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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ke moths.》






死亡是最好的逃避,最輕鬆、無負擔,便宜又簡單,逃開所有煩心的事,只要死了就再也不會迷路、不會等待、不會受困、不會飢餓、不會無助、不會流血、不會痛苦、不會絕望、不會害怕死亡。

至少到目前為止他覺得死亡不可能比活著還要糟糕。

但是他死了的話,那小子怎麼辦?他不站在他前面的話,沒有人會去保護他的,沒有人會搶麵包給他吃。
每次接近自我毀滅的邊緣時,他的一隻眼睛看見了冥河的渡船,另一隻眼睛看見的卻是那小子。「等到他不需要我,也能好好活著的時候」,於是他用大同小異的理由說服渡船離去。

啊,今天也沒能踏上渡船,是那小子害的。



冬天來臨的時候,最溫暖的地方並不是那個燒幾個小時就會徹底冷掉的火盆,而是那張噁心的床。
跟其他依靠本能而抵抗的孩子不同,他很早就明白了必須爬上那張床才有機會這件事,當然抵死不從也能算是一種選擇,沒有哪種選擇比較高尚,而他想讓那小子活下去。在漫漫長夜中每一波驟降的氣溫都有可能會帶走一條失去火盆的命,他們終將一死,但他不樂意用這種方式結束,所以他選擇了順從。

有一段時間,冥河的渡船甚至懶得出現在他面前,因為他滿腦子忙於算計如何討好那個噁心的存在,以及如何保護那小子不被傷害。

「我會盡我所能⋯⋯盡我所能。」
他看著那小子安睡於溫暖的床,潔淨柔軟的軀體,所受的過多的困難都有了價值,心中溢滿可笑的滿足感。

這些話他從來不曾當著那小子的面說。

窗外追光的飛蛾拍打著玻璃,牠們進不來,他們出不去,一段時間後玻璃上開始出現些許淡綠色的髒污,從第一隻飛蛾迎頭撞死開始,數不清的飛蛾陸續撞死在玻璃上。

眼裡只有光的飛蛾好像看不見其他同伴的屍體,聞不到體液飛濺的氣味,他們為了光,前仆後繼,沒有一隻飛蛾真正突破了玻璃也無所謂,這場行動漸漸變得像是一場宗教崇拜。

他站在窗前看著撞破頭後,還在顫動的飛蛾屍體,恍惚間低頭,發現自己的雙手原來也是蛾翼,他成了一隻破破爛爛的飛蛾。

「你很可悲。」
月牙色的大蛇吐著蛇信,推開窗戶用細長的舌尖捲起那些飛蛾的屍體,一口吞掉。

他似乎聽見了飛蛾們得償所願的嗡嗡聲,瘋了,都瘋了。

大蛇離開房間時,鎖上了窗戶、拉上窗簾。
他幻想著自己衝過去捶倒那條蛇,噢不,是搧倒,然後搶走鑰匙,把熟睡的那小子放在背上,載著他飛到很遠很遠、安心的、美好的地方。

當幻想結束,房門也早已鎖上,沒有任何意外發生。

明天晚上就是「飽冬之夜」,整個冬季最冷的那一輪滿月之夜,如果能夠看見清晰的滿月,就代表掌管作物生長的月之女神在冬日有足夠的糧食溫飽,待到珍貴的夏日來臨時便會讓作物以更快的速度茁壯。

春天和秋天只存在在神話之中,他從沒見過,也懷疑那條說自己見過的蛇真的見過。

「不過就是一條噁心、臭、又胖、充滿謊言的怪物,啐。」
他朝房門吐了口口水,那是村子裡驅除厄運的小儀式。

他試著問冥河渡船上的夏翁,能不能直接帶走那個噁心的傢伙,作為代價他也可以跟著上船。夏翁一如既往地無言。
這個擺渡人好像同時是啞巴與聾子,只有當他想死的時候會出現,他又不死了就消失。

等他死了以後,也想做一個擺渡人,然後他要當一個能聽能說的擺渡人,接走邪惡的靈魂,在去冥府的水路上一路咒罵他們的惡毒、數落他們的罪業。操他全家。

不,當他咒罵夠了,他要把那些壞靈魂推下冥河,他們沒有資格到審判處,只要永遠作為冥河河水的一部分,永遠受苦就好了。

等等,不對,不對。
死亡不可能比活著更糟糕,原來夏翁是這個意思,讓那些垃圾直接死掉太仁慈了。

從想明白的那天開始,他每天都在那小子的床邊虔誠祈禱。
「讓那傢伙過著比死更痛苦的生活,過著我們現在的生活,比我們現在更糟的生活,我要她的驕傲被踐踏,我要她的光芒被染黑。願她長命百歲,直到所有的痛苦都返還。」

或許是他的禱告起了作用,或許只是剛好碰上。
許久後的某一天,打開房門的不再是那條月牙色的怪物,而是一雙紅色靴子。

「你還好嗎小傢伙?」
紅色靴子友善地牽起那小子的手,一股親切的怪物之血的臭味從那人手上傳來。
「沒事了,那隻吸血鬼已經被我們抓起來了。」

「你們會殺了她嗎?請別殺她。」
他有些緊張,他還沒讓那怪物受苦,還不能殺她!
「請別殺了她。」

紅色靴子愣了愣,語氣依然放得很軟,刻意的安撫反倒令他有點噁心。那人一邊說話一邊試圖撫摸他的頭,被他躲開了。
「我們不會殺她,如果你想,之後你還可以見到她,但她會被關起來,在籠子裡,不能再傷害你了。」

「好。」
非常好,這就是他要的,願望開始實現的第一步。

「來吧,我帶你離開這裡,到安全的地方去。」

「好。」

雖然他不喜歡那雙紅色靴子彷彿跟智障說話的語氣,但他卻從噁心的血腥味裡第一次學會了所謂「陣營」的意義。他知道這時候跟著紅色靴子走,能幫助他實現他的願望,也能讓那小子得到更好的生活。這無關他喜不喜歡對方,或對方是不是真心對他好,大家只是各取所需,並且皆大歡喜。
多年以後他才學到適合的語句,來表述這個時候他領悟的道理:「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



不再過著掙扎求存的生活之後,拜教育所賜,他們都有了名字,那小子被叫作舒恩,而他叫雨果。他不喜歡這個名字,所以他將自己改名為休。

「舒恩已經能打理好自己的生活了,我相信你也看得出來,也許你可以試著……休息一下。」
名為朗佐.布隆的男人替他泡了杯溫熱的水果茶,他下意識想武裝起自己並且拒絕來自那個男人釋出的善意,但出自男人之手的水果茶真的是該死的好喝,到底有誰能夠拒絕這個味道。
「相信我們吧,在這裡的每個人都喜歡舒恩,大家都會照顧他。已經不是非你不可了。」

他知道朗佐說的是實話,這才是最糟糕的,也是他萬萬沒想到的變化,在所謂「安全」的地方,那小子雖然依舊軟弱,卻不再是沒了他就無法生存的生物。

「他欠我的,他要還。」
如果那小子不再需要他,那麼就換成是他需要那小子,這樣的話,他們之間就還是無法分割的……對吧?

「你真的…很惡劣。」
又一次勸說無果,朗佐也不強迫,略帶無奈地揮手讓他離開院長室。

這讓休想起了那個怪物的臉,還有那句話。
『你很可悲。』

「你不知道我為他受了多少罪,我不會這樣放過他的。」
那個怪物也好,那個小子也罷。

他奪門而出,留下舒恩一個人在院長室裡,似乎剛從睡夢中濛濛醒來,雙眼惺忪。

「院長……?」