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四】

「爸!爸!」再睜開眼,眼前是兒子難得有些激動的神情。
見胡俊巖總算恢復意識,兒子這才鬆了一口氣。「我剛剛聽到碰很大一聲,一進來,就看到你倒在門口。」
這句話喚醒了胡俊巖的記憶,令他有些忿恨難平地開口:「我是被人從樓梯推下來的。」
「被人?從樓梯?」兒子大為不解地看了一眼樓梯的方向,「可是樓梯離門口這麼遠,你怎麼會倒在這?」
察覺兒子語氣中的懷疑,胡俊巖顧不得痛,暴跳起身。「遠?哪有多遠?不就在這──」他伸手指向樓梯的方向,卻驚見那裡空無一物。
而真正的樓梯,則落在餐廳和廚房的交會處,差不多在門口的斜對角。

是啊,怎麼會忘了呢?當年自己在外地成家以後,爸媽便趁機翻修了住了二十多年的老屋,將舊有的樓梯打掉,並將餐廳和廚房改到了一樓。
第一次看到改建後的模樣時,胡俊巖大呼不習慣,認為原本那樣比較好,爸爸聽了卻笑他念舊,「裡面的人住得舒服更重要。」
而後爸媽上了年紀,爬樓梯越來越吃力,也證明了將餐廳和廚房改到一樓是多明智的決定。
但那次改建,也已經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
自己怎麼就忘了呢?

見到胡俊巖先是語無論次,接著卻又半晌說不出話的古怪模樣,兒子理所當然地認為他是摔到頭有些記憶錯亂,連忙開車到大醫院掛了急診。
醫院檢查半天看不出什麼毛病,但又擔心他上了年紀,於是硬是讓他留院觀察一個晚上。
兒子買了便當回來,父子倆便在各種醫療儀器的電子音和鄰近病床的呻吟聲中靜靜吃飯,連相顧無言的尷尬都省了。
兒子丟完垃圾再坐回陪病椅上,先滑了一陣子手機才緩緩開口:「你說有人推你下樓,那是怎麼回事?」
見他神情認真,並非隨口問問,胡俊巖這才將稍早的經歷和盤托出。

講到朱立賢最後那番話時,胡俊巖支吾著該怎麼解釋自己的推論,聽得全神貫注的兒子卻立刻接話了:「朱叔叔的意思是『拯救生命』,是嗎?」
「……拯救生命?」胡俊巖茫然地望向兒子。
兒子有些害臊地解釋道:「每次提到朱叔叔,爸你不都是先說起放生孔雀魚那件事嗎?朱叔叔來拜訪的時候也一說再說,聽得我都會背了。一開頭不就是朱叔叔拉著你走,你一問,他就故弄玄虛地說要拯救生命嗎?」

拯救生命?胡俊巖在心中反芻新的可能性。
在那座早已不存在的樓梯之上,已逝的父母圍在桌邊,吃著令人懷念卻不可能再實現的晚餐,還有……朱立賢。
茅塞頓開之際,胡俊巖的兩頰早已淌下悔恨的眼淚。
為自己稍早對這段友情的質疑,也為自己直到現在才得知摯友的死訊。
原來這次被拯救的,不是孔雀魚,而是自己啊。


【五】

隔天出院時,兒子拗不過剛出院的人低聲下氣的請託,特地繞路停在祖厝之前。
「不要待太久喔。」只請了半天假的兒子叮嚀了一句,打算將車子開到附近的國小旁停放。
拆除的工班已經就位,幾支交通錐環住的空間內,大鋼牙正不留情地啃咬著祖厝的外牆,像在撕咬羚羊的獵豹,一聲聲隆隆的巨響,就像老屋聲嘶力竭的悲鳴般不絕於耳。

胡俊巖不忍再看,於是走過一個路口又拐一個彎,但那裡早已沒有雜貨店,雜貨店的隔壁也沒有綠色鐵皮屋,只有一棟連著一棟,陌生又現代化的雙車庫透天。
再往大街的另一頭走去,那裡沒有雜草也沒有河流,只有新開的道路和林立的電子業工廠,即便仰起頭,也只能看到被高樓和電線切割後破碎而灰濛的天空。

再回到祖厝時,大鋼牙已將二、三樓的外牆剝除,露出內側的隔間結構和樓梯。
「上樓來,朱利安。」在拆除工程巨大的噪音聲中,那聲輕柔的呼喚依然清晰入耳。
只是這次胡俊巖沒有回應它的邀請,而是在兒子終於停好車走過來的時候,催促著說要離開。
兒子再將車子開過來時,胡俊巖最後一次回望已經看不出原貌的老屋,在心中輕聲道別。
再見了,朱立賢。
再見了,朱利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