憶。」

  一個燦爛而溫暖的人影浮現在腦海。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