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曉夢

(日月日)

  打從素還真記事以來,就是和師父兩個人住在半斗坪上。東風和煦春花滿天,秋月滿盈金桂送香,小小半斗坪上風光甚好,然而卻只有素還真和八趾麒麟一老一少兩個人,再熱鬧也不過如此。素還真倒也不覺得寂寞,就是百無聊賴之時,喜歡偷偷翻看師父藏的傳奇話本。他師父八趾麒麟是個年過三十仍未娶妻的光棍,家中什物都是素還真幫忙打掃收拾的,一日,做徒弟的就從酒櫃裡頭翻出了好幾本師父藏的奇書來,他雖然年幼,卻頗有些心機城府,不動聲色逕自將那幾本書帶回房中。當中內容千奇百怪,什麼少年人歷險成大俠,什麼才子遇佳人,什麼狐魅花妖、瀛州方丈,他師父還在上頭夾了批注,到了美人出場就寫「甚羨」,到了主角一夕練就絕世武功就寫「豈有此理胡說八道」,看得素還真津津有味。
  那一夜,八趾麒麟下山買酒,他便窩在背窩,就著窗外明亮月光讀到一則月中仙的故事,正琢磨著仙子如何的眉目清冷、衣袂翩然,猛的就聽見應該仍在山下的師父喊道:「還真,出來,見你師弟。」
  素還真愣了一愣,心說自己哪來的師弟?又想了想,便明白了,哦,莫非是師父又撿了一個落難的娃娃回來山上養?他將話本塞到枕頭底下,而後下床,其實心裡並不懷著期待,不過是出門應話。他隨隨便便趿拉著鞋,推門而出,隨即便看到師父牽著一個年幼的孩子,立在月光下。素還真揉了揉眼,看那小孩身形瘦小,年紀似乎略小他幾歲,可眼眉之間卻有著殊於他年紀的嚴肅。他生得十分清秀,穿著一件已慘白得看不清原來是什麼顏色的舊衣衫,袖口衣角有些破損骯髒,但不知道為什麼,那小孩的面龐卻有種奇異的清潔,彷彿世間萬千塵埃也壓不下他的乾淨。
  素還真愣是還沒回過神,那邊八趾麒麟輕拍小孩的肩頭,並用下巴朝素還真一比,道:「喏,那就是你的師兄素還真,日後在半斗坪遇上什麼事,都能找他。真仔啊,」猛聽八趾麒麟喊他,素還真的目光這才從那小孩身上轉向師父。「這是談……談無慾,你要好好照顧師弟喔。」
  素還真並沒有遺漏師父話語之間的停頓,心道師父又是隨口一取的名字,可無慾是什麼意思呢?他自小聰慧,又喜讀書,不會不明白表面之意,可他隱約察覺,師父看似信手拈來,卻似乎隱藏了些深意,是他還不能參透的。他心裡有諸多思量,卻不顯於面上,對著談無慾春風和煦似的微笑,道:「師弟好,我是素還真。」
  剎那間,小孩剛毅的眼神微微閃爍,略顯猶疑看著素還真堅定的神情,然後才開口:「師兄好。」
  談無慾話音不高,語氣和他容貌一般清冷,可孩童稚嫩的嗓音以及「師兄」兩個字猛地竄入耳中,彷彿在素還真心頭輕輕一撓,撓得他心癢難耐。他忍不住朝談無慾伸手,含笑示意他牽上,談無慾又是露出那個猶疑的神情,手掌在衣角蹭了兩下,才伸了過去。素還真握著他初認的師弟小小的手掌,手上沒什麼肉,一握就是骨頭,大約是一路自山下趕來,吹著夜風,手心都是涼的,素還真不禁微微捏緊了,道:「師弟很冷麼?咱們快進屋去吧。」
  他拉著談無慾進房內,後邊八趾麒麟不放心的叮囑:「夜深了早點睡,別胡鬧啊。」素還真應了一聲「曉得」,便將門掩上了。
  談無慾任由素還真拉著,不拒斥卻也不親人,卻悄悄打量著屋內擺設。素還真假意沒看到,指著被窩,一面脫鞋一面回頭道:「委屈師弟暫且跟我睡一張床了。」
  談無慾冷淡的臉上一瞬間露出猶豫,而後又鎮定的點點頭,脫了鞋在素還真身邊規矩的躺下。溫熱的被窩裡忽然鑽進帶著涼意的軀體,素還真有些不習慣。他想了想,將棉被往談無慾那邊挪了一點,無聲呼出一口氣,內心一時閃過無數個提問,還沒開口,那邊談無慾似是碰到什麼,微微起身,手往枕下摸索,片刻就將那話本拿出來。談無慾眨眨眼睛,明亮月光照清楚他的睫毛,並隨著他目光流轉抖動著,然後那雙眼直直望向素還真,默然不語。素還真跟著爬起來,將那話本翻到正面,笑道:「這是師父的藏書,他一把年紀了還看這些小道傳奇故事。你要看嗎?」
  即便看似少年老成但終究是孩子心性,談無慾瞅著書皮,不太明顯的點點頭,於是素還真便翻到方才看到一半的那則月中仙。
  兩個孩子窩在同一個被窩,攤開同一本書,共享彼此體溫並埋首於一則傳奇故事裡,明月在高空,悄悄偏移了一些。讀完,素還真微笑著問道:「如何?」
  談無慾沉思片刻,道:「令人心生嚮往。」
  「這麼巧?」素還真有些驚奇地看向他,道:「我也是這麼想的。」
  他們並不知道彼此的話有歧異,卻未曾核對。兩個早熟而孤單的孩子依然沉浸在初識時的陌生與微微興奮之中,伸出觸角試探,徵求,調和。
  多年以後,素還真仍然清楚記得那一個夜晚,談無慾寒涼瘦削的手掌,長而分明的睫毛,當他好奇的目光落在鉛字上時,便會流露與其年紀相襯的稚氣。而時光終於將他的師弟淘洗成宛如當年話本裡見到的仙人,超凡脫俗,清癯俊朗,此時素還真方才疑心起當年的「巧合」:談無慾所說的嚮往,應當是對於出塵仙人懷抱有為者亦若是之心,然而素還真所說的嚮往,卻只是在他知慕少艾時的首次傾心。
  他兩人總以這樣相近又失之毫釐的方式靠近,以至於總有錯失,卻又糾纏著而無法徹底斷絕。少時的依戀大約是人一生中最難以忘懷的,至少對素還真而言正是如此。半斗坪的紫藤,八趾麒麟的濁酒,談無慾年少時的側臉輪廓及衣領的皂香,時不時出現在清香白蓮、中原砥柱素還真的夢境裡。
  夢裡,還是多年前的那一夜,師兄弟兩人看書看得累了,終於闔上書本睡去。恍惚中,素還真感覺手背碰到對方冰涼的指尖,他下意識地想,怎麼蓋了被、手還這麼涼呢……也罷。
  他手掌一翻,握住那寒涼的手指,指頭先是微微一動,隨後就放鬆下來。
  朦朧臨睡前,素還真模糊的想:這麼涼的手,讓他捂熱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