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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掉的味噌湯


「這邊神經比較敏感。補色的話,痛感會更強烈喔。準備好了嗎?」
「嗯。」
「那我們開始吧。」

從躺著的水平視角望出去,各種刺青樣式圖紙黏貼在牆面上,整面牆也像被紋身了。
他解開襯衫乖乖躺下,覺得自己此刻裸著上半身趴在躺椅上,就像實驗桌面上任人擺佈的青蛙。機械器具開啟的低頻嗡嗡聲響,讓他不自覺緊張起來。
一開始只是筆尖輕輕畫過肌膚,感覺很癢,接著器械的低頻率嗡嗡運轉聲響,讓他下意識閉上眼用力握著雙手,忍耐針尖在肌膚上逐步加劇戳動的麻感。
當開始進行打霧補色時,針尖的痛感放大數倍,那一瞬凌厲的痛感立刻逼紅眼眶。

刺青完成,當他起身,向來酷酷的短髮女刺青師難得面露詫異。
「我以為⋯⋯你這次會比較耐痛。」
他用衣袖粗魯擦去頰上的淚水,有些狼狽:「還是一樣痛啊。」
刺青師保持著專業禮貌的笑容,遞上衛生紙讓他擦眼淚。
她想起為這位客人第一次刺青完成時,清秀高傲面容卻掛著兩行清淚,那顆眼尾浸濕的淚痣,彷彿在誘惑誰的目光。
一個大男人哭成梨花帶淚,她也是印象夠深刻了。第一次刺完哈扣含淚問她:「為什麼有人喜歡花錢找罪受⋯⋯」
「我真的以為,你不會再來了。」刺青師說。
哈扣對著鏡子看剛補完色的刺青,雪白的脖子後方,一尾浮世繪風格的淡青色蜥蜴沿著脊椎往下爬。背面衣領較低時,可以看見一條蜷曲的蜥蜴尾巴竄出。
哈扣滿意地套回襯衫,慢慢扣上一顆顆扣子,低垂的頭掩飾淡粉色的臉頰。
「我本來也以為,不會再來了。」
但有個人喜歡。



過往的戀人都指責他是個自我主義者,但他們不知道,他並不是沒有心,只是被拿走了。
他曾經把整顆心無私地奉上,卻再也拿不回完整的那顆。
以為自己從此就這樣了。
卻沒想到多年後,那溫柔夜色把他推送到老闆懷抱裡,當他支撐著殘缺的自己佯裝堅強,老闆卻輕輕揭開他的紗布下,仔細的把傷口捧在掌心。一遍又一遍輕輕摸著他的臉與刺青,像是告訴他:我喜歡你,你也要好好的喜歡自己。
他有欲淚的衝動,像是過往的傷口,終於得到償還。



「刺青變深了。」
帶著薄繭的指腹從臉頰滑到肩膀,而後停在白皙的脖子後方的頸椎處,薄繭癢癢的,像小螞蟻輕輕齧咬肌膚。
床上,他們像兩隻勺子親密的合攏著,當身後擁抱的人說話時,低頻磁性的嗓音貼著後頸。讓親熱後昏昏欲睡的他微微顫抖。哈扣縮了縮脖子,濕漉漉的瀏海還黏在額上,聲音慵懶:「我去補色了。」
「不會痛嗎?」
「還好啦。」
指尖停頓,一個吻落下,溫柔炙熱的唇貼著說:「痛痛飛走喔。」
好爛,好犯規。哈扣的耳根瞬間燒紅了。

上午有個十點的會議,哈扣比平常早起一些,枕邊人清晨才收攤,此刻正在睡夢裡。他輕手輕腳刷牙洗臉穿衣,背起包包準備出門。在玄關穿鞋時,老闆睜著惺忪的眼站在臥室門口,咕噥著:「哈扣,吃點早餐吧,不要空腹喝咖啡。」
哈扣擺出兇狠的面孔,要他回床上繼續睡。
老闆走到身前,一個睡意濃濃的告別吻落在額上。
就像一對新婚夫妻⋯⋯
那四個字像著了火,從胸口發燙,讓哈扣覺得自己臉上也發熱了。



哈扣皺眉盯著螢幕,看見製片公司發出的拍片rundown,眉頭間的皺紋加深。
三天兩夜的四個景點的拍攝,啊還有新的比稿,看樣子是不用睡了。
十月真是地獄。
訊息跳出,來自主管:「哈扣,這次的片很吃視覺,你帶著小設計一起監片吧!」
他回了個「ok」的貼圖,想著,不知道今天幾點下班。
廣告公司的創意配置通常是文案與設計一組。哈扣掛資深藝術總監,下面有個小設計,上面有個創意總監。他夾在中間階層,有帶新人的責任,也要執行主管分派下來的工作。
「哈扣,我好了,可以幫我看一下layout嗎?」新來的小設計怯生生地說。
他坐著辦公椅「滑」到她旁邊,對螢幕比劃:「把商品的厚度做出來,然後我建議妳壓一下暗角跟背景漸層刷色,做出一點空間感。」
小設計乖巧的連連點頭:「好!」
哈扣又「滑」回座位。
小設計小聲的問旁邊的文案秋秋:「秋秋,妳知道為什麼哈扣叫哈扣嗎?」
秋秋笑瞇瞇回:「妳問他不就知道了?」
「我不敢⋯⋯」
「我聽到了。」哈扣沒有轉頭,冷冷地說:「就是覺得人生很hardcore,怎?」
小設計嚇得不敢多話,悶頭開始做稿。
秋秋笑著說:「前輩好兇喔!」
哈扣回:「妳們今天誰想加班?」
其他人沈默,只有小設計滿腔熱血回應:「我今天可以加班!」
哈扣拋出一個「年輕人終究是年輕人」的白眼。

只要提起加班話題,當天就一定會加班,無一例外。
不知道是第幾個黑夜熬到天亮,哈扣走到公司的露天平台,看著天亮前一片灰糊糊的天色,涼風襲來讓他不自覺抖了一下,都說日出前的氣溫是最低的,還有幾分道理。
這座城市曾經燈火輝煌,而後經歷幾波經濟浪潮的淘洗,而今殘存的幾盞大型廣告看板,在濃稠的夜色下稀疏發光。從這個方向可以看見盆地中最醒目的霓虹招牌閃爍,就在城中央,與101遙遙對望。
那個招牌在他小時候就矗立在那了,曾經是整座盆地最醒目的地標,亮著黑松沙士的LOGO。後來黑松LOGO撤下,變成豪宅廣告。在破落都更區架起豪華別墅的廣告看板,顯得格格不入且廉價。
哈扣倚著牆,發現自己沒帶電子菸,倒是從外套口袋裡摸出習慣放著的VESTA,還有一個很久沒用的Zippo打火機。
在這天色混沌時刻,彷彿感應到手機在震動。他發現自己點菸的指尖在顫抖,拿起手機看見是老闆男友的訊息:「我收店了,你加班記得偷點空閒休息。」
心中那顆大石瞬間軟化,他快速地回:「好。」
他對自己方才瞬間的顫抖感到不滿,都過這麼久了,沒什麼好怕的。
他告訴自己,最深沉的黑暗都過去了。
不過一根菸的時間,灰暗的天色又亮了幾分。他撚熄煙,邁準備開步伐回辦公室。
手機訊息再度震動,一個被刪除已久的電話號碼傳了簡訊過來:「阿黎,你還住那嗎?」
他看著那封訊息,而後刪除。



哈扣踩著清晨六點的光線回到租屋處,昏沈的腦袋與快閉上的眼皮讓他沒注意到,門口的機車上有個坐著抽菸的路人。
「叮」一聲,金屬輕輕磨擦的冰冷聲音,打火機點火又熄滅。
「阿黎,好久不見。」
哈扣聽到聲音瞬間有些恍惚,以為是幻聽,直到那人又喊了一次。哈扣轉過頭,猝不及防被一個人用力擁吻。
當熟悉的菸草苦味竄入鼻腔時,他立刻用力推開對方,退了好幾步。
對方炯炯有神的雙眼盯著他瞧:「呦,除了常加班,你看起來過得不錯嘛!」
哈扣看著對方,有些絕望的想著:明明熬到天光明亮,為何惡夢依然降臨?

他比過去瘦削了許多,唯獨炯炯有神雙眼依舊晶亮,黑亮的髮更長了點,紮起鬆垮垮的馬尾。依舊揣著紅Marlboro軟盒,抽出一根叼著。
薄薄的唇吐一句話:「聽說你有了新歡?」
那唇曾吐出無數刻薄的話語。
「跟你無關了吧。」
「不考慮一下我?」
哈扣盯著對方一陣子,而後說:「我很累,現在只想回家睡覺。」
「一起睡啊。」那人低聲笑著,而後咳了幾聲:「你會買早餐給他吃嗎?」
哈扣噴出一個「滾」字,甩門上樓。

一整夜只抽菸沒進食,過了某個時間點也就不餓了。他很少抽這麼兇,徹夜未眠耗盡精氣神,,憑藉肉身骨架支撐著這個空蕩蕩的軀殼,胸腔脹滿虛無。
他把自己拋到床上,僅存的意識像斷電那樣「啪」一聲即刻熄滅。



早八的藝術史讓人昏昏欲睡,然而今天是重要的期中報告,缺席幾乎等於被當。
視聽教室內難得坐滿,唯獨某個座位是空的。
「馮老大這樣也可以翹,真,男子漢!」同學讚賞。
「反正阿黎會cover啊,不只是神隊友,是佛隊友!」另一個同學小聲回。
阿黎回過頭瞪他們一眼,上前向教授說明馮因為重感冒無法前來,不顧教授狐疑的眼神,逕自上台完成報告。
相較其他組兩三人互相支援,阿黎一個人在台上有些冷清,但他仍口條順暢的完成了。
教授扶了扶老花眼鏡,問:「黎同學,這份報告是你跟馮翊凱一起做的嗎?」
他回:「是。」
教授瞇了眼看他,而後嘆息:「好吧,叫馮翊凱補假單給我。」
「好。」

回到自己的校外合租公寓,在門外就聽見遊戲廝殺聲震天響,馮的房門沒關,他坐在螢幕前殺紅了眼。
阿黎在客廳看新聞,發現早上買回來的早餐還沒動。他靜靜等著馮結束。
遊戲登出的聲音響起,馮一邊打著呵欠一邊走出:「阿黎你回來了喔。」順手拿起桌上的飯糰就啃。
「教授請你補假單給他。」
馮「喔」了聲,暴風似的把飯糰嗑光,瞥見一碗味噌湯,他說:「那碗味噌湯給你喝吧。」
阿黎愣愣的拿起湯,已經冷掉了,喝起來只有淡淡鹹味與豆香,他卻津津有味。
一早沒進食的肚子,隨著進食發出咕嚕聲響,讓他瞬間窘紅了臉。
馮聽見那聲音,笑著說:「阿黎真好。」
阿黎真好。他埋頭喝湯,嘴角忍不住揚起,這淡的像水的味噌湯也甜蜜起來。



阿黎真好。
他從滿室陽光醒來,窗外樹枝隨風搖晃,斑斑燦亮的影子落在床上,像是可以曬乾所有晦暗記憶。
夢中的微波爐聲音,原來是手機鬧鐘聲。
他按掉鬧鈴,想著該去上班了,身體卻有些笨重昏沈,喉嚨有些癢。是感冒的前兆。然而工作是不會感知你的身體狀況,只會無止盡地跳出群組訊息,以及各種@哈扣 指名他處理的事項。
當他小心翼翼從貓眼窺探外頭,確認無人才打開一樓鐵門,發現自己的信箱那邊掛著一袋早餐,那是巷口那家傳統早點:熱豆漿已經冷掉,冷掉的水煎包水氣與辣椒醬浸濕紙袋,像塊染血的麵團。當然,地面滿是煙頭。
他看著那個紅白塑膠袋一會兒,終究狠不下心丟在那。就像過去,馮那一點點善意,自己便如獲至寶感動萬分。
儘管後來知道,對馮而言那只是隨手的施捨。



「呦,你還是收了我的早餐。」馮微笑著。
下班返家,哈扣毫無意外的又在一樓門外看見馮,「我不喜歡浪費食物。」
「我難得買早餐給你嘛,說說,明天想吃啥?」
「我不需要。」
馮走進他,那步伐優美的像一頭豹。輕巧而優雅的走到身前,伸出手想摸他柔軟的髮,卻被瀏海下兇狠的眼神遏止。停在半空中,頹然放下。
「阿黎,我們之間不該這樣。」
「從你嘴裡吐出這句話,我覺得很好笑。」
「都是我的錯,再給我一次機會吧,就像之前那樣。」馮垂下眼眸,聲音低沉:「我們認識15年,幾乎是人生的一半了呢。」
「15年,幾乎是人生的一半⋯⋯」哈扣輕聲重複一遍,直視對方,說:「可是,你連我不吃辣都不知道。」
忽然響起的手機鈴聲劃破凝結的氣氛。哈扣看著來電顯示,對著電話那端,聲音放軟:「抱歉,剛剛在走路,沒看到訊息。」
馮靜靜望著講電話的哈扣,那個人看起來很陌生,卻又看起來熟悉。
那個溫柔神情,是他認識的阿黎;而這份溫柔對著另一個人展現的樣子,是他不認識的哈扣。
「有點感冒,我今天就不過去了。」
「嗯,我會早點休息,家裡還有一些藥。」
「啊,不用啦!」哈扣飛快的看了馮一眼,有些焦急的聲音洩漏了焦慮心情:「你不用過來,我等等就休息了,我明天再去店裡!」
哈扣道聲「晚安」,收起手機,瞪了一眼馮。後者微笑:「是男友吧。」
哈扣說:「我要上樓了。」
掏出鑰匙開門時,手在發抖對不準鎖頭,一雙手抓住他的手,穩穩的插入鑰匙孔開啟門鎖。哈扣正要轉身怒罵,聽見身後人說:「後天我要開始化療了,就當今晚陪陪最後健康的我吧。」



「活到三十歲就差不多了。」馮說。他赤裸著上半身,站在陽台邊抽煙邊畫著草圖。
「為什麼?」阿黎望著他捏著一點星火的煙頭。另一隻手心抓著新買的Zippo打火機,有些出汗。
馮捻熄煙,敲敲煙盒抖出一根,阿黎下一秒就抓著打火機等著替他點上。
點煙的距離就像接吻,那點火光的瞬間,阿黎的視線無法從馮深輪廓的臉上移開。

「與其看自己越活越壞掉,不如結束在一切正好的時候。」
「也不一定會壞啊⋯⋯」阿黎小聲地反擊。
「寶貝,你知道什麼叫壞掉嗎?」馮忽然逼近他,阿黎忍不住後退,囁嚅說:「我、我不知道⋯⋯」
那靠近的壓迫感過於龐大,退到背部抵上牆面時,阿黎幾乎快要窒息。
他從馮漆黑的瞳孔中,看見一臉癡迷的自己。那筆直赤裸的愛意,令自己備感羞愧。
馮伸手,只是親暱的揉揉他柔軟的捲髮。
門鈴響起,馮一陣風似的去開門。訪客還沒踏進玄關,一陣歡樂的大笑聲先到。是大他兩屆的學姊董。董與馮的笑聲從客廳蔓延到玄關。
阿黎隔著方格玻璃門看著客廳裡的人影,透過馬賽克方塊玻璃,兩個人影的擁抱模糊成一團。穿著鵝黃色連身花裙的學姊與一身黑衣的馮,像一團明亮的火焰在漆黑的夜裡點燃。

陽台站久了,有些冷。
他想要默默回自己房間,卻被董熱情的攔下吃宵夜。
天知道坐在那邊一分一秒都是煎熬,偏偏馮會饒有興味的旁觀他的痛苦。一邊與董閒聊他們才知道的藝術圈話題,時而瞄向他,每個眼神都是無聲的逗弄。
他的心被玩弄在馮的股掌之上。
總是這樣,完整的給了出去,而後千迴百轉碎滿地,一點點若有似無的施捨,最後換來滿身傷痕。
「阿黎看起來蠻累的,讓他先睡吧。」馮似笑非笑看著他。
他知道那是暗示他該走了。
他回到房間,掩上耳朵,縮在被窩裡。卻擋不住客廳裡的聲音,那宛若篝火熾烈而爆裂的聲響,而他知道那會持續一整夜。
他記得很清楚,因為那天是馮的生日。送不出去的生日禮物還捏在掌心。
年輕的他還不曾體會過熱烈,卻早熟的理解什麼是熄滅。



火光映照出馮的深邃輪廓,僅是明亮那麼幾秒鐘。
「你還抽?」哈扣瞪著馮,馮聳聳肩,遵從屋主意願闔上打火機。
哈扣注意到那個Dunhill打火機,是當時董學姊送的。
馮注意到他的視線,把玩了一下打火機。「用了十幾年,還是這個最順手。」
黑色小方盒鑲金邊,開啟時會有金屬摩擦的清脆一聲「叮」,像遞出一張低調華麗的名片。
馮問:「你原本要送我的Zippo呢?」
哈扣盯著他數秒,回:「早就丟了。」正牌女友送了高級精品,他怎送得出差了一個檔次的大眾品牌。就算那也花了他一個月的生活費。
馮嘆息:「可惜,我當時覺得Zippo也不錯,已經想好輪流用了呢。」
那句「輪流用」像根毒針,冷不防戳進往事裡最不堪的部分,哈扣咬牙壓下想揍人的衝動。
「希望化療也能治好你低劣的人品。」
馮大笑,還因為笑得用力過猛,引起劇烈咳嗽,扶著沙發直不起身。



一個附有流理臺的套房,用IKEA買的布簾隔出一廳一臥。黑色系為主的簡約風格,除了書以外其餘東西很少,沒有植物與裝置點綴,甚至連書桌椅都是黑色的。馮像是屋主般恣意放下包包,巡視這個曾經熟悉無比的空間。
牆上掛著一張電影海報,那是唯一能觀察到屋主品味的線索。
馮看著海報說:「從《阿飛正傳》換成《海街日記》了啊,太溫暖了好不習慣這樣的阿黎。」
哈扣只是問:「餓嗎?」
「餓了。」
「家裡只有泡麵。」
「那就泡麵吧,我想加蛋,可以嗎?」
長期加班的屋主,怎麼可能會存放蛋這種不能久放的食物。
哈扣無言的望著馮,後者無辜的眨眨眼,全然不覺得自己提出惱人要求。
看著馮又咳了起來,哈扣最後投降了:「我去路口的超商買蛋,你要不要乾脆吃超商微波食品就好?比我煮的好吃。」
「我想吃你煮的。」馮坐在地面,單手撐著臉頰,自言自語著:「如果死因是食用前男友煮的泡麵,這個死法,可是比肺癌浪漫呢。」
「⋯⋯」

哈扣看了眼時間,決定趕在附近的全聯關門前購買食材,比較齊全也比較划算。
不過那條路會經過小坐關東煮店的街區,他心虛的快步奔跑而過。才剛排隊等著結帳,就收到老闆的關心訊息:「還會不舒服嗎?」
哈扣回:「已經好很多了。」
「那就好,你睡吧,不吵你,晚安。」
這句話簡直讓哈扣罪惡感爆發,他心慌地回:「沒關係,晚安。」
他的心跳很快,像是犯了大錯。



他無法欺騙另一個人,但是渣男的世界不存在說謊,因為沒有真心過,哪來的心驚膽顫?馮總是心安理得過著雙重生活。
馮享受著不同人給他的快樂,遊走在董與阿黎之間,董不在身邊時,阿黎就是戀人二號。而董回來時,就把阿黎擱到一邊,偶爾逗弄。
是要多賤,才能忍受這樣的生活?阿黎只希望快快畢業,就可以快快擺脫這扭曲的單戀。
大學畢業後,阿黎頭也不回的遠赴英國唸研究所,隔著一塊歐亞大陸與英吉利海峽,輾轉得知董與馮持續的交往。縱然馮身邊有過一些人的小火花,但只有董才知道怎麼點燃他。
回國後他進了廣告公司,幫自己取藝名叫哈扣。
過去的黎明就過去了吧,把所有苦澀都塞進新的名字裡。

就在人生終於擺脫名之為馮的陰影時,董學姊自殺過世了。



天空莫名下起大雨,哈扣加快腳步跑回住處,但還是淋得一身濕。他有個預感,自己的感冒會因這場雨而加劇。
回到家,那個渣男當然不會貼心地為自己奉上毛巾。他頂上蓋著乾毛巾,手忙腳亂拿起鍋子煮麵。
轉頭看到一個人縮在沙發上沉沉睡著,桌面還有空的布丁罐。
那是老闆儲放在冰箱的焦糖烤布丁!哈扣眼神殺意迸發,差點要手刃前男友。



馮吃了一口麵條,露出異樣的神情。「阿黎,你是不是水加太多?」
哈扣冷冷的說:「我都照包裝上的建議水量。」
馮有一下沒一下的撥弄麵湯,有點委屈:「唉化療前的最後一餐居然吃這種東西。」
哈扣暴怒:「不想吃就滾!」
「阿黎以前很溫柔的⋯⋯」
「我已經不叫阿黎了,我現在叫哈扣。」
馮盯著他一會,無所謂的聳聳肩:「在我心裡,你就是阿黎。」

吃完宵夜,也收拾好桌面,哈扣猶豫著到底要讓馮睡床還是沙發。
依照他的習慣,客人睡沙發。
但馮是病人,讓病人睡床比較有人性。
可是,馮也是前男友,讓前男友睡床⋯⋯他不能接受。
馮在旁欣賞哈扣糾結的表情,欣賞夠了,慢悠悠的說:「讓我睡沙發吧。」
哈扣狐疑的問:「你什麼時候這麼體貼了?」
馮嘆了一口氣,指指床頭:「你床頭櫃上的布丁玻璃罐好像有念力,晚上會倒下來砸破我的頭。」
⋯⋯原來是感應到現任男友老闆的意念啊。

馮關了燈,哈扣抱著棉被盯著天花板。黑暗中,他聽見馮沙啞著聲音說:「我晚上會咳嗽,可能有點吵,先跟你說一聲。」
哈扣平靜地說:「反正跟你睡我總是淺眠。」
馮「哎呦」了一聲。
窗外的雨聲時大時小,馮的咳嗽聲被雨聲稀釋的只剩一點點。聽來還是讓人心驚。

哈扣毫無睡意,問:「你身邊,有人照顧你嗎?」
馮輕笑:「我如果說沒有,你會來照顧我嗎?」
氣氛沈寂,有好一會兒,他們都有些後悔方才出口的那句話。
過了很久,哈扣回:「我不知道。」
馮說:「唉,連裝個樣子都不願意。」
哈扣說:「也許,可能,我會去照顧你,但是,我要先讓我男友知道。」
馮嘆了一口氣:「如果會變成這樣,那不如三十歲前死掉算了。」
「你⋯⋯」
「開玩笑的啦,你看我現在也是拖著這個爛身體活著。也不知道是不是報應,董過世後跟你在一起,真正不想活的時候,偏偏又遇到了我老婆。很快有了小孩,很快的發現人生有了全新的意義。然後很快的得到肺癌。我的人生腳本超刺激的,給我一點希望又毀掉它,酷。」
馮用輕輕的語氣,一筆帶過那段他們之間宛若暗夜裡的關係。沒有人知道向來樂觀的董學姊為什麼會自殺,也許就像斷電一樣,某天那命懸一線的事物啪嗒的斷裂了,再也無法與這個世界連結了,所以下墜了,毀滅了。
他記得那一身鵝黃色的連身裙,在風中靈動飄蕩的模樣。
也許她曾非常努力的讓自己活著,也許。



董學姊自殺後,馮無法接受,找上了哈扣,把破碎的精神寄託在哈扣身上。用最極端的愛去測試他。那三年,他們像戀人一樣相愛,像仇人一樣傷害對方。
那時的馮簡直像個B級片演員,在每個深夜割開自己的手腕,肌膚上打卡再加上一通我想死的電話。默數時間等著瞧是哈扣先來救他,還是董會來接他。
明明是活人,卻生不如死。
這個B級片的結尾是,馮遇到了現任妻子,那與董渾然不同的氣質與心靈,一派天真的單純少女,卻讓馮找到了另一個活下來的意義。
——也許我沒有死,是為了與她相遇。馮這麼想。

哈扣怎麼都沒猜到,三年這一齣大戲的結局是浪子回頭那一類的狗血愛情片。



雨聲填滿這套房內的寂靜,慢慢滲透回憶。
窗外路燈微光,描出黑暗中的房內輪廓,曾經他閉著眼也能辨識出這套房內所有事物。
此刻他們如此靠近,卻再也不一樣了。
正當馮以為哈扣睡著了。卻聽到床上那人開口:「我在想,我到底有多賤、多蠢,才會跟你耗這麼久。」



「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要來找我。」
「你現在明明也過著幸福的生活,來找前男友有意義嗎?」
「你太太知道你亂七八糟的過去嗎?」
「你總是,對我非常非常爛,超爛。以前爛,現在也爛。」
「說好一起去的地方,想跟你一起做的事,從來都沒實現。」
「因為你從沒把我放在心上過。」
「我以前會想:我做錯了什麼,讓你可以這樣對待我?」
「後來我知道了,你就是又爛又渣,沒有別的理由。」
「你甚至,快死了才想到找我,是要尋求我的原諒嗎?然後讓你比較好過的嗝屁?」
「幹,就連死掉你也要舒舒服服?」
「我不原諒你,看你怎麼辦。」

哈扣看著馮站在床邊,不過此刻眼前一片黑暗,看不清楚馮的樣子。
哈扣說:「你到底,為什麼要回來找我?」



那個你拋下的阿黎,對你而言,有過任何意義嗎?



「阿黎,我只是想看看你。」馮輕輕的說:「無論你原不原諒我,我都接受。但你一定要對自己好一點,知道嗎?」
哈扣紅著眼瞪著他,說:「我變成這樣是誰害的?」
馮蹲下上,視線與他平行,輕聲說:「謝謝你。」
馮冰冷的手指撫過哈扣的淚痣:「我很喜歡你,所以你也要好好的喜歡自己。」輕輕幫他擦去那不停滑落的淚水。
「阿黎真好。」
哈扣想重申自己不是阿黎是哈扣。卻只能盯著馮縱橫交錯的手腕肌膚,舊傷新痕交疊,像被塗髒的畫紙。
有某部分破碎的自己,曾經在那裡面。
哈扣沒說話,只是視線模糊的看著馮。那雙他深深迷戀過的眼睛裡,還有往日的火花在跳動,晶亮閃爍。就像他初次被那雙眼眸的視線所震懾,第一堂課,一個才華橫溢的鬼才用眼神擄獲了他的靈魂。
那一見鐘情的刺痛,直到此刻他都還記得,像是整個胸口藏著一團火在燃燒。



好像聽見「叮」的金屬清脆聲響,像是打火機點燃的聲音。
哈扣睜開眼睛,發現已是早晨。房內沒有人,所有杯筷碗、沙發上的棉被都還在原處,空氣中沒有煙味,就連垃圾桶也乾乾淨淨。像是從未有人進門。
卻有股淡淡的氣息,他幾乎要懷疑那是夢境殘留下來的味道。
有什麼東西點著了,有什麼東西煙滅了。
唯有濕透的街,留下入秋第一場雨水的痕跡。
他撐著還在發昏的頭,走到浴室,刷牙時聽見手機聲響,他瞥了眼,好像是大學群組傳來的消息。

哈扣望向客廳,一袋早餐安安靜靜擱在桌上,還有一碗湯。
他喝了一口味噌湯,雖然冷掉了,但還是很好喝。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