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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霄幸月,硃砂閉髹〉


零.


  「你在哪?」
  強烈的痛苦,飽脹的情緒,深紅的枝枒在「凜冬」於懷中消去時開展。

  ──幸,我愛你。

  「你在哪,凜?」
  不斷高呼,不斷哀哭,再次失去方向,任牽動肉體的感情撕裂肉骨。


  格爾奧因的地下水道內,失控地用手指撓抓地面的「百足」在急促的心跳裡喘息,咬破的嘴角撕裂出血,他的呼喚卻得不到任何心目中的答覆。所有情緒、所有衝動,一切氣焰都由右眼攀去,灼燒起「青年」已然垂危的自我。

  他知道,那正是「萩原凜」的最後。


  「──」


  正因為「知道」,所以不需要「相信」,他「看得見」凜,但是,「青年」明白──沒有那雙眷戀的眼眸凝視,他就「看不見」自己的存在。意識模糊中,守在線上,要等對方回來的「百足」在「凜冬」的求救與哭泣裡迎來最終,烙入深處的劇痛卻帶來了比以往更清晰的影像。
  全息睡眠艙、廢墟、疼痛彎折的手骨……還有耳邊從未止息的呼喚。

  「幸」

  他錯認自己還有時間,錯認自己能等待他的意中人做好說出一切的準備──不過,就像每個隱瞞秘密的人一樣,誰能指望時間做到什麼?
  連給了自己「銀幸」這個名字的身影也是,誰都不能指望。


  燃燒的右眼連向心臟,雙眼所到的視界都在龜裂,舉步不前的人是誰,重複逃避的人又是誰?順應本能渴望存活的那刻,還是不爭地意識到連呼吸都是如此折磨的事。
  從孤立無援的那一刻開始,讓他留在這個世界的「掌心」就做了祂最不該做的事,這是拯救還是放手?是挽留還是強求?已毋須詰問,答案自然明瞭。

  他發自內心憎恨夢中的一切。

  那個銀杏樹下恍惚的人影也好,記憶裡曾經存在過的痕跡也好,他得活下去。要活下去需要名字,需要存在,需要藉由「名字」與所剩的「技能」認知到他的心跳具有「意義」。他指望過、期望過、希望過、渴望過……望那身影能告訴自己什麼,然而,一切「意義」反而是一個無關這件事的青年帶來的。

  「幸,我們一起──」

  能證明他存在的事物,因萩原凜的呼喚而破土。
  就怪那個人吧,他什麼都沒有了,他已經什麼都沒有了……活像個「人」一樣怪罪一切,撕裂心口,「銀幸」該是什麼模樣?身在只有自己能看見的「幻象」裡頭,跪在地下水道的「百足」忽視了全息睡眠艙報警的響聲。


  「系統錯誤、系統錯誤,偵測系統遭外部強制關閉,開啟緊急電源……」


  皮膚被大火燒灼的劇痛,沒有阻止他成為那座「藏書閣」的火種,更無法攔阻他闖入往昔的火坑。




壹.


  2021年3月,在銀杏林醒來的無名青年於幻覺裡看見一名虛晃的人影,僅能聽見祂喚自己作「銀幸」的青年擅自佔有這個虛名。
  不像嚴重創傷後的失憶,頻繁以被稱為「銀幸」的肉體之所以能正常地存在,是因為青年的夢裡總能見到一座裝潢古樸的藏書閣,編號皆由中文字撰寫,數量達到萬卷,記者皆無署名──格式統一述說著「活下去的方式」。  

  「別在看見奇怪的東西時說:『看見了什麼』。」
  「別在疼痛時拒絕就醫:『會引發更多麻煩』。」
  「笑容、禮儀、直視對方的人中可以避免直視雙眼──」

  方法派得上用場,能夠維持的時間卻不如想像。氣息滿是灼燒皮膚的火焰,「他」的法力只能燒去這個「藏書閣」裡不斷複製的白色輪廓,越過走廊,直接以「百足」的外貌前往目的地的「他」咬緊了牙。
  他知道該怎麼「回應」眼中的影像。

  萩原凜──凜,他出事了。
  「眼睛」給了他線索,任魂火撕開種子裡的薄膜。

  迷失、迷茫、迷惑、迷惘……什麼都做過,處境仍像是在鳥籠裡撲騰似地一無所獲,在心裡與生活之間選擇溫飽,雙眼所見的世界還是將他拉扯到深不見底的荒漠。


  ──全息遊戲無法限制他體內的陣式。

  下意識猜測「這些書卷是不是那個人的日記」這種事有沒有做過?他當然做過了。這個莫名其妙的幻象空間裡存在的「陸萬貳仟零貳拾貳卷書目(62022)」卻沒有半本關乎於記憶的描述。

  ──幻覺、幻象、謊言?他何必聽別人的論斷來自我安慰?


  他的靈魂很清楚自己看見的並非幻覺。

  
  編號「貳仟貳佰貳拾參(2223)」開始直至最後一卷,內容全是條列式的「箴言」,告訴他如何避開危險,別做這個、別做那個……簡直是整串人生的「新手教學」了。書面秀麗的字跡,可能是這已經與「幻象」無緣的景緻裡姑且稱得上是人跡的一隅了。

  往回追溯編號「零」至「貳仟貳佰貳拾貳(2222)」的書卷,裡頭記載的是銀幸完全看不懂的「用字」。


  這個藏書閣裡的書卷不會像魔法電影裡那樣亂數跳躍還好,卻能記憶他把書亂擺的位置,指定編號的書目會不會回到原位還得碰碰運氣……不過,「他」明白自己要找的東西在哪裡。

  橘紅磚瓦鋪設的地面,放置書卷用的木製書櫃,藏書閣裝潢古樸的程度可以說成了他日後挑選古厝的原因也不為過。雖然藏書閣外圍的「書本」可以依照他的意識變換型態──竹簡、手抄本、精裝書都行,可銀幸最喜歡的還是能看見字跡的「手抄本」──但是,有一個地方例外。


【卷-貳萬零壹】
-___記

論:〈愛〉

莫要以人語描繪愛情,「表白」這種掙扎不是我該做的事。
以理性內省自身,全數交託的壯烈之後,要先做好犧牲一切的覺悟。


  走過書櫃,撞開藏書閣內側的小門,空間變了,地板的磚瓦被滿地的銀杏枯葉給取代,空間沒有因為這個變換而寬闊,四壁還是窄的,差別在書櫃變了個擺放方式──一個完整的,空下一口的圓。
  每次來這個「空間」裡,銀幸都有股強烈的浮游與噁心感──率先踩到地上的竹簡,撿起來才發現編號是「20001」──諷刺至極。

  雙手合十,體內那狂放的,近乎要衝破肉體的憤怒正在奔流,已經在後半段的萬卷書裡讀到緩解這種痛苦的方式……當下的他還是諷刺地苦不堪言。
  莫要為愛而苦,為愛掙扎,控制情感,煨去……


  「……毒火。」


  「銀幸」,約莫二十歲,在某一年忽然從銀杏樹林裡醒來的青年。
  藏書閣內室被轉換為森林的空間隨他的動作暗下,天頂的月也彷彿「入夜」。月光一落,掛著「百足」外觀的銀幸便放去了髮絲,以一身白衣凜然佇立於書櫃中心。  
  瀏海虛掩長髮,原本衝動的氣焰像是被月光安撫一樣垂落,若他是羞花,這就能稱之為「閉月」了。

  手指勾來書目,在全息遊戲裡嘗試過「控制」與「指向」的他才在假說階段而已,真照著他的意思從書櫃裡飛出的竹簡還是讓銀幸的眼裡多了一分冷漠。
  他為了了解這個「空間」與「全息投影」的「原理」與「差別」而玩上《夢境漫遊》的選擇並沒有錯,縱使他早就因為凜冬而淡忘這個目的也一樣,事實證明,他是對的。


  竹簡飄到眼前張開,裡頭的文字剛硬而死板。



【書卷-壹零弎肆】
-___記

術:〈其六十四〉

這是祂交給我的術式,因身體狀況欠佳,需要在銀杏林內執行。
帶上硃砂色的媒介對應我的雙眼,去島上的銀杏林,帶上基本的白水晶就可以執行。
狀況好的時候能忽視天氣,平時建議要在有風的日子做。

用途:找到珍視的人/讓珍視的人離去




  為什麼要救我?
  從甦醒開始,意識到自己是「被救回」的青年就不斷如此自問了,體驗飢餓、口渴,再從夢中與視覺裡不斷體驗到自己的瀕死,像是要挽救這場荒唐的死局一樣,在警察局入睡的夜晚,他就用本能了解到「藏書閣」的存在與其中內容的可信度。
  不要跟任何人說自己感受到的事。

  觀察、判斷、模仿……讓成形的自我像個嬰兒一樣加速向前。這種過程有多麼難受又有誰曉得呢?尖銳的情緒被警員眼神裡傳出的錯亂給喝止,強烈的恐懼感讓他發暈,這個恐懼……又不像是自己的東西。
  救了他的人難道沒想過這件事?沒想過放著他獨自生存的後果?


  讓他知道世界的溫柔。
  讓他學習用模仿來表現情感。
  讓他幸運地用這些技藝存活,讓他……

  「──凜──」

  ……學會「憎恨」與「依賴」。


  
【書卷-零】
-閉髹 記  

禁:〈陣法「銀幸」〉

祂在我身上看見了祂遺落的願望,那是天大的謊話。
以為我弱小就不能對祂的書閣動手腳嗎?我不需要這種拯救,卻無法阻止祂……
祂能明白這麼做的危險,我卻為之後留下的孩子感到愧疚。



  找到了。他找到始終打不開的零號竹簡了──向來敏銳的直覺成功讓銀幸以手勢開啟書卷,強烈的痛苦在竹簡開啟的瞬間襲來。
  這副穿著白衣的身軀變得透明,描繪自己的線條與顏色也在讓人作噁的浮游感下潰毀,如果要前進就必須要知道真相的話,他又怎能在這裡止步不前?



施術者要依照自己的目的準備代價,最直接的方式是自己積累的「時間」。
施術者需要將生命所有時間集中於被施術者的軀殼,集「鎮」、「定」、「安」三步,坐鎮根基,定下神能,安穩魂核,其成效將能穩定陣內的被施術者。


「唯閉髹無用,是麼?」



  「──?」

  看見最後一串秀麗,從未見過樣貌的字跡,意識到不對勁的銀幸瞪大雙眼。















  荒唐的事情是,全息睡眠艙爆炸了。
  銀幸身在其中僥倖存活──像是那往昔故事的重演似地。

  「……哎呦,怎麼了,阿幸你終於醒咧,到底怎麼了……!」

  當銀幸再次醒來,已經許久未見的白色天頂示意了他當前的所在地,頭痛到不行,一抬起手摸去額頭才發現自己的頭上包了繃帶,身上也零星地貼了不少紗布,要不是房東嬤嬤她老人家就在眼前,銀幸難保自己會因為衝動而扯下點滴。
  沒想到會讓這種難以解釋的事情發生在她老人家面前,銀幸皺緊眉頭。


  「嬤嬤,我可以問妳一件事麼?」
  「唉?伊都是我欸孫了,要問啥事?唉唷,那個遊戲機怎麼會爆炸……那不是凜仔給你的禮物嗎,怎麼會發生這種事……是不是阿嬤我線沒接好啊……」

  「……妳的孫子孫女都去世了,是不是?」
  「──!」


  那一瞬間甦醒的,是一段屬於「孫月蘭」這名女性的往昔。
  轉過頭,沒想到擔心的乾孫子一開口就是這句話,明明都找好電路公司來牽電源線了,想不到問題出在哪的「房東嬤嬤」用滿是皺褶的手虛掩自己的表情。

  「你聽誰說的?」

  咬出了不像樣的中文,老太太更關心的還是床上被炸得頭破血流,去照了一下還照出腦震盪的乾孫,本來就挺擔心這小子,看他最近過得愈來愈好,這才是……

  「……查的。」
  「老伴孫宗華,從夫姓,育有三子四女,卻全數在案件裡不明所以地過世。」

  「嬤嬤,妳直到六十來歲……到現在也沒過幾年,就參加了好幾十場葬禮,整理了所有遺物和僅剩的遺產,和孫先生一起調查事件,最後他卻先走了。」


  聽見珍視的家人瞬間哽咽的聲音,銀幸偏過頭。
  好痛。
  他不用睜開眼,也能痛切地感覺到氣息裡的酸楚與失落。


  「……阿幸,我知道你不會白白講這些啊,你是想……」
  「凜失蹤了。」


  激盪的憤怒猶如灼燒皮膚的烈焰一樣,他覺得自己的眼前都是點點瘀血與紫斑,當下的他卻沒力氣對自己這狀態做什麼,他只是感到……無助。
  無助地問了只要開口就可能傷人的問題,無助地泛著淚水,無助地……對著也流落於時間末尾的人瞠目含淚。


  「什麼……?」
  「凜失蹤了,應該是綁架,受了重傷……妳有沒有認識的警察?」

  繃起的手臂讓點滴上的橡膠管溢出淡紅色的血水,銀幸如此開口。












  很久很久以前……
  所有古老的詩篇與書卷都還未泛黃以前,
  人們還倚賴卦象觀望天地之時。

  有一個許了願,要自己做棵樹的術士這麼說過。

  「如果未來,馬車不再需要馬,人也不再為老天的臉色迷茫……那鐵定是樁美事。」
  「正因人會進步,前行之人才會被稱之為『古』。古老、古板、古舊……那表示,完成不了的願,也終將有人找到實行之法。」

  「若我救得回我欲救的人,那定是久遠的未來才會發生的事了。」
  「到時候,我就做棵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